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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諸神島主

這一日他正在靜坐之中,突聽島上響起了一片鼓聲,接著微風颼然,那麻衣老人飄然而上,目光四下一掃,緩緩道:「日子到了!」
    他面色雖木然,但眼神中卻似蘊藏著一種神秘的光芒,彷彿已看破了許多秘密,南宮平心頭一震,脫口道:
    「什麼日子到了?」
    麻衣老人冷冷道:「隨便要做什麼,日子都已到了。」袍袖一拂,飄身而下。
    南宮平怔了一怔,喃喃自問:「他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只聽身後冷哼一聲,龍布詩道:「無論他知道了多少,今日之後,他就要什麼都不知了。」
    南宮平慄然問道:「將他除去?」
    龍布詩沉聲道:「不錯!」輕輕一拍南宮平肩頭:「待機而動,隨機應變,若是看不到船隻木筏,便是游水也要離開此地!」
    南宮平聽得出他師傅語氣中的決心,在有這種決心的人眼中看來,世上又有何難事?只見龍布詩雙臂一振,骨骼山響,有如一隻出柙的猛虎般,掠出了這陰黯的洞窟,地道中已有許多個沉默的老人在無言地行走著,除了一雙雙明銳的眼睛外,這些老人當真有如一群方自墳墓中走出的行屍。
    山窟的密門,早已敞開,南宮平一腳跨出,清風撲面而來,這一陣清風,倏地激發了他生命的活力。遊目四望,四下又是一片青蔥,他暗中自誓,為了換取這一份享受生命的自由,他不惜犧牲一切。
    然而那群老人,卻仍是呆板而僵木的,只有他們頷下的長髯,和綠葉一起在風中飛舞。
    穿過綠葉蒼蒼的林木,又到了那一片竹屋,但此刻這些簡陋的竹屋,景象卻已大不相同。
    這裡並沒有豪華的佈置與珍寶的陳設,但在竹屋前的空地上,卻堆滿了食物與鮮花,熊熊的烈火上,正烤著整只的牛羊獐鹿,一陣花香與肉香,混合在清新的微風中,使得這本是死氣沉沉的地方,突然變得充滿了生機與活力。
    只因這才是這些老人真正需要的東西,世人所珍惜的豪華珍寶,在這些老人眼中,實是不值一顧--老人們對珍寶金銀,雖通常都有一份不必要的貪婪,然而他們對於酒和美食的偏愛,卻又通常在珍寶之上,何況世人所珍惜之物,在這裡本是一無用處。
    那低沉的鼓聲突地停頓,「狂歡」的日子立刻開始,酒肉與生機的刺激,終於使得這些老人面上漸漸有了光彩,但他們彼此之間,卻仍然絕不交談,「言語」在這裡,似乎已變為一種極為奢侈的享受。
    南宮平放眼四望,突地發覺在一些衣衫較為潔淨,也就是還未進入那山窟中去的老人的眼色間,似乎在彼此交換著一種奇異的目光,交換著一種不足為外人知道的秘密。南宮平心頭一動:「難道這些老人也已不能享受這種生活,而想藉機逃走?」
    於是他立刻發覺在這肉香與花香之間,竟隱藏著一種危機與殺氣,他心房怦然跳動,轉目四顧,龍布詩卻已不知走到哪裡去了。
    他雙眉一皺,悄然後退,想去尋找他師傅的行蹤,哪知他方才退到樹叢,突聽樹叢中輕輕一笑。
