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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空谷幽蘭

    在這同樣的一段時光裡,鐵中棠的生命中卻充滿了不平靜的風波,充滿了驚隱、動盪、刺激。
    鐵中棠墜下懸崖,經過一段短暫的暈眩後,耳畔忽然響起一陣歌聲。
    歌聲嬌美清悅,反反覆覆的唱著:「你姓甚名誰?是哪裡人?為什麼一直暈沉沉,但望你快些醒一醒,要知道我等呀等,等的是多麼急人!」
    一個長髮少女,盤膝坐在鐵中棠身畔,仰首望著壑上的青天,曼聲而歌,彷彿已唱得出神。
    鐵中棠從下望上瞧,看不到她的面目,只看到她身上穿的竟是麻布衣衫,已破爛污穢不堪,而且自己竟然枕在她的膝蓋上。
    他大驚之下,立刻側身滾下這少女的膝蓋。
    那少女也頓住了歌聲,俯下頭來。
    她歌聲雖然嬌柔甜美,但面容卻髒得出奇,直似已久久未曾洗過,只有一對眼睛,倒還黑白分明。
    鐵中棠覺得奇怪極了,誰知那少女又唱了起來:「你姓甚名誰是哪裡人?」
    鐵中棠更是驚奇,不禁望著那少女發起呆來。
    那少女黑黑的眼珠子一轉,嘟起嘴唱道:「我問你的話呀,你為什麼不回答,難道你這個人不會說話嗎,難道你這個人是個小啞巴?」
    鐵中棠心裡又是驚奇,又是好笑:「姑娘是在說話,抑或是在唱歌,在下實在分不清。」
    那少女嬌聲一笑,唱道:「我的話就是歌唱,你不回答不應當!你要是再不答我的話,我就把你吊回山壁上去。」
    銀鈴般的嬌笑聲中,她竟然真又將鐵中棠抱起。
    鐵中棠看她瘋瘋癲癲,滿面調皮的樣子,深信她真的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當下大聲道:「在下姓唐名中。」
    他生性謹慎,此時此刻,縱是對這樣的少女,也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
    那少女咯咯笑著唱道:「我叫做水靈光,從小生在這地方。」
    這是絕壑之底,四下俱是枯籐野草,積水沼澤,他們此刻的存身之地,是一方青色山石,哪裡有人類可以留居之地?
    那少女目光又現出一陣幽怨之色,輕輕唱道:「我整天站在這山石上,不知道上面的世界怎麼樣,我若是能上去看一看,死了我也不心傷。」
    歌聲哀怨,淒楚動人。
    鐵中棠只覺心頭一陣側然,不知道這少女在如此荒涼困苦的地方,是怎麼樣生活下去的。
    物質上的欠缺固是難受,精神上的寂寞更是悲哀。
    「過了十餘年這樣悲哀困苦的生活,難怪她是要變得有些呆了,與人說話,也要唱起歌來。」
    鐵中棠忍不住問:「姑娘只有一個人?」
    那少女悲哀的輕歎一聲,輕輕唱道:「我自小沒有爹爹只有娘,也不知怎會來到這地方?」一句未曾唱完,目中已流下晶瑩的淚珠。
    鐵中棠仰面極目望去,只見兩旁山巖高有百十丈,下面一段滿生薛苔,當真是飛鳥難渡。
    此間當真無路可上,難道我也要像她一樣,一輩子終老在這裡?
    一念至此,鐵中棠只覺心中突然升起一陣寒意。
    只見水靈光卻站了起來,半長的及膝麻衣下,露出了半截滿是泥污的小腿。
    她仰天伸了個懶腰,悲哀的神色,立刻換為笑容,拍掌高歌:
    「整只的肥豬穿在鐵架上,
    下面的松枝燒得吱吱的響。
    那淌著油的豬皮喲!
    已烤得黃金黃,
    我割下一塊大豬肉喲!
    請你嘗一嘗。」
    她咯咯嬌笑著,比了個手式,遞到鐵中棠嘴邊,又唱著道:「請你呀,嘗一嘗。」
    她忽而悲傷,忽而歡笑,鐵中棠心裡雖然奇怪,自己也笑了。
    水靈光見他笑了,覺得更是開心,又笑著唱:「我媽媽曾經對我講,一個人不能大悲傷,我每天只許自己傷心一刻,過了這一刻,我就要歌唱!」
    她圍著鐵中棠的身子跳躍著。
    「肥豬肉我雖然沒吃過,可是我每天都能享受陽光,在陽光下幻想著豬肉,你的心就永遠不會再悲傷!」
    鐵中棠暗暗歎息:「在這裡生活的人,若不能學會苦中作樂,日子當真無法忍受,但是她和她的母親怎麼會到這裡來的呢?」
    他知道這少女和她的母親,必定懷有一身武功。
    因為沒有武功的人,必定無法在這種地方生活下去,那麼,她們是否為了避仇才藏身此地的?
