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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冰封金座

趁著那個鮫人忙於處理屍體時,她發現了此地的蹊蹺,忍不住一個人獨自繞到了山後。一路敲擊著山壁,側耳聽著聲音,越走越高,一種強烈的好奇心推動著她,令她將方纔九死一生的經歷忘到了腦後。
    這座山,似乎是中空的!
    敲擊上去時能聽到裡面的回聲,暗示著內部有巨大的空腔,絕不止方才看到的那一個密室那麼簡單──而且,山上似乎有著人工開鑿過的跡象:厚厚的砂層覆蓋之下山壁光滑如鏡,有時候還能發現巨大的縫隙,似乎兩片石壁被細心而整齊地拼接過。
    這是一座什麼樣的山?
    為什麼會孤獨地佇立在這一片人跡罕見的荒原裡?
    為什麼在所有空桑人繪製的雲荒地圖上,都看不到它存在的標記?
    ──難道,這就是她們那一族裡曾經有過記載的「那座山」麼?!
    琉璃滿懷疑問,循著一條寬一尺、深一尺的縫隙前行,走不了幾步,忽地發現有一行足跡留在厚厚的砂層上,似乎不久前有一個人曾經沿著一條隱秘的途徑走上山去。她循著足跡手腳並用地爬上去,赫然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山頂。
    山頂非常陡峭,只有一條不足三尺寬的脊,幾乎無法立足。她爬上去看了一眼,就想下去,然而目光一瞥,卻忽地發現有什麼東西在黃沙裡閃著金色的光芒!
    發現寶物了!琉璃驚喜交加地撲了過去,卻發現那不是什麼寶物,而是一小塊藏在沙下的平台,質地如玉石一般溫潤,上面隱約散發出淡淡的金光,在暗夜裡宛如寶石。
    這是什麼?沙子下面有寶藏麼?
    她本能地走過去,將手按上了那個金色的輪盤。那種奇特的金光穿過了她的手背,水一樣的淹沒過來,令伸入其中的手彷彿忽地消失不見。
    她沒有收回手,反而閉上眼睛細心摸索著。
    「輪子?」琉璃摸索出了石頭上雕刻的形狀,喃喃,下意識地試圖去扭開它。忽然覺得手臂一沉,似乎沙子下有什麼東西驀地轉開了。
    「看來這裡才是墓道的真正入口,那群冰夷真是蠢啊。」她喜出望外,探手進入金光裡用力地將輪盤逆著轉開。然而轉了整整一圈,還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奇怪……難道錯了麼?這個機關不應該這麼開?她驚疑不定,想把手從金光裡拿出來──然而那水一樣的光芒裡似乎有著奇特的潛流,將她探入的雙手吸住。琉璃變了臉色,用盡全力試圖抽出手,然而那股吸力越來越強烈,幾乎把她整個人都拉了過去。
    手底下的那個輪盤還在繼續轉動,彷彿活了一般。
    「啊?!」她驚呼了一聲,想向山下的那個鮫人求助,然而腳下的沙子忽地簌簌一動,不等她站起來,完整嚴實的山壁忽然裂開,她尖叫著一腳踏空,直接摔了下去。
    她果然沒有猜錯,這座山,竟的確是中空的!
    然而當她印證了自己這一猜想的時候,身體已經在半空中。盜墓者的本能令她在下墜裡也保持著清醒,用盡一切方法試圖伸手去抓到什麼東西自救,然而觸手處光滑如鏡,根本無法留手。這一次的失重持續了很長的時間,四周什麼都抓不到,只能一直在黑暗中下跌、下跌……彷彿永遠沒有盡頭。
    那一瞬她甚至有個幻覺,覺得自己將永遠處於這樣奇特的失重裡。
    當她以為自己會摔死時,眼前卻出現了光。
    琉璃一喜,還沒想好怎麼辦,雙腳卻忽然踏上了實地。奇特的是,從那麼高的地方落下,落地的一瞬她居然安然無恙,彷彿有輕柔的氣流瞬間升起,托住了她的身體。
    等到眼睛適應了周圍的光線,她才發現自己落到了一個陌生的洞穴裡,四周浮動著奇怪的淡淡光芒,晶瑩柔亮,完全不同於方纔那個煉爐裡的陰森。這是哪裡?是在山底下的洞穴麼?那些光她看得很清楚,一望而知便是寶光,暗示著這裡蘊藏著珍寶。
    琉璃又驚又喜,一時間忘了自身的處境,只想過去看一個究竟。然而剛剛站起,腳下踩到了什麼,一滑,她便跌了一個嘴啃泥。
    「到底是什麼啊?」她嘀咕著,伸手撐住地面,費力地站起──手心硌到了什麼東西,一摸卻是一粒滾圓的珠子,腳尖踢到處都是滾動的聲音,似乎黑暗裡有無數珠子簌簌而動,珠光隨之明滅不定。
    「天啊!」等眼睛習慣了一下稍暗的光線,她忍不住叫了起來。
    ──在這個洞裡的地面上,居然滿滿地鋪了一層明珠!
    她不可思議地站了起來,小心地不讓自己再度摔倒。然而散落到地上的明珠密集到令人無處下腳,她只有用腳尖掃開一部分,清理出一塊可以立足的空地來。
    無數的圓潤明珠在黑夜裡滾動,彷彿璀璨的星辰一樣聚散,發出柔亮的光芒。
    珠光還是太黯,琉璃站起身,從懷裡拿出一個火折子點上,晃了一晃,抬頭四顧,便不由得看得呆住──這個洞窟,比方才看到的那個更加空曠龐大。然而這樣大的地方,地上卻密密鋪滿了一層明珠!
    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拈起了一顆,在火光下細細查看:她認得這珠子不是一般海裡採來的蚌珠,而是由鮫人之淚凝成的鮫珠,每一顆都價值不菲。卡洛蒙家族雖然富可敵國,她也從沒有看到過這樣奢華的景象──居然有人用明珠來鋪地!
    「奇怪,這到底是哪裡?」她喃喃,從靴子裡拔出匕首,一步一步上前,「真見鬼,該不會是直通到海國那邊去了吧?」
    然而抱怨歸抱怨,無限的好奇還是推著她往前繼續走去。這個空間似乎有無窮大,比下面那個煉爐更大出了不知道多少倍。琉璃握著匕首,小心翼翼地走了很長一段路,眼前還是沒有看到盡頭。
    四週一片寂靜,珠光浮動,照得一切朦朧綽約宛如虛幻。
    然而,在她繼續往前走的時候,忽然不知道從哪裡吹來一陣風,手上的火折子無聲無息地熄滅──那陣風非常陰寒,令下過很多次墓地的盜寶者都不寒而慄。她試圖晃動手腕重新點燃火折子,然而卻是徒勞無功,無論怎麼樣,火光始終無法重新點燃,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一直在壓滅著火苗一樣。
    幸虧眼前的珍珠越來越密,光芒也稍微亮了一些,然而,在那些珠光的盡頭,有什麼東西閃爍,一閃即逝,彷彿有人在黑暗裡反覆地打著火石。
    然而奇詭的是,還是沒有聲音。
    琉璃情不自禁地頓住了腳步,看著那一道反覆明滅的光──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裡陡然有一陣極其不好的預感,彷彿知道在黑暗盡頭的東西非常不祥。手心的神器魂引也在激烈地跳動,金色的指針直直指向那一道奇特的在明滅的光。
    那個光裡……到底有什麼?
    琉璃詫異地站住了腳步,第一次感到心裡有猶豫。與此同時,她聽到一聲輕微的抽泣,然後是簌簌的輕響,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黑暗裡掉落下來。
    「誰?」她吃了一驚,脫口,「誰在那裡?」
    沒有人回答她,琉璃一時僵在那裡不敢亂動。黑暗裡,忽然聽到一聲清晰的噠噠聲,由遠及近,彷彿有人用單腳跳著輕快地走了過來。她毛骨悚然,扔掉了火折子,迅速將手按在了腰間的武器上,全神貫注地警惕著。
    黑暗裡,有什麼東西要過來了麼?
    她一瞬不瞬地盯著,全身上下都繃緊了。然而,在明滅浮動的珠光裡,她只看到一顆珠子從不知何處而來,一跳一跳,最後停在了她的腳邊,滾了一滾,就此不動──這樣的情形實在詭異,雖然出入地宮古墓多次,琉璃還是倒抽了一口冷氣。
    然而畢竟身體裡留著盜寶者之王的血,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氣,握緊匕首,朝著珠子滾來的方向前進,一路警惕。懷裡的魂引在劇烈地跳動,卡嗒卡嗒,指針拚命地指向深處。黑暗裡,隱約似乎能聽到一個女子的哭泣聲,若有若無。
    落足處,珠子四處滾散,彷彿有靈性似地給她讓出一條路。這種景象讓琉璃更加吃驚,一路走,一路暗中彈了彈袖中金鱗的腦袋,提醒這條小蛇打起精神來──上面的那個鮫人只怕不肯多管閒事下來救自己,所以她只能自求多福了。
    然而小心翼翼地一路走來,卻什麼都沒有發生。
    沒有陷阱,沒有機關,沒有殭屍也沒有棺材……只有密密鋪滿的一地明珠。
    周圍悲傷的氣息越來越濃,卻沒有邪氣,乾淨得近乎凜冽。琉璃甚至開始有點懷疑起自己的判斷來──這裡到底是不是傳說中破軍的墓?空桑女劍聖應該是在這裡封印了那個冰族的魔吧?可是,又是哪裡來的那麼多鮫人淚凝成的珠子?這裡又不是南海水底!
    當她這麼想的時候,耳邊忽然聽到了一聲幽幽的歎息。
    那聲歎息太過於清晰和靠近,幾乎是近在耳畔,嚇得她渾身一個激靈,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同時腳尖踢到了什麼,身子一傾,幾乎跌倒。
    「啊!」她失聲驚呼了一聲,卻發現在黑暗裡走了那麼久後,前面不知何時出現了台階。
    珠光搖曳,映照著金色的台階,一級一級,通往不知何處。琉璃在台階下站住身抬頭望去,發現台階的頂端卻是黑沉沉一片,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級,也不知道通往何處。然而,那一道道反覆明滅的光,卻正是從那裡發出的。
    到底要不要上去看看?她猶豫了片刻。
    就在遲疑之間,寂靜之中,忽然又傳來輕輕的一聲響,噠噠一聲,一顆珠子從台階上滾落,跳到了她的腳邊,發出柔亮的光澤──黑暗裡,又傳來了女子隱約的哭泣聲,忽遠忽近。
    「誰怕?」琉璃一跺腳,低低罵了一聲,「女鬼姑奶奶在古墓裡可見得多了──」
    再不猶豫,她握著匕首,一路沿著台階前行──是的,既然費了這麼多心血才闖到這裡,又怎能止步在咫尺?就算明知前方是死境,她也要闖過去看一看!
    憑著一股烈氣,她急闖前行。然而不出三十步,卻重重地撞上了什麼東西。
    「呀!」黑暗裡,有兩個聲音同時叫了一聲。
    台階盡端陷在一片奇特的黑暗裡,連珠光都消失了。琉璃一股氣疾行而前,卻沒有料到金階居然只有那麼短的距離就到頂,一時間收足不及撞了上去。然而,在因為額頭撞痛而脫口叫了一聲後,她忽然間又僵住,轉瞬後背湧起一陣寒意──一聲歎息在耳畔傳來。
    有人!在這個幽深山腹裡,居然還有另一個人!