    笑聲在這島上,當真比雷鳴獸吼還要震人心弦,比鳳嘯龍吟還要珍貴稀罕,南宮平心頭一震,霍然轉身,只見風漫天斜斜倚在一株巨樹下,他衣衫神情,俱已狼狽憔悴不堪,顯見已不知受過多少日子的折磨,頷下的虯髯,也變得亂草般令人不快,但是,他的那一隻未被眼罩遮蓋的眼睛,卻仍散發著逼人的光彩,鋒利得一眼便能看人你心底深處。
    南宮平心頭一陣堵塞,他忽然發覺他終是還不能麻木自己的情感,他緩緩俯下身子,哽咽道:「前輩,為著我們,你受了苦了。」
    風漫天微微一笑,緩緩道:「受苦?……」他笑容裡突地充滿了尖銳的譏諷,接道:「受些苦反而好,這些痛苦,已將我快要麻木的情感刺得復活了,這些痛苦,刺得我終於生出反抗的勇氣!」
    他彷彿在喃喃,但忽然間,他目光又變得利劍般敏銳。
    他一把抓著南宮平的臂膀,興奮地說道:「孩子你看,那邊那些老人,你可看得出他們有什麼異樣麼?」
    南宮平覺察出他語聲中的興奮,也想起那些老人目光中的神秘之色,剎那間,他心念也怦然跳動起來,脫口道:「你們要……」
    風漫天頷首道:「不錯!我已偷偷地煽動起他們的怒火和野心,今天,就在今天,這島上立刻就要有一場好戲,不是住在山窟裡的那群瘋子,立刻滾到地獄裡去,便是我們死!就算死,也要比這樣不死不活地活下去好得多,是麼?」
    南宮平贊同地點了點頭,立刻便又想起一事:「船呢?這裡有沒有船……」
    風漫天道:「船!要做什麼?」
    南宮平怔了一怔,道:「沒有船,怎能回去,難道有誰能插翅飛越這萬丈汪洋不成?」
    風漫天曬然一笑,冷冷道:「回去?誰說要回去?」
    南宮平又是一愕,只聽風漫天長歎一聲,道:「你可曾想過,若是讓這些怪異的老人一起回到中原,那麼武林中將會惹起怎樣的風波?」南宮平默然垂下頭去,他實在連想也不敢去想。
    風漫天展顏一笑,振衣而起,他鐵拐已失,此刻支著一枝短杖,笑道:「先去飲酒,靜觀好戲。」
    南宮平道:「前輩……」
    風漫天道:「你的心事,我已知道,只可惜無舟無船,你也無法回去的。」短杖一點,飄然出林。
    南宮平木立在巨樹的濃陰下,心事有如潮水一般突地湧起,過了半晌,突聽顰鼓之聲又起,五個麻衣黃冠的老人,並肩前行,後面跟著五個半人半獸的侍者,十條金毛閃閃的手臂,高高舉起,手托著一具石床,石床上盤膝端坐的,正是那銳目高額的諸神島主。
    日正中天,這諸神島主的面色,在日光下慘白得有如透明一般,他似乎甚是畏懼陽光,是以便命那些獸人侍者將石床放在林邊的濃陰下,石床方自放下,人群中便爆起了一陣狂笑之聲。
    在這島上,笑聲已是罕聞,何況如此放肆的狂笑。
    諸神島主眼神一掃,立刻捕捉住笑聲的來源,沉聲道:「守淵,你笑什麼?」
    風漫天短杖一點,嗖地自人群中竄出,大聲道:「風乃祖宗公姓,漫天乃父母所名,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便是風漫天,誰名守淵?」原來「守淵」兩字,正是「諸神島」賜與風漫天之名,正如南宮平也被另外取了個名字一樣。
    這般老人想是因為已有多年未曾聽說如此豪快的言語,是以大家雖然俱已心如槁木,此刻神情也不禁露出了激動之色。
    一點星火,落人死灰,使得死灰,也有復燃之勢!
