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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生死兩茫茫

    雲錚上得峰巔,上了石台,第一眼便瞧見個身形纖弱的青衣婦人背負雙手,面對著大海。
    這婦人身材既不高大,體形亦不奇特,衣著更非鮮艷奪目,全身上下,可說絕無絲毫搶眼之處。
    但山峰上如許多人,雲錚卻偏第一眼便瞧見了她,這平平凡凡的婦人身上,竟似含蘊一股無比強大的吸引之力,站在她身旁的縱然都是貌美如花的絕色少女,但她卻只要個背影,便已足夠將天下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再也不會瞧到別人身上,雲錚雖然瞧不見她面貌,卻也已斷定她便是常春島之主日後娘娘。
    這被武林傳說猶如神話般的人物,如今已活生生站在他面前,雲錚心裡不覺泛起一陣難言之激動。
    她背負在身後的雙手,十指互絞,根根指節全都蒼白,心中竟似也充滿了激動之情,卻不知為了什麼?
    雲錚躬身抱拳:「大旗弟子參見日後娘娘。」
    日後娘娘道:「你是奉誰之命來的?」
    語聲雖是冰冰冷冷,怎奈已在雙手之動作中無意間洩露了心中的激動,是以連語聲聽來都似有些顫抖。
    雲錚道:「弟子乃是奉少林無色大師之命前來。」
    日後娘娘突然厲聲道:「你既奉無色大師之令前來,便該以少林弟子身份覲見,知道麼?」
    雲錚怔了一怔,也不知她為何暴怒,只得稱是。
    日後娘娘道:「無色大師令你前來,是為何事?」
    雲錚道:「無色大師令弟子轉稟娘娘,說是江湖動亂已久,也該讓武林朋友稍得安歇,那件糾纏數十年幾乎將天下武林高手全都牽涉在其中的公案,此時也該作一了結了,望娘娘上體蒼天好生之德,下體無辜遭劫之苦,更該念此一公案中人俱已被積年仇殺逼得流離顛沛苦不堪言,有時連親人屍首都難收葬,懲罰也該夠了,是以但請娘娘得放手時且放手,早些將此公案……」
    突聽日後娘娘大喝一聲:「住口!」
    她雙手互絞得更緊,甚至連身子都已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厲聲道:「你也想教訓我麼?」
    雲錚道:「這番話全屬無色大師所言,弟子只是將之一字不漏轉稟娘娘,至於所說的為何公案,弟子毫不知情。」
    日後娘娘哼了一聲,仍似薄怒未歇,厲聲道:「無色也未免將自己看得過高了,憑什麼他來管這閒事!」
    雲錚瞧她如此模樣,心裡既驚且奇,垂首不敢言語。
    又過了半晌,日後娘娘激怒方始漸漸平息,但仍未回過頭來,只是徐徐道:「他要你前來,只是說這幾句話麼?」
    雲錚道:「就是這些話。」
    日後娘娘道:「你不妨回去告訴他,此事既非我種因,亦非我能了結,我一向只是袖手不問,以後還是袖手不問。」
    說著說著,她語聲又自激動起來:「無色若想將此公案了結,不妨自己設法,莫再尋著我。」
    雲錚道:「是。」
    雲錚這才轉首瞧了溫黛黛一眼,見她滿面驚惶悲痛之色,目中淚痕未乾,也正在偷偷瞧著他。
    兩人目光相遇,溫黛黛目中突又流下了兩行晶瑩淚珠。
    她眼波中竟充滿惜別之情,也充滿了悲痛,似是在哀求著雲錚:「你快走吧,莫要管我……」
    兩人心有靈犀,情意互通,雲錚一眼瞧過,便知日後娘娘拒絕了溫黛黛之請求,心裡只覺一股悲憤之氣直湧上來。
    溫黛黛見他面色突變,目中似又閃亮了火光,大駭之下,顫聲道:「你……你萬萬不可在……在此地……」