    她們的仇家究竟是誰?她們究竟是什麼來歷?
    這些問題,剛在鐵中棠心頭閃過,遠遠己有人在呼喚:「靈兒,還不回來做飯麼?」
    語聲沉凝,鐵中棠聽來只覺說話的人像在耳側。
    這種高深的內功,使得鐵中棠心頭大為一驚,水靈光己俯下身對他說:「走……走,帶……帶你……你去……去見……媽媽!」
    短短一句話,她竟結結巴巴的說了許久才說出來。
    鐵中棠恍然大悟:「原來她是個結巴,難怪她不願說話,總是唱歌,我常聽人說十個結巴,其中有九個唱歌時就不結已了,如今看來,果然不錯。」轉念之間,身子已被那少女抱了起來。
    「我……我很少有……有人……陪我……我……說……說話,所以……不……不會……會說……你……你笑……笑我……麼?」
    「我怎會笑你,以後我一定要常常陪著你說話,你的毛病一定會好的。」
    水靈光展顏一笑,道:「你……你真好!」
    她身法之輕靈,有如凌波海燕一般,鐵中棠見她母女俱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不禁更是奇怪她們的來歷。
    那少女接連幾個起落,已飛掠十數丈之遠。
    他飛掠在亂草沼澤之間,竟絲毫不覺吃力,鐵中棠自念自己縱是未受重傷,輕功也遠不及她。
    大旗訓練弟子極是嚴厲,鐵中棠自幼練武,天份絕頂,名師高徒,他武功在江湖中已可稱得上是一流身手。
    但這少女小小年紀,武功竟比鐵中棠還高,這自是令人驚異之事,想不出她武功是如何學來的。
    只見一面高有四丈的山石,壁立眼前,石上乾乾淨淨,彷彿常經洗擦,與四下情況大不相稱。
    到了這裡,水靈光才放緩了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在亂草泥沼下奔跑了起來,活像她的武功突然減弱了九成。
    走到青石前丈餘處,她竟又劇烈的喘息起來。
    鐵中棠大奇:「莫非她一直將自己身懷絕技之事瞞著她母親?那麼她武功又是從哪裡學來的?」
    他越想越奇怪,忍不住輕輕問道:「難道你的武功……」
    話聲未了,水靈光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嘴,目中滿現驚慌之色,輕輕搖了搖頭,附耳道:「不……不要說!」
    鐵中棠滿腹驚奇,疑團難解,只見她喘息著繞過青石,青石後便是一個洞窟,這青石是用來做這洞窟的屏風。
    狹長的洞窟,雖然陰森黝暗,但打掃得卻甚是清潔。
    水靈光在洞口一團山麻上,擦了擦她那雙山麻編成的鞋子,畢恭畢敬,一步步的走了進去。
    走了二十餘步,洞勢向左一折,便豁然開朗。
    一個四、五丈方圓的洞窟中,四面堆著一些山麻、枯籐以及野生的黃精山藥。
    一條麻索上,吊著三隻風乾的死鳥。
    洞角邊有一具水槽,承接著由山隙間滴下的水珠,一滴一滴的水聲,擊破了洞窟中的陰森靜寂。
    水槽旁,有一具石砌的火爐。
    微弱的光線中,一張鋪著山麻被褥的床上,盤膝端坐著一個滿頭自發、身披麻衣的枯瘦婦人。
    她渾身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面上顴骨高聳,一雙眼睛,大而深陷,散發著野獸般的光芒,正陰森森的望著鐵中棠,彷彿是方自地獄中逃出的惡魔幽靈一樣。
    最可怕的是,她目光中充滿了一種對人世的仇恨與怨毒,忽然厲吼:「這人是哪裡來的?」
    鐵中棠心頭一震,再也想不到這枯瘦的身子裡,竟然能發出如此巨大的吼聲,直震得四下洞窟嗡然作響。
    水靈光更是已駭得全身顫抖了起來:「他……他……是……是從……山……山上……上……上……」
    她本已口吃結巴,此刻在這自發老婦面前,更是結巴得厲害,雖已說得滿頭大汗,一句話還是說不出來。
