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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南湖煙雨

血印清標嘉興。
    三塔灣的景色,在晚秋,秋風落葉,夕陽雲煙,它是蒼涼而美麗的,而此刻──
    此刻是暮春,暮春的三塔灣,清水漣漪,綠陰青波,如果是黃昏,斜陽將小河邊三座並不甚高的寶塔的塔影,長長地印在鶯飛草長的大地上,那色彩的美麗諧和,景物的清幽美麗,更是無與倫比。
    西去三塔一箭之遙,聳立著參天的丹楓黃柏,林木隱映中,紅牆丹楹,便是京祀千秋岳穆王的「岳王廟」。午時,暮春的驕陽,已有了幾分燠熱之意,岳王廟石階前,卻寂然佇立著一個錦衣華服,風姿如玉的少年。
    他負手而立,目光如剪,顧盼之間,神采照人,但是在他那一雙斜飛人鬢的劍眉之中,卻似隱含著一種等待的沉鬱。
    他在等待著什麼?
    再去岳王廟一箭之遙,在那清水流波的城河之邊,也有著一座廟宇,廟內聳立著一根石坊巨柱,柱上赫然有血痕宛然,謠深入石!這──
    便是血印寺,含蘊著一段壯烈、淒慘而又動人的故事的血印寺。
    血印寺外,聲聲馬嘶。
    一排綠陰樹下,繫著七匹健馬,馬上鞍轡鮮明,顯見得馬主不是高官貴紳,便是江湖大豪。
    血印寺內,聲聲人語。
    正殿石階前,傲然佇立著兩個身軀瘦長、目光如鷹的漢子,其中一人,右臂空空,一隻衣衲,縛在腰間的絲絛上,眼望著寺東那根石坊巨柱,正在凝神傾聽著肅然站在他們對面的一個面如滿月的僧人口中所說的故事。
    還有五個年輕力壯,神色剽悍的長衫漢子,垂手恭立在他們身後,這五人目光流轉,東張西望,心神卻不知在想些什麼,但臉上卻極力作出恭謹的神色來,顯見得是那兩個瘦長漢子的弟子家奴。
    他們不問可知,便是揚名河朔的武林大豪「河朔雙劍」汪氏昆仲和他們的五個弟子。
    那面如滿月的僧人,身穿著一身月白僧衣,不但衣履整潔,而且神態清俊,吐屬俊雅,正是這種名跡勝境中駐錫僧人通有的形狀,此刻他一手挽著一串檀木佛珠,一手遙指著那石坊巨柱,娓娓說道:「數十年前,倭寇白海上來,劫襲東南數省,而嘉興被禍尤烈,嘗掠貨財婦女,貯於敝寺之中,再率眾往攻桐鄉。」
    他垂目長歎一聲,又道:「那那時貧僧雖還未人世,但聽得諸師相告,數百婦女,在寺中日夜悲泣,慘不可聞,此時敝寺方丈,乃妙諦祖師,妙諦祖師上禮天心,聞之惻然,遂醉守者,開門放之,令各取金逃去。
    「婦女中有言恐累及祖師者,祖師云:『吾以一身而救數百人之命,雖死何傷。』於是眾皆羅拜,四散而逸!」
    「河朔雙劍」雖乃生性陰鷙的武林梟雄,但此刻亦不禁為之聳然動容。
    汪一鳴長眉一展:「這妙諦禪師,倒是個磊落丈夫。」
    那僧人長歎一聲,接道:「當時祖師弟子皆勸祖師同逃,祖師曰:『不可,吾若一走,則追者立至!』竟獨留以待之,既而守者酒醒,知而亟詢,祖師便道:『適見韋尊者以寶杵擊門開,導之使去,吾不敢阻也。』唉──佛家雖戒妄語,但祖師具大慈大悲之心,自當別論,守者素畏鬼神,聞言色變,且正病酒,弱不能行,竟監守祖師,以待寇歸。」
    他語聲清朗,語句更典雅動人,娓娓道來,連那五個心猿意馬的年輕漢子,聞之也不禁動容。
