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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姐妹情仇

白袍長髮仇恕極其清楚地感覺到,這沉重的腳步聲,距離自己已越來越近,但是他卻仍然像一座山巖般屹立著,連動彈都沒有動彈一下,因為他確切地知道,一個人應付任何一種變化的發生,最好的方法,就是保持鎮靜,艱苦的鍛練與復仇的意志。無比堅強的復仇的意志,使得他每一根神經,都像是鋼鐵一樣,若沒有足夠猛烈的打擊,休想使得他鋼鐵般的神經震盪一下。
    而此刻,這突然傳來的腳步聲,對他的打擊,顯然是不夠猛烈的,起先,他雖也曾感到一陣悚懍的寒意。
    但是,這陣悚懍的寒意,極快地便消失了,快得連他自己都彷彿沒有感覺到,當他抬起目光,看到站在他對面,正在一面喘氣,一面說話的枯瘦漢子,雖因這陣腳步而中止了自己的話,但面上卻並沒有什麼明顯的恐懼之色,有的只是一些輕微的驚訝,因之,他知道自他身後行來的這人,並不足令自己驚慌,因為假如一個人並沒有令世上其他任何一個人恐懼的話,那麼這個人也就更不會令仇恕驚慌了。
    何況,這個人的腳步聲是那麼沉重,沉重得即使一個白癡或者半聾的人也能清楚地聽得到,當人們要想加害另一個人的時候,他們通常是不會發出如此沉重的腳步聲的。
    因之──
    當腳步聲越來越近的時候,他只是緩緩回過頭去,投以平淡的一瞥,他甚至在回過頭去之前,已能自信地猜透到:「一定是方才在大殿中那兩個奇異的道人,此刻已走了出來。」
    哪知──
    當那枯瘦的漢子喘了一口氣後,說:「小的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看到比那人再難看的面孔,當時──」就在他說到「當時」兩字的時候,他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話,因為此刻他眼中,又出現了一個嚇人的景象。
    但是,他面上為什麼沒有現出像他心裡一樣恐懼的面容呢?
    因為他雖然看到了這景象,卻不曾真的瞭解,這一來是因為他嚇壞了,嚇得不能瞭解,但最主要的卻是,此刻他已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恐懼」,恐懼是屬於神志的,而他的神志卻已完全停止了作用,已完全地麻木了!
    於是──
    這可恨的、該詛咒的麻木,便使得仇恕又下了個錯誤的判斷。
    他甚至沒有去望跪在地上的另四個人,以及站在他身側的「牛三眼」一眼,也根本沒有注意這些人面上的表情。
    可是,就在他方自轉過頭去的時候,他微帶笑意的眼角輕輕一瞥。
    這一切事都是在極短極短的剎那之間發生──從那枯瘦漢子的中止說話,直到仇恕此刻的回轉頭去。
    牛三眼面上的肌肉,是在恐懼而緊張地扭曲著,若不是因為仇恕的鎮靜,這滿腔義氣,滿腹自傲的市井豪雄,準會不顧一切的驚呼出聲來,但是,等到他看到仇恕轉身一瞥的時候,他立刻知道這奇異的少年鎮靜,也是有著限度的。
    仇恕目光一瞥,心頭驀地一震,轉身、錯步,刷地擰轉身軀,厲喝:「你是誰?」
    暮春的陽光,尚未完全升至中央,從微偏東處斜斜地照下來,照在這雜草叢生,磚石滿地的荒野破敗的院落裡。