    大驚之下,她失聲:「小金!」
    咻的一聲,袖子微微一動,一道金光應聲激射而出。金鱗在黑暗裡也能視物,不等主人發令便撲了出去,用盡全力咬向對面那個詭異的敵人。然而,只聽卡嚓一聲響,有斷裂的脆響響起在黑暗裡,金蛇瞬即掉落。
    「小金!」琉璃驚呼,連忙伸手去接住。金鱗在她掌心因為劇痛而扭動著,毒牙折斷,有血從張開的蛇口裡沁出。她捧著愛蛇,心底的驚駭無法遏制,想也不想地立刻拔出匕首往前劃去,希望在對方沒有發動攻擊之前將其逼退。
    然而,只聽一聲金鐵交擊的刺耳摩擦,黑暗裡靜悄悄的,什麼都沒有發生。
    女子的哭泣聲已經近在耳側。
    這種詭異的靜默只持續了片刻,在琉璃的感覺裡卻彷彿過去了一百年那麼久──她幾次試圖點燃火折子,然而不知道是太緊張還是什麼,一連兩次都無法點燃。她不敢第三次騰出手點火,只好一手握匕首,一手小心翼翼地前探,朝著聲音來處的地方摸索。
    手尚未伸直,指尖便觸摸到了一張冰冷的臉。
    黑暗裡,真的有一個人在那裡!她觸電般退了一步,硬生生壓下了衝到嘴邊的驚呼。然而等了一剎,黑暗裡,對方似乎一動也沒有動。畢竟大膽,盜寶者之王的女兒深深吸了一口,往前走了一步,低聲:「你是誰?」
    沒有人回答,黑暗裡只有女子哭泣的聲音。
    在她準備進一步舉動時,金座的背後忽然又亮了起來。彷彿有人反覆地打著火石,令死寂一片的黑暗裡微微亮了亮。火光明滅的瞬間,她看到了眼前一張蒼白的女子的臉──那個女子就坐在離她不足一尺的地方。
    她一直在哭泣。
    那點光在她的眼角凝聚,然後旋即滾落,噠噠地掉落在台階上,化為珍珠。
    那一瞬,琉璃驀然明白了──傳說碧落海上的鮫人墜淚為珠。坐在黑暗裡的那個女子,竟然是個頭髮蒼白的垂死鮫人!可……為什麼這座山的山腹裡會困著一個鮫人?看樣子她在這裡少說也有數百年了,為什麼一直沒有死?
    金座後那道光芒一閃即逝,前面又恢復了一片莫測的黑暗。
    那個詭異的女子就坐在她面前,不停地落淚哭泣。然而在這樣詭異的黑暗裡,琉璃忽然間卻放鬆了下去──不知道為什麼,雖然方才只有短短一瞬,她卻看到了那個女子臉上的悲哀和無助。那樣的表情令她陡然起了一陣同情,卻毫無恐懼之感。
    那不像是一個怨靈,和底下煉爐的光中亡魂完全不同。這是一個活著的被困的女子。
    「你是誰?」她低聲問,在黑暗裡摸索著,終於摸到了火折子。
    卡嗒一聲,這次她順利地點起了火,火光亮起,照亮了方圓一丈。
    她終於看到了眼前的景象──佇立在這個黑暗空曠的殿堂中心的,是一個金色的高台,不知道是什麼材質鑄造而成,發出耀眼的金光。台階的盡端是一張巨大的金色椅子,雕刻得繁複華麗,椅背足足有一張高,彷彿一座屏風,方纔她在黑暗裡看到的一明一滅的閃光,便是從屏風後發出。
    在離地三尺高的椅上,端坐著一個鮫人女子。
    琉璃已經闖入到她面前不足一尺之處,她卻還是靜默地坐著,一動不動。火光明滅裡,琉璃抬頭看去,只見她雙手分開放在椅子兩側的扶手上,垂著頭,闔起眼睛,長長的水藍色頭髮披覆下來,遮住了眼睛。
    她在哭,不停的有淚水從眼角沁出,凝結成珠,然後滾落下來。
    琉璃倒抽了一口冷氣,手一顫,火折子幾乎又跌落。
    她雖然年紀尚輕,卻自幼天賦出眾,加上天生膽大,雖然才二十不到卻早已出入過多個古墓,因此,自然也看過無數詭異的地宮景象──如果只是在一個古墓內看到活著的鮫人,她並不會吃驚。因為根據《大葬經》上記載,一千多年前的空桑貴族喜歡用鮫人奴隸來陪葬。而鮫人壽命長久,被禁錮在地宮裡百年也未必會死去,所以盜寶者下到古墓深處開棺,偶爾見到活著的鮫人也並不希奇。
    然而令她吃驚的,卻是眼前這個鮫人、居然是從金座上「長」出來的!
    火光中,她看到金座上赫然伸出了無數尖利的金針,密密麻麻刺入那個鮫人女子全身上下,小腿、腰部、手臂、肩膀、頭顱……每一處筋脈上都有長達一尺的金針刺入,彷彿是將她生生地釘在了這個座位上,和這座山融為一體!
    「天哪。」琉璃忍不住低聲。
    ──這是什麼樣詭異的活祭儀式,為什麼她在《大葬經》裡似乎從來沒看到過?
    她怔怔地看著,一時回不過神來。這個鮫人一頭水藍色的長髮都已經全數雪白,看樣子,應該已經在這裡被禁錮了很久很久,已到了千年壽命的最後一段時光,卻掙扎著尚自不肯死去──方才金鱗在黑暗裡竄出,一口咬到的可能就是刺入她身體的金針吧?
    琉璃看著這個奄奄一息的鮫人女子,眼裡情不自禁地露出憐憫來。然而她還沒想好下一步該怎麼辦,卻見又一滴淚水從鮫人女子的眼角緩緩滑落,凝結成珍珠。
    在哭聲裡,她似乎隱約聽到含糊的兩個字:「主人……九百年了……」
    什麼?她嚇了一跳,觸電般地轉過身看著那個鮫人,不明白那個被釘在座位上的半死不活的人忽然間為什麼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然而那個鮫人還是閉著眼睛,垂著頭,蒼白的臉上淚水不停墜落,幽然而悲哀地低語。
    「時間……時間已經不多了……」
    「快些來啊……快些!」
    「已經沒有、沒有時間了……主人。」
    隨著她的低語和哭泣,這座山由內而外地一陣陣悸動,彷彿隨著這個鮫人的情緒起伏而起伏。琉璃怔怔地聽著那一連串的囈語,感覺宛如夢寐。這個被釘在這裡的鮫人女子,數百年來一直在哭泣,想必心裡埋藏了非常強烈的念力吧?否則,以她如今衰弱衰老的程度,早已應該死去了──她又是在召喚誰來喚醒誰?
    金座後,陡然又閃出了一道光,彷彿還是有人在不停地打著火石,反覆明滅。
    琉璃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拿著火折子,小心翼翼地繞著那個鮫人轉了半圈,轉到了金座的背後。卡嚓一聲,魂引在劇烈地跳動,指針直直指向面前。
    「啊?!」等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她真正無法遏制地脫口驚呼起來。
    金色屏風的背後,是另一個更加巍峨華麗的金座。
    這個懸空三尺高的金座上,有一個年輕的軍人。不知在這裡已經多少年,那個人還是肩背筆直地坐在那裡,一身的戎裝,宛如一座冰冷的雕像。心口上赫然留著五道劍傷,那些光劍貫穿過的痕跡呈斜向交錯,首尾相連,竟然刻下了一個五芒星的記號。
    最後一劍還插在他心口正中。那個年輕軍人被殺死在金座上,左邊半身被一層奇特的藍色薄冰覆蓋,左手放在金座扶手上,中指上赫然帶著一個鑲有藍色寶石的銀色雙翼戒指。
    ──光劍!后土神戒!心口的五芒星結界!
    「神啊!」那一瞬,琉璃脫口驚呼,「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
    巨大的驚喜令她兩眼放光,一個箭步跳到了金座前,迫不及待地抬頭仰望。
    不知道為何,這個人只是靜靜坐在那裡,卻令人無法直視。琉璃只看了一眼,瞳孔便急劇收縮,彷彿灼傷般迅速轉開了視線。揉著眼睛,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動──是的!這就是傳說中冰族人的最高統帥的「破軍」,那個九百年前曾經攪動天地、幾乎令空桑和海國聯手都無法抵擋的魔!
    是九百年前那個神之時代裡,作為戰敗一方被封印在此的魔之化身。
    金座上的人靜靜坐在那裡,雕像般的一動不動,然而放在扶手上的手臂卻呈現出奇特的金色,彷彿裡面有什麼東西在反覆的起伏,流轉不定。他的左臂居然在發光──有一道金光順著破軍的左手手臂流下來,閃電般地衝向戴著后土神戒的手指,然而同一瞬間那枚神戒發出了純白的光,將那道衝來的金色之火又逼了回去。
    相互撞擊之下,剎那綻放出耀眼激烈的光芒。
    琉璃恍然:方纔她看到的那一明一滅的光,原來便是魔火和銀戒之間的反覆衝擊──是破軍體內蘊含的破壞神魔力,和封印他的創造神力量之間的無休的抗衡。
    原來,這九百年來,神魔並不曾如傳說般的寂滅,而只是在這座山的最深處保持著這樣不曾被打破的均衡,這兩種巨大的力量由此被封印,不為世人所感知。
    一種奇特的感覺從內心升起,她竟然彷彿覺得金座上的人瞬地睜開了眼睛,望了她一眼──破軍的眼睛呈現出奇特的璀璨金色,金眸裡,有著一種奇特的黑暗光彩,令人一看之下就失了神。
    「快來……快來啊。九百年了……」
    那個鮫人的聲音在黑暗的室內迴盪,充斥了這個巨大的空間,絕望而悲傷,彷彿在召喚著冥冥中的某個魂魄歸來。多麼悲哀的事情啊,九百年了,她遠離了那片藍天碧海,在這樣幽深陰冷的地底與主人為伴,淚落匯成海。然而她和她的主人背向而坐,只是一個轉身的距離,卻彷彿是永恆的天塹,再不能相見。
    琉璃在這樣的呼喚聲裡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一步一步走去,向著金座伸出手,竟然想要去拔下插在他心口的那把光劍。如果……如果把這把劍拔下來,他就會復活了吧?就能從這個而被釘住的金座上走下來了吧?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麼?
    ──然而,在她手指幾乎觸及劍柄的那一瞬間,忽然憑空裡掠過一陣風,唰的一聲,有什麼東西在黑暗裡飛來,凌厲地將她逼退了一步!
    琉璃一驚,倒退了一步,如夢初醒般地失聲:「誰?」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黯淡的室內飄過了一道微弱的光芒。黑暗最深處,忽然出現了一個全身散發著微光的紫衣女子,就站在她的前面不到一尺之處的台階盡頭,張開了雙臂,靜靜凝視著她,搖了搖頭。
    她的神色是如此關切而焦急,彷彿琉璃多走一步便要落入深淵一樣。
    「你……你是誰?!」琉璃失聲。
    太奇怪了。這個女人好生眼熟,似乎……似乎在哪裡看到過!
    然而,那一道光芒轉瞬熄滅,那個幻象也隨之消失無蹤。在明滅的光裡,琉璃只看到有一把黑色的劍正正地插在金座前,散發出凜冽的光,擋住了她的去路。
    劍柄上一顆明珠溫潤圓滑,蒙著一層淡紫色的柔光。
    「啊?!」一瞬間,彷彿有一桶雪水從頂心潑下,令琉璃悚然一驚,倒退了一步:這把憑空飛來的劍好生眼熟……不正是辟天麼?太奇怪了!為什麼那個傢伙身上的東西,會莫名其妙的出現在這裡?
    那把劍,竟然會自己飛進來!