    鐵中棠又不禁暗暗在心裡歎息:「想不到她竟對自己的母親如此畏懼,難怪她這口吃之病,無法痊癒。」一念至此,就挺身而出:「在下身受重傷,由山壁上墜落下來,多蒙這位姑娘相救,才得保全性命。」
    白髮老婦從頭到腳瞧了鐵中棠一遍。
    「你是什麼人,怎會受了傷?」
    「在下唐中,被仇家所逼,寡不敵眾……」
    「唐中,你可是四川唐家的門徒弟子,你的仇家都是些什麼人?」
    鐵中棠立刻否認:「在下乃是形意門下弟子,在下的仇家,乃是西河道上的惡賊五毒幫。」
    他料定這老婦久困壑底,必定不聞江湖中事,是以隨意編出了五毒幫這名字,隨意編造了自己的來歷。
    白髮老婦森寒的目光,四下閃動,冷冷的問:「你既已到這裡,以後究竟有什麼打算,不妨說來聽聽。」
    「在下被仇家所乘,傷勢頗重,縱有什麼打算,也要等傷勢好了再說。」
    活聲未了,自發老婦忽然厲聲狂笑起來。
    「此地食糧,供我母女兩人已是不夠,這裡的清水更是珍貴已極,哪裡有你療傷之地,你豈非是在做夢!」
    鐵中棠心頭一寒,水靈光亦不禁神色大變。
    她搶先一步,擋在鐵中棠身前。
    「我……我的給……給他……」
    她天真未混,心中並無愛慾之情,她只知道這男孩子是她救下來的,應該保護著他這也許是一種女子潛在的母性本能。
    白髮老婦冷笑,厲聲道:「你要將你那一份食物和清水讓給他是麼?」
    水靈光瞪大著眼睛,點了點頭。
    白髮老婦反掌一拍石壁,怒道:「那麼你呢?」
    水靈光道:「我……我不……不要緊。」
    話聲未了,白髮老婦已自石床上飛掠而起,閃電般在水靈光面上正反拍了兩掌,掌聲未落,她又已掠回床上。
    水靈光仍然動也不動的垂首而立。
    只聽白髮老婦罵道:「好呀,你不吃不喝,難道情願為他餓死渴死,那麼你叫我這殘廢的老太婆怎麼辦呢?」
    這個身手如風的老婦人,竟是個殘廢。
    白髮老婦霍然轉首,目光森森,逼視著鐵中棠。
    「我女兒要將食物讓給你,她自己情願餓死,你聽到了麼?」
    「水姑娘的好意,在下雖感激,卻萬萬不能接受的。」
    「既然不能接受,就快些去死!」
    水靈光驚喚一聲:「娘,你……忍……忍心……」
    白髮老婦厲聲道:「我為何不忍心?這世上兄弟相殘,婆媳相殺的事,多得很,何況他與我們素不相識,他死了,和我們有何關係?」
    水靈光滿面驚惶,方待說話,鐵中棠已大聲道:「在下傷勢並不甚重,只是太過疲累,只要稍微休息兩日,便能工作了,到那時在下必定會去尋找一些食物、清水,拿來加倍還給前輩。」
    「加倍還給我,你說得倒容易得很,你可知道這裡的京物,比黃金還要珍貴麼?」白髮老婦說:「食物還不去說它,尤其是水……水……你看這一滴滴的水……」
    她指著水槽:「除了這裡之外,此間什麼地方都沒有水了,這裡的水,能夠三個人喝麼?」
    那水槽的滴水,當真有如眼淚一般,甚至比眼淚還少。
    「雨水呢?」
    「沒有雨水。」
    鐵中棠歎息著瞧了水靈光一眼,這才知道她為何如此污髒。
    「既是如此,也就罷了!」
    水靈光卻大聲說:「娘……只……只要你……將……將洗臉的……的……水……讓給……讓他一點……」
    白髮老婦怒道:「好呀,你這死丫頭,你叫老娘不要洗臉,將水讓給這臭小子?你……你……好個不孝順的臭丫頭,你怎麼不學你爹爹,他為了他媽,寧可叫自己的妻子去死!」
    就在剎那之間,鐵中棠心中忽然閃過一串靈光。
    吉光片羽,便立刻在他心中連綴著一個形象,他不暇再多思索,忽然大喝:「盛大哥,你錯了!」
    白髮者婦果然身子一震,顫聲問:「你說什麼?」
    鐵中棠心頭暗喜,知道自己的猜想已有些對了,卻故意搖了搖頭:「沒有什麼。」
    「你說不說?」
    「在下只是胡亂猜測而已,也許不對。」
    「決說快說,對不對都無妨。」
    「在下口乾舌燥,已將不能說話了。」