    就在這荒敗頹廢的院落裡,叢生雜草的泥地上,此刻正鬼魅般地站著一個長髮披肩,一身長袍的女子,此刻她已停下腳步,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春陽映著她的長髮,微風吹著她的袍角,她陰淒淒地笑了一下,但焦黃僵木的面目上,卻沒有絲毫笑意,「牛三眼」激靈靈連打好幾個寒噤,一直到許多年以後,他還在和別人賭咒,賭咒說這女子是剛從墳墓裡跑出來的。
    仇恕倏然轉身,一聲厲喝,卻換得這女子的一聲冷笑。
    他暗中一調真氣,又厲喝道:「你是誰?此來何意?」
    這長髮披肩,形如鬼魅的白袍女子,目光緊緊盯在仇恕臉上,這像是亙古以來都未曾移過一下似的,她簡短而森冷地回答:「找你!」
    「找我?」仇恕驚奇地重複一句,他想不出自己幾時見過這女子,也想不出自己幾時和這女子以及有關這女子的一切有過關連,這種面目人們只要見過一次,便永生也不會忘記,他確信自己的記憶這次絕不會欺騙自己:「難道她也是那靈蛇毛臬的黨羽?」
    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於是他戒備得更嚴密了,他沉聲道:「有何貴幹?」
    這白袍女子又自陰淒淒一聲長笑,笑聲未住,突地閃電般旋身一掠,掠到這祠堂正殿的後門戶前,冷喝道:「出來!」
    她動作之快,就像是白駒過隙,當人們方自驚異於她身形的轉動時,她又已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若不是人人都親自見到她方自這邊掠去,她就像是已在那裡站了幾個時辰似的。
    仇恕劍眉微皺,暗忖:「怎地又憑空來個如此怪異的女子,武功竟是如此之高?」
    只聽這女子喝聲方住,祠堂正殿中突地傳出一陣陣大笑之聲,那身材頎長,面容清瞿的白髮道人,在笑聲中漫步而出,目光閃電般在當門而立的長髮女子身上一掃,卻再也不望她一眼,筆直地走到仇恕身前,含笑說道:「酒未終,筵未散,施主為何就匆匆走了?不該,不該,大是不該。你我萍水相逢,頗覺投緣,且隨貧道再去喝兩口!」
    他放聲狂笑,朗聲而言,一把拉住仇恕的肩膀,那詭異絕倫的白袍長髮的女子,他竟像是根本沒有看到。
    仇恕心中一動,亦自含笑道:「道長如此抬愛,小可敢不從命?」回過頭,向那已自嚇得面無人色的「牛三眼」道:「你這些伴當,此刻穴道解開,血也止住,你替他們上些金創藥便可無礙,我且隨這道長進去喝兩口。」目光一轉,向那白髮道人微微一笑,他此刻竟也像是不再感到那長髮女子的存在似的,任憑這白髮道人拉著自己的肩膀,向殿內走去。重返江南當門而立的長髮女子始終沒有回過頭來,她筆直地站著,直到仇恕和那白髮道人又都走到她身後,她倏然轉身,仇恕只覺心頭微微一震,但面上卻仍滿帶笑容,直到此刻,他還不知道究竟該如何應付這怪異絕倫、來歷不明的女子,而他在沒有決定自己下一個步驟該如何做的時候,面上永遠都是帶著這種飄逸而不可捉摸的笑容。
    白髮道人哈哈一笑,道:「這位女施主怎地擋住貧道去路,但請借過一步,讓貧道──」
    長髮女子的目光就像是在仇恕臉上生了根似的,除了仇恕之外,她再不向別處望一眼,白髮道人的話,她更是理也不理。
    「我不管你究竟是什麼人,也不管你這樣裝模作樣、鬼鬼祟祟是為了於什麼,但是──」她生冷、緩慢、一字一字地說著,每一個字在她的舌尖滾動一下,從牙縫中進出,就像是冰珠落在石板上似的,冰冷而簡短,任何人都無法從她的語句中,尋得任何一種喜怒哀樂的情感。
    此刻她語聲微頓,但絕不給別人插口的機會,立刻接著道:「以後你的手指要是再碰到毛文琪一下,我就斬斷你的手指;你的眼睛要是再望毛文琪一眼,我就挖出你的眼睛,而且──現在你要是還不停止你臉上這笑容的話,我就會叫你永遠都笑不出來!」