    他長歎又道:「未幾倭寇歸來,知婦人仍祖師所放,因重笞守著,而縛祖師於石柱,叢矢射之,祖師乃西歸,寇復堆薪焚之,寇平之後,受祖師大恩者,拾祖師骨燼葬於寺後,唉──那石柱之上,自此血痕印石,至今數十年矣。」
    「河朔雙劍」一齊隨著他的手指望去,望見那石柱上的血痕,不禁個個色變,想到自己的一生所為,半晌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寺僧娓娓敘說的時候,寺外城河中,突地駛來一艘快艇,其急如矢,船上佇立著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竟是一身金衫,春風吹起他飛揚的他角,望來直有如一株臨風之玉樹。
    這小舟破浪急行,過血印寺,去三塔寺,岳王廟前的華服少年,目光敏銳,一眼望到這金衫少年們所乘的快艇,神色微微一變,袍袖微拂間,身形突地飄飄退後一丈,卻見這艘快艇在三塔寺前的河灣一轉,又復回轉頭來,在岳王廟前微一停頓,便又向血印寺急駛而去。
    寺僧話方說完,「河朔雙劍」正自垂日唏噓,寺門外突地如飛閃人一個人來。
    這人身材頎長,面目英挺,但眉宇之間,卻帶著幾分煞氣,雙目之中,也不時閃動著逼人的眼光。
    他竟就是方才佇立船頭的那金衫少年。
    這金衫少年一入廟門,目光一轉,見到了「河朔雙劍」,面上立刻泛出喜色,三腳兩步,跑了過去,突地恭身一禮:「拜見兩位汪師叔!」
    「河朔雙劍」似乎為這少年突然而來的舉動為之一怔。
    但這金衫少年立刻又道:「小侄奪命使者鐵平,奉家師之命,前來尋找兩位汪師叔,小侄一路打聽,知道兩位師叔在嘉興歇腳,小侄便趕到嘉興,又聞得兩位師叔到三塔灣來踏春,小侄便趕到三塔灣,卻不見兩位師叔人影,後來見到寺外的七匹坐騎,才想到兩位師叔或者在這裡,便立刻趕來拜見!」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方自喘了口氣,言下頗為自己辦事的能力得意,卻不知自己言語之中,已有疏忽,犯了人家大忌。
    「河朔雙劍」面目陰沉,一直木然聽著他的話,此刻這兄弟兩人竟個個雙目一翻,長眉軒立,神色之間,隱含怒意。
    汪一鳴竟冷哼一聲,冷笑道:「奪命使者──哼,閣下此來尋找我兄弟,想必是那『毛大太爺』要閣下來奪我兄弟兩人之命的了──大哥,你說可是?」轉過頭去,面帶冷笑,竟再也不望那奪命使者鐵平一眼。心存不忿「奪命使者」鐵平微微一怔,立刻賠笑道:「兩位師叔言重了,莫說家師絕不會有此意,便是小侄也萬萬不敢在兩位師叔面前放肆,兩位師叔如此說,小侄真恨不得—頭撞死──」
    江一鵬冷「哼」—聲:「閣下既有此意,就一頭撞死好了,我兄弟絕無阻攔之意!」
    他又自冷笑一聲,隨手掏出一錠銀子,交給寺僧,一面又道:「多承大師費心,區區一錠銀子,還望大師替我等在佛前進香。」袍袖一拂,轉身向寺門外面大步走去。
    那寺僧見了他們的神色,心中本已在嘀咕,此刻接了銀子,連忙合掌稱謝,目光抬處,只見那金衫少年呆呆地站在當地,面上陣青陣白,那寺僧暗中一笑,也亦轉身走了進去。
    靈蛇毛臬自己門下的十大弟子,不但武功高強,而且俱是能言善語,風度英挺的英豪少年!