    「水,給他水!」
    水靈光看得甚是驚異,不知道少年怎能一句話便打動了母親。
    她走到水槽前,舀了一勺水,捧到鐵中棠面前。
    鐵中棠微微一笑,道:「水姑娘,你先請。」
    水靈光怔了一怔,回首望了她母親。
    自發老婦道:「喝吧!」
    水靈光將一勺水全都喝了,又舀起一勺交給鐵中棠,她口中雖未言語,但眼波中卻已不禁流露出對鐵中棠的情意。
    直待鐵中棠喝完了水,白髮老婦立刻又說:「再給他一些吃的東西,免得他又要多事。」
    鐵中棠胡亂吃下一些黃精山糧,精神立刻為之一振。
    白髮老婦盯著他:「此刻你總可說了吧?」
    「前輩生性本來最是溫柔和婉,如今變得如此,必定是曾經遇著一些十分傷心之事。」
    「你怎會知道我以前的事?」
    「在下雖是揣測,但……」
    「揣測?老實說,你是否那老太婆派來搜尋我母女的人?」
    語聲沉厲,有如雷鳴。
    鐵中棠聲音不變,道:「前輩口中的老太婆,可是盛大娘麼?」
    白髮老婦神情大變,道:「你到底是什麼人?」她一聽「盛大娘」三字,便彷彿生出畏懼之心,身子竟微微顫抖起來。
    鐵中棠道:「前輩只管放心,在下亦是盛大娘的仇人,而且對前輩的遭遇同情得很。」
    「我有什麼遭遇,你怎會知道我的遭遇?」
    「昔年武林中,曾經有一位名傳江湖的女劍客,『柔情手』水柔頌,想必就是前輩了。」
    自發老婦身子一震,道:「水柔頌……水柔頌……」忽然雙掌一撐,自床上飛掠而起。
    鐵中棠只覺眼前一花,衣襟已被她一把拉住。
    水靈光一直不知道他們在說的什麼,此刻神情大變,顫聲叫道:「娘,你……你……老……老……」
    她已被驚得呆在地上,半步動彈不得。
    只聽白髮老婦厲聲道:「說!你怎會知道我是水柔頌?」她雙腿動彈不得,此刻己跌坐在地,但掌力之驚人,已將鐵中棠衣襟捏破。食、中、無名三指的指節,緊緊抓在鐵中棠前胸骨上,只要手掌向前一送,鐵中棠便要胸穿骨襲。
    哪知鐵中棠神色仍是絲毫不變:「前輩如此相逼,在下呼吸都難以暢通,話更說不出來了。」
    「你知道我十分想聽,是以便故意要脅,是麼?」
    「前輩果然有知人之明。」
    白髮老婦恨恨凝注了他半晌,終於鬆開了手掌:「快說!你若不說得清清楚楚,我更要將你生襲成八塊。」
    鐵中棠道:「在下心情不適時,也不會說話的。」
    白髮老婦胸膛起伏,顯見在勉強壓制著胸中的怒火,也勉強壓低了聲音,道:「好好,你快說好麼?」
    水靈光在一旁看得更是驚奇。
    她從未想到自己的媽媽竟會有一日對人如此忍氣,一時之間,她不禁對這少年更覺神奇。
    鐵中棠卻已經在說了:「此事說來,其實並無玄妙之處,紫心劍客盛存孝,自十六歲起,先後娶了三房妻室,卻都相繼而死,據盛大娘在江湖散佈之言,說是三位盛夫人都是死在我大旗門人手中,但家師卻十分驚奇憤怒,只因他老人家深知大旗門弟子絕未向這三位夫人下手。」
    自發老婦面容一陣扭曲:「錢立珊、華向明兩人,難道也不是大旗門下殺死的麼?」
    「大旗門數入中原,深仇來得償雪,卻替武林中一些不肖之徒背了不少黑鍋,他們深知大旗門一擊不中,便要全身而退,是以便將許多筆難算的帳,轉到大旗門的頭上。」鐵中棠說:「那時家師便十分懷疑這些事都是盛大娘弄的手腳,她生怕媳婦奪去兒子之愛,竟下毒手殺死自己的媳婦,只是她手段毒辣好狡,不但瞞過天下耳目,更將盛存孝瞞得風雨不透。」
    「你只當盛存孝真的一點都不知道?他只是在裝糊塗而已。」
    「難怪他直到今日,還不敢續絃娶親。唉!此人倒當真不愧是位孝子!」
    白髮者婦默默垂首:「他原來還沒有續絃……」忽然又厲聲問道:「但你怎麼會知道我便是水柔頌?」