    她冰冷地結束了自己的話,目光仍然望著仇恕,望著仇恕面上笑容。
    仇恕面上的笑容,果然消失了,她滿意地哼丁一聲,哪知她「哼」聲未了,仇恕卻又縱聲狂笑了起來,他狂笑著道:「閣下說的話,小可一句也聽不懂,如果閣下不嫌麻煩的話,就請閣下再說一遍,小可為什麼不能看毛姑娘一眼──」
    他話聲未了,那白髮道人亦自縱聲狂笑起來,他狂笑著接口道:「貧道雖然置身方外,但讓貧道見於絕色美女而不望她兩眼,卻也無法做到,除非──哈哈,除非這女子的尊容實在不敢領教。」
    這白髮道人昔年縱橫武林時,本來是個不苟言笑的人物,但後來他浪跡天下,縱情山水,十餘年以來,早已將世上的一切名利之爭,禮教規範,都拋到九霄雲外,已是脫略形跡,不修邊幅的風塵隱士,是以他此刻方自會說出這種話來。
    他此刻已隱約地感覺到這少年、這女子,都和自己有著些關係,但此刻他重返江南,原已將一切事都置之度外,是以他也不怕會牽涉到任何麻煩,他狂笑著說完了話,抬起頭,只覺這長髮女子目光一閃,果然已望到自己身上。
    沒有一句話,甚至連一個字都沒有,這長髮女子突地冷笑一聲,電也似的伸出手掌,仇恕心中一驚,哪知這女子右掌一伸一落,「啪」地一聲,竟在自己左掌上打一下,仇恕心中大奇,不知道這女子怎地突然打起自己來,只見她一雙手掌,春蔥欲折,瑩白如玉,他目光一瞬,哪知這女子左掌一反,「啪」的又是一聲,竟在自己右掌上又著著實實地擊了一掌。
    這兩掌掌聲清脆已極,仇恕與白髮道人俱都一怔,突地覺得一股無法形容的腥臭之氣。橫身而來,那白髮道人心中一動,只聽這女子「咯」地冷笑一聲,陰森森地又自說道:「還不走!」
    白髮道人目光連轉幾轉,笑容已斂,想是在努力思索著什麼,仇恕微微一笑,朗聲道:「小可正是要走,只是閣下擋住了去路──」他抬頭一望,只見這白袍女子面上仍是一無表情,但目光卻開始活動起來,他心中一動,閃目望去,只見她目光之中,滿是矛盾痛苦之色,這種眼色是只有人們在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慾望才會有的,他不知道這看來像是一無情感的女子,怎會有這種眼色。
    他心中正自猜疑不定,卻見那白髮道人突地大喝一聲:「毒龍掌!」
    白袍女子冷冷一笑:「不錯!」
    雙掌一翻,「啪、啪」兩聲,雙掌閃電般又互擊一掌,白髮道人如見蛇蠍般,突地倒退兩步,仇恕又驚又奇,這白髮道人仍拉住他的臂膀,他只得隨著倒退兩步,一陣風吹來,方纔那腥臭之氣,又自撲鼻而來,他只覺這白髮道人抓住自己臂膀的手,抓得越來越緊,突地手掌一鬆,仇恕眼前一花,這白髮道人身形一動,雙掌如風,刷刷,刷刷,竟突地向這長髮女子攻出四掌。
    掌勢如風,掌風呼呼,仇恕暗讚一聲,這白髮道人武功果然不弱,卻見這長髮女子嬌軀滴溜溜一轉,身軀倏然滑開五尺,突地放聲呼道:「你看到了嗎?這是他逼我動手的,可不是我有心破戒呀!」呼聲雖大,但卻嬌柔清脆,哪裡還是方纔那種冷冰冰的聲音。
    仇恕更驚更奇,心中一動,順著這女子的目光望去,只見她目光在右邊的土牆上一轉,長袖一拂,突地輕飄飄向白髮道人拍出一掌。
    掌勢雖輕,但這白髮道人似是心存畏懼,竟不敢硬接她這一掌。惜生戒殺仇恕心念連轉數轉,正自舉棋不定,哪知右面土牆上,突地緩緩升起一條人影來,輕輕說道:「師姐,我沒有看見!」
    仇恕一驚,轉目望去,脫口呼道:「文琪,果然是你在這裡。」語聲未落,突地一股掌風,迎面拍來,這掌風又輕又柔,似是毫無勁道,仇恕全心全意在望著方才自牆上現身的毛文琪,見到這一掌拍來,便也隨意拍出一掌。