    諸神島主陰沉的面色卻絲毫不變,緩緩道:「好!風漫天,你笑什麼?」
    風漫天仰天笑道:「可笑呀可笑,今日在這島上的人物,想當年有哪個不是叱吒一時的英雄,但如今卻俱都變成了走肉行屍,竟都要聽命於一個半瘋半癡、半殘半廢的怪物,此事若是說將出去,勢必無人相信,豈非令人可笑!」
    諸神島主鋒利的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在風漫天面上,他面色更是蒼白,閉口不發一言。
    風漫天胸膛一挺,笑聲突頓,大聲道:「我等來到此間,本是厭倦風塵,以求避世,卻不是為了要來受你的虐待,過這囚犯一般的日子,我且問你,你有何德何能,要位居這一群天下武林精萃之上?」
    老人們雖仍無言,但神情卻更是激動,南宮平熱血奔騰,不能自已,幾乎要鼓掌喝起彩來。
    諸神島主目光不瞬,緩緩道:「好極,你此刻挺胸狂笑,放肆胡言,必定是有了幾分把握,那麼……」他目光突然厲電般一掃,道:「還有誰與他意見一樣的,都請站出來!」
    南宮平恰巧站在他身後的樹林裡,是以看不到他的目光,但只聽得他語聲中確實有一種懾人心神的力量,放眼望去,只見他目光掃過之後,立在他面前的一群老人,卻都變得面如死灰,非但毫無前進之意,反而情不自禁地微微後退。
    諸神島主冷冷道:「就只你一人麼?」
    風漫天面色大變,霍然轉身,大聲道:「你們怕什麼?我們多日來的商議,各位難道忘了麼?」
    老人們垂手而立,一言不發,風漫天面容漸漸蒼白,緩緩轉回身子,他手掌緊捏著木杖,指節也變得一如他面色般蒼白。
    諸神島主面色一沉,冷冷道:「既是如此,想必是你要來謀奪島主之位,那也容易得很……」
    他陰沉沉冷笑一聲,五個麻衣黃冠的老人身形齊閃,圍在風漫天四側。
    諸神島主道:「我若令他們將你擒下,諒必你死了也難以心服,這些年來,你身為執事弟子之一,武功諒必未曾擱下,只要你能勝得了我,從此島上之事,便任你策劃!」
    風漫天手掌越握越緊,指節越捏越白,只見他緩緩抬起手掌,掌中的木杖,杖頭彷彿挑起了於鈞之物,一寸一寸地緩緩抬起,突地手腕一震,杖身不動,杖頭卻有如蛇首一般,不住顫抖起來。
    諸神島主目光凝注著那顫動的杖頭,亦有如獵人窺伺著蛇首,兩人身形不動,但風漫天面上的神色,卻越來越見沉重,眾人的目光,也越來越緊張。
    要知他兩人此刻正是以絕頂的武功,在作生死的搏鬥!風漫天杖頭顫動雖然輕微,但每動一下,便無異發出一招,只要諸神島主稍露破綻,勝負立可分出,正是武林高手之爭,只在一招之間!
    兩人互尋對方的破綻,各個均想以自己的氣勢,震懾住對方的心神,這一仗不但是他兩人生死之爭,更關係著世上許多退隱了的武林高手的命運。
    風漫天呼吸漸漸急促,他雖有許多次要待全力擊出一招,怎奈諸神島主全身一無破綻,他怎敢隨意擊出一招?
    日色雖極盛,但大地上卻似彌布著陰沉沉的殺機。
    南宮平凝息而望,他心中反覆告訴自己,不要忘了他師傅的吩咐:「待機而動!」龍布詩不知去向,南宮平怎敢隨意出手!
    此刻他胸中所學,已貫通百家,早已看出風漫天杖頭每一顫動,都蘊著一記絕妙高招,含蘊不攻,競在招先,南宮平心領神會,固是欣喜,但卻又不禁更是擔心,只因這每一招發出來俱是石破天驚,而風漫天卻仍不敢隨意出手,那麼這安坐不動的諸神島主,武功豈非更是高得不可思議?
    只見諸神島主神態越來越見從容,風漫天神情卻更是凝重!
    到後來他寬闊的額角上,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日光下有如珍珠般晶瑩奪目,汗珠漸漸下流,流上了他亂草般的虯鬚………
    風漫天暗歎一聲:「罷了!」杖頭一橫,正待拚死發出一招!