    這「奪命使者」鐵平,在十大弟子中,又算是佼佼人物,平時常以周郎自命,自稱自己的確是文武雙全的少年豪客。
    但他此刻呆呆地站在當地,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見那「河朔雙劍」在他們五個弟子擁護之下,已將走出寺門。
    他暗自透了口氣,大步趕了過去,橫身擋在門口,滿臉堆下笑容。
    哪知汪一鳴卻又冷哼一聲:「閣下又要怎地?難道那毛大太爺真的不肯放過我們,我倒要看看毛大太爺除了有個好女兒之外,還有多少個好徒弟?」
    他兄弟兩人在西湖畫舫之上,吃了毛文琪一個大虧,他兩人生平恃強傲物,哪裡受過這種氣,竟連毛臬那裡都不去了,準備折回河朔。路過嘉興,為南湖煙雨所醉,競在那裡待了數月,此刻心中仍然耿耿於懷,再加上這苦尋許久的「奪命使者」找到他們之後,一時大意疏忽,忘形說出自己的綽號,他兄弟兩人心中本已不忿,再經如此一來,便毫不客氣地發作出來。
    這「奪命使者」鐵平此刻心中雖亦不忿,但面上卻絲毫不敢顯露。
    「家師本不知道那件事,後來知道了師妹在西湖上冒犯了兩位師叔,就趕緊特地命弟子前來賠罪,還望兩位師叔大人不計小人罪,看在敝師妹年輕不懂事的分上,饒她這一遭,請兩位師叔無論如何回杭州去一趟,不然──唉,不然弟子真的無法交代,家師只怕又要當弟子在哪裡得罪了兩位師叔哩。」
    汪氏昆仲對望一眼,那汪一鵬右臂被折之後,性情越發偏激,聞言又自冷笑一聲道:「年輕無知,哼!饒她一遭──哼!我兄弟這可不敢當,像令師妹那樣的少年英雄,女中豪傑,我兄弟只望她饒饒我們就不錯了。」
    汪一鳴生性卻較沉穩,心念一轉,道:「這些事且不去說它,令師要我兄弟到杭州去,不知是為了什麼呢?」
    他心念轉處,一來和靈蛇毛臬到底相交多年,再來他也不願得罪此人,是以此刻言間語氣,便和緩得多。
    鐵平是何等人物,察言觀色,立刻覺察出來,喜道:「這個小侄也不知道,但家師──」
    汪一鵬冷笑一聲,截斷了他的話:「令師近年貴人多忘,還將我兄弟這等老朋友放在心上麼?他既然知道我兄弟在嘉興,難道他自己──哼!」
    他冷哼一聲,中止了自己下面更難聽的話,汪一鳴只見這「奪命使者」面上陣青陣白,心念一轉,立刻接道:「如此說來,還望閣下前去回復令師,就說我兄弟即日就到杭州。」他微微一笑:「閣下旅途勞頓,也辛苦了。」
    「奪命使者」鐵平暗哼一聲:「原來你們兩人也不敢得罪師父,到底還是要說兩句軟語。」
    他亦是生性偏窄之人,此刻對這「河朔雙劍」兄弟兩人,心中已有不滿之意,但面上卻絲毫不露,仍自賠笑道:「弟子辛苦些算得了什麼,師叔們太見外了。」
    他恭身一禮,又道:「師叔們既然就要到杭州去,那弟子就先快馬回去稟告家師,讓家師也好準備接待兩位師叔的大駕於杭州城外。」
    汪一鵬又自冷笑道:「那可不敢當,只要他──」
    鐵平生怕他又說出難聽的話來,連忙躬身道:「那麼弟子就先告辭了。」轉身走出門外,兩個起落,掠到岸邊,縱身躍上船頭,吆喝一聲,那快艇又復破浪而去。
    汪氏昆仲只見這快艇去遠,冷冷一笑,汪一鳴突地回頭向那五個少年叱道:「你們看看人家的徒弟,是何等精明幹練,哼──你們哪裡及得上人家半分,只會替我在外面惹事生非,那日在西湖若不是你們五個蠢才,哼──」他冷哼一聲,倏然頓住,那五個少年你望我,我望你,臉上紅得像是紅布一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汪一鳴雙目一張,卻又厲叱一聲:「還不快去牽馬!」