    眼看他這一掌就要和白袍女子擊來的一掌相擊,白髮道人面容驟變,卻已喝止不及,毛文琪縱身一躍,從牆上飄飄落下,突又幽幽一歎,輕輕道:「師姐,我沒有看見。」
    那白袍女子掌到中途,眼看就要拍上仇恕的手掌,聽到這句話突地平掌一縮,身形閃電般退到土牆邊,狠狠瞪了毛文琪一眼,厲聲道:「我是為你好,你還說沒有看見,明明是老道士先向我動手的。」
    毛文琪眼簾一垂,目光望在地上。
    「我真的沒有看見,何況……何況他也沒有先向你動手!」
    白袍女子狠狠一跺腳,厲聲道:「你真是沒出息,你知不知道人家怎麼對你,你這樣對他?昨天晚上我跟你說的話,你難道沒有聽見嗎?你說他不會武功,你看他是不是不會武功?他對你到底存著什麼壞心思,我雖然不知道,可是──可是──」
    身形突地一轉,閃電般掠到那兀自伏在地上,已被嚇得呆了的五個人身前,目光一轉,出手如風,劈面抓住一個瘦小枯乾的漢子的頭髮,一把提了起來,這漢子驚呼一聲,已被她凌空提起,提到毛文琪身前,寒聲說道:「你問問這傢伙,他昨天晚上說的什麼話,哼!昨天晚上要不是你苦苦拉著我,我才不管什麼誓言不誓言,早就跑到你房間隔壁去,把那小子拖出來一刀宰了。」手腕一反,將那枯瘦漢子丟在地上,厲喝道:「你說,你說,你昨天晚上,說的是什麼話?」
    這枯瘦漢子本已嚇得心神無主,此刻被她這一拉、一拖、一丟,只覺渾身宛如骨折,竟滾在地上殺豬般叫了起來。
    仇恕呆呆地愣在當地,他雖然聰明絕頂,此刻亦不知該如何應付,那白髮道人目光四轉,見到這情景,也不知道其中究竟有什麼曲折,是以也呆呆地愣在那裡,只見毛文琪頭垂得越發低了,她自始至終,沒有向仇恕望上一眼。
    「師姐,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也知道他一直在騙我,可是──可是師姐你真的不能和人動手呀,若是被師父知道了──」
    她幽幽長歎一聲,中斷了自己的話,蓬鬆的秀髮在微風中飄搖著,一如土牆邊新生的、青綠的、幼小的春草。
    白袍女子面上仍然沒有表情,可是仇恕看得出,她雙目中仇恨的光芒,已在慢慢微弱,正如地上那枯瘦漢子殺豬般的吼叫,已逐漸微弱一樣。她緩緩轉過身,然後突然又是一個閃電般的動作,掠到那白髮道人身前,冷冷道:「你認出了我是誰!可是,你是誰?」
    白髮道人微微一笑,他的笑容雖然有些勉強,但那只是因為眼中的一絲淡淡憂鬱,而不是為了恐懼或驚駭。
    「十七年以前,貧道已忘卻姓名,不過──女施主若是堅持要聽的話,」他目光銳利地四掃一眼,尤其在毛文琪臉上停留得更久。
    然後他輕輕吐了氣,一字一字地說道:「貧道就是巴山道士柳復明!」
    毛文琪秀髮一顫,飛快地抬起頭來,仇恕心頭亦為之一震,筆直地望向這白髮道人,然後這兩人目光俱都一轉,相遇,毛文琪秀髮又自一顫,垂下眼簾,飛快地垂下頭去,仇恕不知怎地,心中忍不住要暗歎一聲,卻聽「巴山道人」又說:「貧道如果老眼不花,那麼女施主想必是『屠龍仙子』的首徒──」
    白袍女子冷笑接口:「不錯,我就是慕容惜生!」
    柳復明突地放聲狂笑起來。
    「難怪女施主方才不等貧道出手便不動手,想必是女施主昔年戒殺立誓尚未到期。」他笑聲一頓,目光一轉,突地「嗯」了一聲:「但想來女施主可以再開殺戒之日,已不遠了。」
    慕容惜生冷笑道:「正是,等到那一天──」
    柳復明狂笑:「等到那一天,貧道必定親至女施主那裡引頸待戳,女施主只管放心好了。」
    慕容惜生又自冷笑:「好極。」微一旋身,已自掠到毛文琪身前。