    那……剛才她看到的那個紫衣女子,到底又是誰?是這個墓裡的幽靈麼?還是這把劍上的劍靈?為什麼她看上去那麼眼熟,居然給自己一種恍惚認識的錯覺?
    琉璃看了那把黑色的劍很久,腦子裡一片混沌。
    抬起頭,金座上的破軍還是一動不動,雙眼已經闔上了,彷彿從來未曾睜開過一樣。只有金色的魔火在他左臂內湧動,一明一滅。
    在火光明滅裡,她猶豫了一下,緩緩將手伸向了那把辟天。
    就在那一瞬間,一隻手從黑暗裡驀地伸過來,一把將她拉住!
    「啊!」巨大的震驚和恐懼讓琉璃失聲尖叫。她拚命掙扎,想要從那只可怕的手裡脫身──驟然出現在她背後的到底是誰?難道是金座上的破軍復甦了麼?那個傳說裡的魔,難道真的重新復活了?!
    然而黑暗裡的人很快放開了她,背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別亂動!」
    「是你!」琉璃聽出了是誰,失聲,「你,你……」
    金光明滅裡,赫然映出了一個鮫人的臉──是那個大漠裡遇到的男鮫人,不是金座背後被釘住的女鮫人。這個人不知道是從哪裡進入的,居然毫無聲音地就來到了她的背後,甚至一路上連密佈地上的明珠都沒一顆被觸動過。
    琉璃被嚇得不輕,看著他半晌才喊出來:「天啊,這座山整個是空的!」
    「嗯。」溯光卻只是淡淡。
    「山裡頭有鮫人,還有破軍!」她指著身後的金座,「都在那裡!和活著時一樣!」
    「嗯。」溯光依舊毫不動容,「那是瀟。破軍的傀儡。」
    瀟!琉璃吃了一驚,她也聽說過這個九百年前亂世裡出現過的名字──那是操縱座駕迦樓羅金翅鳥的鮫人,屬於破軍的傀儡。
    這個鮫人居然還活著?鮫人的壽命不過一千年,如今的她,早已活過了自身所應該有的大限,卻始終處於不死不活的狀態,說著同樣的話──這個鮫人,心裡怎能容下這樣堅強的信念?即使滄海桑田,世易時移,都還在一直等待自己的主人甦醒!
    「你……你早就知道了?」琉璃看著他的臉色,失聲,「你知道這座山是空的?」
    「這個根本就不是什麼山。」溯光依舊沒有表情,指了指頭頂,「算你運氣好,還沒來得及碰破軍的金座──只差一步,你就會立刻變成這種樣子。」
    琉璃轉身抬頭望向頭頂上方。一瞥之下,臉上登時變色──在金座前的台階上方,赫然懸著幾個死人!
    那些人不同於剛才密室裡看到的鬼魂,是以實體的方式懸浮在空中的,被一種奇特的力量控制著,一個接著一個地被掛在破軍座前,面容青白,眼裡凝聚著難以描述的恐懼,身體作出各種姿勢、雙手直直地伸向金座,週身封著一層奇特的薄冰,宛如蛛網上粘住的獵物。
    這些人都是在試圖接觸破軍時被殺的。
    「破軍身上有著破壞神的魔之力量,雖然被封印住,但依舊不是凡人可以隨意觸碰的。」溯光低聲警告,指給她看那些懸掛著的死人,「隨意闖入這裡所有人,無論是空桑還是冰族,如果不是他所等待的那個,驚擾了他長眠,下場都不過如此。」
    「……」琉璃蒼白了臉,這才覺得後怕。
    她看著那些死人,忽然發現了什麼,驚呼了一聲:「他們的手!」
    ──那些人的手心裡,居然也有著和這個鮫人一模一樣的金色花紋!
    她因為這個發現而激動的顫抖,用力去拉身邊鮫人的衣袖:「快看!他們的手……他們的手上,有和你一樣的花紋!」
    然而溯光卻沒有回答,只是回過身去,看到了她身旁插著的那把黑色長劍,將手放到劍柄上,低聲喚了一句「紫煙」,然後將辟天劍緊緊地握在了手心,再不肯放開。
    回過頭,金座上冰封的戎裝軍人和他冷冷相對。
    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傳說中的人物了,然而每次看到,心裡都會湧起一種奇特的不舒服,宛如他第一次被領進這裡時一樣──那是一種充滿了黑暗氣息的、霸道絕倫的壓迫感,每一個走近身側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感到窒息。
    掌心忽然一陣劇痛。溯光低下頭,看著掌心裡正在緩緩旋轉的金色命輪,眼裡閃過一絲冷光──是的,果然孔雀說的沒錯,隨著三百年一度覺醒日的到來,這個被封印的魔又在蠢蠢欲動了,他身上的魔之力量在洶湧,試圖掙脫封印和神戒復甦過來!
    而前日那些闖入的冰族人,不知道在這裡又舉行了什麼祭典,可能在試圖將沉睡多年的魔性又喚醒過來。否則,今夜的這座山不會這樣不平靜。
    他握緊了手,將金光熄滅在掌心裡。
    「今夜這裡非常不對勁。」溯光轉頭,「我們快離開。」
    山腹忽地動了一動,有一陣震動從最深處傳來,隆隆而近,彷彿即將噴發的火山。
    「快走!」溯光從金座前拔起辟天劍,一把將她拎起,「這裡不能久留。」
    回到外面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血紅色的月亮掛在頭頂,風砂裡充斥著邪魔的呼嘯,一股股蒼黃色的風在山旁如林旋轉,黑色的沙海如海潮湧動,聚集向了這座山的底部。
    金色的轉輪悄然旋轉,他們從山頂的那個玉石平台上一掠而出。
    就在他們脫身而出的剎那,整座山忽然間震動起來!
    似乎內部發生了可怕的變異,長年覆蓋在山上的風砂簌簌滑落,彷彿雪崩一般傾瀉而下──在血紅色的冷月下,有什麼閃著金屬冷光的東西從砂下顯露出來,轟然鳴動。
    「不好!」溯光低低說了一句,來不及將琉璃放下,立刻提氣急掠,想要搶身奔下山去。然而整座山已經面目全非,由內而外劇烈地抖動著。在他們落足的瞬間,腳下的地面忽地陡然一斜、幾乎讓他們兩個滑倒在地。
    那個剎那,就連琉璃都驚住了──
    是的,這座山在動!
    這座孤零零佇立在荒原上的山,居然彷彿活了一樣地動了!
    「天啊!這、這是怎麼了?」她不可思議地看著周圍的一切──長年累月堆積的黃沙被震落,那座神秘的山露出了崢嶸面目:整座山都在發著光,映照著天空中血紅的彎月,彷彿一隻正在醒來的蟄伏魔獸!
    他們還沒有來得及奔下山,背後卻聽到了一陣奇異尖利的金鐵撕裂聲,一道道被他重新封好的門忽地一起裂開,一股凌厲的風從敞開的山洞深處席捲而來。風裡呼嘯著無數亡靈。那些被拘束在光芒裡的鬼魂被一種力量放了出來,嘶叫著向著他捲來。彷彿受到了驅使,要將他拖回洞穴深處!
    是誰釋放了那些惡靈?
    是那些剛死去的冰族靈魂,是那個將自己祭獻在光裡的十巫麼?那些悍不畏死的冰族戰士前赴後繼地踏上不歸之路,葬身於他們九百年前的統帥身側,彷彿獻祭一般地將自己的魂魄融入了煉爐,從此與迦樓羅同在──這數百人和巫禮的死,絕不會只是白白的犧牲。
    他們一定是為了某個驚人的目的而來,如今的異象便是前兆。
    「快走!」溯光那一剎來不及多想,將她遠遠拋向地面,「逃!」
    她驚聲尖叫:「山──山在動!」
    「這不是山!」溯光厲聲,「是迦樓羅金翅鳥!快走!」
    只是這樣一分神,黑色的旋風已經到了背後。
    琉璃被他扔了出去,騰雲駕霧般地摔落山腳。她在半空中轉折,然而還是一個踉蹌臉朝下地落到了地上。幸虧落地處全是流沙,倒沒有受什麼傷。然而奇特的是那些黑色的流沙正在急速地流動這,她一落進去,就如被拋入漩渦那樣身不由己地動了起來。
    她驚駭地看到那些黑色的流沙如大海波浪般起伏,洶湧地匯向那一座山腳下,密密地滲入,竟然將整座山都托了起來!
    那座山漸漸升起,竟然在沙海之上移動,彷彿是大海在托著巨舟乘風破浪前進。震動中,山上覆蓋著的砂全部滑落了,整座「山」折射出金鐵般的光澤,正在發出令人恐懼的低沉聲音,就像一架開始隆隆運轉的巨大機械。
    血紅色的月亮在頭頂高懸,眼前一切宛如噩夢。
    琉璃驚訝到沒辦法說出話來──不,不可能……眼前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難道,真的是傳說中存在於「神之時代」的迦樓羅金翅鳥?破軍的座駕,冰族人造出的最高武器!
    那架九百年前就遺失在歷史裡的、擁有無限殺戮力量的魔之機械!
    只是一個失神,她便被腳底的流沙帶出去幾丈,向著山底下裹去。這片大漠彷彿忽然間瘋了般地沸騰了,她幾度掙扎想要站起,然而黑色的流沙籐蔓一樣纏著她的小腿,竟然彷彿活了一樣死死不肯放。跌跌撞撞之間她已經被拉到了山腳。山底黑色波浪的中心,全部都是一片白森森的骸骨,有人類的,也有牲畜的,堆積如山。
    她陡然明白過來──原來,這些年薩特爾從西荒擄掠去的血肉祭品,都放在了這座魔之山的底部!這些邪魔,到底是受到了什麼召喚,要以這裡為聖地進行祭獻?
    她被黑色流沙纏繞著,踉蹌地想著山底那堆白骨推去,急切間一眼瞥去,看到那些白骨和黑沙之上,赫然浮動著一條小小的銀舟!小舟裡,隱約還躺著一個白衣少女。
    這……是幻覺吧?還是又遇到什麼新的邪魔了?
    來不及多想,她提了一口氣,用盡全力掠起,身在半空,仰天吹起了口哨。
    聲音方落,血紅色的月下一片烏雲迅速移動而來,噗拉拉地飛向她的頭頂。
    「阿朱!」琉璃大聲呼喚,紅色的比翼鳥有靈性地俯衝而下──在那些黑色流沙再度湧來之時,她順利地翻身躍上了鳥背,從地面騰空而起。
    比翼鳥振翅直飛,扶搖而上,穿越了風暴。
    在高空裡看下去,冷月下的狷之原情狀可怖:無數蒼黃色的龍捲風雲集在山腳,黑色的流沙洶湧而來,在流沙之浪和蒼白的骸骨之上,那座山彷彿活了一樣在移動,速度越來越快。從半空裡看去,琉璃這才清楚地看出那座空殼的「山」原來並不是真的山,覆蓋其上的砂層震落後,露出的居然是一個巨大的機械!
    折射著冷冷的金鐵光澤,彷彿一隻金色的鳥。黑色的流沙托著它彷彿踏浪般地疾行,這個機械發出低低的鳴動,速度越來越快,竟似要飛起!