    可憐這五個少年,見到師父將那金衫少年冷嘲熱諷地罵了一頓,心中方在得意,卻不知師父回過頭來,又將自己痛罵一頓,五人心裡雖然氣憤,但卻仍乖乖地將馬牽了過來。
    汪氏昆仲翻身上馬,汪一鵬突又冷笑道:「老二,那姓毛的近來確是越來越狂了,依我的意思,杭州城我就絕不會答應他去的。」
    汪一鳴微喟一聲:「大哥,凡事也該想得開些,姓毛的近來雖太猖狂,仙我兄弟又何苦得罪此人呢。」
    他目光一轉,又自笑道:「此刻時已近午,我們還是趕到前面,在那岳王廟去一轉,然後再趕去三塔寺吃那有名的素齋吧,唉!近年來我們雖說極少參與武林紛爭,但卻幾時有像近月來這般悠閒自在過?」
    他一揚鞭,竟先馳去,片刻之間,就已望到岳王廟前的參天古柏。
    佇立在階前的華服少年,目光轉處,見到這七人七馬駛入林來,劍眉微軒,目光中泛出喜色,顯見這「河朔雙劍」就是他等待著的人,只是他等待他們究竟是為了什麼,卻又叫人難以猜測!巧施離間汪氏昆仲翻身下了馬,將馬韁交給身後的弟子,緩步踱向岳王廟的寺門,突地見到一個華服少年,含笑迎面而來。
    汪一鳴目光一轉,側首道:「這少年看來頗覺面善,又似衝著我們而來,大哥,你可記得此人是誰?」
    汪一鵬微一沉吟:「我也覺此人頗為面善──」
    語聲未了,卻見這少年滿面含笑行來,朗聲道:「兩位大俠磊落風標,如果小可未曾記錯的話,兩位想必就是名震天下,叱吒江湖的『河朔雙劍』汪氏昆仲吧?」
    「河朔雙劍」齊地一愣:「這少年怎地認得我們?」
    目光指處,只見這少年日如朗星,顧盼生姿,玉面朱唇,俊美無匹,言淡舉止,卻又文質彬彬,根本不似武林中人。
    他兩人心中雖狐疑,但見這少年風姿不俗,心下也有三分好感。
    汪一—鳴冷笑道:「敝兄弟正是『河朔雙劍』,至於名震天下──哈哈,卻不敢當。」
    這少年的雙眉一揚,喜動顏色,拍掌道:「是了,果然是『河朔雙劍』,小可今日能見到當代兩大劍客之面,真是三生有幸。」
    自古至今,世上從無一人不喜別人奉承,他淡淡幾句話,說得汪一鵬亦自展顏一笑,道:「多承兄台厚愛,敝兄弟實在慚愧得很,只是──哈哈,休怪在下出言無狀,兄台看來雖然極為面善,但我兄弟年老糊塗──哈哈,卻實在記不得何處曾聆兄台雅教了,」
    這少年含笑道:「這個自然,想兩位乃當代大俠,小可一見,自然便再也不會忘記,至於小可麼──」他微笑一下,一揖到地。
    「小可繆文,那時隨著世兄石磷,在西湖游春,卻不想遇著幾個粗豪漢子,一見敝友石磷,就將他拉到那艘船上,後來──」
    『汪一鵬笑容一斂……
    「你就在那毛家姑娘的船上見過我兄弟的?」
    「繆文」笑道:「那姓毛的女子和小可僅有一面之交,當時見著她那等張狂,目無尊長,若非小可手無縛雞之力,是要懲戒於她的,後來見到兩位大俠英姿,氣度那般恢宏,小可實在心折不已。」
    汪一鳴強笑道:「兄台如此說來,倒叫我兄弟無地自容了。」
    「繆文」面色一整,正色道:「小可所說,的確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小可雖然不懂武功,但也看得出那姓毛的女子實是仗著手中一柄怪劍,偷巧勝得兩位少許,若論真實功力,兩位大俠數十年修為,那姓毛的女子那裡能及得上兩位大俠半分?」
    他語聲誠懇,言語又極得體,正說到「河朔雙劍」心裡。
    汪一鵬又自展顏一笑,哈哈笑道:「想不到,想不到,兄台年紀輕輕,文采風流,對武功一道,卻有如此精闢的見解,哈哈!不瞞兄台說,我兄弟那日的確輸得不服,但看在尊長面上,也只得忍氣,直到今日見著繆兄,聽到繆兄如此高論,才總算略舒心中悶氣,哈哈!繆兄倒真是我兄弟的武林知己。」
