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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輕嗔薄怒 益增其媚 蝕骨銷魂 另有用心

第二日清晨,管理王宅後園林木的花匠,心中暗自奇怪,公子的書房裡怎麼突然多了兩個生客。而且這兩個客人的打扮裝束都不倫不類,遠不及公子素日所交往的那些人那麼文質彬彬。但奇怪的是公子卻像對這兩人甚是親熱,甚至比對那些文質彬彬的公子闊少還要親熱些。
    這些事花匠只是在肚子裡奇怪,可不敢問出來,拿眼睛偷偷去打量人家,哪知被人家的目光一瞪,嚇得趕緊低下頭去打掃積雪,暗暗思忖:「這兩人的眼睛怎麼會這麼亮?」
    雪開始融化了,天氣格外地冷,三人都是剛起來,送來給王一萍一個人吃的早點,被三人吃了還有得多,粳米和雞湯熬成的粥,向衡飛還是第一次吃到,暗忖:「富貴人家的子弟,真是得天獨厚了。」
    三人走出園子,園子裡的空氣是寒冷而清新的,王一萍帶著他們在園子裡繞了一圈,向衡飛始終沉默著,像是有心事,那抱石書生賀銜山的眼睛轉來轉去,卻始終離不開那假山。王一萍暗笑:「這位仁兄的愛石之癖倒是真的很深呢。」遂陪著他走了過去。賀銜山喜色滿臉,不住地稱謝。向衡飛冷冷在旁打量,卻見此人的臉色在白天看來,白中帶青,眼神也微微有些不正,比在黑夜中看來,更令人討厭得多。
    須知向衡飛在外闖蕩,磨煉已有十餘年,什麼人沒見過,當下心中已然有數,知道這抱石書生定是被女色斫傷過度,不禁對他更起了反感,但王一萍與他談笑風生,卻彷彿和他很投機。
    賀銜山口如懸河,詩、詞、書、畫、琴、棋、彈、唱,講起來俱都頭頭是道,說及女色,更是眉飛而色舞。向衡飛暗暗皺眉,神色甚是冷淡。賀銜山笑道:「向兄對這些像是毫無興趣?」向衡飛敷衍了兩句,王一萍卻笑道:「賀兄不但文武雙全,而且還是個風流才子呢。」
    賀銜山仰天長笑,道:「小弟一介俗夫,不但文武兩途比不上閣下,就是這『風流』兩字,在閣下面前也萬萬談不上。」王一萍笑著謙虛,心中卻不免有些得意。他裘輕馬肥,風流多金,在九城中的確可稱得上是風流才子,只是他庭訓頗嚴,人也不俗,雖過屠門,卻未大嚼,僅以倚紅偎翠、絲竹言笑為樂事罷了。
    王一萍意興飛揚,賀銜山著意恭維,向衡飛冷眼旁觀,暗忖:「這廝究竟在搞什麼鬼?」原來這愛石成癖的抱石書生真正到了石頭旁時,對這些珍奇的山石反倒看都不看一眼了。
    午膳頗豐,向衡飛喝了幾杯白乾,意興豪飛,支起窗戶,風生滿襟,回頭一望,卻見賀銜山正在溫著花彫。
    他眉頭一皺,暗罵:「男子漢大丈夫,喝這些貓尿算什麼?」跑到桌旁,又滿滿斟了杯高粱,一飲而盡。王一萍拍掌大笑:「好!好!」也舉起酒杯,仰首干了。
    向衡飛笑道:「這才是大丈夫行徑。」側目一望賀銜山,見他正舉著一杯已經溫熱了的花彫在慢慢啜著,一面笑著說,「對於『酒』,小弟是萬萬不及兩位,可是『酒』下面的一字麼?哈——」
    王一萍接口道:「飲酒而未對美人,實乃一大憾事。兩位如有興,小弟倒可做一識途老馬。」他朗聲一笑,道,「京城名妓,實有醉人之處,賀兄向居江南,恐怕還未領略過呢。」向衡飛尚未答話,賀銜山已推杯而起,笑著說:「走走!此間未竟之飲,等我們到那邊再續上吧。」
    對這些風塵脂粉,向衡飛一向都厭惡得很,這也許是他在那種環境中所造成的。須知人們對一件事瞭解得過深,自然也就會對那件事失去興趣,其實人生如夢,逢場作戲最好。
    於是向衡飛拂了拂衣衫,道:「兩位兄台有興自去好了,小弟卻不便奉陪。」他轉面向王一萍抱拳道,「兄台高義,小弟感激得很,只是先師遺命未了,小弟還是要來拜望的。」
    王一萍微微皺眉,暗忖:「我傾心結交,你竟不願交我這個朋友,難道我有哪點配不上你?」方才向衡飛直言不去,他已有些不快,這種公子哥兒,最怕人家掃他的興。