    「迦樓羅!天啊……居然真的存在!」琉璃再也忍不住地脫口驚呼起來,卻是驚喜狂熱多於害怕,她睜大眼睛看了半日,忽地回過神來,錘著比翼鳥的背,「快,回去!他還在裡頭呢,去找出來!」
    彷彿也知道此地危險,比翼鳥在半空盤旋了片刻,低鳴了一聲,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折返,一頭衝入了沖天的黑霧裡。
    「喂!那個誰──」在俯衝下去的時候,琉璃對著地上大喊──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居然還不知道這個鮫人的真名,遲疑了一下,她重新扯著嗓子對下面呼喊:「那個誰,聽得見麼?你在哪裡?快上來!──這座山太邪門,居然要飛起來了!」
    然而下面一片昏暗,黃塵滾滾裡根本什麼也看不見。
    比翼鳥在風砂裡急速穿行,避讓著那些旋風和沙魔,不過幾個來回便漸漸顯得有些力不從心。琉璃心下焦急,知道再這樣下去可能無法支持太久,然而就這樣一走了之似乎也過意不去。就在猶豫之間,忽然聽到一陣凌厲的巨響!
    那一瞬,那些凝聚在一起的蒼黃色旋風彷彿被無形的力量重重一擊,四散消失。那氣流是如此強勁,就連空中飛行的比翼鳥都無法控制身形,踉蹌地往下掉了幾丈。
    風砂散開的剎那,琉璃看到了她要找的人。
    那個不知道名字的鮫人站在風暴中心,手中的辟天劍上盛放出巨大的光華──他站在那裡,身形前傾,雙臂灌注了全部的力量,一擊斬落在風裡。那把長達數十丈的「劍」正落在那座「山」上,格擋住了那個龐然大物!
    那座在黑色沙海之上迅速移動的「山」,受此一擊,就這樣生生地慢了下來。
    「天哪……」琉璃一瞬間幾乎不相信眼前的一切,直到風砂全部散開她才驚呼出來。
    那一擊的力量是驚人的,不僅生生扼住了巨山的移動,連那些聚嘯的魔物都被震懾了心膽。然而,彷彿被什麼蠱惑著,那些魔物只是靜止了短短一瞬,瞬地又咆哮起來,洶湧撲來。
    溯光的腳步略微有些踉蹌,彷彿力氣不繼,往後微微退了一步。
    「小心!」琉璃失聲,「看住腳底下!」
    已經來不及了──那一瞬,那座「山」底下的沙浪全數洶湧而出,彷彿黑色的怒潮撲向了溯光,將他兜頭淹沒。溯光雙手持劍,正在將眼前這個龐然大物一點點逼停,甚至來不及抽出手去對付天上地下四面撲來的邪魔。
    「閃開!」琉璃來不及多想,閃電般地反手從肩後的箭囊裡抽出那支金箭,張開弓,對著腳底下便是一箭射了過去──箭尖上凝聚了一點光,一分為二、二分為四,金箭落處,一道光擴散開來籠罩住了那個鮫人,流沙底下發出一聲模糊的嘶喊,沙地猛烈地翻湧著,居然彷彿波浪蕩漾般齊刷刷退開了一丈。
    「快上來!」琉璃在狂風飛沙之中壓低比翼鳥,對他伸出手,「你沒事麼?」
    溯光沒有回答,保持著一劍擊出的姿態,也沒有伸手去夠她的手。劍上奪目的光芒漸漸黯淡,從數十丈縮成數丈,又逐步消失──就在琉璃奮力探身拉住他衣袖的剎那,他的身子陡然往前一傾,毫無預兆地跌倒在了沙漠上,再也不動。
    「喂!」琉璃失聲,那一驚非同小可,「你怎麼了!」
    比翼鳥在掠低後迅速飛起,然而琉璃拉著他的袖子不肯放開,在一瞬間吃不住力,不但沒有將他順利拉上鳥背,反而一個倒栽蔥掉落了下來,落在了黑色的沙漠裡。
    迦樓羅金翅鳥已經停了下來,只發出巨大的轟鳴聲,在原地不動。然而那些沙魔和邪物卻在一旁虎視眈眈,黑色的沙如潮水一般洶湧而來,在他們兩人身周聚集,一波一波,竟然壘起了足有三丈高!比翼鳥在她頭頂尖利地叫著,幾度俯衝,想把主人接出去,然而黑色的沙魔環繞著地面上落單的這兩個人,比翼鳥每次撲到地面不足三丈之處就被黑色的旋風逼退。
    然而不知道忌諱著什麼,那些雲集的邪魔竟然遲疑著沒有蜂擁撲來。
    「該死的……快起來!」琉璃看著眼前的景象,也不由有些膽怯,低聲罵了一句,想把那個跌倒的鮫人扶起來。在俯身的剎那,她看到有一層奇特的霜凝結在他蒼白的面容上,令這個人彷彿沉睡在冰雪下,一點生氣都沒有。
    不會就這樣死了吧?
    「喂!喂!」她顧不得自己跌得全身要散架,用力拍打他的臉頰,「起來!快起來!──否則我們就真的要死在這裡了!」
    任憑她重手打著,那個人一動也不動,全身上下冷得徹骨。糟糕……真的死了麼?她心裡咯登了一聲,這回麻煩可大了。然而,就在那一瞬,那些已經聚集到三丈高的黑氣彷彿終於下定了決心,瞬忽動了起來,彷彿雪崩一樣,兜頭撲了過來!
    「天啊。」琉璃失聲驚呼,甚至來不及呼喚比翼鳥。
    ──真不該回來救這個傢伙!竟然會把自己的命也送在這裡!這下可好,回不了南迦密林了!怎麼向爺爺和族裡的人交代?
    眼前黑霧漫天,風裡到處都是邪魔的嘶喊,彷彿暴風雨呼嘯來襲。她下意識握緊了胸口懸掛的玉珮,在危險逼來的那一刻,急切之間,她背後陡然展開了兩道雪白的光芒!
    有一對小小的翅膀,從她肩胛骨下生長出來,迎風而舞。
    不等翅膀長大,她便急切地俯下身,吃力地抱著失去知覺的鮫人,忍著刺骨的寒冷,想要把他拖起來,足尖微微離開了沙漠,騰身飛起。
    然而剛離開地面不足一尺,琉璃便哎喲一聲跌落下來,和溯光一起重新落到了沙漠。那對剛伸展開的翅膀瞬間消失了,那裡什麼都沒有,連衣服都是完好無損,彷彿方纔那一對伸出來的翅膀是個幻覺。
    「該死!還是不行麼?」她撫摩著肩膀後,瞪著溯光,打了個哆嗦,「這死魚怎麼那麼重啊!凍死我了!」
    就是那麼緩了一緩,黑色的流沙鋪天蓋地而來,沙浪裡隱隱凸現出各種猙獰的魔物的臉她閉上眼睛,腦海一片空白。不會真死在這裡了吧?這回可糟了!
    就在那一個瞬間,忽然有一道流星劃破黑暗,直射而來!
    剎那間,一切都安靜下來了。
    這片大漠忽然寂靜得如同大海。狷之原荒涼如死,紅色的彎月下,只看到一幕奇特的景象:所有黑色的流沙都退開了,露出平整的地面,足足數百丈的方圓裡沒有絲毫的邪氣,只留下無數邪魔的屍骸,在滋滋地消融。可見方纔的一瞬間,發生了多麼可怕的一擊。
    怎麼回事?是這個鮫人做的麼?她驚駭地想著,推了推身邊的男子,卻發現那個冰冷的鮫人還是毫無反應,顯然方才逼停迦樓羅的那一劍已經耗盡了他的力量──他身上的佩劍飛了出去,遠遠地插在了大漠上,劍柄上明珠忽然間發出了耀眼奪目的光。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又是這把劍自己飛了出去?
    琉璃雙肩後的光芒陡然消失,腳重新踏上了沙漠。她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肩後,忽地驚呼了一聲:她身邊背著的弓和箭,居然不知何時不見了!
    她抬頭四顧,眼角驀地瞥見一層微光。
    「天啊。」琉璃低低叫了一聲,再也忍不住驚駭,直直地凝視著夜空,彷彿見了鬼一樣──砂風獵獵,血月懸空。在這樣一個充斥著邪氣的荒原上,黑暗的天幕下,赫然有一個穿著紫衣的女子漂浮在夜空裡,手裡握著屬於她的金色弓和箭。
    ──難道,方才就是這個女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借了她的弓箭,一箭射穿了無數的邪魔?!
    「你……你是……」她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忽地想起了什麼──對!這個女子,不就是剛才在破軍面前攔住她的那個人麼?這個紫衣女子到底是誰?如此神出鬼沒,幽靈般不可捉摸,是人是鬼還是劍靈?
    紫衣女子彷彿被風吹得微微轉身,凝望著她溫柔地笑,眉目如畫,長髮如黑緞直直垂落肩頭。她放開手,金色的弓和箭登時懸浮在空氣裡,靜靜交錯成十字。她對著少女笑了一笑,點了一點手指,那副弓箭彷彿活了一樣,瞬地回到了琉璃的箭囊裡。
    「你是誰?」琉璃喃喃,不可思議,「是活人還是死人?」
    那個紫衣女子沒有說話,只是在血紅色的彎月下微笑,忽地凌空轉過身來。在她轉過身的那一瞬間,琉璃失聲驚呼出來──她的背後!這個女子的背後,赫然有著一個巨大的窟窿,將整個身體都掏空,只剩下一個薄薄的軀殼!
    琉璃吃了一驚,倒退一步,心裡雖然詫異,卻並不恐懼──或許是因為這個女子身上沒有絲毫邪氣,就如金座上那個鮫人女子一樣。
    那個紫衣女子在虛空裡停了片刻,身體彷彿霧氣一般漸漸稀薄。在消散以前,她忽地風一樣地飄近,俯首凝視著昏迷中的鮫人,抬起手輕撫他的臉。
    有虛幻的淚水,從她蒼白的臉上滑落。
    琉璃看得出神,腦子一亮,脫口而出:「你……難道就是『紫煙』?」
    那個女子抬起頭來,將手指豎起放到了嘴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琉璃怔了一下,在這短短的對視裡,她注意到她眉心有一粒硃砂痣,彷彿一滴血從顱腦裡透出,殷紅奪目。紫衣女子看著她,又俯首看了看昏迷的溯光,抬起頭,將手指豎在唇上,再度輕輕搖了搖頭,眼神溫柔如水,悲慼而親切,彷彿在請求著什麼。
    雖然她沒有說話,琉璃卻明白了她的意思,訥訥:「好吧……我不說出去。」
    紫衣女子的容顏籠罩在一層白光裡,看不清楚,然而不知為何卻令她覺得熟稔親切。她微微笑了一下,合掌做了一個感謝的手勢,忽地抬起手指,點了一點不遠處插著的那把辟天劍。指尖指向之處,那把劍忽地憑空跳了起來,在月夜下呼嘯著飛來,竟然直直刺向那個女子的心臟!
    「喂!」琉璃嚇了一跳,伸出手去拉她,卻抓了一個空。
    那個女子不避不閃,回過了身,在月下翩然輾轉,長長的袍袖展開來,如雲一般遮蔽了月空。辟天劍呼嘯著飛來,從她的心上對穿而過。只剩了一個空殼的女子浮在夜空裡,翩芊起舞,轉瞬化成了一道光,飛速流入了某處,然後消失無痕。
    光芒散去,冷月下,大漠上只有那把黑色的辟天冷冷插在那裡。
    「搞什麼啊……」琉璃望著眼前的一切,感覺方才短短片刻的遭遇宛如夢幻般不真實。她嘗試著走上一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那把辟天劍──劍沉默無語,唯有劍柄上那顆紫色的明珠,靜靜地折射出一道溫潤的光芒。
    那個女子,方纔,難道就是隱入這裡?她到底是什麼東西?難道是個劍靈?倒是聽說過某些上古神兵千萬年後會凝聚出自己的靈魂,不過剛才那個女子分明卻又是個人類,不像是冷冰冰的鋼鐵之魄……
    而且奇怪的是,為什麼自己越看越覺得她眼熟呢?到底在什麼地方看到過?