    「繆文」含笑道:「小可不過是將眼中所見,率直說出,兩位大俠如果將小可引為知已,那真叫小可喜出望外了。」
    他語聲微頓,突又故意長歎一聲:「不過,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那毛姑娘小小年紀,非但不知敬重尊長,而且──唉,而且──」
    他—·連說了兩個「而且」,那汪一鵬果然忍不住問道:「你我雖然只初交,但可說一見如故,繆兄有什麼活,儘管說出便是。」
    「繆文」搖頭歎道:「那日兩位大俠走後,那毛姑娘若是稍知兩分道理,便該體會的山兩位的寬懷大度,哪知兩位大夥一走,她便冷言熱語地漫罵起來,還說什麼,今日之武林,已是毛家天下──」
    汪一鵬神色一變,汪一鳴心念一轉,卻不禁暗自思忖:「這少年與我等素不相譏,如此結交於我,又如此曲意恭維,難道是有著什麼用意不成?」
    卻見「繆文」又自長歎一聲,道:「此事與小可本來毫無干係,有些話小可亦是不該說的,但小可見了這等情事,心裡卻又不禁為兩位大俠叫屈。」
    汪一鳴不禁又忖道:「是了,此人與我等毫無利害干係,與那毛臬亦無仇讎,想來的確沒有用意。」
    「繆文」已接口歎道:「原先我本還以為是那毛姑娘年輕無知,哪知──唉,她爹爹後來來了,所說的話,竟比那小女子更加無禮,有位姓胡的還說什麼:『文琪如此,只怕汪氏昆仲要生氣了。』哪知那位『毛大太爺』竟冷笑著道:『生氣又有何妨,諒這兩人也不敢對我怎樣。』唉!不是小可故意在兩位面前如此說法,當時小可聽了這等話,當真是忍氣不住,竟忍不住出口頂撞了兩句,唉!若非敝友石磷在中間勸阻,只怕小可那日也要受辱在毛家父女手下。」
    他沉聲道來,句句聽來,都似千真萬確,汪一鳴想來想去,只覺這少年萬無編造事實的理由,那汪一鵬更是早已相信,此刻是氣得面目變色,頻頻以拳擊掌,咬牙切齒地側顧汪一鳴冷笑說道:「老二,這種事是可忍孰不可忍,哼!我早就知道那姓毛的不是真心來向我等賠話,哼──他叫我們去那杭州城,只怕也沒有什麼好意。」
    「繆文」目中神光一閃,但瞬即斂去,又自歎道:「他果然又做出這等花樣,那日他曾道:『老夫雖不怕這兩人作亂,但也不必叫他們太傷心,過兩日隨便叫個人找他們賠兩句話就是了,想那兩人也就──」』
    汪一鵬大喝一聲:「老二,你看怎地?」
    汪一鳴目光之中,亦不禁泛出怨毒之色。
    「繆文」目光一轉,突地朗聲一笑:「話又說回來了,兩位也不必和那等暴發戶般的狂妄小人一般見識,聞道那三塔寺的素齋極好,哈──今日小可作東,請兩位嘗嘗沙門風味。」
    此刻他又作出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來了。
    於是──
    那靈蛇毛臬的仇敵,便又多了兩個。九足神蛛「河朔雙劍」以及「繆文」暢遊過後,回到嘉興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這半日間,「河朔雙劍」對這言語得體、性情慷慨的富家少年,不禁又增了幾分好感,再三留他夜來痛飲,但是他客氣地謙謝著,客氣地婉拒了。
    他說:「小可在此間還有個父執長輩,要去拜見,明日小可定必再來拜訪。」
    他走了之後,「河朔雙劍」的客棧中,立刻送來一桌極為豐盛的燕翅大筵,和一罐窖藏多年的「女兒紅」酒,隨來掌勺的大師父說是來自嘉興最好的酒樓「一心亭」,是一個年輕的公子命他送來給汪大俠的,並且還附有一張泥金大紅拜帖,上面客氣而恭敬地寫著:
    「愚晚繆文獻汪氏賢昆仲。」
    「河朔雙劍」滿意地笑了,江湖豪士,就喜歡這種調調兒。
    「豪爽、慷慨、熱情──這少年倒真個是夠朋友。」
    仇恕雖然沒有看到他們的笑容,但卻也想像得出,他回到自己住的店房,不到一會兒,立刻又有一敲門的聲音,連敲五下,他知道又是那「樑上人」的弟兄前來報告一些事了,對於樑上人,他心裡的確有著一份真誠的感激,若不是這被江湖中人稱為「九足神蛛,樑上君子」的樑上人為他布下了有如天羅地網般的「蛛網」,他縱有通天本領,卻也不能將事情辦得如此順利。
    「哈哈,『九足神蛛』,蜘蛛而有九足,總比一條蛇要厲害得多了吧!」
    他高興地開了門,門外立刻閃入一個臃腫的胖子,這胖子身材臃腫,行動卻極迅速,一閃而入,隨手帶上房門,向仇恕躬身一禮,仇恕擺手謙謝,這胖子笑道:「公子真有兩手,和那兩個姓汪的也拉上交情了,我張一桶走南闖北,看來看去,除了我們梁大哥可算是大英雄,真有兩下子之外,嘿──可就得算是公子您了。」他言語中雖將仇恕列在「梁大哥」之下,但仇恕非但不以為忤,還極為高興。
    因為,他知道那「九足神蛛,樑上君子」樑上人,在這些市井好漢心目中的身份和地位。
    「九足神蛛」武功並不絕高,他甚至連「聖手先生」的記名弟子都不能算,而只能算是「私授弟子」,因為他從「聖手先生」那裡學到的東西,只是「聖手先生」在歸隱之後,偶來中州,在三兩日間,隨意指點他的幾手功夫。
    只是這「九足神蛛」還有幾點大異常人之處,他一諾千金,至死不悔,而且記憶之強,更是駭人聽聞,任何人只要被他看過──眼便終生不會忘記,他本是巨富子弟,一年之中,散盡萬貫家財,結交的卻全都是別人不恥的市井屠狗之輩,他與這些市井好漢相交,全憑「義」來服人,絕不顯露自己的武功,十餘年之前,南京城中的屠戶幫大哥羅一刀,為了夫子廟前的七十餘隻畫舫,和樑上人結下深仇,揚言要將樑上人大卸八塊,然後再當豬肉出賣。
    那時樑上人武功已有小成,本可在舉手之間將那羅一刀制服,但他卻不如此做,他孤身到那羅一刀的肉案前,叫這以一刀殺豬成名於市井間的羅一刀砍他一刀,羅一刀這一刀若能將他也像豬一樣地殺死,他毫無怨言,羅一刀這一刀若是砍他不死,那麼他就叫羅一刀從此不要稱雄。
    這消息當時便驚動了南京城中所有的市井好漢,數百人圍在羅一刀的增案前,有的勸阻,有的哀求,樑上人只是含笑佇立,眼看著羅一刀舉起屠案前的碎骨大刀,一刀砍下,他不避不閃,傲然佇立,四下的市井好漢看得掌心淌汗,只道這──刀砍下,樑上人立時便得身首異處。
    那「羅一刀」其實也知道樑上人的武功,生怕自己這一刀砍下,砍他小著,便故意砍偏一點,要讓他一閃之後砍個正著,哪知他不避不閃,這一刀便正好砍在他左肩之上,四下好漢大喝一聲,只見鮮血如泉湧,樑上人仍挺胸而立,而帶笑容,羅一刀見了他這種神勇,當下心虛手軟,「噹」地一聲,大刀落地,噗地跪倒地上,大叫:「服了。」
    樑上人含笑拾起那柄重逾七斤的屠刀,刷地一掌,競將這大刀劈成兩半,一牛交還給羅一刀,一半拿在於裡,含笑將羅一刀扶了起來,左肩上的鮮血,雖仍像流泉飛瀑──樣往外湧,他卻連看也不看一眼,
    從此之後,樑上人的「萬兒」不但響徹九城,而且天下皆聞,他這種英風豪舉在那些武林高手的眼下,雖然不值一提,但是江湖上的市井好漢,聽了「樑上人」的名字,卻再也沒有話說。
    仇恕離島之前,便從那「聖手先生」口中得知有著如此一個人物,是以他一到中州,便設法尋得此人,這些日子來,他對此人的事跡知道得更多,雖然覺得此人行事,雖大多出之於好勇鬥狠,不足以為君子之風,卻仍不失為性情中人,何況此人對於仇恕,更是處處都以全力相助。