    向衡飛一再提及「先師遺命」,王一萍更不滿,微一拱手,道:「既然如此,小弟也不能勉強,三日之後,兄台再來便了。」他略一停頓,又道,「只要小弟沒有其他突生之變,定會給兄台一個滿意的答覆,此刻恕不遠送了。」
    話當然說得不客氣,向衡飛倒也並不介意,人家對他態度的冷暖,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於是他拱手告辭,眼角都沒有向賀銜山面上瞟一下。
    賀銜山望著他那穿著已經洗得發白的衣衫的背影,冷笑道:「這窮小子是誰?」他已看出向衡飛與王一萍之間的不快,是以他才以「窮小子」來稱呼向衡飛,人情之淡薄,由此可知。
    王一萍正招呼小廝備事,聞言脫口道:「此人乃先師生前一個大對頭的弟子,他——」他終於止住話,沒有往下說。
    這並不是說他在顧忌著什麼,而僅僅是他認為這話沒有說的必要而已。
    賀銜山心一動,趕緊追問:「兄台的武功,不是小弟瞎奉承,在江湖上已可算得上是頂尖高手。兄台的師父,想必也是位高人,小弟揣測許久,心裡已猜中了八九分,兄台不妨說出來,小弟看看猜得對否?」
    這種非常技巧性的問話,果然使涉世不深的王一萍入彀了。他隨口道:「先師龍靈飛,過世已有十年了,兄台恐怕不會知道吧。」
    賀銜山面目變色,失聲驚道:「原來兄台竟是『南靈』龍大俠的傳人,龍老前輩隱跡江湖十年,武林中眾說紛紜。」他長歎了一口氣,又道,「卻想不到他老人家已然亡故了。」
    原來當年龍靈飛與魏靈飛京畿比武,雙雙喪命,武林中人並不知道,對這兩位一代大俠的揣測也人言人殊,莫衷一是。
    王一萍笑道:「兄台也知道先師的名字?」賀銜山道:「『南靈』龍大俠一代人傑,江湖中誰不知道他老人家,誰不景仰他老人家?」他眼珠微轉,又道,「想不到他老人家竟爾仙去了,想必是得了什麼不治之症吧?」
    聽到賀銜山這種說法,王一萍第一次知道了他師父在武林中的地位,十年之後武林中人提及他的大名,還有驚奇仰慕的感覺,這種聲望,使得王一萍心中怦怦,已然大動了。
    賀銜山見他仍未答話,緊接著追問道:「龍老前輩得的是什麼重症,怎地突爾仙去了?」王一萍微一驚覺,已自幻夢中醒過來,聽到賀銜山的話,微微搖頭道:「先師是和他老人家的一個大對頭交手時,各自中了對方一掌,竟然同時斃命了。」
    賀銜山「哦」了一聲,眼珠又轉動了起來,道:「另一位可就是與他老人家在武林中齊名的『北靈』威震河朔魏靈飛嗎?」
    王一萍頷首,又道:「方纔那位向兄,就是威震河朔的親傳弟子,他也要承繼師命,來和小弟一較身手呢。」賀銜山隨口道:「這真叫做不自量力了。」
    王一萍一愣,並不明瞭此話中確切的意思,他怎會知道賀銜山此刻心中所忖之事呢?
    當日南靈北靈突然雙雙在武林失蹤,雖然有人也不免猜測他們是死了,但是誰也不知道他們確切的死因。須知南北雙靈雖無門人弟子,但卻都在江湖上擁有許多極親近的朋友,那也就是說在江湖中擁有一部分極大的勢力。
    若此真相傳出——南北雙靈是比武時同歸於盡的,那麼此事雖然已經過去了許多年,但武林中人義氣為先,此事一傳開來,勢必又要在武林掀起巨波。
    此刻真相被賀銜山所得,他眼珠亂轉,心中又有了主意。
    這時小廝掀開簾子走了進來,恭謹地說:「公子,車子已備好了。」
    王一萍一笑,朝賀銜山道:「往事已矣,今日當歡,北國春遲,但探春須早,兄台和小弟且去做一探春客吧。」
    兩人迤邐走出花園,那小廝恭謹地在後面跟著,牆的轉角處似乎微微有人影一晃,但王一萍與賀銜山俱未在意。
    王一萍告訴了車伕要去的地方,登上了車。那小廝為他關上了車門,心中暗笑:「公子可去找他的老相好了。」
    此時牆角人影再現,跑到門旁低低地問了那小廝幾句話,然後走向牆角,拉著一人匆匆走了。但王一萍的車子早已絕塵而去,當然更看不到這事了。