    琉璃還在發呆,忽地聽到背後有人動了一下。
    「啊?」她驚喜地回過身,「還活著?!」
    第九章紫玉成煙
    在他的世界裡,似乎永遠在下著一場不能終結的雪。
    那一年冬天的雪很大,將去年剛種下的一棵雪楓都埋得只剩下一個尖兒。
    「不會凍死吧?」他站在窗下看著,憂心忡忡地問。
    簷下垂掛著晶瑩剔透的冰柱,長達丈餘,從屋簷的瓦當一直垂落到廊下的散水上,宛如一幅宛轉的水晶簾。這是北越郡數十年來罕見的一個寒冬,然而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窗外雖然是冰天雪地,房間裡卻很溫暖。重重帷幕遮擋著寒氣,地上兩個紫銅火爐一起燒著,混入了冰片和木樨,芬芳馥郁。
    然而,即使這樣,他還是忍不住從骨子裡透出寒意,咳嗽了幾聲。
    「不會。雪楓在雪裡也能呼吸──等到了來年雪化,你便能看到它在雪里長高了至少一尺呢。」身後有人柔聲回答,將一件衣服披上他的肩頭,「倒是你得多加點衣服──鮫人天生怕冷,北越的冬天可不好過。」
    帶著微香的衣服披在他肩膀上,令他全身瞬地溫暖起來。
    「是啊,」他笑,自嘲,「好像血都被凍住了。」
    她站在他身後,輕聲道:「等來年雪化了,還是回海國去吧。」
    「太好了!紫煙,你總算答應和我回去見父王了?」他愉快地挑了挑眉,笑起來,「看來你還是心疼我的,不忍心看著我在這裡活活凍死──我可在這裡陪你捱了三個冬天了,總算等到了你這句話。」
    身後的女子沒有說話,他滿心愉悅,並沒有發現她眼神的變化。
    很多很多年後,他才明白,原來那時候她的意思和他所領會的竟然完全相反。
    他站在窗前,抬首遠眺不遠處的雪峰。千羽雪山是北越的最高峰,和東方盡頭的慕士塔格雪峰並稱雙絕。雪峰高聳入雲,頂端常年縈繞在一片灰白色的雲霧風雪裡,只有仲夏天氣好的時候才能有極短的時間看到真容。
    傳說這座山的山頂上住著一位雪花女神,那個寂寞的人一個人居住在高而寒冷的地方,每日裡不停地剪著六稜的雪花,所以北越郡總是一年四季在下雪。只有每當夏季,她才會稍微的休息一下,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飛上天宇,將最美麗的雪花紛紛揚揚的灑落下來。
    所以即便是在最溫暖的夏季,雪峰上還是會有零碎的雪花落下來。
    那些雪非常的脆弱,在空中落到一半就消融了,被溫暖的風一吹,便幻化成七彩的雨,環繞著皚皚雪峰,與明月同時盛放在夜幕裡。
    ──那便是雲荒上享有盛名的「仲夏之雪」奇景。
    據說它只在一年裡某一個夜晚才會出現,持續的時間不過超過一個時辰,短暫如夢,卻也美如夢幻。無數人聞名而來,那些人不惜在山下紮營露宿,徹夜不眠地望著雪峰,直到度過整個夏季──然而兩百多年來,看到過這一景象的人卻少之又少。
    「為什麼只有那麼短短幾天,千羽雪山才會露出真容呢?」他望著被飛雪雲霧遮蔽的雪峰,「仲夏之雪更是接近於傳說,幾乎連長年住在這裡的北越居民也沒有幾個看到過。」
    「嗯,所以說,傳說看到的人都會有好運。」她望著窗外冰雕雪砌的琉璃世界,唇角露出一絲微笑,喃喃,「你也不是看到過了麼?」
    「是啊,我的好運就是遇到了你。」他笑起來,眼裡有小小的得意。
    她卻在他的笑容裡沉默下去,許久才輕聲道,「如果你不遇見我就好了……」
    「嗯?」他終於注意到她的反常,轉過身去凝視著,被她奇異的神色所驚,卻還是不明所以──方纔他們還是如世間所有普通小兒女一樣親暱爾汝,耳鬢斯磨,設想著舉案齊眉的日子。然而只是一瞬,她彷彿又站在了離他極其遙遠的地方。
    「紫煙,我覺得你很像這千羽雪山。」他歎了口氣。
    「嗯?」她卻心不在焉地想著什麼,抬手撫摸著耳後某處。
    「常年被雲霧籠罩,一年也難得看到幾次真容。」
    他的回答帶著幾分調侃和幾分認真的抱怨,然而她只是微微一笑,並沒有辯解什麼。
    「太好了,我父皇一定很喜歡你──要知道在海國時我可是個很驕傲的傢伙,整整一百年,無論對男人還是女人都沒有興趣,可讓父皇愁死了。他一直催促我,要我早日脫離不男不女的狀態,不然,他真不知道該對外稱我為皇太子還是皇太女。」他愉快地說著,「不過他一定想不到我來了雲荒短短十年,就完全脫胎換骨了──呵呵,這次帶著你回去璇璣列島,還不嚇死他們了?」
    鮫人少年說得愉快,她靜靜聽著,臉上卻沒有笑容。
    與陸上人類不同,生於大海的鮫人在誕生時是沒有性別的,只有當成年後第一次愛上別人時,他們才會適時地轉化為相應的性別,從此畢生不變。
    在狷之原上遇到溯光時,他還是一個光芒奪目的少年,桀驁不遜,眼高於頂,有著超越性別之上的美。而如今,他已經做完了一生一次的最重大選擇,出落成如此俊美的男子,宛如從上古神話裡走出來──如果不知道他的雙腿是用術法幻化出來的,看上去幾乎和陸上的年輕男子沒有任何區別。
    這樣的人,的確不應該屬於這個人世,而只屬於那片藍天碧海。
    他沒有留意到她眼裡的表情,只是一味幻想著將來,轉而想起了什麼,歎了口氣:「不過有點可惜,我還沒去過南迦密林呢──雲荒南北西東都走遍,就差那兒沒去過了。」
    「南迦密林?」她停住了撫摸耳後的手,微微一震,眼神裡有什麼一亮,脫口而出,「是啊……真想去那兒再看一眼。」
    「你也想去?」他驚喜萬分,「聽說那邊有著萬古前形成的巨大森林,青水流域裡居住著神秘的一族人,真的是很神奇的地方。」
    「我也只是聽說過而已。天闕山巍峨千年,裡面有很多傳說。」她微微的笑,不置可否,凝望著雪峰,「那些無人知曉的隱族女子,一定也很美麗吧……」
    「世上不會有女子比紫煙更美了。」他笑,「要不,我們先去那兒,然後再回海國?」
    「真的麼?」她脫口低呼,沉靜的眼眸裡忽然躍出了一點歡喜和熱切,然而不知道想起了什麼,那一點小小的火星很快就散去了,她紫色的眸子裡又恢復到了平素的淡漠,遠得似乎看不清。
    「不行啊……」她摸摸耳後,搖了搖頭,輕輕歎了口氣,也沒有解釋為什麼,只是轉過身看著窗外雪霧之中的山,輕聲哼起了那首歌謠──
    「仲夏之雪,雲上之光。
    「悉簌飄零,積於北窗。
    「中夜思君,輾轉彷徨。
    「涕泣如雨,濕我裙裳。
    「如彼天闕,峨峨千年。
    「如彼青水,繾綣纏綿。
    「山窮水盡,地老天荒。
    「唯君與我,永隔一方!
    「…………」
    他聽著,不知不覺輕聲地和著,忍不住伸手去握肩頭那隻手,然而她卻迅速而不露痕跡地躲開了。他沒有氣餒,回過身去擁抱她,她掙扎了一下,終究沒有躲開──他輕吻她的臉頰,她身上的氣息恬淡而芬芳,彷彿白芷花。
    他沉溺於這種清雅的氣息裡,忽地看到她耳後白玉般的肌膚上有一顆硃砂痣,美麗非常,彷彿是一顆小小的紅寶石。
    「好奇怪,你耳朵後怎麼有一顆痣?」他輕笑,去親吻那顆美麗的紅痣,「上次好像還沒有注意到它在這兒呢。」
    他說得不經意,然而懷裡女子的身體忽地僵硬了。
    她驀地睜開了眼睛,往後退了一步,摀住了耳根,脫口而出:「別碰!」
    她的表情和語氣都非常古怪,一時間令柔情蜜意的情人吃了一驚。她離開了他的懷抱,摀住耳朵後的那顆紅痣,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面色蒼白如死。
    「怎麼了?」他走過去,「你不舒服?」
    「別過來!」她卻驀然從妝台上抓起了一把剪刀,厲聲,「別靠近我!」
    他愕然站住,看著溫柔寧靜的戀人忽然變了一個模樣。她踉蹌撲到了鏡子前,彷彿瘋了一樣扯下了外袍,露出了羊脂玉一樣的後背和脖頸,俯身在鏡子前細細看著什麼,抬起手指顫抖地撫摸著耳後。
    他第一次看到戀人白皙的背部赫然留有兩道深深的陳舊疤痕,呈八字形地留在左右肩胛骨上,彷彿被利刃狠狠剜去了什麼。他來不及問什麼,卻見她顫抖著,撫摸自己露出的後頸。忽地抬起手,瘋了一樣地絞去了自己的長髮!
    「紫煙!」在他的驚呼聲裡,她毫不顧惜地一刀刀剪下去,緞子般的黑髮大片大片地齊根而斷,落了滿地──在露出的肌膚上,那一顆紅色的硃砂痣更加醒目,彷彿一滴血。
    「已經到了這裡了……已經到了這裡了!」她撫摩著肌膚,喃喃說著,眼神一變,手裡的剪刀忽地揚起,尖利的刀尖對準了耳後那一顆硃砂痣,猛然刺了下去!
    「紫煙!」他再也忍不住,衝過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瘋了麼?」
    她那一刀又狠又快,在他阻攔之前,刀尖已經戳進了頸部,血流滿地──握在他手心裡的那隻手冰冷如雪,猛烈顫抖著,在兩人緊緊相握的手心上,忽然綻放出了奇異的光!
    「怎麼了?你的手怎麼了?!」他震驚地拉過她的手,想看個究竟,然而她卻用力握緊了右手,死死不讓他掰開。在掙扎中,染血的尖利剪刀掉落在地上,她卻忽地著伸出手,猛然拔出了那把懸在壁上的辟天劍,回過手腕,一劍便朝著自己耳後削了下去!
