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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情深似海

吳鳴世長歎一聲,側顧一眼,緩緩搖了搖頭,接著又道:
    「那女孩聲音越喊越大,腳步也越跑越快,片刻之間,已由前院跑至廳堂,這武林世家本是舉家居此,廳房建得甚是廣闊,廳前的台階,就有十數級之多,這男孩與女孩兩人大喊著跑到石階前,四下仍然寂無應聲,心裡都不禁發起慌來,三腳兩步地跑了上去,推開廳門,往裡一望──」
    裴玨只覺心中「怦怦」跳動,雖不想打斷他的話,卻仍禁不住脫口問道:
    「裡面怎樣?」轉目望去,依稀見得吳鳴世面目之上,亦自滿是激動之色,雙拳緊握,目光直視,接著緩緩又道:
    「此刻已是清晨,晨光雖熹微,但十步之內,已可辨人面目,他們推門一望──唉!」
    他語聲微頓,竟又長歎一聲,方自接道:
    「莫說這兩人僅是髫齡幼童,便是你我,見了那廳中的景象,只怕也要──」
    他說得本就極慢,再加上不時長歎,不時停頓,裴玨只覺自己心胸之間,像是突地堵塞了一塊大石頭般地難受,心房中的「怦怦」跳動之聲,卻更加響了,目光凝注著吳鳴世,只望他快些說出來。
    哪知此刻吳鳴世語聲一頓之後,腳步竟也隨之停下,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長歎道:
    「那廳中的景象,不說也罷,總之──」裴玨心中一急,方待追問,但轉念忖道:
    「世上悲慘之事本已極多,我何苦要去多聽一些。」他心知這廳中景象必定極是悲慘殘酷,心中雖然好奇,卻仍能忍住不問。
    只聽吳鳴世接道: 
    「這男女兩位童子的一家大小數十口人,竟在他們迷途的一夜之中,全數身遭慘死,這數十具屍身,此刻竟全都堆在這間寬闊的廳房裡,一線灰白的天光,自門外射人,只見這些屍身上,血跡仍鮮,屍骨未寒,無論男女老幼,面上俱都帶著驚恐之色,顯然是臨死之際,遭受到極大的驚恐,而死後也不能安然瞑目。」
    他雖未將廳中景象詳細描述,但就只這寥寥數語,卻已使得裴玨聽來冷汗涔涔,心胸幾乎為之透不過氣來。
    他握拳一擊,瞠目說道:
    「這是誰幹的?難道這人竟沒有半點人性?他縱然與這家人有仇,何苦將這家中的婦孺也一起如此殘酷地殺死呢?」心中悲憤交集,恨不得將殺死這些婦孺的人,抓過來狠狠痛擊數掌,又恨不得立刻跑到這一雙幼童身側,去安慰他們,眼前似乎又泛出一幅圖畫。
    一雙髫齡幼童,痛哭著奔向這些屍身,奔向他們父母屍身的旁邊,大聲痛哭著,他們當然無能力將這些屍身埋葬,更無能力替他們復仇,除了痛哭之外,就什麼也不能做了。
    漸漸,這幅圖畫在他眼前模糊起來,他細細體會著這一雙幼童當時的心情,越想越覺難受,只恨不得放聲痛哭一場。
    卻見吳鳴世亦自垂首默然良久,突地說道:
    「你的房間到了。」裴玨抬目一望,自己房中的燈光,仍然亮著,昏黃的光線,映在慘白的窗紙上,似乎倍覺淒涼。
    心情哀痛的人,眼中所見,無論是什麼,都會增加他的哀痛之心,其實世上燈光本都昏黃,窗紙亦都白色,又有什麼淒涼之意呢!