    車上他們興高采烈地談論著,賀銜山笑道:「此刻就去,未免太早了些吧。」
    王一萍搖首微笑道:「對於有些人說來,此刻確是太早了些,但對小弟說來嘛——」他又一笑,道,「任何時間都可以。」言下大有無論任何時間,只要他去,都是被歡迎之意。
    果然,他這種想法是有著事實根據的。
    車子來到一條長而狹窄的巷子,巷口蹲著三五個賣花的小販,遠遠看到王一萍的車子,爭著奔了過去。王一萍探首外望,那些小販都圍了上來,叫道:「王公子,好久沒看見您了。」
    王一萍含笑點首,那些花販又道:「今天您到哪兒去呀?敢情又是去找海萍姑娘吧?」有的從籃子裡取出幾束淡紫色的小花,道:「現在天還冷,花兒也不多,公子就將就些,拿幾朵去吧。」又笑著說,「小的知道海萍姑娘挺喜歡這花兒的呢。」
    王一萍道:「好!好!」隨手掏了些散碎銀子,拋出門外,那車伕接過了花,馬鞭一揚,呼哨了一聲,馬車走進巷子。
    那車伕彷彿也甚為高興,馬鞭揮動得「辟啪」作響,口中也高興地呼哨著,像是一隻春天屋頂上見了雌貓的雄貓。
    巷子裡好幾家漆著黑漆的大門都打開了,有些戴著瓜皮小帽面色慘青的人,穿著厚棉袍,弓著背,走了出來,朝王一萍的馬車伕叫道:「孫老二,你小子倒是越來越花妙了。」「孫老二」也笑著打趣,顯得和他們很熟。
    那些人又向探首外望的王一萍打千,賠著笑道:「公子您好。」有的笑著說:「我們的美嬌姑娘想死您啦,您也不進來坐坐。」
    王一萍連連點頭,賀銜山哈哈笑道:「看來兄台倒還是個『薄倖人』呢,惹得一個個大姑娘直想你,該罰,該罰。」
    馬車走到巷尾,又轉了一個彎,緩緩在一家門前停住。
    賀銜山笑道:「此地想必就是兄台的心上人海萍姑娘的香閨吧,我看還是兄台一人進去的好,否則的話,哈,哈,就是兄台不怪罪小弟,海萍姑娘也會罵小弟是個不識相的蠢材。」
    王一萍也笑道:「兄台休要打趣。」推開車門,轉臉又笑道,「等一會兒小弟替兄台介紹一位,保管兄台滿意就是了。」
    賀銜山大笑,心裡也覺得有些癢癢的,方纔的兩杯酒,此刻在他身體裡已開始生出變化了,腳下虛飄飄地,一步跨下車子,一抬頭,那門已緩緩開了,當門立著一個垂著雙髻的小女孩子。
    那小女孩子看到王一萍,一笑,兩靨生出兩個小小的酒窩,嬌聲道:「喲,公子,您還記得我們呀,今個是哪一陣風把您可給吹來了?」一口清脆的京片子,聲聲如金珠落地,連久居江南,習慣聽吳儂軟語的賀銜山,都覺得耳朵麻麻的,受用得很。
    王一萍含笑走了過去,拍著那小女孩的肩道:「小霞,沒多久不見,你又長高了些,變得更會說話了。嗯,也漂亮了不少。」小霞搖著頭,不依道:「公子壞死了。」鬆鬆的頭髮直搖,帶著撲鼻的茉莉香油的氣味直鑽進王一萍的鼻子裡。賀銜山微微發笑,暗忖:「看樣子這妮子也在賣弄風情呢。」
    進了門,賀銜山不禁讚道:「這地方真不壞。」
    迎面是一個小小的池塘,方圓不過數尺而已,地上鋪著一塊塊鵝卵石,想是時常打掃沖洗,是以看起來乾淨得很。池塘上還有座小橋,橋後有一座很小的假山。一切都是那麼小,但卻更顯得精緻而玲瓏。
    王一萍扶著小霞的肩,走在前面,笑著問道:「你們姑娘在嗎?」小霞仰起頭,嘟著嘴道:「怎麼不在呀,我們姑娘整天都躲在屋裡,想你呀,都快想病了。」賀銜山暗笑:「這張小嘴真會說。」
    突地園子的左側,傳來一聲清脆的聲音,道:「誰想他呀!」他轉臉一望,但覺眼前一亮。
    原來池塘的左右兩側,都建有幾間精緻的屋子,此刻左側的窗戶打開了,俏生生地站著一個瘦怯怯的美人,雲鬢松亂,面上一副既喜且嗔的模樣,望之的確令人心醉。
    王一萍的笑容更開朗了,笑著說道:「小紅,快關上窗子,小心等會兒又著了涼。」那麗人一扭頭,嬌嗔道:「著涼就著涼,我死了也不要你管。」王一萍笑道:「好,我不管,你瞧你,又生的哪門子氣。」