    「紫煙!」他被她的反常驚住了,想也不想地騰出手,劈手一把奪過那把劍,死死按住不放。只是短短的剎那,那個寧靜溫婉的女子彷彿忽然崩潰了,顫慄得說不出話。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但他瞭解紫煙的性格,在這種情況下也不敢再問什麼,只是緊緊抱住她,平息她身上的顫慄。
    「不行了……溯光。」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平靜下來,手指還在劇烈地顫抖,「沒時間了。」
    他震驚地看著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魔之血……我沒想到會來的那麼快!沒有時間了……我不能和你去了。」她卻望著他,死死地捂著流血的頸部,眼神灰暗絕望如同灰燼,「我就快要……就快要……」
    「快要怎麼?」他心痛莫名,「你病了麼?」
    「不,比病更可怕。」她用手心的金輪壓著傷口,喃喃,「可是……為什麼會是我?為什麼?這……這實在是太諷刺了啊!我是一個守護者……」
    「守護者?」他不明所以。
    「不要問,溯光。還不是時候。時間到了的時候,我會告訴你。」她沉默了許久,手指的顫抖漸漸平息,終於有些平靜,「如果到了那個時候,請你一定要原諒我。」
    「原諒?」
    「原諒我先你而去。」她輕聲喃喃,「原諒我留下你一個人。」
    「不要說傻話,」他吃了一驚,「有什麼問題我們一起解決,總有辦法的!」
    「不……沒有辦法,」她眼裡的淚水終於掉落下來,如晶瑩透明的水晶,一滴滴滑過臉頰,「就是海皇,龍神,也不會有辦法!誰都沒有辦法!」
    那還是相識多年,他第一次看到這個堅強隱忍的女子對著他落淚。
    很快她就忍住了淚,忽地抬起頭,深深地凝視著他,一字一句:「溯光,我要拜託你一件事,務必要答應我。」
    「說吧,」他很快地回答,「任何事,只要你開口。」
    她紫色的眸子裡彷彿有一團煙霧,縹緲深遠。沉默了片刻,她撫摩著滴血的後頸,終於開口了:「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我,求你,一定要殺了我!」
    「什麼?!」他震驚地看著,不可思議。
    「答應我!」她卻一步不讓,緊緊盯著他,「求求你!」
    他遲疑著,終於忍不住多年來心底的疑惑,脫口而出:「紫煙,你到底是誰?在狷之原上相遇時,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但為什麼你會有這把辟天劍?難道你是空桑皇室的人?又為什麼會住在這裡?」
    她撫摩著那把黑色的長劍,手指微微顫慄,低頭不語。
    「告訴我啊,紫煙!」他用力抓住她的肩膀,搖晃,「我們在一起六年了,你還不肯告訴我?到底是什麼讓你這些年如此吞吞吐吐?很重要麼?」
    她的肩膀單薄得只盈一握,彷彿一捏就會碎裂。
    「溯光……我不是皇室的人,甚至不是空桑人。我是──」終於,她彷彿是屈服了,吐出一口氣來,抬起染滿鮮血的手,「看到這個了麼?」
    ──彷彿是幻覺一樣,他看到她的手心裡慢慢浮凸出一個金色的轉輪,纖毫畢現,正在緩緩的轉動!
    「這是什麼?」他震驚無比,感覺到了一股莫大的魔力襲來,踉蹌退了一步。
    「這就是命運的輪盤,」她低聲,「溯光,你我都在其中。」
    「命輪?」他看著那個神奇的轉輪,視線不知不覺地跟著它一起轉動,那一枚金色的輪盤發出動人心魄的光,旋轉得越來越快,幾乎化成了一道流光!她的容顏在金光裡漸漸淹沒,整個人化為虛無的霧氣,被那一道金色的渦流吸入其中。
    「紫煙!」他不顧一切地伸出手去,「紫煙!」
    然而,金色的光芒淹沒了她的身影,無論他怎樣的用力,握在他手裡的那隻手彷彿如同冰雪一般消融,再也無法抓住。他看著自己空空蕩蕩的手,彷彿魂魄也被那道漩渦捲去──卻赫然發現那一個金色輪盤已經烙印般地存在於自己的手上,正在緩緩地轉動。
    光芒淹沒了一切,彷彿彼岸之門轟然打開,將靈魂攫去了另一邊。
    遙遠的光裡,只有最後那一句囑托遙遙傳來──
    「當我被吸入命運漩渦、身不由己的時候,求求你,務必要殺了我!」
    他用盡全力伸出手,卻再也無法觸摸到她──
    「紫煙!紫煙!」
    手被狠狠地甩在了床角上,刺骨的疼。
    他陡然睜開眼,熟悉的房間印入眼簾,他刻骨銘心地記得這裡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一時間,不由有還在夢境裡的錯覺。然而很快他就回過神來,撐起身體,發現自己躺在那張破舊的木床上,週身劇痛,神志恍惚。
    外面已經快要破曉,眼前火光跳躍,一個少女坐在榻邊,正向著手腕上拚命呵氣。
    ──她揉著手,手腕上赫然有一圈勒痕,肌膚被凍得青白。
    「醒啦?」看到他霍地坐起來,她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可凍死我了。」
    「是你?」他很久才認出這個人是誰,茫然地問,「你……怎麼在這裡?」
    「嘁,你怎麼不問問自己是怎麼在這裡的?昨晚我們可差點死翹。」琉璃在屋內的火塘上烤手,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忽然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失笑:「音癡。」
    「什麼?」他有些莫名地看著這個陌路相逢的女子,腦子還是一片混沌。
    那道金光一直在他的腦海裡流轉,越來越大、擴散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將所有一切都淹沒、吸入、消弭。他的手指上依稀還殘留著她指尖上的溫度,然而,掌心卻已經是空空如也。
    「你剛才昏迷裡一直在哼著一首歌,唱的難聽死了!──《仲夏之雪》哪裡是這個唱法呀!喏,應該這樣唱才對,」琉璃笑得有些促狹,自顧自地哼起來,「仲夏之雪,雲上……」
    「別唱了!」溯光驀地厲喝,止不住地心中煩躁。
    琉璃看到他臉色不好,立刻應聲閉嘴。沉默了半天,彷彿也覺得自己這樣對待救命恩人有些不妥,他似乎想說什麼,卻還是說不出來。他的思維還是陷在方纔那個夢境裡,身體因為虛弱不停顫抖。琉璃善於察言觀色,立刻從銀吊子裡傾了一盞熱茶:「這是銅宮秘製的血蠍酥茶,快喝了它──你剛才一直哆嗦,像打擺子似的,我都怕你會在昏迷裡凍死呢!」
    他微微搖頭:「我沒有受傷,只是消耗靈力太過,休息一下就好。」
    他說著,是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劍──昏迷了一夜後,那把辟天還好好地在他的腰畔,劍柄上那顆明珠閃出溫潤的光澤,沉默無聲。
    紫煙……方纔我終於又夢到你了。一切歷歷在目,可惜醒來卻已天人永隔。
    「嘿,看把你緊張的!還以為我會偷你的東西?」琉璃顯然明白了他的心思,不屑地一揚眉,「盜寶者有盜寶者的準則,一次出手不能搞定的東西,就不能再次下手了。」
    「哦,」他疲憊地淡淡,「那把劍又怎麼到了金座密室?」
    「才不是我偷的!」琉璃柳眉倒豎,「是它自己飛過去的!」
    「是麼?」溯光笑了一笑──這個空桑女孩,從一開始相遇時就滿口謊言,還都說得熟極而流理直氣壯,已經完全讓人分辨不出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琉璃聽出了他話裡的不信,勃然大怒,揚手把手裡的茶湯潑到了火塘裡,從懷裡抽出一把匕首,奪的一聲插在了他面前的案几上,厲聲:「聽著!如果這次真的是我偷了,我現在就把手指割下來給你!」
    「我要你的手指做什麼。」溯光搖頭,心不在焉,「盜寶者,何必如此認真呢?」
    「我最恨別人冤枉我!」琉璃更加生氣,「在我們族裡,最忌諱的就是被別人冤枉!」
    「你們族裡?」溯光怔了一下,「你母親那一族麼?」
    「母親?」琉璃愣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握緊了脖子裡的玉珮。
    散漫的思維彷彿這時候才有些凝聚回來,溯光回過頭,視線落在她手上的玉珮上──那是一枚古玉,刀工古樸,雕刻的是一對翅膀,周圍有祥雲芝草的紋樣,一眼看去,居然和空桑族奉為神靈的皇天后土對戒頗有相似之處。
    他只是一看,便知道這不是尋常物件,似是上古的神物。更奇怪的是,這個東西他居然頗為眼熟,彷彿在哪裡看到過。
    「能讓我看看麼?」他本不是個好奇的人,卻也忍不住開口。
    「不行。」琉璃卻不客氣地拒絕了他,摀住了那塊玉塞回衣領內,「這塊玉不能離身,離身必有災禍,也不能隨便給人看給人碰。」
    「是麼?」溯光沒有強求,喃喃,「隱族。」
    ──那個傳說隱藏在南迦密林中的部族,如浮雲一般不可捉摸,他們的族人順著青水遷徙,居無定所,從來沒有走出密林來到過人世間。
    在雲荒大地上,關於那個神奇的部族存在著許許多多的傳說:比如說他們奉行男不婚女不嫁的習俗,群居群婚,共同撫養孩子。比如說他們和人類不一樣,不是母胎生出,竟是如同鳥類一樣巢居,出生在一個巨大的蛋裡,壽命甚至比碧落海上的鮫人還長。
    再比如說,那些人信仰雲浮城裡的三女神,在密林裡建造了一座輝煌的神殿,在月蝕之夜進行盛大祭祀。那座建築是懸空而建,浮在樹林之上,被稱為天上之城,裡面堆積著無數獻祭的珍寶。
    關於他們的種種說法幾乎接近妖邪,莫衷一是,卻從沒有人真正瞭解。數百年來,所有進入密林的人幾乎從無活著返回的。而眼前這個唯一從那個密林裡走出的少女,顯然也是打定主意不與外人說起故鄉的秘密。
    沉默了片刻,溯光轉開了話題:「狷之原非常危險,以後你別到處亂闖了。」
    聽得他語氣溫和,琉璃這才接了他的話:「沒辦法,在銅宮裡我實在呆不下去──要知道我那些兄弟姐妹叔伯大嬸,可要比殭屍鬼怪可怕多了!」
    溯光沒有作聲,轉頭看著外面欲曉的天色,歎了口氣:「既然人世可怖,當初為何你又要離開密林來雲荒呢?」
    「為了看看這個世界呀!」琉璃的眼睛閃閃發亮,彷彿這一次他的提問激發了她埋藏心底的傾訴慾望,話匣子一下子打開了,「你不知道我們族裡都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我不想像其他人一樣與世隔絕地活到死,我想走出來看一看──從南小我就有一個願望,要走遍天涯海角,看遍所有奇景!」
    溯光搖搖頭,苦笑著不說話。
    「搖什麼頭?難道你又覺得我在說謊?」琉璃抗聲,「我真的去過天涯和海角!」
    「是麼?」溯光不置可否。
    「當然了!」琉璃自豪無比,「天之涯,是說慕士塔格雪峰吧?很早就去過了──海角就是狷之原吧?嘁,我不就正在這兒麼?──還有什麼回雁川,羅剎島,格林沁荒原的夢沼,博古爾沙漠裡的魔鬼城……這些我都去過!」
    溯光忽地一笑:「你『去過』夢沼?又說謊了吧?」
    「啊?」琉璃沒有想到他會這麼快戳穿自己,不由臉色一白,結結巴巴,「它不過是個傳說而已麼?……我在格林沁找了一個月,都沒有找到它在哪裡。」
    「不希奇。因為夢沼根本不是一個地名。它其實不是沼澤,而是一個害羞而孤獨的怪物罷了,」溯光淡淡地笑,「平日都藏在地下,當它從地底浮出來的時候幾乎有十里見方,就像一個會移動的沼澤,上面開著美麗的藍蓮花──這個怪物很孤獨,所以會用幻覺讓走到沼澤裡的人迷失,很多人去了,就不會再回來了。」
    「可是你回來了?」琉璃讚歎地看著他。
    「是的,」溯光撫摩著劍柄上的明珠,「我曾經和紫煙去看過那些藍蓮花和流螢。」
    「紫煙?」又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她心裡不由咯登了一聲,下意識地看了看他手裡的劍。昨夜那個女子,彷彿又浮現在她的面前,宛如幽靈一樣地寧靜地望著她微笑。
    ──那個女人和這把劍、還有這個鮫人之間,又是什麼樣的關係呢?