    「這位姑娘姓水,在下又看出前輩你必有隱痛,所以靈機一動,便試探著喚了一聲『盛大哥』,前輩果然面色大變,那時在下便知道揣得已不遠了,唯一還有些懷疑之事,便是覺得前輩似乎比應有的年齡要老得多了,但後來一想,艱苦的歲月,憂憤的心情,自然易催人老,是以在下才敢斷言,前輩必定就是將近二十年前被盛大娘暗害的柔情手水柔頌!」
    淒清黯淡的光線裡,只見這柔情手水柔頌幽靈般坐在地上,滿面俱是悲憤哀傷,顯已落入往事沉痛的回憶中。
    水靈光睜大了眼睛,一會兒望向鐵中棠,一會兒望向她母親,忽也坐到地上,輕輕啜泣了起來。
    良久良久,水柔頌方自緩緩道:「想不到你的思想竟如此敏銳,你……你揣得全都不錯。」
    她咬一咬牙,恨聲接道:「約在二十年前,我五家在這山上與大旗門人苦鬥數日,終於稍稍佔了上風,但我已精疲力竭,又有了身孕,便悄悄去求盛大娘,讓我早些回去,哪知她聽了我的話,竟忽然獰笑了起來,她說絕不許我再生兒女,奪去她兒子的愛,我才自一驚,她已將我推下了懸崖,我雖能僥倖不死,但兩條腿卻已……」她面容又是一陣扭曲,忽然頓住了話聲,目光中立刻充滿悲哀與仇恨。
    鐵中棠歎道:「前輩你在那種艱苦的環境下,仍然生存了下來,晚輩實在自心裡佩服得很!」
    水柔頌恨聲道:「那一段非人所能忍受的日子,將我折磨成這般模樣,但我畢竟還是活下來了!」
    她那充滿仇恨的目光,緩緩移向鐵中棠,接道:「那時,我正和你此刻一樣,疲勞、悲哀,而又重傷。」
    她面上慢慢起了一絲狠毒的笑容,望向鐵中棠道:「但我是女子,既有身孕,又成殘廢,情況還遠比你絕望的多,我還能在這種環境中單獨生存下來,你一個男子漢,為什麼不能?」
    鐵中棠心頭一寒,道:「前輩的意思……」
    水柔頌厲聲道:「我雖不殺你,但也不能養著你,你快些給我滾出去,否則……哼哼,說不得我只有動手了!」
    她手掌一撐,掠回床上,再也不看鐵中棠一眼,水靈光伏在地上,低低啜泣,也沒有勸阻之意。
    鐵中棠木然呆愣了半晌,他已用盡所有的智慧,要想打動水柔頌的心意,但此刻,他自知已完全絕望。
    他緊握雙拳,抬起目光,掙扎著站起來,掙扎著走出去,但方出洞外,他便立刻倒在地上。
    為了有用的生命,他願以自己所有的力量與智慧掙扎奮鬥。
    但是,他卻絕不乞憐,更不哀求。
    食水與山糧,已使他略為恢復了些許精力,但自洞內走出的一段路,卻又使他全身脫力。
    他四肢舒展,仰臥在地,盡量鬆懈了全身的肌肉與神經,然後,他盡力集中精神,默默調息起來。
    仰首望著天色,暮色已將降臨,一場更艱苦的奮鬥也已將開始生存的奮鬥,不但艱苦,而且殘酷。
    他知道在黑夜未來之前,他必須先要找一處棲身之地,才能躲避蛇蟲與蛟蟻的襲擊。
    太陽落山後,沼澤間便散發出一陣陣白霧般的臭氣。
    他尋了些枯籐綁在腿上,屏住呼吸,仔細選擇著道路。他行事謹慎仔細,絕不走失一步。
    仰首望去,暗藍色的蒼穹,已現出一彎淡白色的月痕。
    霧氣瀰漫,天色更黑,前面已漸漸不能分辨道路。
    鐵中棠仰天歎息一聲在泥澤中坐了下來,他已實在無法支持,當真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突聽一陣風聲,自身後掠來,水靈光已悄然到了他面前,一言不發輕輕扶起了他的身子。
    剎那之間,鐵中棠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道:「水姑娘,你……」
    水靈光搖了搖頭,鐵中棠只得頓住話聲。
    在山窮水盡之時,遇著一個幫助自己的人,那時他心中的情緒,絕非任何一個沒有身歷其境的人所能瞭解。
    他只當柔情手水柔頌已改變了心意,哪知水靈光竟扶著他走向另一個方向,他忍不住問道:「到哪裡去?」
    水靈光微微一笑,伸手蓋起了他的眼睛,輕輕唱道:「我讓你猜上一猜,想上一想,但你卻永遠也想不到,我現在帶你去的是什麼地方。」