    突聽林中大喝一聲:「且慢!」南宮平一躍而出,只因他想起了風漫天對自己的許多好處,便再也顧不得別的。
    眾人微微一驚,南宮平朗聲喝道:「南宮平也與風前輩站在一邊!」雙臂一橫,擋在風漫天身前。
    諸神島主雙目一張,目中閃過一絲譏嘲之色,冷冷道:「你可是也來謀奪島主之位麼?」
    南宮平昂然道:「錯了!只是在下與風老前輩心意相同,若是心懷畏懼,不敢說出,實有如芒刺在背,骨鯁在喉!」
    諸神島主冷笑道:「好一個芒刺在背,骨鯁在喉,你可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此刻你眼中所見之人,哪一個不是震赫一時的武林高手!哪裡有你說話之處!」
    南宮平朗聲道:「若是風老前輩言論錯了,這裡縱然俱是孺子老婦,我也可以袖手不管,若是風前輩言論無錯,這裡縱然俱是武林高手,我也要挺身而出,在下行事,只問是非,不顧利害,在下武功雖不高,卻比那些曾經震赫一時的武林高手,要問心無愧得多!」
    神色木然的老人們,麻木的面容上,也不禁泛起了一些羞愧之色。
    諸神島主沉聲道:「你年紀輕輕,難道不知愛惜生命麼?』
    南宮平大笑道:「如其苟且而生,不如慷慨赴死!」
    風漫天大聲喝道:「好男兒!」
    諸神島主目光一掃,冷冷道:「你如此做法,莫要後悔!」
    南宮平道:「生死都早已置之度外,難道還會後悔麼!」
    突聽遠處又是一聲大喝:「好男兒!」
    一條人影,有如蒼鷹般橫飛而來,嗖地落在南宮平身側,滿面鐵髯,目光如電,劍痕斑斑,往復交錯,正是江湖第一勇士「不死神龍」龍布詩!
    諸神島主冷笑道:「你也來了!」
    龍布詩厲聲道:「不錯,老夫也來了,平兒,風兒,閃開一邊,待老夫來領教領教這名滿天下的神秘角色,到底有何驚人絕技!」
    他一句廢話也不願多說,隨手取過了風漫天手中的短杖,雙拳一抱,杖頭上挑,厲聲道:「請!」
    諸神島主似乎也未曾見過這樣的人物,怔了一怔,道:「你要動手?」
    龍布詩大喝道:「不錯!」
    喝聲未了,「刷」地一杖當頭劈下!
    諸神島主更未料到他與自己動手,也敢如此毫不遲疑地猝然出手,當下袍袖一拂,身形不動,便已輕輕移開三尺!
    龍布詩杖風激盪,有如劍風般銳利,身隨劍走,剎那間連攻七招,七招發出,杖風更激,但樹上的木葉,卻絲毫不動,只因龍布詩杖上的真力,僅及諸神島主之身而止,絕不肯無謂浪費一分一毫!
    他招式之空靈飛幻,可稱一時無兩,但他出招之間,絕無一般武林高手之小心顧慮。
    風漫天長歎一聲,道:「難怪武林人士,將令師稱為江湖第一勇士,今日看來,果真名下無虛!」
    南宮平展顏一笑,風漫天又道:「常言道強必勝弱,勇必勝怯,那島主武功雖神奇,只怕也擋不住令師這種石破天驚的勇氣!」
    說話之間,龍布詩又已攻出數十招,他攻敵為先,自保為後,全然不顧及自身的安危,一片杖影之中,幾乎已看不見諸神島主的身形,只聽諸神島主道:「你果真不要命了?」
    龍布詩橫杖三擊,大喝道:「不錯!」
    諸神島主道:「你若死了,你那計劃誰來完成?」
    龍布詩大笑道:「什麼計劃,不過是騙騙小孩子的!」
    諸神島主怒叱一聲,突地伸手一抄,抄住了杖頭,左掌直擊龍布詩前胸,眾人大驚只聽「喀喇」一聲,木杖斷為三截,中間一截,凌空激起,「噗」地擊入樹幹之中,深深入木。
    龍布詩左掌捋住了諸神島主手中的杖頭,右掌之中半截杖尾,急刺而出,只聽「砰」地一聲,龍布詩被諸神島主掌力擊中前胸,仰面跌開丈餘,但左掌卻已奪過了諸神島主手中的杖頭,右掌中的杖尾,竟將諸神島主肩頭劃破一條血口。
    老人們不禁聳然動容!
    南宮平一掠而前,驚道:「師傅,你……」
    龍布詩雙臂一振,翻身躍起,怒喝道:「閃開!」嗖地一個箭步竄到那石床之前,兩截斷杖化為判宮雙筆,直打諸神島主前胸、頭頂、雙肩的七處大穴!