    但雲錚性子一犯,便是神仙也攔他不住。
    溫黛黛一句話還未說完,雲錚已挺胸大喝道:「鐵血大旗門下弟子雲錚,還有一事想要請教!」
    日後娘娘怒道:「你竟敢又稱大旗弟子!」
    雲錚狂笑道:「雲某已將少林門之事交待,自當還我本來面目,雲錚生為大旗門下人,死為大旗門下鬼,為何不敢自稱大旗門下弟子,大旗門武功縱不如你,但這鐵血大旗四字說將出去,無論在何處都要比常春島響亮得多!」
    日後娘娘更是怒極,嘶聲道:「你……你敢……」
    溫黛黛痛哭著撲到她足下,淚流滿面的道:「娘……娘娘,他……他還是孩子,娘娘莫和他一般見識。」
    日後娘娘冷笑道:「我還犯不上為他動怒……好吧!大旗門下,你還有什麼事要請教的?」
    雲錚大聲道:「我且問你,溫黛黛既不願留在此處,你憑什麼要強迫於她,難道這也算是救苦救難麼?」
    日後娘娘道:「誰要強迫她留在此處!」
    雲錚不禁怔了一怔,心氣頓時平了,他知道自己猜錯,反覺有些訕汕的難以為情,訥訥道:「既是如此,黛黛,咱們走吧!
    日後娘娘道:「誰答應你帶她走的?」
    雲錚又是一怔,瞬即暴怒道:「你方才明明說不留她,此刻又不放她,莫非是故意消遣於我?」
    日後娘娘冷冷道:「她無論要去何處,我都不會留她,但要和你同走,卻是萬萬不可!」
    雲錚怒道:「為什麼?」
    日後娘娘道:「她若要尋個歸宿,縱是嫁於市井無賴,販夫走卒,俱無不可,卻萬萬不能嫁給大旗門下!」
    雲錚怒喝之聲更大:「為什麼?」
    日後娘娘道:「只因大旗門男子俱是無情無義的畜牲!」
    雲錚一躍而起,怒罵道:「放……誰說的?」
    他雖然終是不敢罵出「放屁」兩字,但敢在日後娘娘面前如此暴跳如雷之人,普天之下,可說絕無僅有。
    四下少女都已花容失色,知道娘娘絕不會再放過他。
    哪知日後娘娘非但未曾動手,竟連頭也未回,卻向溫黛黛道:「你此刻若是要走,我也不留你。」
    溫黛黛輕泣道:「娘娘,我……」
    日後娘娘道:「但你臨走之前,卻要發下重誓,今生今世絕不和大旗門弟子交談一言半語:」
    溫黛黛道:「我……我……」突然放聲痛哭起來。
    日後娘娘道:「你不能麼?」-
    溫黛黛痛哭著道:「我……我留在這裡。」
    日後娘娘道:「你若要留在這裡,也得發下重誓,從今往後永不再對大旗弟子有所思念。」
    溫黛黛身子一震,顫聲道:「這……這……」突又伏地痛哭,道:「我不能不想他,我實在不能不想他!」
    日後娘娘冷冷道:「常春島上,俱是心如止水之人,你若要想他,便不能待在這常春島上!」
    說到這裡,不但雲錚悲憤交集,熱淚盈眶,便是常春島上的少女們也覺日後娘娘今日所行委實太過不近人情,都不禁對溫黛黛生出了同情憐憫之心,有的甚至已悄悄垂下淚來。
    溫黛黛以手捶地,嘶聲道:「娘娘,你怎麼能令人做不能做的事,你……你不如讓我死!」
    日後娘娘冷冷道:「看來你只有死了!」
    雲錚再也忍不住大喝一聲,厲喝道:「我大旗門與你有何仇恨……」喝聲中竟已飛身撲上,一掌擊向日後娘娘後背。
    少女們齊齊驚呼,花容大變。
    日後娘娘冷冷道:「你也敢無禮!」反手一揮,背後竟如生了眼睛般,袍袖直拂雲錚胸膛。
    雲錚一拳還未擊出,便覺一股大力湧了過來,竟是不能抵擋,狂呼一聲,凌空跌出三丈開外。
    溫黛黛驚呼著便待撲上去,但日後娘娘長袖輕垂,便已拂了她肩井穴,剎時她已無法動彈。