    賀銜山直樂,暗忖:「這個大概就是海萍了,怎地卻又叫她小紅?」他不知道,小紅就是海萍,海萍就是小紅,只不過海萍是她的花名,小紅卻是她的真名而已,王一萍叫她小紅,不過是表示更親熱些罷了。這就是人們的心理。
    小霞一扭身子,轉到王一萍背後,推著他,道:「還不快進去?」
    王一萍笑著向賀銜山道:「請,請。」
    賀銜山跨了兩步,和他並肩走進京城名妓海萍的香閨裡。
    海萍正坐在桌子旁,一隻手支著桌子,露出白生生的手腕,看起來是那麼纖弱和那麼美好。王一萍走過去,輕輕地握著她的手腕,關切地道:「你看,又瘦了。」海萍一甩手,小霞卻在旁邊說:「還說呢,我們姑娘都是想你想瘦的。哼,你們男人呀!」嘴又一嘟,好像對男人非常瞭解的樣子。賀銜山忍不住,又笑出聲來。
    海萍站起來,故意不理王一萍,卻向賀銜山道:「您請坐呀!」又道,「小霞,還不快泡茶來。」小霞應聲想走,海萍又道:「記得公子喝的是什麼茶嗎?」小霞道:「記得。」回過頭朝王一萍做了個鬼臉道,「我們姑娘百般為著你,你又有哪一件為著我們姑娘?」說著,一轉身走了。
    王一萍笑罵道:「這妮子越來越刁了。」
    海萍道:「你要嫌刁,就別來好了。」語氣雖是生氣的,但美人嬌嗔,卻更令人神魂顛倒。
    天正亮,窗戶也是支起的,賀銜山細細打量她,見她不施脂粉,膚白如玉,臉頰上有幾粒淡淡的雀斑,非但未損其美,且更令人覺得嫵媚。嘴是渾圓而小巧的,雖然在冬天厚重的衣衫裡,身軀仍然顯得那麼瘦弱,更添幾分嬌怯。
    王一萍顯見得對這位嬌怯瘦弱的雀斑美人甚為傾倒,他遍歷歡場,北裡嬌娃見了他誰不是婉轉投懷,百計承歡。但這嬌嗔薄怒的海萍,卻更令這風流才子覺得心醉,這就是海萍的聰明之處。因為她不但瞭解人們的心理,也會利用人們的心理。
    王一萍撫著她瘦削的肩,道:「羅蘭呢?」海萍一抬頭,瞪了他一眼,王一萍忙道:「不是我找她。」一指賀銜山,又道,「是替他找。」賀銜山「撲哧」一笑。
    海萍臉彷彿一紅,抬起手,指著窗外,道:「那不是來了嗎?」
    賀銜山順著她的手一望,園中碎石小徑上,果然裊娜行來一人,頭髮長長地披在肩上,面龐圓圓的,比海萍胖些,但胖得恰到好處。
    帶著一陣香氣,羅蘭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張素色的紙箋,朝王一萍道:「你才來呀,我等了你好幾天了。」看了海萍一眼,鼻子一皺,又道,「我作了一首詩,你看看好不好?」
    王一萍接過那張素箋,邊看邊笑,海萍一伸手,奪了過去,道:「你笑什麼,不好是不是?那當然了,怎麼比得上你這位才子。」又朝羅蘭道,「蘭姐,你給他看作甚?這種人呀,氣都要把人氣死了。」
    王一萍笑著分辯道:「我也沒說不好呀!」
    在這種情況下,時光過得像是特別快,海萍雖然不斷地在生著氣,但卻令你在她的生氣中覺得心裡甜甜的。不但是王一萍,就連賀銜山都心醉了。
    夜色已臨——桌子上杯盤狼藉,人也有了幾分醉意。賀銜山醉眼乜斜,王一萍高歌長吟,海萍紅上雙頰,燈光下顯得更美了。
    小霞又添了酒來,神色突然顯得甚是慌張,嘴唇也變得蒼白而沒有血色,將酒壺放在桌上,就匆匆走出去。可是她這種異常的神色,並沒有引起這兩個面對美人的公子的注意。
    賀銜山拿起酒壺,替自己和王一萍滿滿斟了一杯,道:「勸君更進一杯酒,與君同消萬古愁。王兄,再乾一杯。」王一萍也笑道:「對,今朝有酒今朝醉。賀兄,我們今日要不醉無歸才對。」一仰首,果然乾了一杯。
    這酒,在他們舌尖留下一絲苦澀的感覺,但他們也沒有分辨出來,面對醇酒美人,人們往往會失去那一分敏銳,變得麻木而遲鈍,而這種麻木和遲鈍往往會給自己帶來災禍。
    天地開始混沌——王一萍和賀銜山都有了這種感覺。
    「醉了。」王一萍低語著,海萍的身影開始矇矓,他漸漸有了蝕骨銷魂的感覺,這是他從未感覺過的。
    但在此刻,又有誰會知道在這蝕骨銷魂中,卻隱藏著一場災難呢?