    諸神島主見於他這種打法,也不禁微微變色,雙肩一沉,雙掌自脅下翻出,並掌直擊,口中喝道:「回去!」
    龍布詩甩肩滑步,以攻制攻,連擊三招,怒喝道:「放屁!」
    哪知他方一張口,便有一股鮮血,直射而出,原來他方才一掌,已受了內傷,血箭自諸神島主耳側掠過,星星點點,卻都激射在諸神島主頭臉之上!
    南宮平心頭大震,只見他師傅仍然毫無畏色,全力進擊,這一股鮮血,似乎又激動起那些老人的熱情,三三兩兩紛紛擁了上來,只有那些本在山窟中的老人,卻仍然遠遠站在一邊,袖手旁觀。
    風漫天雙肩一聳,對南宮平沉聲道:「你可看到,只要前面的老人群情一怒,這島主便立刻陷人孤立之境,除了這幾個執事老人,或許還會為他一戰,後面的那些老人,身上的血早已冷透了。」
    南宮平全神凝注著他師傅的安危,答非所問,沉聲道:「直到此刻,這島主猶未站起身子,他若站起身子,家師只怕……」
    風漫天冷笑道:「此人早年走火人魔,雙腿已成殘廢,再也站不起來了。」
    南宮平心頭一動,突聽「砰砰」兩聲,龍布詩再次翻身跌倒,諸神島主的身子也搖了兩搖,原來不死神龍與諸神島主兩人,又已各個中了對方一掌,要知諸神島主掌雖先發,但龍布詩不救自身,垂危出掌,以是才能擊中對方,他若不拼得自己先挨一掌,又怎能擊得中諸神島主?
    南宮平驚呼一聲,奔到龍布詩身前,道:「師傅,你怎麼樣了?」
    龍布詩面如金紙,慘然一笑,道:「你先看看那些人怎樣了!」
    南宮平回首望去,只見那些麻衣老人,竟在剎那間恢復了生氣,齊地展動身形,將那諸神島主圍在中央。
    諸神島主瞑目端坐,面色更是蒼白如死,過了半晌,突也張口噴出一股鮮血,風漫天雙目一張,大呼道:「他也受了重傷!」
    諸神島主緩緩張開眼睛,只見面前的老人們,雖然既不呼喊,亦未動手,但雙雙眼睛卻已都露出了憤怒之色,他們埋藏了多年的憤怒與情感,此刻都從目光中宣洩,那眼色是何等可怖,普通人若被這許多雙眼睛望上一眼,也要心寒膽裂而死!
    風漫天厲聲道:「你本已半殘半廢,此刻又受重傷,你還有什麼話說?」
    諸神島主緩緩道:「不錯,我已受重傷,再無話說,只有讓位了。」
    他陰惻惻一笑,接道:「我非但讓位,還要讓出性命,只是你們應該讓我,先去料理一下後事。」
    老人們閉口不言,風漫天正待說話,卻聽龍布詩呻吟道:「讓他去!」
    風漫天自然從命,一言不發,齊地轉身遠遠走了開去。
    「諸神島主」目光望向那五個麻衣黃冠的執事老人,道:「你們呢?」
    諸神島主慘然一笑,道:「好好,連你們也背棄我了……」
    突聽一聲厲呼,五個金毛獸人,齊地縱身而起,撲向老人們之中,一個老人稍為大意,竟被他們生生裂為兩半,慘呼一聲,血肉橫飛!
    其餘的老人驚怒之下,展動身形,但見他們手掌一揚,便有一股排山倒海的掌風響起,接著又是兩聲淒厲無比的慘呼,兩個金毛獸人身軀凌空拋起一丈,噗地跌在地上,跌得頭斷骨折!