    「那你去過空寂之山麼?」他繼續問。
    「西方盡頭那座死靈之山?當然去過了!」琉璃回過神來,快言快語地回答,「我一時興起,還下去看了看那個傳說中發生過大屠殺的九曲地宮呢,聽說冰族人統治雲荒的時候在那裡殺了六部的貴族,是個陰氣極重的禁地──結果……」
    「結果?」溯光問。
    「結果在裡頭遇到了一個奇怪的和尚!」琉璃撇嘴,「從沒見過一個和尚說話這樣葷素無忌。不過他還算是個好人,當我差點被一群冤魂纏上時,好歹來幫了我一把。」
    溯光笑了起來:「看來這次你沒說謊,你的確是去過。」
    「咦,你也去過那兒?」琉璃詫異,想了想,又不服氣地問,「那麼,你去過燭陰郡的鬼蝕洞麼?」
    溯光有些驚詫地回頭看了她一眼:「你也知道鬼蝕洞?」
    「嘿嘿,」琉璃笑了起來,「我說過我去過很多地方啊!我可沒說謊。」
    溯光點了點頭,「鬼蝕洞在燭陰郡地底,傳說是上古靈獸燭陰的洞穴,相互交錯,綿延百里,分岔萬端──我在洞裡走了一個月,才找到了那只還沒長大的小燭陰。」
    琉璃兩眼放光:「那你抓住它了?傳說它骨節裡有辟水珠!」
    「沒有,」溯光笑著搖了搖頭,「我只是摸了摸它的腦袋,就走了。」
    「啊?」琉璃不敢相信,「為什麼?」
    「我們兩個不是為了尋寶而去的。」溯光看著劍上的那顆靈珠,輕聲,「紫煙只是想去看看傳說中的靈獸而已──看到了,也就夠了。」
    沒有去過的地方都是遠方,而去過的地方便已成過往。
    在他的一生裡,最快樂的日子早已如煙霧般消散了。
    琉璃看他的目光總是在那顆珠子上流連不去,彷彿一個癡情少年望著戀人一樣。顯然,這片刻的對話,又令他想起了昔年雙雙游劍天下的美好時光。
    那一刻,琉璃忽然想起了夜裡看到的那個女子──如此美麗而空靈,臨風飄浮在夜色裡,宛如一個轉瞬即逝的精靈。雖然那個女子在最後一刻示意自己要保守這個秘密,然而她卻再也忍不住好奇,旁敲側擊地探問:「對了,這把劍明明是辟天啊,怎麼你總是叫它『紫煙』?」
    溯光笑了一下,坦然回答:「那是我妻子的名字。」
    「妻子?」琉璃更加吃驚,「你有妻子?」
    「一百多年前,曾經有過……」溯光的笑容有些寂寞,「我們一起走過了雲荒所有地方,過了一段很快樂的日子。」
    「一百多年前?」琉璃吃驚地看了看那顆珠子,彷彿明白過來什麼,忽地往後退了一步,只覺得一股寒流從心底湧起──是的,這顆珠子,絕不是一顆普通的珍珠!
    「難、難道,」琉璃因為震驚而有些結巴,「這……這就是──」
    「是啊,這是一顆靈珠,」溯光微笑著,手指滑過那一粒明珠,「是她的魂魄。」
    「天啊!」琉璃脫口低呼,「那麼說來昨天──」
    她停了一下,似是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沒有說。
    「她是什麼樣一個人呢?」她好奇心起,「一定是個溫柔高貴的大小姐吧?」
    然而溯光沉默了很久,才道,「其實,我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啊?」琉璃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回答,吃了一驚。
    「一百多年後回想,其實,我還真的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溯光嘴角浮現出一個苦澀的笑意,「我們相遇在狷之原,當時她自稱是紫族的人,又說自己住在北越郡的雪城──但後來我發現這一切卻都是假的,這個人根本不存在。」
    琉璃詫異:「不存在?」
    「世上根本沒有『紫煙』這個人。」溯光淡淡,「她的出身家世,父母親族,全部都是空白的。我們在一起時,她的舉動非常神秘,經常偷偷離開數日不知去處,還暗中和一些不明身份的男子往來密切──她到底在做什麼,我永遠不知道。」
    琉璃啊了一聲,脫口想問是不是她在外面另外有了的男人,給他戴了綠帽子他卻不知道──但是看了看那個鮫人的臉色,終究沒有敢問出口來。
    這個鮫人之所以成為男性,想來一定也是為了這個叫做紫煙的女子吧?鮫人生命比人類漫長十倍,但在感情上卻比人類更堅貞長久,絕大多數的鮫人在選擇性別時就選擇了終身的伴侶,到死再不二心。
    想到這裡,她就不敢再拿這件事開玩笑,咬住了嘴角。
    「她一定很美麗吧?」她旁敲側擊地套話,心中忽然無限好奇,「再和我說說她嘛。」
    「你還小,」溯光微微笑了笑,「說了也不懂。」
    「什麼小啊!我都已經活了──」琉璃卻是不忿,想反駁,卻最終住口,許久才彷彿委屈似地低聲嘟囔:「我、我一年前就被催著嫁人啦……還說我小?」
    「要嫁人了?」溯光笑了笑,「恭喜。」
    「有什麼好恭喜的?煩死了,我又不喜歡那個傢伙!」少女歎了口氣,明媚爽利的眉目間也透出無可奈何來,她很快岔開了話題:「那麼說來,紫煙她原本是住在這裡的?一個女孩子會住在狷之原這種地方,也是很奇怪啊……」
    「不,我們只是在這裡相遇,然後又在這裡永別。」溯光凝望著沙漠的北方,低聲,「她住在雲荒北部的北越郡雪城。那是一個長年下雪的地方……夏季短暫得宛如一陣風,很快葉子就會枯黃,積雪又會覆蓋所有一切。甚至在盛夏,有時候半夜都會下起微雪。」
    「仲夏之雪?聽說那是北陸的一大奇景呢!」琉璃插了一句,「我還沒看過。」
    「是啊,仲夏之雪,短暫如夢。」溯光眼神遼遠,歎息,「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長,然而現在回想起來卻短暫得如同一瞬──我們過得很幸福,但有時候也會爭執:她不肯隨我去海國,我也不肯為她留在陸地。因為我是海國的皇太子,必須要回去繼承帝位的。」
    海國的皇太子!這個人,居然是伏波海皇唯一的兒子!
    琉璃想驚呼,卻硬生生咬住了舌頭,生怕自己一打岔,這個人的囈語就會結束了。
    「有一天,她終於答應要和我回海國去。我真是心花怒放。」他頓了頓,低聲道,「結果,等我出去安排好了船隻,再回去的時候,發現她已經不告而別──我瘋了一樣地循著足跡一路追逐,一直追到了這個狷之原,然後……」
    「然後就在這裡永別?」琉璃忍不住脫口驚呼,「她怎麼死的?」
    「我殺了她。」溯光回頭凝望著那間孤零零的石屋,歎息,「就是在這間房子裡。」
    「什麼?!」琉璃震驚莫名,「你──你殺了她?」
    她說不出話來──這個鮫人口口聲聲說著自己是如何愛這個叫做紫煙的女人,然而說起親手殺她時,態度卻是如此平靜,彷彿只是在訴說一件毫不相關的事情。
    這個人,難道是個瘋子麼?
    「是啊,我殺了她。」他望著石屋裡的一切陳設,聲音悠遠沉痛,「在最後一夜來臨前,我親手殺了她──然後把紫煙的魂魄凝成一粒靈珠,鑲嵌在劍上,完成了『注靈』,從此人劍合一,再不分離。」
    「啊?」雖然極力控制,琉璃還是再一次脫口叫了起來,「為什麼?」
    「因為我曾經答應過她,要帶著她走遍天涯海角。」溯光的手指溫柔地觸摸著那顆靈珠,唇角浮起淡淡的笑,「雖然她死了,我卻必須完成自己的誓言。你說對不對?」
    「可是……」琉璃好奇心大起,「你為什麼要殺她?因為吵架了?」
    溯光搖了搖頭:「當然不。」
    「那是為什麼她會跑到這裡來?你又會親手殺了她?你明明那麼喜歡她!──哎呀!」彷彿想通了什麼,琉璃短促地驚叫了一聲:「難道……難道她是去和另一個男人私奔,結果在這裡被你給逮住了?」
    她的想法很大膽也很新穎,脫口而出後,本以為對方會勃然大怒,然而溯光卻只是苦笑了一聲,淡淡搖頭。
    「很難和外人說清楚。」他隨口回答,顯然不願意繼續說這個問題,「在活著的時候,她一直保存著一個無法言說的巨大秘密,忽遠忽近,謎一樣不可捉摸。直到她死了,我才真正的明白了她……可惜已經太晚了。
    琉璃嘀咕:「她老瞞著你,可見也不是真的把你當自己人。」
    「不,那是因為這個秘密太重大,而我偏偏卻是一個異族人。」溯光苦笑,「她不願用這個秘密來增加我的負擔,一直到臨死才不得不說出來──從此後一百多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完成她的遺願。」
    琉璃沉默了片刻,嘀咕:「聽不懂。太莫名奇妙了。」
    溯光笑了笑:「也難怪,你太小了。」
    琉璃嘴角一動,彷彿想反駁,又硬生生忍了下去。沉默了片刻,又轉口問:「那麼,你們就是沒有回過海國見父母了?又沒有成親,為什麼說她是你的妻子呢?」
    溯光淡淡:「我們舉辦過婚禮。」
    「啊?」琉璃睜大了眼睛。
    「在她死後,我在這間石屋裡舉辦了婚禮,按照海國的儀式,迎娶她做我的妻子。孔雀是我們的證婚人。」溯光抬起眼睛看了看這個簡陋的房間,語氣遼遠而恍惚,「如果鮫人也有下輩子,我一定會娶她……可惜往事不可追,來世未可知,也只能這樣了──我不能帶她回海國,但,總要給我們之間定一個名分。」
    他的語氣淡然卻深遠,卻聽得旁邊的人一陣心悸。
    琉璃聽得出神,喃喃:「可她已經死了,什麼都不知道了呀。」
    「她會知道……會知道的……」溯光抬起頭望著窗外的天空,輕聲喃喃,「總有一天我們會再度相見,在那個時候,我希望是以丈夫的身份,去見我所愛的人。」
    她怔怔地聽著,在黎明的晨光裡看著這個鮫人。
    那是怎樣的感情啊……歷經了百年,居然還能鮮明如新?
    長夜即將過去,晨曦透入窗戶,朦朧的光影裡,他的側臉極其俊美,一瞬間竟然令她想起傳說中的海皇蘇摩。琉璃坐在冰冷的炕上,聽他低聲說著這些,一字一句,低沉淡然,卻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悸和震動,竟然無法呼吸。
    原來,人世畢竟和他們的世界不同。
    琉璃怔怔地坐著,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直直看著那個低語著的男子──她看到一滴眼淚從這個人的眼角滑落,在面頰上凝聚成珠。那一點淚折射著窗外的光,非常微弱,慢慢劃過俊美的臉頰,然後掉落在塵土裡,悄無聲息。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傳說中鮫人一族「墜淚成珠」的景象。那一瞬,她心裡的某一根弦忽地被重重撥了一下,感覺到了一種突如其來的震動。
    那就是人世間所謂的「愛」麼?
    ──是他們族裡所沒有、而她卻一直都在追尋的東西!