    雲錚武功雖不如人,但那股剽悍勇猛的衝勁,卻是天下無雙,方自跌倒在地,立又翻身掠起,和身撲上。
    日後娘娘袍袖再展,雲錚再跌再起,但三五次過後,他連一招都未遞出,便遠遠跌了開去,一次比一次跌得重。
    他這才知道這號稱武林中第一奇人日後娘娘,武功確是神奇不可思議,自己縱然再練十年,也未見敵得過人家。
    一量之間,雲錚但覺萬念俱灰,仰天長歎一聲,目中流下淚來,日後冷冷道:「憑你這樣的武力,若想救她性命,除非一死,你若死了,她才可定下心來,只看你有沒有決心一死的勇氣?」
    雲錚突然仰天狂笑,道:「原來你只是要我死麼?那還不容易,雲某已活得不耐煩了!」
    鐵中棠死後,他便早已心灰意冷,此刻悲憤化作失望,更覺了無生趣,要知雲錚性情激烈,衝動時從來不顧生死,此刻又怎會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狂笑聲中,一掠而起,竟要投身那萬丈絕壑之下。
    哪知日後娘娘袍袖拂處,竟又攔住了他。
    雲錚怒道:「你連死都不讓我死麼?」
    日後娘娘道:「這面崖下,俱是海水,你躍下也未必會死,若是決心想死的人,往那邊跳去。」
    她竟未回頭,雲錚狂笑道:「溫黛黛,我生不能陪你,死後卻再也無人能阻我與你相見了,二哥,你也慢走一步……」狂笑未了,他身子已落入那萬丈絕壑下,只有那充滿悲憤的狂笑聲卻仍在人們耳中激盪。
    半日前雲錚將鐵中棠擊下斷崖,半日後他自己投身斷崖下,他知道這一死不但可救得溫黛黛性命,還可洗清他的罪疚,臨死前心裡想必十分安然,但他卻未想到他這一死,可叫活著的人如何忍受?
    何況,這鐵血大旗門下的兩大弟子,江湖後起一代中最富朝氣、最有前途的兩大高手。
    他們的性情雖是極端不同,但一個是機智百變,臨危不亂,一個是熱情充沛,臨難不苟。
    這兩人正都是下一代熱情少年的典範,鐵血男兒的楷模,江湖中正不知有多少事等著他們負擔。
    但如今,他兩人竟在一日中相繼死去,這對江湖而言,又是何等巨大的損失,何等深沉的悲痛!
    溫黛黛身子雖然不能動彈,但心卻已碎了,含淚的眼睛,望著日後娘娘,那目光中的悲痛怨恨,誰也指敘不出。
    日後娘娘竟霍然回過頭來,那蒼白的面容上,竟也滿是淚痕,緩緩道:「將溫黛黛送入留雲館,好生看著她。」
    語聲中竟是充滿關懷親切之意。
    溫黛黛卻真想破口大罵:「你既將他逼死,為何還要流淚?」怎奈身不能動,口不能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兩個少女走過來抱起了她,她無助的被抱下了山。
    日後娘娘目送她們身形消失,突然仰天苦歎,輕輕道:「不想大旗門下,竟終於有了個為情而死的男子……」
    她面上淚痕未乾,嘴角卻已泛起了笑容,竟不知是悲?是喜?普天之下,只怕也再無人能猜得出她的心意。
    山麓,留雲館,窗明几淨。
    這時正有四條人影飄然而出,掠向海濱。
    海濱,漁船上,靜寂無聲。
    那白髮蒼蒼的老婆婆盤膝而坐,仰望蒼天。
    她似乎正在等待著什麼,又似乎只是寂然靜坐,蒼天、碧海,襯著蕭蕭的自發,當真有如吳道子彩筆下的絕妙圖畫。
    留雲館中掠出的四條人影,遠遠便頓住身形,瞬也不瞬的瞧著她,四人身法均極輕靈,誰也未曾發出絲毫聲息。
    那老婆婆雖未回首,卻已覺察,突然沉聲道:「過來。」
    四條人影齊都一緊,對望一眼,終於掠了過去,卻原來正是鬼母陰儀、陰嬪、易冰梅與冷青萍。
    這時陰儀那經常陰沉的面容,竟又現出激動之色,陰嬪嘴角常帶的嬌笑,也已無影無蹤。