    諸神島主大喝一聲:「住手!」他直到此時此刻,喝聲中仍有一種不可抗拒的懾人之力。
    眾人微一遲疑,果然齊齊住手,諸神島主微一招手,剩下的三個獸人,一齊跪了下來,諸神島主道:「你們為我拚命,可是還願意跟著我?」
    獸人們垂首稱是,諸神島主微微一笑,長歎道:「想不到你們雖然沒有完全成為人形,卻有一顆人心,竟比他們還知道忠義兩字。」
    五個麻衣黃冠的執事老人,齊地垂下頭去,諸神島主朗聲道:「好!抬我回去!」
    三個金毛獸人抬起石床,走向山窟,諸神島主道:「日落時便有回音!」
    風漫天冷冷道:「怕你沒有回音!」
    諸神島主冷笑一聲,突地回頭望了南宮平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一言未發,逐漸遠去。
    龍布詩此時面色已越發難看,甚至連呼吸都已漸漸微弱。
    南宮平見了他師傅的傷勢,滿心愴痛,突地長身而起,厲聲道:「各位昔日俱是英雄,怎地今日卻變成了懦夫,各位若是肯早些動手,家師何至如此,他老人家為了要傷那島主,不惜自己先挨一掌,各位見了,心中有何感想?」
    眾人木立當地,目光又變得黯然無光,南宮平仰天悲嘶道:「師傅呀師傅,你力不能勝,也就罷了,何苦以身為餌……」
    龍布詩緩緩張開眼來,淒然笑道:「平兒,坐下來,聽為師說個故事!」
    南宮平愕了一愕,不知他師傅此刻怎有心情來說故事,但終於還是長歎一聲,緩緩坐了下來。
    此刻眾人已被「不死神龍」的義勇所懾,人人俱是木然閉口,凝神傾聽,微風穿林,花香滿地,四下一無聲息。
    只聽龍布詩緩緩道:「亙古時森林中還無人跡,百獸相依,既無爭戰,亦無凶鬥,當真是舒適安樂的太平盛世……」
    他面上也展露著一種幸福的憧憬,彷彿在期望這種日子的重新來臨。
    然後,他笑容突斂,接著道:「哪知這樣的日子未過多久,森林中突然來了一隻惡獸,每天要吃一隻野獸,百獸驚亂,但卻不能抵擋,只有任那惡獸摧殘,到後來百獸實在無法忍受,便暗中集在一起,集會研討。
    「但這些弱獸想盡辦法,卻也想不出一條可以擊倒惡獸的妙計,只有一隻兔子,說他有殺死惡獸的方法。
    「百獸半信半疑,那兔子也不多話,回到家裡,以極強的毒汁,塗遍自己全身,然而跑到那惡獸之處,以身進奉,那惡獸將他吃了,毒性立刻發作,翻滾著死了,森林重又太平,但大家心裡,卻都為那俠義的兔子難受,你說那兔子的犧牲,是不值得的麼?」
    他斷續著說完了這個故事,四下更是寂無聲息,南宮平垂下頭去,淚珠簌然而落。
    「不死神龍」龍布詩微微一笑,道:「我方才環視此島,知道萬難逃出,便決定學那兔子,犧牲自己,換取大家的幸福。
    方纔那島主一招『赤手擒龍』,本是誘招,他算定我必可避過,哪知我不避不閃,卻把握住那一髮千鈞、稍縱即逝的時機,一招將他擊傷,平兒,為師雖也身受重傷,但你說這傷受得可值得麼?」
    南宮平手抹淚痕,卻見四下的老人,面上俱是恭敬欽慕之色,心中亦不知是難受,抑或是得意。
    風漫天道:「龍大俠,在下……在下……」他語氣哽咽,無法繼續,俯下身來,為龍布詩查看傷勢,又有許多老人,取來些丹藥,龍布詩雖然自知傷勢難愈,卻俱都含笑受了。
    這些人雖然得到勝利,但勝利卻來得這般淒苦,是以人人心中,俱都十分沉重,雖然滿地俱是美食,卻無一人享用。
    月色漸漸偏西,晚霞染紅了西方的天邊,是日落的時分了。
    一個金毛獸人,飛步而來,手中捧著一方素箋,風漫天接來一看,雙眉微皺,朗聲念道:
    「余已決心讓位,有意逐鹿島主之位者,可隨使者前來,公議島主之位屬誰。」