    琉璃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人。黎明前的窗前,那個沉沉追溯著往昔的男子,那一滴劃過臉頰的凝成珍珠的眼淚,就像是一組極其清晰卻無聲的慢鏡頭,在她眼前不斷的回閃,閃著光芒,在蒼茫黑暗的記憶裡浮沉。
    很多年後,滄桑變幻,她可能會遺忘了所有。然而,這一刻的震動,卻彷彿烙印一樣印在了她的記憶裡,再也不能忘記。
    琉璃側了一下身子,悄悄俯身撿起了那一顆鮫人淚凝成的珠子,握在了手心。
    「唉,如果我要嫁的那個傢伙也能和你一樣就好了,也不枉我來雲荒走一遭。」沉默了許久,琉璃低低的嘀咕了一聲,抱著腦袋,「只可惜……」
    她說了三個字便不再說下去了,似乎又是無限苦惱,
    兩人就這樣沉默下去,窗外的天色漸漸亮起來。
    「謝謝你了。」片刻,溯光忽地說了一句。
    「噢?」琉璃愣了一下。
    他歎息:「謝謝你昨夜不顧危險救了我。其實我真的沒料到你還會回來救我。」
    「原來你還算有良心。」琉璃笑了,「人要知恩圖報──在掉到那個金座密室裡時,我也沒想到你會來救我出去啊!如果不是你,我估計就死在破軍面前出不來了。」
    「我也不是為了救你才下去的。」溯光搖了搖頭,「只是為了找回辟天劍。」
    「……」琉璃驀地怔住,彷彿被迎頭潑了一盆冷水,臉色尷尬。
    「喂,你不能委婉點麼?」她嘟囔。
    「抱歉。」看到她失望的臉色,溯光也有些歉意,想了想,誠懇地解釋,「幾十年不出來和人接觸,我好像比以前更加不會說話了……別介意。」
    「明知道不會說話,怎麼不乾脆裝啞巴?」她沒好氣。
    溯光點了點頭,當真就沉默下去,一句話也不說。
    兩人再度相對無言,只有外面的風砂呼嘯聲。長夜快要過去,朝陽即將在大漠另一端升起。溯光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忽地站了起來:「天快亮了,我們離開這裡吧。」
    他毫無預兆地結束了這次漫無邊際的談話,走出了石屋。
    「也是,今天是第幾天了?」琉璃跟在他後面走了出去,喃喃,「得趕快回家去──十月十五要去葉城觀潮,如果不能及時趕回去,肯定就要被發現了!
    外面已經是黎明,蒼黃的沙海盡頭是一線隱隱的紅──那是朝陽即將躍出的徵兆。
    夜裡的寒氣尚未散盡,砂風獵獵,吹得人臉上生疼。琉璃在昨天深夜拖著傷者慌不擇路地奔逃,來到這座房子裡,直到今天黎明,她才看清楚了周圍的一切。這間小石屋建在沙漠裡一塊凸起的高地上,古老而簡陋,屋簷下掛著一串奇特的白色符結,上面綴著銀色風鈴,在砂風裡微微作響。
    這裡視野廣闊,可以東看迷牆、西瞰大海,整個狷之原一覽無餘。彷彿是那些妖物經過一夜的喧鬧也都疲憊不堪,從高地上看過去,狷之原沉浸在黎明前的晨曦微光裡,平靜安詳,完全看不出昨夜還曾經邪氣如潮,群魔亂舞。
    「啊……這裡的景色真好!」琉璃在屋簷下伸了一個懶腰,「你看,居然能看到海!」
    順著她的手指看去,遠處那一線碧藍猶如用水墨抹在天際一般明麗,朝陽還藏在粼粼碧波之下,海面下藏著一顆紅寶石,璀璨如火焰跳躍。琉璃感受著拂面而來的海風,閉目在天宇下迎著霞光深呼吸,神色忽然安靜下來,露出奇特的安寧滿足。
    「真美啊……」她低聲,帶著一絲傷感,「也不枉我來雲荒一趟。」
    「是啊,很美,和我們多年前看到的一模一樣。」溯光站在簷下,撫摩著劍柄上的明珠,臨風低語,「是不是,紫煙?」
    琉璃側頭看著這個鮫人:他的語氣飄忽細微,彷彿是對著遙不可及的某個人說話,又恢復到了一副魂不守舍的夢遊模樣,完全不像昨天夜裡看到的那般凌厲迅捷。
    原來,這是一個活在別處的人。
    她霍然間明白了──這個人的身體雖然在雲荒大地上行走,靈魂卻早已和戀人一起被封在那顆珠子裡吧?
    那個紫煙不知道是怎樣的女子,實在是令人羨慕呢。
    琉璃沉默下去,握著掌心裡偷偷揀來的那顆鮫人淚,眼神也有些黯然起來。許久,她歎了口氣,轉開了話題:「你真厲害!不但有辟天劍、會九問,還一劍就逼退了迦樓羅──你叫什麼名字?一定是個大人物吧?」
    「大人物?」溯光怔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笑笑,「大人物又是什麼樣?」
    「呵,我見過帝都裡那些貴族,他們說話的樣子就和你一模一樣!永遠不急不慢不溫不火,笑得特別虛偽,就像戴了面具一樣。」琉璃歪著頭,不知道想起了哪一個人,不由自主地露出厭惡來,「和他急也沒用,罵他也沒用,簡直是個棉花人。」
    「是麼?」溯光依舊只是笑了笑。
    「喏,喏,就是這種腔調!」琉璃忍不住咬牙切齒,「簡直能把人氣死!」
    「哈,」溯光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那個笑容如仲夏之雪,轉瞬即逝。他轉頭看著窗外的黎明:「何必要問名字呢?反正,我們也不會再見面了。」
    「是麼?」琉璃抬頭看著他,忽地認真道:「可是我想再見到你!」
    「嗯?」溯光有些愕然,「為什麼?」
    「因為……」她眼睛一轉,拉住了他的袖子,目光灼灼,「因為我想拜你為師!」
    他一怔,有些措手不及──這個少女情緒變化太大,腦子也轉得快,令人無從應對。溯光淡淡苦笑:「我不是劍聖門下,也不打算收徒弟,你還是好好跟著清歡劍聖吧,他的劍術天下無雙,足以讓你學一輩子了。」
    琉璃的臉紅了一下,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其實……我也不是真的劍聖門下。」
    「什麼?」溯光有些驚訝。
    「清歡劍聖不肯好好教我。」她沮喪地道,「交足了束修後,他也只傳了我半招『分光』。」
    「半招?」溯光詫然。
    「是啊,就是只教了手法,卻沒有教怎麼運氣。他說一萬金銖只夠學那麼一點點。」琉璃顯得很沮喪,嘀咕,「什麼劍聖,就是一個見財眼開的大騙子!」
    「原來如此。」溯光明白過來,忍不住微微一笑,「難怪你那一箭看上去雖然很像劍聖一門的『分光』『化影』,在氣脈上卻又格格不入──原來是只學了個皮毛。」
    「你還說你不是劍聖門下?」琉璃很快抓住了他話裡的把柄,「這樣如數家珍,除了得到劍聖真傳的人還有誰?教我一點嘛,我可以三跪九叩地拜你為師!」
    「說過了不教,何必多言。」溯光臉上的那一點點笑意忽地消失了。
    他的語氣變得非常快,琉璃嚇了一跳,只得暫時閉了嘴。很顯然,這個人不願意談及他的來歷和師承,更不願意和任何人產生絲毫聯繫,若再問只是自討沒趣。
    她喉嚨裡癢癢的,有無數疑問,壓住了這個又冒出了那個。
    想了好久,她終於只小心翼翼地挑了一個最無關痛癢的,看了一眼他的腳:「既然你是鮫人,那麼,你的腿……難道現在還有『分身破腿』的屠龍術麼?」
    「不是,」溯光坦然:「只是為了方便陸上行走,用術法幻成了人形而已。」
    「啊,真的?那麼你的原形……」琉璃吃了一驚,眼前登時浮現出大漠之上一條美男魚直立行走的樣子,越想越有趣,忍不住失聲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溯光蹙眉。
    「沒什麼。」琉璃連忙收斂了笑,趁著對方心情好,連忙再度問:「那麼,這把辟天劍你又是怎麼來的?──自從西恭帝去世之後,這把劍就從雲荒失去了蹤跡!」
    溯光淡淡回答:「這是紫煙的遺物……」
    「遺物?」琉璃有些不相信,「她難道是西恭帝的什麼人?」
    「不是。」溯光不想多說,眼裡的笑容忽地凝結。
    「好吧,我不問了。」琉璃嘟囔著抬起頭,今天這個鮫人已經說的夠多了,來者不拒,竟彷彿要把一切都對她和盤托出一般──想到這裡,她憑空心裡一跳,打了一個激靈:
    他,什麼時候對自己這般信任了?難道是因為昨天自己救了他一命,讓他對自己不再那麼排斥了?
    她心裡又是好奇又是緊張,就像是揣了一隻貓一樣百爪撓心。
    溯光沒有再理會她,逕直朝著西海岸走去,躍下三丈高的礁石,細細看著腳下波濤洶湧的海面──
    狷之原是雲荒的最西端,和西方的棋盤海相連。這裡沒有海港,荒原的盡頭是一片遠古形成的岩石,在風砂裡呈黑褐色,已經由於風化剝落而向大海坍塌了一半。
    九百年前,曾經一度統治過雲荒的冰族就是從這裡被驅趕出大陸,從此在西海漂流至今。為了防止冰族從西海返回,空桑人不但在狷之原東側建立了迷牆,在原野上放養了大量食人猛狷,更是在西海岸的搏浪角派駐了一支重兵,將從海上靠近這裡的一切人擊退。
    然而此刻,這支駐紮在搏浪角的海軍已經沒有一人存活。
    血染紅了方圓一里的海面,無數船隻殘骸沉浮在波浪裡,海鳥落在傾斜的桅桿上,嘴裡叼著血肉,發出咕咕的怪叫。近水的礁石上雲集著成群的猛狷,那些嗜血的獸類早已聞風而來,在淺海裡尋找著食物。
    溯光站在一塊坍塌的岩石上,低頭看著腳邊一塊破碎的木板──那是一條軍艦的龍骨,被西海之浪沖上來,卡在了狷之原的礁石上。在那塊木板上還殘留著一隻斷手,雖然泡得蒼白脫皮,卻還是死死抓住了不放。手指在海水裡泡得腫脹扭曲,比普通手掌大了一倍有餘,令人觸目心驚。
    琉璃看得一眼便蹙起了眉頭,失聲:「天……這裡難道打過仗?!」
    「駐守在搏浪角的空桑第五水師全軍覆沒。」溯光看著眼前這一切,歎了口氣,「看來,這次冰族人下了血本。」
    「冰族人已經反攻到這裡了麼?」琉璃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天啊。」
    「不是反攻,只是突襲罷了……」溯光低聲,「他們在這裡擊潰駐軍登陸時,估計已經折損了大半人馬,而上岸的軍人一半死於明鶴之手,剩下的倖存者,大概都在我們昨夜看到的地方死了。」
    說到這裡,他忽地頓了一頓,眼神凝聚起來,蹲下身去細細看著什麼。
    「怎麼?」琉璃驚詫地一起蹲下去,卻看到他正伸手撥開礁石上纏繞的海草,仔細地摸著上面兩條深深的劃痕──那是新鮮的劃痕,上面尚未長出海苔,也不曾被海水侵蝕。
    「有東西從海裡登陸了,可能是一條小船,很輕。」溯光低聲,「看來如明鶴所說,上岸的不止是那些軍人,還有另一個女人。」
    琉璃吃驚:「女人?」
    溯光蹙眉搖了搖頭,也露出了一絲疑問:「可能就是明鶴臨死前說的『星槎聖女』?」
    「那些冰夷怎麼可能扛著一條船上沙漠!」琉璃不可思議地脫口,「他們又不是瘋了──明知道狷之原危險,為什麼要來這裡送死?」
    「當然為了迦樓羅和破軍。」溯光跳下礁石,回身往大漠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