    燈紅酒綠,窗戶早已關上,室內溫暖如春——
    驀地,砰然一聲,關著的窗戶被擊得粉碎,賀銜山久經風浪,本能地一長身,但四肢卻失去了原有的力量。
    隨著窗戶被撞開,幾條身影極快地自窗戶和門裡闖了進來,羅蘭一聲驚呼,手中的筷子掉在桌上。海萍卻鎮定得很,一把拉住她。王一萍也自警覺,但他和賀銜山一樣,渾身的力量一絲也使不出。銷魂蝕骨的感覺此刻對他說來,已不在了,他極力張開眼睛,看到闖進來的人一個個身軀彪壯,手裡拿著晶光閃爍的兵刃,心裡雖然奇怪,但隨即奇怪的感覺就被一陣暈眩所代替了。
    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首先進入眼簾的,是一片漆黑,那簡直和閉著眼睛差不多。然後他略微動了一下眼睛,再張開眼來,已能隱隱約約地看到,他所處的,是一間空洞而巨大的房屋。這時候,他暈眩前的事都澎湃著回到他腦海裡。在這一剎那裡,他腦海中的奇怪感,遠遠勝於其他的各種感覺。
    他疑念叢生,既不知道他為何被劫害,更不知道劫害他的人是誰。
    他四肢俱有麻木的感覺,渾身也懶洋洋地沒有絲毫力氣,他起先還以為是方才藥酒的力量未退,但細一覺察,卻又覺不像。這種感覺對他而言是非常新奇的,但這新奇所帶給他的並非喜悅,而是恐懼。他極力去推測,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突然,他在身旁不遠之處聽到一種聲音,那是人類所發出的一種類似歎息、而非歎息的聲音。接著,是重濁的呼吸聲。
    「這房間居然還有別的人!」轉念一想,他馬上就下了判斷,「他大概就是賀銜山了。」
    他試一張口,居然還能發出聲音,但他卻也不敢貿然地去問這同房間的人究竟是誰?他雖然問心無愧,自問平生沒有做過什麼真正的惡事,但此時此地,卻又不容得他有太多的僥倖。
    他心中正自猶疑不決,幸好那人已先開口,道:「是誰?是誰?」這種聲音,王一萍立刻就聽出就是賀銜山了。
    他頗為心悸地暗忖:「他這才叫做無妄之災,巴巴地從江南來,玩也未玩足,此刻竟然被人無緣無故地抓來了。」
    賀銜山似乎非常焦急,又問道:「旁邊的人可是王兄?」王一萍立即回答:「正是。」他毫不停頓地又接道,「賀兄,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覺得渾身酥軟,一絲力氣也用不出來?」
    賀銜山在黑暗中掙扎了半晌,似乎想極力將身軀移動過來,但他這企圖卻未成功,長歎了口氣,說道:「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所在,看樣子我們是被人施了暗算,點中酸軟穴了。」
    「點中了穴道?」王一萍一驚,他初次被人點中穴道,心中自然難免有一些難受,縱然這並非是在正式交手時被點的。
    這時兩人心中各有所思,王一萍暗忖:「真奇怪,我與人素無仇怨,怎會有人來暗算我?」轉念一想,「難道這是向衡飛動的手腳?因為只有他一人是和我有著仇怨的呀!如果真是他,那此人也未免太卑鄙了些,我對他並不薄呀,如果他真能以真實功力勝我,我也會心服,可是他卻用這種見不得人的詭計來暗算我,還利用了兩個妓女。」
    他此刻心中不但有對向衡飛的痛恨,還有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這感覺包括了被人欺騙的懊惱和自責。
    「想不到,我真想不到,看起來海萍也是參與了這詭計的一分子。她平日對我的似水柔情,佯嗔微妒,原來只不過是諸般作態而已!」他風流倜儻,周旋於北裡嬌娃之間,總認為人家都是對他真心真意,此刻思潮洶湧,往日的金粉迷夢,都成了他此刻的悲傷。
    賀銜山的心思,自然和他迥然不同,也許他心中已然有數,知道此事完全由他而起,王一萍不過只是個陪祭的犧牲者而已。
    「但是又有誰知道我在京城裡,又有誰會知道我在海萍那裡,這一定是有人出賣了我,但這人又會是誰呢?他心中也難免疑竇叢生,因為這事的發生,是這麼突然,他兩人又怎會知道事情的真相呢?他兩人心中自然焦急,尤其是王一萍,平日養尊處優已慣,哪裡吃過這樣的苦楚。他酒意全消,身上微感寒冷,完全無法推測將要發生的事。
    突然,賀銜山問道:「王兄既是南靈龍大俠的傳人,可曾修習過內家正宗的『重樓飛靈』之術?」