    龍布詩此刻已被抬在一張鋪滿鮮花的床上,南宮平默坐在一旁,風漫天朗聲念完,已走了過來,他此刻滿心難受,只望龍布詩能傷癒而已,至於誰去繼那島主之位,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金毛獸人等了許久,老人群中,才走出幾個人來,那五個麻衣黃冠的執事老人,又是互望一眼,也一起自林中走出。
    風漫天突然大喝一聲,道:「無論誰做島主,都莫要忘了龍大俠今日的犧牲,否則我風漫天便和他拼了!」
    龍布詩緩緩道:「你原該去的……」
    風漫天道:「經過這次事後,那島主之位,只不過是個虛名而已,此後凡事俱得公決,才不負龍大俠這番苦心!」
    龍布詩微微一笑,只見那金毛獸人大步前行,後面無言地跟著一群老人,這些人裡,有的是想去繼那島主之位,有的是想去一觀動靜,還有一些老人,神情已近於瘋癡,還忘不了他們在山窟中所研究之事,是以便也跟著去了。
    夜色漸深,方自過了半晌,突地一陣「轟隆」之聲,自山窟那邊響起,卻如雷鳴一般,剎那間便又寂絕。
    但風漫天以及剩下的老人們一聽這陣響聲,面色齊地大變,風漫天驚呼一聲:「不好……」一躍而起。
    南宮平驚問道:「什麼事?」
    風漫天卻已與那些老人一起飛身向響聲發作之處掠去。
    龍布詩道:「平兒,你去看看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故。」
    南宮平應了,如飛趕了過去,他身法之輕快,比昔日已不知勝過多少,剎那間便又到了那一片山壁前面,只見山窟的秘門緊閉,風漫天和一群老人滿面驚惶,立在山壁之前,一個個呆如木雞,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之事!
    南宮平愕然問道:「怎地了?」
    風漫天以手扯須並頓著他新砍的木杖,恨聲:「該死該死,我竟忘了這一招,想不到那廝心腸競這般狠毒……」
    南宮平見了他大失常態,心裡也不覺甚是慌亂,又追問了一句,風漫天長歎一聲,道:「這山窟本是前人亂世中避難之地,出入口處,也與宋末時那些死人墓一般,有一方斷龍之石,此刻那島主已放下斷龍之石,出入通路,便完全封死,那些入了窟的朋友,勢必也要隨他一起活活閉死在這山窟之內了,我本已看出他失去島主位後,已有必死之心,卻想不到此人竟如此瘋狂殘酷,臨死之際,還要拉上這許多殉葬之人!」
    南宮平唏噓半晌,想到那許多人在山窟中的絕望等死之情,心下不禁大是惻然,垂首道:「不知是否還有方法援救他們?」
    風漫天搖頭道:「斷龍石一落,神仙也難出入,不但再也無法去救他們,便是我們的情況……唉!也大是悲慘得很。」
    南宮平大驚問道:「怎地?」
    風漫天道:「這島上所有鹽米日用之物,俱在山窟之內,島上雖有飛禽走獸,但數量極是稀少,否則我也不必自中原將野獸帶來,此後……」他苦笑一下:「我們只怕惟有以樹皮草根充飢了!」
    眾人心情沉重,緩緩走了回去,南宮平心頭一動,說道:「此島既已無法居留,大家不如一起設法回去。」
    風漫天道:「萬里遠洋,莫說不能插翅飛渡,便是勉強造些木筏小舟,又怎能禁得起巨浪沖激?」
    南宮平道:「前輩你上次豈非也是自此島渡至中原的,這次難道就……」
    風漫天長歎道:「島上本有十艘以萬年鐵木製成的『接引舟』,巨浪所不能毀,以我等這樣的武功,本可藉以飛渡,但……唉!那,接引之舟此刻已只剩下三艘,而剩下的三艘,也俱都在山窟之內!」
    勝利的果實還未嘗到,島上便已密佈起重重愁雲。
    在焦慮中過了三五日,龍布詩的傷勢雖稍有起色,但仍極嚴重,眾人想盡了方法,甚至不惜耗費真氣,為他診治,但那諸神島主的掌力,委實驚人,若非龍布詩這種由許多次死裡逃生而磨練出的堅強意志,銅筋鐵骨,只怕早已喪身在他這一掌之下!