    老婆子緩緩轉身面對著她們,三個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目光瞬也不瞬,誰也沒有說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
    陰嬪突然顫聲道:「大姐……」
    老婆子緩緩道:「三妹。」
    陰嬪身子一震,突然瘋狂般掠上船頭,站在那老婆子面前,眼睜睜瞪著她,道:「大姐,真……真的是你?」
    老婆子嘴角泛起一絲微笑,緩緩道:「不是我是誰?」
    陰嬪輕呼一聲,雙膝一軟,撲的跪在船板上。
    陰儀整個人卻似已呆愣了,一步步走上船頭,口中喃喃呼道:「大姐,真的是你……大姐,真的是你……」
    老婆子也似呆了,喃喃道:「二妹,……二妹……」
    陰儀道:「三十年不見,不想終是還能見著大姐一面。」
    多年來艱辛歲月,似已將她心腸煉成如鐵石,雖在如此激動之心情下,身子仍是站得筆直。
    老婆子喃喃道:「三十年……三十年了,唉!日子過得有時是那麼慢,但有時又覺得三十年只是一轉眼的事。」
    陰儀道:「是……」
    老婆子道:「你可忘了麼?我臨走的時候,還替你們梳次頭髮,想不到……現在……你的頭髮都白了。」
    陰儀垂首道:「大姐頭髮也白了!」
    老婆子慘笑一下,道:「白了自了!二十年前就白了,唉……想不到一轉眼間,我竟已有三十年未替你梳頭了!」
    緩緩自懷中掏出把破舊的梳子,梳子上還嵌著粒珍珠,想必昔日一定是十分鮮艷而時髦。
    但如今,這梳子也正和她們姐妹一樣,雖還殘留著一絲動人的痕跡.卻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珠光也已發黃了。
    老婆子目光凝注著梳子,半晌半晌,才慘然笑道:「你還記得麼?這梳子就是昔日我為你梳頭的那把。」
    陰儀目光也凝注著梳子,顫聲道:「記得!」
    老婆子道:「你瞧你的頭髮又亂了,過來……讓我再替你梳次頭。」
    她似乎將她這二妹還當作昔日閨中的少女,卻忘了她的二妹已是名震武林垂二十年的女魔頭。
    陰儀雙目之中。淚珠突然奪眶而出,悄悄轉過頭,竟真的坐到老婆子身前,讓她為自己梳這早已斑白的頭髮。
    梳著梳著,老婆子嘴角泛起笑容,目中卻也流下淚珠,晶瑩的淚珠,一滴滴落在陰儀頭髮上。
    易冰梅與冷青萍在一旁靜靜的瞧著,瞧著這一幕動人卻又令人心碎的圖畫,早已瞧得癡了。
    陰嬪更是滿面淚痕,突然大呼一聲撲了過去,勾住了她兩個姊姊的脖子,陰儀再也忍耐不住,也翻身撲入了她大姊懷裡,那老婆子張開雙臂,擁抱著她這兩個可愛卻又可恨的妹妹。
    一時之間,二人竟似都忘卻了自己的年紀,忘卻了那一段輝煌而又艱苦的歲月,忘卻了自己一生中的得意與不幸……
    她二人實已全然忘卻了一切,似乎又回到昔日那可以隨時大哭,也可以隨意大笑的日子。
    又不知過了多久……」
    那老婆子終於緩緩抬起頭來,喃喃道:「無可憐見,天可憐見,讓我陰氏三姊妹,終於又回到一處了。」
    陰儀緩緩坐起,拭乾了淚痕,淡笑道:「可笑我第一次坐上大姊這艘船,竟不認得大姐。」
    陰嬪亦自坐起,道:「可不是麼,若不是我堅持著再回來瞧瞧,大姊只怕已氣得不理我們了。」
    老婆子苦笑道:「大姊怎會怪你們,我若不說,你們又怎會想到這船上的可憐老太婆便是昔日的異人陰素。」
    她無意中說出這句話來,卻猶如千鈞鐵錘般在她三人心上同時重重打了一記昔日光耀武林的偉人,如今已變作無情海上的渡婆,昔日春花般的容貌,今日已變作醜惡的鳩荼。