    王一萍想點頭,但他此刻連點頭的力量都似乎失去了,隨即,他又不禁暗自失笑:「縱然我能點頭,他又怎看得見?」於是他以微弱的聲音說:「小弟十年來朝夕不斷修習的,就是這『重樓飛靈』心法。」但他卻不知道賀銜山突然問他此話的用意。
    賀銜山忙道:「那就好辦了,依小弟所覺,我們身受的點穴手法極為普通,想必非高手所為,王兄如曾習得此術,不妨以此心法一試,或許能自己解開穴道也未可知。」
    他話講得非常急促,想是極為興奮,須知「重樓飛靈」乃武林罕見的內功心法,如修煉火候到家,不難自己解開穴道,當然這是指普通的點穴手法而言,若是內家高手的獨門點穴手法,只要你被點中,那麼即使你武功再高,也是無法自解的。
    王一萍大喜,急切地問道:「真的?」他身受南靈龍靈飛的親傳時間太短,修習內功的依據僅是龍靈飛所遺留的幾本秘笈而已,是以他雖然仗著天資過人,武功能有所成,但對武家的一般常識,和對自己武功的運用方法,卻是知道得太少了。
    他這句問話,已無須再得到答覆,隨即他舌抵上顎,氣納丹田,想以絕頂的內功心法,來使他自己逃離厄運。
    開始的時候,他覺得非常困難,那正和他剛剛修習此法時一樣,但十年來從未間斷的苦練,已使他和這「重樓飛靈」有了一種非常自然,也非常密切的契合。片刻,他體內的真氣已漸能融匯——
    驀地,黑暗巨室裡亮起燈光,雖然這燈光並不亮,然而在如此黑暗的地方,縱然是微弱的燈光,也能帶給人們刺眼之感。
    隨著這燈光,已有人聲傳來,像是因為明知室內的人已被點中穴道,是以全然不再有顧忌。
    燈光愈來愈亮,人聲愈來愈近——
    王一萍藉著這燈光打量四周,就知道自己處身的原是一間破廟的正殿,佛殿當中供的佛像和兩旁的泥塑,雖已金漆剝落,但被這暗淡的燈光一照,卻更顯得猙獰可怖。
    賀銜山悄聲問道:「王兄穴道可曾解開?此刻已經有人來了。」
    王一萍尚未及回答他的話,殿中已走進兩個人來,手提著燈籠,粗豪地笑著,藉著微弱的燈籠之光,王一萍打量著這兩人,心中一驚,原來這兩人正是昨夜荒林相遇的更夫。
    他無法再細細體味這兩個更夫和此事的關聯,因為大廳裡隨即又擁入一批人來,這些人都一身短打扮,腿上裹著倒趕千層浪的包腿,一個個身軀彪壯,聲音粗豪,只不過是些江湖中的末流角色而已。
    那些人得意地走了過來,有人說:「這次真是大功一件,幫主若是知道了,再也不會罵我們是光吃不幹的窩囊廢了。」
    另一人接口道:「想不到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翻花浪子』竟會落在我們這一批酒囊飯袋手上。」說完,得意地大笑著。
    王一萍心中奇怪:「誰是『翻花浪子』?這批人又是誰?」
    那批人又走近了些,提著燈籠的更夫走過來,踢了賀銜山一腳,罵道:「姓賀的,今天你可得認栽了吧。」賀銜山一聲不響,那更夫卻像是對他痛恨至極,口裡罵著:「姓賀的,你招搖撞騙,淫人妻女。我們『紅旗幫』雖然也是個見不得人的幫會,可是我們幫裡上上下下,哪一個不恨你入骨?」他放聲一笑,又道,「今天你落在我們手上,好朋友,就認命了吧。」
    隨即,他踢了賀銜山一腳,轉過頭來,朝王一萍道:「姓王的,平日我倒尊稱你一聲『公子』,是看得起你,可是你和這姓賀的一路,我們可有點不大看得起你了。今天沒別的話說,也只好委屈委屈您啦。」
    王一萍恍然大悟,暗忖:「聽這些人的口氣,這賀銜山想必是個武林敗類,因此人家不惜千方百計地來做掉他,而我——」他無可奈何地一笑,「只不過是恰好要倒霉而已。」
    那更夫連踢帶罵,又轉過頭去,朝那批人說:「哥兒們,我小銅鑼提議,今天就在這裡先把這姓賀的廢了,免得日久天長,又生出別的毛病。」他哼了一聲,回頭去「呸」的一聲,朝賀銜山臉上吐了一口唾沫,罵道:「你呀,丟盡了你哥哥的人,這一次,可別再想你哥哥來救你了。」
    賀銜山仍然一言不發,既不分辯,亦不驚慌,更不生氣,王一萍不禁暗暗敬佩他的鎮定,無論事情的真相如何,這種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鎮定功夫,仍然令人覺得可佩。
    那批粗漢中忽然又有一人道:「小銅鑼,你做事可別太冒失了,舵主還沒來,你少在這兒胡亂發表議論。」又有一人接口道:「我看小銅鑼做事也太冒失了些,你看看把人家姓王的也給弄來了。人家是北京城裡鼎鼎大名的公子,糊里糊塗把人家給綁了來,你們說該怎麼辦?」頓時那些粗漢議論紛紛,都是以這叫「小銅鑼」的更夫為目標。