    此時此刻,鐵中棠只覺這歌聲是如此甜美,再也不覺得如以歌聲來代替言語是件愚蠢的事了。
    他只覺身子輕飄飄的,只因水靈光已負擔了他全身重量。
    走了片刻,水靈光終於輕輕抱起了他,但一手仍輕掩著他的眼睛,輕巧的移動著腳步,曼聲道:「不要看,不要想,我一定會帶你去個神奇的好地方!」
    親切的歌聲,在鐵中棠心中的苦澀裡,滲入了一絲甜味,但這一絲淡淡的甜味中,卻又含著一些痛苦。
    因為鐵中棠知道在這絕壑之底,荒涼之地,絕不會有什麼神奇的好地方,他只覺四下氣息越來越是陰濕,地形也彷彿越來越奇特,到後來又走入了洞窟之中,滿洞風聲,呼嘯作響。
    風聲漸漸輕微時,水靈光終於移開了手掌。
    但鐵中棠仍然不敢張開眼來,只聽水靈光帶著笑聲唱道:「你睜開眼睛看一看,看一看這是什麼地方?」
    鐵中棠雙目一張,心頭不禁驟然為之大驚。
    只因他目光所及之處,竟然全都是人間難見的奇珍異寶,許多粒夜光之珠照得他滿眼生花。
    每個角落裡,都堆放著十餘株高達數尺的珊瑚。
    珊瑚枝上,掛滿了一串串紅的瑪瑙、綠的翡翠、白的珍珠,以及一些鐵中棠見所未見的寶物。
    最遠的一個角落裡,竟有一張錦塌,雖然陳舊,卻極美麗,錦榻旁竟還堆放著十餘壇泥封未除的美酒。
    剎那之間,鐵中棠哪裡還說得出話來。
    他雙目圓睜,目瞪口呆,他再也不會想到,在這地獄般的沼澤壑底,竟真的有這樣天堂般的神奇地方。
    水靈光眼波中閃動著喜悅而得意的光芒,將鐵中棠輕輕放到錦榻上,笑道:「奇……奇怪麼?」
    鐵中棠愣了許久,方自長歎道:「實在有些奇怪!」
    水靈光輕輕一笑,忽然轉身奔了出去,原來在這寶窖之後,竟還有外洞窟萬籟俱寂中,那洞窟中竟隱隱傳來一陣陣悅耳的流水聲。
    鐵中棠發愣的斜倚在錦榻,此時此刻,一切都使他覺得此身如在夢中,自己都難以相信。
    但等到他驚詫的情緒平靜之後,他立刻對這所有的情況下了個判斷,當下暗暗忖道:「這必定就是水靈光學武之地。水柔頌必定不准她女兒學武,而水靈光也不敢反抗母親,是以不敢將自己學武之事和這地方說出來。」
    但還有些事,卻是鐵中棠永遠猜測不到的。
    這地方究竟是何人所屬?此人是生是死?這些珠寶究竟是從何而來、水靈光究竟是因何因緣來到此地?
    心念數轉間,只聽水靈光在那邊的洞窟中曼聲唱道:「你快些閉起眼睛來,還有件事;我要讓你驚奇。」
    鐵中棠忍不住立刻閉起眼睛世上唯一能打動他的事,便是親切的情感,純真的感情。他只覺一陣香氣撲鼻而來,然後是水靈光嬌笑著的聲音:「好啦!」
    鐵中棠緩緩張開眼睛,突覺眼前一亮。
    滿洞珠光輝映中,站在眼前的,竟是個容光絕代,肌膚勝雪,有如瑩玉塑成般的美人。
    她穿的是一身綴有明珠的宮絹羅衣,在珠光寶氣中,更顯得綽約有如仙子,她面上的笑容是如此明亮煥發,使得鐵中棠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無法相信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美人,便是方才滿身泥污的水靈光,但事實卻又令他不能不信。
    他彷彿是一粒沉溷於泥污中的明珠,雖然長久被污泥掩去了光芒,但泥一去,光芒更倍覺照人。
    鐵中棠呆了半晌,只見水靈光輕輕旋了個身,輕輕道:「比……比起別人,我……我醜不醜?」
    鐵中棠長歎道:「你難道自己不知道?」
    水靈光搖了搖頭,道:「我……現在的……的樣子,從來都沒有人看……看過,直……直到今天。」
    鐵中棠默然點了點頭,心中不禁暗暗忖道:「空谷幽蘭,以空谷幽蘭這四字來形容於她,當真再也恰當不過。」
    抬頭望處,只見水靈光面上滿是幽怨之色。
    他終究是個男子,是以無法瞭解少女的心情少女們若是連自己是美是醜都不知道,那種心情之苦,怎會是男子所能瞭解?