    三十年,三十年的歲月,畢竟是不饒人的。
    熱血己冷,激情也化作悲痛。
    三人面面相望,雖然瞧不見自己容貌,但卻已從對方面上的皺紋中映出了自己蒼老的痕跡。
    三個人這才頓然領悟,逝去的歲月,是永遠也無法挽回了,逝去的歡樂,也只有留待追憶。
    世上萬物都有可欺時,唯有時間卻是明察秋毫的證人,誰也無法自她那裡騙回半分青春。
    世間萬物都有動情時,唯有時間心腸如鐵,無論你怎樣哀求,她也不會賜給你絲毫逝去的歡樂。
    唯有歲月留下的痕跡,你想磨也磨不去,想忘也忘不了,三人面面相坐,誰也不再能說得出話來。只因她們發覺陰氏三姊妹雖又終於回到一處,卻已和往昔大不一樣了。
    終於還是陰素一聲強笑打破了這難堪的靜寂,她便站起,強笑道:「你們坐著,大姊去替你們倒碗糖水吃。」
    陰嬪緩緩一拭淚痕,亦自強笑道:「大姊還真的把我們當小孩子麼,我們現在是只喝酒,不吃糖水了。」
    陰素道:「你們不吃,那邊兩個小孩兒總要吃的。」
    易冰梅、冷青萍對望一眼,互相一笑,似乎在說:「我們也已是大人,只喝酒不喝糖水了。」
    她們畢竟是年輕,還未曾領悟到歲月的無情,否則此時此刻她們又怎麼能笑得出來。
    陰素終於還是端出了兩碗糖水,冷青萍也終於喝了下去,易冰悔卻乘她沒瞧見悄悄潑到海水中。
    陰嬪輕歎一聲,道:「說真的,這三十年來,大姊你究竟到哪兒去了,大旗門那姓雲的……」
    陰儀突然乾咳一聲,似是要她莫要再說下去。
    陰素卻苦笑道:「無妨,讓她說吧,近年來,我早已麻木了,往事早已不能再折磨我。」
    陰嬪道:「那姓雲的可死了麼?」
    陰素歎道:「他還好好的活著。」
    陰嬪恨聲道:「好個沒良心的,竟拋下姊姊一個人在這裡,若不是姊姊救他,他還能活到現在!」
    易冰梅與冷青萍都睜大了眼睛,目光中充滿了驚詫與好奇,她們顯然是想聽聽這一段武林前輩幽秘的故事,卻又不敢說出口來。
    陰嬪卻已瞥見她們面上的神色,猜破了她們的心意,笑罵道:「你們兩個小丫頭,可是想聽聽這段故事?」
    易冰梅、冷青萍對望一眼,含笑垂首。
    陰嬪長長歎息了一聲,道:「說給你們聽聽也好,好教你們日後小心些,莫要再上了那些臭男人的當。」
    她輕輕閉起眼瞼,緩緩道:「那時我年紀還小,我們三姊妹,住在一棟有著大花園的房子。花園很大,種滿各種鮮花,四時不斷……」
    她輕歎一聲,嘴角泛起一絲甜蜜的笑容,接著說:「那時的日子過得真妙,我們姊妹練完了武功,就在花園裡修花、剪草、捉蜻蜓、撲蝴蝶,但是……
    「有一天,花園裡突然闖入個滿身鮮血的男人,他受的傷極重,一進花園,就撲的暈倒了。
    「我們三姊妹跑過去,只見這男人雖然滿身鮮血,顯得有些怕人,但模樣生得可是真俊。
    「尤其是,他臉色蒼自得不帶一絲血色,更顯得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看了真教人心動。
    「但那時我不過只覺得他生得很俊而已,卻不知我大姊僅只瞧了他一眼,就已……就已偷偷的愛上他了。」
    說到這裡,陰素枯老的面容似也泛起一絲紅霞,但瞬即便沒有了,仰望蒼天,又呆呆的出神。
    陰嬪接著往後說了下去:「我們瞧他神色,就知道他必定是被極厲害的仇家追趕,驚惶之中,才會闖入我們的花園。
    「二姊那時就似乎已猜著了大姊的心意,故意說:「此人又不知是什麼來歷,我們何必為他惹麻煩,不如送他走吧!