    原來這事小銅鑼功勞最大,他在荒林中識出「姓賀的」之後,暗地尾隨,從王宅小廝口中,知道他是去了「海萍」家裡。他暗中計較,知道難以力敵,於是就利用「紅旗幫」在北京城低層社會的勢力,威逼海萍,暗算王一萍等人。
    想那海萍只是九城裡的一個妓女而已,當然不敢和北京城裡的低層社會中的惡勢力相抗,於是就暗暗在酒中下了藥,讓小銅鑼立了個大功。
    「紅旗幫」裡其餘的人可不免暗暗嫉妒,議論紛紛,冷言熱語,將小銅鑼批駁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種情形可瞞不過老於世故的賀銜山,自從他知道自己是落入「紅旗幫」手中,就已經明白自己今天是難逃公道的了。因為他非常清楚,自己對「紅旗幫」的所作所為,的確是令人髮指的!此番他落入「紅旗幫」之手,當然是凶多吉少的了。
    「紅旗幫」的那些粗漢數落了半晌,又有人道:「舵主怎地還不來?他說他即刻就來的呀!」另一人說:「我們舵主有名的精明強幹,大約此刻又撞上了什麼事,所以要來遲些。」
    小銅鑼悶了半晌,看到大家目標轉移,於是也接上道:「我知道他老人家絕對不會不來的,他老人家對這姓賀的也是恨之入骨——」
    另有一個很低的聲音問道:「我們的這位舵主是不是當年……」
    但是他話未說完,很快又被另一人打斷了:「噓,別提這事,等會兒給舵主聽見了,可不是好玩的。你知道,我們舵主別的不忌諱,可就忌諱別人說及他以前的那檔子事。」
    賀銜山聽了,心中更恐慌,從這幾人的對話中,他已知道這些粗漢口中的舵主,就是「紅旗幫」幫主奪命紅旗手下的最得力幫手之一,也就是「紅旗幫」中掌紅旗的四個舵主之一——玉面狐張先遼。
    「如果這些漢子口中的『舵主』果真就是玉面狐,那我可就真的慘了,早知今日,唉!我昔年又何必去弄他的老婆,何況他那個老婆又不是什麼上等貨色!」賀銜山暗地思忖著。突地,他轉念一想,替自己開脫:「但看情形不會是他,如果是他,聽了我在此地的消息,怕不馬上趕來才怪。」
    其實他卻不知道,那些粗漢口中的舵主,就是「玉面狐張先遼」,而張先遼之所以沒有即刻趕來,卻是因為他遇到另一件事,而這件事,險些令他永遠也無法趕來了。
    原來當日向衡飛落寞地走出王宅的後園,春寒料峭,頗有蕭索之感。向衡飛踽踽獨行,不禁暗自唏噓,覺得人生很難確立一個目標。
    他十年來可說是含辛忍辱,受了不少氣,也吃了不少苦,終日安慰著自己的,就是想等到十年後赴了師命所訂的約後,就要憑著自己的身手,在江湖上好好做出一番事業來。
    哪知真正到了這一天時,事情的發展遠出乎於他意料,這就是世人所謂的「天命」,人們往往將自己的智慧所不能解決的事,稱之為「天命」。向衡飛此時唏噓感慨,又何嘗不是在暗怨「天命」?
    王一萍的「三日之約」,他覺得很興奮,也覺得很難受。
    興奮的是十年的等待和期望,今日雖未得到結果,但終究是快了,雖然這三天的等待,在他心裡會覺得比十年更長。難受的卻是他對王一萍和自己之間友情抱憾,他又何嘗不願意與王一萍結為知交,但是師命如山,他又怎能違抗呢!
    他又無可奈何地將這些委諸於「天命」,對於「天命」,人們總會有「無可奈何」的想法。在他心底深處,還有一份「茫然無所適從」的感覺。
    此後何去何從?該怎麼樣才能一展抱負?這在他心裡,成了一個很大的問題。此刻大地蕭索,林木颯然,他微微有了「世事如夢,又何苦去爭名奪利」的遁世之想。
    但若叫他依然隱身在低層社會裡,他又怎會甘心呢?明珠的光芒是絕對不會永遠被隱藏的。這也正如被藏在布袋裡的尖錐,遲早會鋒芒畢露,於是他心中開始凌亂了。
    他茫然走了一會兒,腹中開始有些飢餓,方纔他未等終席,就匆匆離去,此刻卻想找些東西吃了。於是他匆匆前行,繞過這片荒林,找了家極窄小而雜亂的吃食店,走了進去。這店所賣的,僅是些鍋餅、牛肉之類極為粗糙的吃食,進去的吃客自然也都是些販夫走卒和一些低級人物了。
    向衡飛走了進去,掃目一望,熟人極多。此刻他心情落寞,也懶得去招呼,低著頭,向前走了兩步,想找個僻靜的角落坐下。
    忽地,他屁股被人重重地打了一下,他回頭怒目而視,卻見是北京西城裡一個頗有勢力的地痞,正斜眼睨著他,笑道:「受氣包,怎麼好幾天沒看到你了?跑到哪裡去窩起來了?」向衡飛極為勉強地笑了笑,他已習慣於這種動作和這種言辭,今日雖覺得有些不忿,但卻也習慣性地忍住了。