    他們默然走人房中,裴玨便自歎道:
    「想不到這兩位前輩奇人的身世,竟是如此淒涼,但是──那『金童』前輩後來怎會……」他本想問那金童後來身軀怎會變的如此畸小,但又覺得如此問法,大為不敬,便倏然住口。
    卻聽吳鳴世已自緩緩歎道:
    「他們年幼力弱,陡然陷入這種悲慘的狀況中,真是叫天不應,呼地不靈,兩人在那屍首邊整整痛哭了一日,才有遠在五里之外的三個獵戶跑來──」他語聲一頓,解釋著道:
    「他們隱居之地,本在一處極為僻靜的山郊,四近都沒有鄰人,若非這些獵戶偶然來此,聽到裡面的哭聲,才走人一看,只怕一個月後,也沒有人知道這間巨宅中發生慘案。」
    裴玨心念一動,道:
    「依我看來,這家中之主,在早年闖蕩江湖之際,必是結下不少仇家,是以他才會選下這等所在來做隱居之地。」
    吳鳴世微微頷首,隨又接道:
    「這些獵戶見了這種情況,也不禁為之一驚,但他們終年傷生,膽子自比常人大些,心中雖驚不亂,將這些屍身全都埋葬起來。」
    裴玨長長透了口氣,低聲道:
    「這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想不到這些獵戶倒都是善良之人。」
    他方自暗中為這一雙幼童慶幸,哪知吳鳴世突地冷「哼」一聲,道:
    「這些獵戶一看這樣巨大的宅院中,除了這兩個幼童之外都是死人,仔細一問,又知道他們與外人都不相往來,暗中早已起了惡念,將屍身埋葬之後,竟雀巢鳩佔,舉家都遷入這棟巨宅中來,而且對這幼童兩人百般凌辱。這幼童兩人家遭慘變,孤苦伶仃,再遇著這班惡人,唉──」
    裴玨劍眉怒揚,手掌緊握,在桌上重重打了一拳,他對人對事,雖然俱都存著九分寬恕之心,但此刻心中亦不覺怒氣大作,大聲道:
    「這種狼心狗肺之人,真該刀刀斬盡,個個誅絕才對。」
    吳鳴世目光轉處,只見他滿面俱是怒容,所說之話,亦是他從未說過的,不禁暗歎一聲,忖道:
    「此人寬於待人,嚴於待己,別人無論如何對待於他,他都生像是沒有放在心上,但聽了別人的不平之事,卻又如此氣憤不平,竟然說出這種話來,唉──交友如此,夫復何憾!」
    他心念微轉,便又接道:「這一雙幼童在這種情況下,自然無法再忍受得住,便偷偷跑了出來,人海茫茫,天下雖大,但又有何地是他們容身之處?」
    目光再次一轉,卻見裴玨面上此刻怒容已斂,卻換了滿臉的悲愴之色,他知道這情感豐富的少年,又被自己這幾句話勾起了心中的傷心之事,語聲便為之頓住。
    裴玨果然未出所料,心中正自想到自己流浪的時候,所遭遇到的辛酸苦辣,所體會到的冷暖人情,炎涼世態,而這一雙幼童,年齡還不及自己大,在這茫茫人海裡,其遭遇自更可歎了。
    於是他又不禁長歎一聲,垂目低聲問道:
    「後來他們怎樣了?」
    吳鳴世沉吟半晌,忽地展顏一笑,道:
    「苦極之處必有甘來,悲極之境必有樂至,這一雙幼童可憐的遭遇,後來竟全然改觀,他們流浪之中,竟遇著兩個武林奇人,將他們分別帶了回去,傳授給他們一身武功,使得他們兩人,變成數十年來武林未有的蓋世奇人,報復了自身的血海深仇,將那班貪心的獵戶,大大懲戒了一頓,裴兄,你可知道,一個人少年時的得意,未必是福,而少年時的折磨,卻往往使得他日後能有更大的成就,一塊美玉,不經琢磨,不能成器,人之一生,不也像美玉一樣的嗎?」
    他見了裴玨的悲愴之態,想到裴玨的身世,知道他此刻心中難免沉鬱,便說出這番話來,正是取瑟而歌,別有所寄,裴玨絕頂聰明,焉有聽不出來的道理。
    他感激地微笑一下,忽地說道:
    「但是……他們怎地會……會……」他一連說了兩個「會」字,卻仍沒有將心中想問的話說出來。
    但吳鳴世卻已瞭解他言下之意,便又道:
    「他們雖然人分兩地,但心卻常在一處,兩人刻苦練功之暇,他固然時時刻刻在想著她,她也時時刻刻地想著他,兩人劫後餘生,常念家仇,心中雖然多是悲苦,但彼此只要一想到對方心裡定有自己,心中也不禁生出一絲甜意來。」
    「而且,他們也知道傳授自己武功的師傅,都是武林中頂尖的奇人,自己只要學成武功,復仇必非無望,心裡自也沒有以前那麼難受,每天只希望自己武功能快些學成,自己能快些長大,下山尋得仇人,報卻深仇,和自己終年憶念的人相會,因之他們習武之勤,更是旦夕不斷,那兩個武林異人見到自己的弟子如此用功,心裡自然也是高興的。」
    他滔滔說了將近一個時辰的話,大都俱是悲慘之事,直到此刻才有了歡樂,這正如沉重的陰霾中,突地現出日光一樣,使得裴玨堵塞已久的心胸,也為之開朗起來。
    哪知吳鳴世語聲一頓,生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慨似的,竟又長歎一聲,說道:
    「但是滄海桑田,世事變幻,正如白雲蒼狗,卻不是他們預料得到的,那女孩日漸長成,武功也日高,十年之後,她武功大成,帶著滿腔的興奮,去找她心中的戀人的時候,才發覺她的戀人,這十年之間,不但絲毫沒有長大,而且……唉!他的身軀竟像是個七八歲的幼童。」