    「大姊心裡雖不願,但到底年輕面薄,也不好怎麼說話。
    「就在那時,牆外已響起呼喝叱吒之聲,顯然是追兵已來了,而且追來的人人數還不少。
    「大姊雖未說話,卻突然抱起那男人,將他藏了起來,然後行若無事的修花剪草,竟不瞧我和二姊一眼。
    「追兵終於追進了花園,大姊非但沒有說出那男人的事,反而說他們擅闖私宅,硬是將他們痛罵了一頓。
    「那時我們姊妹在武林中已有些名氣,那些追兵雖然也都是厲害角色,卻也犯不上得罪我們。
    「何況,我姊妹在江湖中是出名不管別人閒事的角色,平日就算別人死在我們眼前,我們也不會伸一伸手。
    「那些追兵想來想去,也覺得我姊妹不會將那男子藏起,竟再三向我們道歉,一個個走了。
    「從那天之後,大姊花也不修了,草也不剪了,整天去服侍那男人,替他治傷,弄出各式各樣好東西給他吃。
    「過了一個多月,那男人傷勢總算是好了,大姊整日守候在病榻旁,日久情生,更是對他著了迷,哪知……」
    說到這裡,她忍不住又苦苦歎息一聲,嘴角笑容早已消失,轉目望去,陰素卻已悄悄流下了眼淚。
    易冰梅聽得入神,忍不住道:「哪知怎樣?」
    陰嬪歎道:「哪知那男人傷好了之後,竟悄悄走了,只留下張字條,說是要大姊永遠忘記他。但大姊怎麼忘得了他,大姊知道我們反對,竟說也不跟我們說一聲就悄悄的追了去。」
    她又自停住了語聲,連連歎息。
    易冰悔忍不住又問道:「後來怎樣?」
    陰嬪苦笑道:「後來我也不知道了,我也要問大姊。」
    易冰悔與冷青萍的目光,立刻轉到陰素身上。
    陰素淚流滿面,輕輕道:「後來我終於追著了他。」
    易冰悔、冷青萍齊的鬆了口氣,似在為她歡喜。
    陰素仰望蒼大,又呆呆出了半晌神,嘴角竟也泛起一絲微笑,笑容是那麼甜蜜,似乎使得她蒼老的面容都煥發出動人的光彩。
    她輕輕道:「那一段日子,我們過得真是美,我們從早到晚整天在一起,就連他都似乎將一切事給忘記了。」
    「但是……但是有些事卻是忘不了的。」
    說到這裡,她微笑已化作哀傷。
    「他們門戶為了復仇,要遠遠赴塞外,而他們門戶的規矩,是絕對不許帶女子同行的。」
    易冰梅接道:「就是妻子也不行麼?」
    陰素慘然笑道:「妻子也不行。」
    易冰梅睜大了眼睛,喃喃道:「好狠!好狠!」
    陰素道:「他們離別了妻子,為的只是不願練武時分神,更不願他們下一代受到絲毫母愛。他們在冰天雪地裡訓練自己,訓練他門的兒女,訓練的嚴格與殘忍,真是教人看了動心。
    「他們要將兒女訓練成鐵一般身子,還要將兒女訓練成鐵一般心腸,若有母親在那裡,就不會狠得下這個心來。
    「只因我後來不顧一切,還是追到塞外,所以看到了這些,我雖然心狠,卻也不禁看得流淚。」
    陰嬪詫聲道:「大姊竟追到塞外去了麼?」
    陰素垂下頭來,眼淚又是們汩汩流出,道:「我」共去了七次,每一次都被他們掌門人趕了回來,只因我總是不死心,無論吃多麼大的苦,受多麼大的罪,有時甚至被打得遍體都是傷。