    良久良久,他方自忍不住歎道:「美……」
    水靈光面上忽然飛起了一片欣喜的笑容,舉起雙臂,又輕輕轉了個身,嬌笑道:「我真的美?」
    鐵中棠又點了點頭,道:「自然是真的!」
    水靈光嬌笑著撲到鐵中棠身上,道:「謝謝你,你真好!」這句話說得清清爽爽,流流利利,哪裡還有口吃之病?
    鐵中棠心頭一動,大喜道:「你的毛病好了!」
    水靈光呆了一呆,睜大著眼睛道:「真……真的?」
    她心情緊張,立刻又口吃起來。
    鐵中棠歎道:「水姑娘,你只要心裡沒有畏懼,不再緊張,我確信你的毛病必定會好的!」
    水靈光嫣然一笑在榻邊坐了下來,垂首半晌,忽然長歎道:「娘若……能……能看……我這樣子,就……就好了。」
    鐵中棠道:「你為何不願被她看到?這裡究竟是什麼人的地方?」
    水靈光輕輕歎息一聲,甜美的笑容,立刻籠上一層淡淡的悲哀之色:「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有個明月如水的晚上……」
    鐵中棠打斷了她的歌聲:「我要你將這段事說出來告訴我,不要唱,好麼?」
    「我……我說……說得不……不好。」
    「慢些說,不要怕,沒有人會笑你的。」
    水靈光抬起眼,只見鐵中棠目中充滿了瞭解與鼓勵,這種眼色,使得她心中漸漸有了自信。
    只有別人的鼓勵和自己的信心,才是治癒口吃的良藥。
    於是她開始敘說這神奇的故事。
    她先天不足,後天又失調,幼時極不健康,腦筋在母體中便受了震盪,一直到七、八歲時還不能說話。
    水柔頌滿心都是對盛大娘的仇恨,對這盛家的後代,自然不會愛護。她不但恨盛大娘,恨這孩子,也恨自己,甚至恨上整個人類。
    在冷漠、艱苦與仇恨中長大的水靈光,從小便學會了忍受孤獨,她常常去尋找最冷僻與最陰森的地方去獨自流淚。那時她才七歲,就在這時,她有了奇遇。
    有一天晚上,月明如水,她正獨自藏在枯籐掩蓋下的洞窟中哭泣,卻不知正有一雙如閃電般的眼睛在偷偷望著她。
    自此之後,她每到這小小的避難處來哭泣時,這雙眼睛總會在暗處望著她,直到一天,她赫然發現有一個殘廢的老人已在她面前。
    這老人右腿已齊根鋸斷,左腿已只剩下半截,左臂更已殘廢,全身只剩下一隻左手仍然健全。
    他形容雖然可怖,態度卻很慈藹,於是水靈光便漸漸消失異懼之心,反對這殘廢的老人憐憫起來。
    自此以後,她每天都要抽出一段時間來陪伴這殘廢的老人,十幾天後,這老人才將她帶到這神奇的寶窖中來。
    她遵從這老人的命令,永遠沒有將這一段事告訴她母親,只因這老人對她是那麼慈愛。
    他盡心的傳授她武功和知識,也教她識字,她母親嚴格的控制她的食物和水,但她卻在這裡獲得了補償。
    只是她生怕被母親發現,是以絕不敢用這裡的清水洗滌身子這裡的水源富足,但食物仍是貧乏的。
    三年多之後,這殘廢的老人終於結束了他痛苦的生命,臨死前,他彷彿有許多話要對她說。
    但是他卻只說出半句話。
    「災禍之箱裡,是我的……」便斷氣而死。
    他死時的痛苦和遺憾,水靈光年紀雖小,但也看得出來,她知道這老人必定有一段充滿痛苦與仇恨的往事,但是他卻始終未曾向她說出也許他認為她年紀還小,要等她長大些再告訴她,但是他自己卻等不及了。
    說完了這段話,水靈光已是淚痕滿面。
    鐵中棠面色沉肅,垂首沉思,良久良久,沉聲問:「那老人是什麼姓名?」
    「我……我不知!」
    「那『災禍之箱』四字又是什麼意思?你當然也不會知道的。」
    想不到水靈光展顏一笑,居然說:「我知道!」
    她輕盈的飛身而出,片刻後便捧來兩口小小的箱子,高約一尺,兩尺見方,像是女子的梳妝匣。
    兩口箱子,大小完全一樣,裝飾顏色卻大不相同。