    裴玨雖然早已知道此事的發生,必然是這樣的結果,但此刻仍不禁為之一呆,想到他們兩人當時見面時的情形,心中亦不知是感慨,是同情,抑或是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忍不住問道:
    「這位前輩,到底是為著什麼,才會如此的呢?」
    吳鳴世歎道:
    「他們當時自獵戶家中逃走之後,流浪了一年,這一年之中,他們所遭受的困苦,我不用說,裴兄想必也能想像。」
    裴玨黯然頷首。吳鳴世接道:
    「他們四處流浪,生活無著,那男孩只想自己是個男的,應該處處保護那女孩,他年齡雖小,但力氣卻不小,便在碼頭、客棧等地,幫人家搬運些行李,藉以換幾個錢吃飯。」
    裴玨暗歎一聲,想到自己在客棧門前為人刷馬之時,不禁對這男孩,更生出同情之心,沉吟半晌,沉聲問道:
    「難道他們竟遇不著一個好心的人,將他們收留嗎?」
    吳鳴世便接道:
    「世上好心之人並非完全沒有,但這男孩生性倔強,絕不肯向人乞求,更不肯受人恩惠,那女孩要幫他忙,他也不許,只以自己勞力所得,來養活這女孩,但這樣賺來的錢,又能有多少,所得的食物,兩人都不夠吃,這男孩便將自己的一份,也讓女孩吃了,推說自己已經吃過,其實他卻暗中束緊腰帶,唉──這樣的日子,裴玨你可──」
    他話未說完,裴玨已自垂首歎道:
    「這樣的日子,我也生活過的。」
    兩人俱是曾經饑寒困苦之人,此刻各人心中想到自己生命中那一段流浪的日子,不禁相對唏噓,默然良久,吳鳴世方才接道:
    「他年齡還不到九歲,骨骼還未長成,哪裡禁得起如此摧殘,發育自然要因之受阻,到後來他刻苦習武,所習又是陰柔一類的功夫,再加上心情沉鬱,思索太多,唉──也許他生來體質之中,也有些缺陷,是以他身軀便永遠無法長大了。」
    他稍為喘息,又道: 
    「兩人見面之下,彼此都說不出話來,那男孩心中更是大生羞愧之心,愕了半晌,轉身便走,那女孩大喊一聲,追了上去,卻未追到。」
    「自後她便又四處流浪,去追尋那男孩,流浪之中,她自然不會忘卻自己的深仇,天網恢恢,但疏而不漏,她終於探出了自己的仇家是誰,於是她只得暫時放下尋找那男孩之事,而去復仇。」
    裴玨歎道:
    「人道此情深處,便是海枯石爛,也不能將之移動,這位前輩用情之深,實是令人可敬得很。」他自己亦是至情至性之人,聽到這種偉大的情感,便不禁大起讚佩之心,便不禁又插口說了出來。
    卻聽吳鳴世又道:
    「就在她去復仇的時候,卻不想竟發現自己的仇人,已死了三個,最後一人,正在強自掙著命,而將他們一起制死的,卻正是自己尋找不到的戀人,於是她跑上去,將最後一個仇人殺死,而且告訴那男孩,說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她總是愛著他的,希望和他永生廝守在一起。」
    他目光眨動一下,眼中似乎又有淚光閃動,長歎一聲,方自接道:
    「這份癡情,直可驚天地而動鬼神,那男孩也不禁為之感動,於是這一雙歷盡滄桑的男女,便終於成了眷屬,他們的外貌雖不相稱,但是放眼天下,又有哪一對夫婦的情感,比得上他們的堅定真誠呢,人類的軀殼,在他們看來,是太渺小而不足道了,因為他們知道,人世間最可貴的東西,便是彼此間真純的情感,這份情感,是他們用自己的血淚培養成的,他們便珍惜這份情感,至死不渝。」
    裴玨呆呆地聽著他的話,直到他話已說完,目光仍未瞬動一下,呆呆地望著窗外,窗外夜色將盡,已有一些灰白的曙色了。
    他心中反覆思忖著:
    「外貌雖不相稱,但放眼天下,又有哪一對夫婦的情感,比得上他們的堅定真誠……唉!外貌相稱,又有何用。」心念轉處,不禁想到那千手書生與冷月仙子,他們的外貌,不是極為相稱嗎?
    他早巨知道這「金童玉女」的結合,必定是一段極其動人的故事,但卻想不到其中竟包含著這麼多的曲折變化,這段事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每一想起,猶自不禁為之低回不已。
    從此,他也開始知道,不經磨練的情感,總是脆弱的,情感的花,是要用自己真實的血淚栽培,才會結果的。
    於是,他又落人深思中,一面又不禁思忖:
    「他們來找我,是為的什麼事呢?」共賀江南綠林盟主的大會會期已不遠,但他心裡想著的,卻是一些於此無關的事:「文琪會不會真的像他們所說,不出幾天,又會來找我?」這些事佔去了他心中的大部,使得他再也沒有空隙去想別的了。
    但是,他卻不知道,不久即將到來的盟主之會,對他說來,該是如何重要的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