    但只要我傷一好,我還是追了去。
    「他們的食糧本來就少,有好的都給了孩子吃,要孩子長得快,我在冰天雪地裡追他們,更是尋不著吃的。
    「有時我一餓就是一兩天,餓得連藏在雪地裡的老鼠、毒蛇,都被我挖了出來,用火烤了吃。
    「我求他們,只要讓我跟著,什麼苦我都願意,我用盡了各種法子,說盡了各種好話,甚至……甚至下跪。
    「但……但他們還……還不動心,還是要趕我……」
    易冰悔、冷青萍再也想不到面前這老婆子,昔日竟有如此偉大的愛情,如此強烈的情感,早已聽得淚流滿面。
    陰嬪更是泣不成聲,顫聲道:「難……難怪大姊你……你如今竟變得……變得如此蒼老……」
    陰儀流淚道:「我知道……我知道以大姊你的性子,在向別人下跪時,那……那當真比什麼都要痛苦。」
    陰嬪突然大聲道:「大姊你既是受了這麼多的苦,就應該一直追到底,除非……除非他們真把你殺了!」
    陰素悲泣道:「他們雖未殺我,但最後一次,卻對我說,若是我再糾纏下去,他們就要……將他殺死!」
    陰嬪道:「你就從此不追了麼?」
    陰素默然點廠點頭,說不出話來。
    陰嬪頓足道:「大姊你真是,那姓雲的既然忍心見你受苦,不管你,你又何必再管他的生死。」
    陰素流淚道:「他……他也沒法子,除非他敢背叛門戶。」
    冷青萍心念一動,突然顫聲道:「那姓雲的……的老前輩,是否鐵血大旗門的弟子?」
    陰素道:「你……你怎會知道?」
    冷青萍流淚道:「我……我大姊的遭遇,也……也和老前輩的完全一樣,只怕還……還要慘些。」
    陰素道:「真……真的?」
    冷青萍道:「我大姊也是在堡中救了個姓雲的大旗弟子,也是悄悄的愛上了他,而且還為他生了個孩子……」
    陰素道:「後來怎樣?」
    冷青萍流淚道:「後……後來此事被大旗門的掌門人知道,我姊夫就……就被他們五馬分屍了!」
    她吸了口冷氣,道:「那大旗掌門,就是我姊夫的親生爹爹!」
    陰素身子一顫,久久說不出話來。
    陰嬪恨聲道:「那大旗掌門,真是個沒有心肝的人,我若見了他,定要他胸膛剖開,瞧瞧他心是什麼做的!」
    陰素緩緩說道:「他的遭遇,昔日本也一樣,他也愛上了個女人,但是,這女子卻和他仇家有些關係……」
    她驟然間說出了這個從來無人言及之武林隱密中的隱密時,眾人都不覺吃了一驚,脫口問道:「真的?」
    陰素淒然一笑,道:「此事自也被他爹爹知道,但他卻真狠得下心,將那女子活生生推落絕崖之下!」
    冷青萍忍不住問道:「你……你那……」
    陰素道:「我的丈夫雲九霄,就是他親生弟弟。」
    冷青萍又是一驚,顫聲道:「他……他既然自己也受過這樣的苦,為什麼還要對他親生的弟弟和兒子如此狠心?」
    陰素仰天歎道:「這就是鐵血大旗無情的傳統,他們代代相傳,都是如此,而且……」
    她突然幽秘的慘然一笑,接道:「而且,據說大旗門的每一代弟於,都有過我這些差不多的悲慘的事!」
    這又是件驚人的秘事,眾人更是驚得呆了。