    仇恕微笑道:「閣下要說什麼,不必說出小可也知道了,不過,小可要告訴閣下一句,小可與令師妹之間情事,閣下絲毫無權干涉。」他語聲未了,突地旋身一掠,電也似的掠到毛文琪身前,緩緩道:「文琪,你說是不是?」
    柳復明一驚,直到此刻,他才看到這少年竟有如此身手。
    慕容惜生一驚,她也想不到這始終未動聲色的少年,竟會突地有此一著。
    毛文琪一驚,她的心忐忑了,像鉛也似的直落下去,又像羽毛似的飛揚起來,她不敢抬起頭,也不知該怎樣回答。
    仇恕輕歎一聲:「文琪,我對你怎樣,你也該知道,別人的閒話,你為什麼要聽?為什麼要信?難道──」
    慕容惜生一掠而來,輕輕推開毛文琪,又掠到仇恕身前,她目光閃動著,像兀鷹一樣:「你真的喜歡文琪?」
    仇恕垂下頭,他垂下頭只是為了不讓自己眼中的神色給對方看見,然後他也像是費了很大力氣似的,先吐了一口長氣,然後說:「我可怎會騙她!」
    慕容惜生閃動著雙目,目光又自一亮。
    「好!」她說話的語氣又開始變得簡短而冰冷:「我把她帶回去──」
    「你把她帶回去?」仇恕生硬地問道。
    慕容惜生頷首冷笑,接道:「半年之後,你再來找她,這半年──哼,我會知道你更多些。」她轉身拉起毛文琪的手,刷地,像燕子般地掠上土牆,衣袂飄飄,話聲裊裊,她和毛文琪已俱都消失在土牆外面,土牆的盡頭處,似乎還留著毛文琪一聲輕輕的歎息。毒龍屠龍仇恕仍然站在牆下,望著土牆的盡頭,彷彿在暗自低語。
    「半年,唉──半年已足夠了。」他自嘲地微笑一下:「半年之後,那慕容惜生戒殺立誓大約已破了,是以她才叫我半年之後去找她們,那時她就不必像今天一樣有這多顧忌。」
    他冷笑起來,暗忖:「可是,她卻不知道,半年之後,我也不會有今日這麼多顧忌了。」今日,他不止一次有動手的衝動,想將這師姐妹兩人傷在自己掌下,那麼,她們就永遠不會說出他的秘密了。
    可是,他卻忍住了,這一來是她們所知道的秘密並不多,再來是他沒有十分的把握能將她們擊斃,還有一個原因,他自己雖不願承認,但卻是事實。他已對他仇人的女兒,生出一些情感。
    於是他忍耐著,直到最後慕容惜生說要將毛文琪帶回去,他生硬地追問了一句,知道她要將毛文琪帶回去的地方是屠龍仙子那裡,是以他放心了,至少在這半年裡,毛文琪不會見著她的爹爹,那麼靈蛇毛臬也至少在這半年裡不會發現自己是會武功的。
    但此刻,他站在牆下,聽到毛文琪那一聲輕輕的歎息,他卻開始有了一份無法解釋的悵惘,他開始覺得有些對不起她,對不起這純真而多情的少女,雖然,瞭解她父親的罪惡,她必須付出許多她不該付出的代價,但無論州何,她這份情感是純真而聖潔的,任何人玩弄,褻瀆了這種純真而聖潔的情感,都是一種罪惡,一種不可寬恕、卑鄙絕頂的罪惡。
    他垂著頭,聽到院落又開始有了各種聲音,也聽到那粗魯,但卻誠懇的「牛三眼」從驚駭中恢復過來,不住地啐罵道:「這小娘兒們,真有點邪氣。喂,倪老七,你怎地這麼膿包,在娘兒們面前窮吼些什麼,真是丟公子的人,哼,也丟了我『牛三眼』的人,大鬍子,快去把倪老七扶回來!」
    然後,仇恕感到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無言地拉著他,走人正殿,正殿中的火光未熄,肉香仍濃,熊熊的火光邊,亦仍自坐著那個身材略矮,狂歌喜哭的白髮老人。
    他手裡也仍然拿著那雙木筷,在緩緩攪動著鍋裡的肉汁,深沉的目光,隨著自己的筷子緩緩攪動,這老人心中總像是有著什麼心事,方才外面的一切變化,他都像是沒有聽到。
    仇恕默默地隨著柳復明在火旁坐了下來,老人看了他一眼,緩緩道:「怎地去了這麼久?」