    要知道武林中人稱這樑上人為「九足神蛛」,便是他黨羽遍天下,他手下的那些伴當若在武林爭雄,自不是別人敵手,但用來做消息眼線,卻是再好也沒有,此刻仇恕含笑說道:「梁兄乃是人中之傑,不瞞你說,我也是極為佩服他的。」
    張一桶拇指一挑,哈哈笑道:「這個當然,你們兩位都是英雄,英雄重英雄,我那梁大哥對公子,不但佩服,而且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哩!」
    他笑聲一頓,突地低聲道:「公子,你可知道,靈蛇毛臬子下,有個叫做川麼『八面玲瓏』的胡胖子,也在千方百計地找我們梁大哥,也要叫梁大哥幫助,那胡胖子前兩天也來到嘉興城,找了兩天,也沒有找到梁大哥,昨天就走了,哼──」
    他冷哼一聲,不屑地說:「我看那胖子顫著滿身肥肉,到處亂跑,心裡就覺得有氣,他自己是個豬八戒,卻也不照照鏡子,還跑到南湖去找船侍,硬要人家陪他……嘿嘿,陪他幹壞事,他也不想想,咱們嘉興南湖天下聞名的船侍,怎會看得上他,就算是──和他怎麼樣了,也不過當他是條肥豬罷了,哼,我看他簡直他媽──嘿嘿,他簡直裡裡外外都沒有一樣人形。」
    仇恕看著他說話的樣子和滿身的肥肉,再聽到他罵人的話,心中不禁暗笑,只覺此人雖然言語粗魯,言不及義,卻當真有趣得很。」
    只見他一口氣罵完了,喘了兩口氣,又自嘿嘿一笑,道:「我跟公子窮聊了這半天,竟忘了跟公子說正經事了。」他又自放低聲音:「方纔平望城的小鐵嘴快馬趕來,說是看到那『鴛鴦雙劍』也往嘉興來,大約今天晚上也能到了。」
    仇恕劍眉微皺,俯首沉吟半晌,卻聽這張一桶又道:「還有從太行山那邊趕來的,大約有五十騎人馬,今天午間,從嘉興經過,直奔杭州去了,太行雙義金氏兄弟全在這些人裡面,跟他們兩人走在一處的,還有個勁裝少年,卻不知是誰了。」
    仇恕目光—轉,突地展顏一笑,像是又想起了什麼妙計似的:「這都辛苦你了,只是我還要再辛苦你一趟,不知道嘉興城裡城外,一共行多少客棧?」
    張—一桶閉起眼睛,想了一會:「五十多家。」他得意地笑道:「最少五十,最多五十五,我雖也不十分清楚,但總差不多丁。、」
    仇恕一笑,道:「我要麻煩你將這五十多家客棧所有的客房,全都包下,就算有人住的,也都預定下來,而且先付十天房錢,多給小賬,說是無論任何人要來住店,都一口回絕,萬萬不能答應。」
    張一桶倒抽一口涼氣,兩隻本已被滿臉肥肉擠成──線的眼睛,突地睜得滾圓,伸出手掌,一拍前額,失聲道:「五十多家客棧!十天房錢──公子,您這是幹什麼呀?難道您有那麼多朋友就要到嘉興城來嗎?」
    仇恕面上又自泛起那種莫測高深的笑容,一面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張一桶一眼掃到銀票上的數字,不禁又倒抽一口涼氣,卻聽仇恕笑道:「我此舉自有道理,你以後自然會知道的,只是──不知你有無把握,叫任何客棧都不能將客房偷偷租給別人。」
    張一桶一拍胸膛:「這個只管包在我身上,除非他們不想再做生意了,否則──嘿,就算再借給他們一個膽子,他們可也不敢。」
    於是他接過銀票,滿懷驚異地去了,想來想去,實在想不透「公子」此舉是為了什麼,但直到他臃腫的身形已走了許久,仇恕的面上卻仍帶著那種奇異的微笑,只是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笑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