    過了半晌,陰嬪又忍不住問道:「這些事我從來未曾聽人提起,大姊你……你卻又怎會知道?」
    陰素神情更是幽秘,緩緩道:「我自然知道……想來你們日後自也會知道的,而且知道得比現在還多。」
    陰嬪詫聲道:「為什麼?」
    陰素一字字緩緩道:「只因這常春島,便是……」
    突然間,山頂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鐘聲,響徹雲霄。
    兩個烏衫少女,手提青竹籃,自裊娜四逸的鐘聲餘韻中踏著碎步奔來,遙遙便呼道:「婆婆,又要勞你送飯了。」
    陰儀大奇道:「給誰送飯去?」
    陰素還未及回答,烏衫少女已然輕輕躍在船上,嫣然一笑,道:「你們才來,怎麼就跟婆婆這麼熟了?」
    她兩人自不知她們原來就是姊妹,陰素也未說出,她面容又恢復冷漠,只是淡淡道:「我要送飯,你們也該走了。」
    少女笑道:「對了,你們先讓婆婆送飯去,回來我們再一塊兒聊,否則若是讓人餓著了,那可真不好。」
    另一少女也笑道:「你們才來沒多久,我們也正好閒著,等吃過了飯,讓我們陪你們到各處看看好麼?」
    陰儀、陰嬪只有含笑稱謝。
    她四人心中雖還有無數疑問,這常春島便是……便是什麼?又和大旗門幽秘的歷史有何關係?陰素如此急著送飯,究竟是為誰送飯去?
    但此時此刻,她們四人縱有滿腹疑問,也只有留待陰素回來後再尋解答,四人打過招呼,便逕自去了。
    驕陽仍盛,波平如鏡,海面一片黃金般光彩。
    忽然間,冷青萍又奔回海岸,高聲喚道:「婆婆,婆婆……」
    陰素回應道:「什麼事呀?」
    冷青萍道:「那邊若是有個叫鐵中棠的人要到這裡來,求婆婆好歹載他一程,莫要忘了。」
    在那蜂女香舟上,她本當鐵中棠已落水而死,但後來她隨鬼母同赴帝宮,雖然在宮外留守,沒有瞧見鐵中棠,但卻已得到鐵中棠的消息,等到黑衣聖女與鬼母與她姊妹一起帶回常春島後,她又輾轉聽得鐵中棠要到常春島來。
    陰素皺了皺眉,道:「他是什麼人?」
    冷青萍呼道:「他……他也是大旗門下。」
    陰素眉頭皺得更緊,道:「他可是那姓雲的小子的二哥?」
    冷青萍驚喜道:「不錯,婆婆你怎會認得他?」
    陰素哼了一聲,道:「他已不會來了!」
    冷青萍大奇道:「他為何不會來了?」
    陰素道:「他已落入海中,連屍首都尋不著了!」
    冷青萍大駭道:「你……你說什麼?」
    陰素大呼道:「他已死了!」
    冷青萍身子一震,再也立足不住立時暈倒在海岸上。
    陰素看著冷青萍身影倒下,不禁長歎一聲,道:「幸好鐵中棠已死了,不然這孩子受罪的日子可就多了!」
    過了半晌,喃喃又道:「這孩子明知大旗弟子都是無情無義的人,方才嘴裡也還在罵大旗弟子沒有良心,但轉眼之間,為何自己也對大旗弟子如此關心?莫非那姓鐵的也和雲九霄少年時一樣,真有令少女著迷的地方……唉!幸好鐵中棠死了……幸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