    其中一口,滿綴著碧綠的翡翠、鮮紅的寶石,以及奪目的明珠,閃閃的發著絢爛的光彩。
    另一口箱子,卻是黝黑色的,箱上沒有任何裝飾,也看不出是何物製成,卻沉重異常。
    水靈光將這兩口箱子輕輕放到錦榻上,立刻打開了那滿口綴著珍寶的箱子,鐵中棠忍不住問:「這就是災禍之箱麼?」。
    水靈光搖了搖頭:「七色寶石發彩光,這是幸運之寶箱。」
    箱子裡放著幾本絹書,四隻玉瓶,以及一隻幾乎已成人形的千年參果。
    他知道這些絹書與玉瓶必定是武林豪士夢寐以求的武功秘笈與靈藥,那千年參果更是並世難尋的寶物。
    但是他對那口漆黑的箱子,卻更充滿了神秘的好奇,他斷定這箱子裡必定隱藏著那殘廢老人一生的秘密。
    「這一定就是災禍之箱了!」
    他想打開這漆黑而神秘的箱子,水靈光卻用力握住他的手掌。
    「動……動不得的!」
    「這箱子難道從未曾打開過麼?」
    「洞中珍寶俱可動,唯有此箱莫試嘗,此箱一開災禍降,你我誰也不能當,整整十三年過去,我從未開過此寶箱。」
    她面色驚惶,歌聲更是慎重異常。
    鐵中棠只得縮回手掌,她才展顏而笑。
    「幸運箱中有靈藥,可治人間百般傷,千年參果更神妙,益神補氣是奇效,你趕緊服下去,傷病便無妨!」
    鐵中棠還沒有推辭,水靈光己掩住他的嘴,她目光中的情意,使得鐵中棠再也不願拒絕。
    於是她便為鐵中棠洗滌了傷口,服下靈藥,又將那一隻千年參果搗碎成漿,強迫鐵中棠服下。
    鐵中棠很快就沉沉睡去,水靈光立在榻邊呆呆看著他,忽然俯下身子,在他頰上輕輕一吻。
    然後又換過那件襤褸破爛的麻衣,在身上塗滿污泥,帶著滿足的笑容走了。
    鐵中棠一覺醒來時,水靈光已不在他的身邊,他只覺全身振奮,精神滿足,宛如換了一個人似的。
    那災禍之箱已被取走,幸運之箱卻仍留在錦榻上,箱蓋中夾著一片白紗,上面用焦木寫著:
    「你已睡了兩日兩夜,我也為你換過藥了,現在我去侍候娘,你醒來如覺無聊,可以看看箱子裡的書。」
    字跡雖不甚美,但卻一筆不苟,每筆每劃之中,看來都彷彿注滿了她濃濃的關切與情意。
    情意是如此真實,字跡是如此真實,四下的珍寶,也依然真實的發著光,但鐵中棠卻覺自己如在夢中。
    在重重危難九死一生的流血與驚險之後,接著而來的竟全都是常人夢寐難求之物秘笈、靈藥、美人、財富。
    生命的變遷是如此巨大,遇合竟是如此神奇,他不禁暗暗歎息,不知道上蒼對他今後的生命將如何安排?
    他取起第一冊絹書,在珠光下翻閱著,前面記載的,自然都是些內家正宗淺易的入門功夫。
    但是他越看越心驚,看到後來,竟不覺汗流泱背。
    這絹書上記載的武功,赫然竟與大旗門傳授的武功道路完全一樣,只是更為精妙而已。
    許多種他平日練功時遇著的疑難之處,即使他師父也不能解釋,然而在這裡卻有了答案。
    「莫非那殘廢的老人與我大旗門有什麼淵源?莫非他就是我大旗門中的前輩先人?」
    他雖然想起師父們曾經說過,大旗門曾經稱雄武林時,有極大的珍寶財富遺留在中原。
    但是大旗門被仇家所害時,當時的掌門人以及執事弟子全都死得乾乾淨淨。這宗財富所在之地,便成了個極大的秘密,數十年來,大旗門弟子一直在不斷尋找,但卻始終未曾找到。
    他又想起師父曾經對他說過「你爹爹絕代奇才,曾經說起他已將這寶藏的下落查出一些眉目,只可惜他也不幸被害死!」
    這些想法,在鐵中棠心頭閃過,他只覺熱血奔騰,不能自己,立刻自榻上躍下,要去尋找那災禍之箱。
    他深信這精秘的箱子裡,必定有為他解釋所有秘蜜的答案,縱有任何災禍發生,他也要看上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