    他隨意坐了下來,這店的吃食種類極少,是以也根本不需要點,堂倌送過來幾塊鍋餅,一碗又鮮又濃的羊肉湯,向衡飛隨意吃著,目光呆板地停留在油膩的桌面上。
    忽地,有幾個人的話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銅鑼跑來跑去,總算跑出了個結果來,聽說那廝現在就在海萍那騷妞兒那裡,喝得已有八九分了,眼看就要入彀。」另一人接口道:「聽說陪著那廝的還是什麼京城裡有名的才子,叫做王一萍的呢!」
    先前那人道:「是呀,我也在奇怪,這姓王的怎麼會和那廝搞在一塊兒去了,看樣子,姓王的這次恐怕也要跟著倒霉。」
    向衡飛動也未動,凝神聽著,「王一萍」三字深深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廝得罪了『紅旗幫』,也算是他活該倒霉了。」一人極為自負地說。
    「你可別弄錯了,光憑我們『紅旗幫』在北京城裡的這一點勢力,再加上玉面狐張舵主,可也未必鬥得過人家呢。」停了停,他又說道,「看樣子這小銅鑼還真有兩下子——」
    「是呀,我聽說那廝在大江南北很有點門道,武功也不錯——」
    「他還好,他還有個哥哥你知道嗎,可就更了不起啦。不過他哥哥和他不一樣,人家可是江湖上響噹噹的人物。」
    「他哥哥是否就是——」
    突地,小店裡嘩然一聲,原來是有個客人吃醉了,掀翻了桌子。
    這一陣噪聲,使得向衡飛沒有聽清那人所說的名字,但是他卻已經知道這大概是怎麼回事了。
    他和王一萍雖只有短短一段時間的相處,但卻已和他有了幾分情感,此刻他暗忖:「我看那姓賀的有點邪門,現在一看,果然不錯。」轉念又忖,「他跟紅旗幫想必有些夾纏不清,是以紅旗幫以詭計暗算此人。紅旗幫在北京城裡的勢力頗大,這廝恐怕要難逃公道了,只是王一萍——」
    聽了這些人的話,他知道王一萍勢必也要被纏入這是非之中,於是他開始暗暗考慮,該不該伸手管這件閒事?
    他知道這麼一來,就等於與整個北京城的低層社會為敵了。海萍,他也知道這是個頗有名氣的妓女,因為這些人和事都是他所熟悉的,因此他做起來,反而有些猶疑不決。
    這時候那些人越談越遠,已有些言不及義了,三杯酒下肚,這些人談話的內容,是可想而知的。
    向衡飛暗暗皺眉,這些話他並非沒有說過,只不過是他在說的時候,極為勉強而已。此刻他聽了,卻不免有些討厭。經過這幾天的事,他的性格也像是改變了,對於他討厭的事,他不再願意勉強自己去做。
    於是他付了賬,低著頭走了出去,那些人又在後面叫著:「受氣包,走了呀,受氣包,哈——」他頭也不回,走了出去,對於這些,他一向是淡然視之,就像人們對於狗吠的聲音也常常淡然視之一樣。
    外面天已黑了,他暗自奇怪:「怎會天黑得這麼快?」人們在思索事情的時候,時間就會不知不覺地溜走,尤其是當人們在專心思索著一件事的時候。
    他又墜入沉思中,對這件事,他想極快地作一個決定,但是卻又彷彿有一種情感來阻止他作任何決定。
    風漸大,他心中猛然升起一個念頭:「我若是要完成師父的遺命,勢必要和王一萍真正地斗一次,假如王一萍有了任何意外,那麼我師父所訂之約不是沒有結果了嗎?」一念至此,他再不遲疑。海萍所居之處,他亦甚熟悉,於是匆匆變了個方向,大踏步走向那裡。
    這時天已全黑,但他卻也不敢施展出輕身功夫來,只不過走得稍微快一些而已。海萍家的門是關著的,他考慮了一下,沒有敲門,身軀微微一弓,極輕巧而美妙地躍了進去,全然沒有發出一絲聲息。
    院子裡異樣的靜寂,他非常不習慣這種夜行人的勾當,笨拙地朝左右看了看,發現左側的房子,也就是海萍住的那一間,隱隱有人聲傳來。
    於是他又考慮了一下,是光明正大地走進去呢,還是先暗地探查一下?
    最後,他選擇了後者。於是他腳尖點地,輕輕掠到窗前,可惜那窗子關得甚是嚴密,裡面的情形外面根本無法看到。
    若然是精於此道的夜行人,此刻就會以指尖醮些唾沫在窗紙上點個小孔,可是他卻不懂這些,窗戶裡的人語又極為低微,他也無法聽到。他心中著急,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無意中一抬頭,突然看見上面有一線光射出來,於是他大喜,一縱身,伸手搭住屋緣,就著那空隙向內一望,登時半邊身子都發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