    仇恕茫然一笑,他心裡在暗中猜測:「莫非這老人就是青萍劍宋令公?」
    十七年前,「巴山劍客」柳復明,「青萍劍」宋令公一齊在江湖中失蹤的事,他也知道的,這兩人對他是恩是仇,他也分不清楚,只聽到柳復明笑道:「方纔我在外面遇著一人,你且猜上一猜,此人是誰?」
    這老人淡淡一笑,緩緩道:「茫茫眾生,我認得幾人?我一人也不認得,你教我如何猜法。」
    夾起一塊香肉,放到嘴裡,細細咀嚼,生像是無論此人是誰,都不關他事,他也絕不會放在心上。
    柳復明拿起火邊一個中州罕見、寨外卻極通常的羊皮酒囊,舉到頭上,他伸手一捏,一線烈酒,白酒囊中激射而出,他抬起頭,一滴不漏地喝到嘴裡,哈哈大笑幾聲,朗聲說道:「此人你我雖俱不認得,卻是你我一個故人之女,哈哈──此人就是那靈蛇毛臬的女兒,她雖沒有說出,但我卻已猜到!」
    仇恕一愣:「他怎麼猜到的?」但隨即恍然:「想必是他方纔已聽到那漢子對我說的話,是以兩下一合,便猜著了。」
    只見那老人雙目一張,目中突地現出異光,但瞬間又垂下眼簾:「毛臬是誰?唉──往事已矣,毛臬我也不再認得了。」撥了撥鍋中肉汁:「火將熄,肉將冷,你還是快些吃罷……」
    柳復明又自哈哈一笑,生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仍自接著道:「你可知道我們這故人之女已拜在何人門下?」他語聲一頓,知道必定得不到答覆,是以立刻接道:「她竟又拜在那『屠龍仙子』的門下,你可記得你我在崑崙山下聽到的那段故事,哈哈──我今日竟遇著了那慕容惜生,還和她對了兩掌,她果然不敢破那戒殺十年之戒,看來崑崙一派,近年來雖已無昔日之盛,但卻仍未可輕視呢!」
    那老人目光又自一亮,長長「哦」了一聲,仇恕卻已忍不住問道:「這『屠龍仙子』究竟是誰?道長在崑崙山下聽到的又是何事?」
    柳復明轉首望了他一眼:「說起那『屠龍仙子』,倒的確是位女中奇人,數十年前,她本是個獨行女盜,武功絕高,但卻嗜殺,黑白兩道,無論是誰,只要撞在她手裡,被她輕輕拍上一掌,立時便是骨化魂飛之禍,竟無一人能逃得活命的。」
    仇恕心中一動:「她們施出的掌法,大約便是道長方纔所說的『毒龍掌』了。」
    柳復明頷首道:「是了,百十年來,武林中若論拳法之奇,當然是那縱橫天下的前輩異人『海天孤燕』所使的『化骨神拳』,若論掌法之毒,卻就得數這『毒龍掌』了,這『毒龍掌』之毒,在別人看來,掌風軟弱,似是毫不起眼,但只要沾著一些,便無藥可救。」
    他微笑一下,接著:「是以方纔你若硬接了慕容惜生那一掌,那麼──唉,你武功雖高,但你手掌只要被她的手掌傷著少許,大約也無法倖免。」
    仇恕心頭一凜,卻聽他又接道:「當時武林中人傷在她這『毒龍掌』下的,不知凡幾,那時武林中人卻叫她做『毒龍魔女』,將她恨之切骨,卻無可奈何,直到一天,她突地揚言天下,此後絕不再用『毒龍掌』,自此以後,她也真的謹守諾言,不但不再施那『毒龍掌法』,而且未再傷過一人之命,於是武林中為禍最烈的一條『毒龍』,從此除去,而她的名字也由『毒龍魔女』變為『屠龍仙子』了。」
    他微微一笑,語氣中甚為讚佩!
    「昔日周處勇除三害,傳為千古美談,這「屠龍仙子」的行徑,也正和他相差無幾。哈哈──毒龍自屠,毒龍屠龍,這「屠龍仙子」的名字,委實用得妙極!」
    抬起頭來,他又如長鯨吸水般,喝了一大口酒,語氣之中,對那「屠龍仙子」數十年前的英風豪舉,兀自傾服無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