    島上幸好還有一道流泉,可供眾人飲用,但眾人的心境,卻似在沙漠中一般枯苦,龍布詩若是睡了,南宮平便與那些老人談論些武功,他胸中藏有無數本妙絕天下的武功秘笈,再得到這種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指點,進境更是驚人,但有時他想起自己一生或將終老此鄉,即使學成蓋世武功,又有何用?一念至此,不禁更為之唏噓感歎,悲從中來。
    過了數日,天氣更是悶熱,南宮平手裡拿著柄紙扇,正為龍布詩驅著蚊蠅,龍布詩歎道:「平兒,苦了你了。」
    南宮平黯然笑道:「苦的是你老人家,師傅,我真想不到你老人家怎會自華山之巔,到了這裡?」
    龍布詩長歎一聲,道:「此事說來真是話長,那日,為師上了華山之巔,見到葉秋白她竟然未死,心裡亦不知是驚是喜,一路上她弄了那些伎倆想來愚弄於我,我本是一時賭氣,見了她之面,見到她那般憔悴,心裡的悶氣,早已無影無蹤。」
    南宮平暗歎忖道:「師傅雖是一世英雄,卻也未免多情,而我對吟雪……唉!」
    龍布詩接道:「在那剎那之間,我呆立在她面前,也不知要說什麼,哪知……」話聲未了,突聽遠處一陣大亂驚呼之聲,此起彼落。
    龍布詩變色道:「什麼事?」
    南宮平道:「徒兒去看看。」擰身掠出了那小小的木屋,只見林中人影閃動,往來甚急!
    又聽風漫天厲聲道:「四下查看,我守在這裡!」
    南宮平循聲奔去,到了那一道流水之邊,只見溪旁倒臥著四具屍身,風漫天手拄木杖,面色鐵青,卓立在屍身之旁,南宮平大驚之下,脫口問道:「他們怎會死了,難道那……」
    風漫天沉聲道:「你看!」
    南宮平俯身望去,赫然見到那四具屍身,竟已變得通體烏黑,有如腐肉一般,奇臭難聞,他們身上並無傷痕,但四肢痙攣,面容扭曲,竟似中了劇毒的模樣,南宮平駭然道:「莫非水中有毒!」
    風漫天方待答話,已有一個老人如飛奔來,手裡拿著一隻銀碗,往溪中舀了半碗溪水,銀碗立刻變為烏黑!
    南宮平大驚道:「水中果真有毒!」
    風漫天木立當地,有如死了一般,這島上唯一的水源中若已有毒,那麼眾人當真是不堪設想!
    三人一起呆在當地,只聽流水之聲,潺潺不絕。
    南宮平突地大喝一聲:「不要緊,這條溪水,乃是活水,他即使在源頭下毒,毒水也有流盡之時,只要在溪頭輪流看守,我們便不至渴死!」
    。
    風漫天精神一振,應道:「立時便去!」
    此刻已有許多老人四下尋找過了,卻空手而回,當下便有兩人,奔去源頭看守。
    風漫天歎道:「幸好此溪乃是活水!可算不幸中之大幸,但此事並未結束,我們若不找出那下毒之人,此後便永無寧日了!」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猜不出這下毒之人究竟是誰。
    南宮平目光一轉,面色突又大變,脫口驚呼道:「你看!」
    眾人目光,隨著他手指望去,只見那邊樹林之中,赫然竟有一股濃煙衝起,濃煙中夾雜著火苗,一陣風吹過,火勢立刻大盛!
    風漫天惶然失色,大呼道:「果林失火!」
    呼聲未了,他人已衝出三丈開外,南宮平緊跟在他身後,兩人並肩飛馳,南宮平滿心驚惶,也未發覺自己的輕功怎已變得和風漫天相去無幾,一霎時便已到了那著火的樹林邊,赤紅的火焰,在濃煙中飛舞,眾人立在林旁,火焰卻已幾乎逼上了他們的眉睫!
    風助火威,火勢更盛,長約里許的果林,剎那間便已變為一片火海,這果林此刻已是等於是他們日後的糧食來源,但此刻卻都已變為焦木!
    風漫天呆了半晌,仰天悲嘶道:「蒼天呀!蒼天……」
    兩個長髯老人,本自失神地站在他身旁,此刻突地仰天大笑道:「燒得好,燒得痛快……」一個大笑,一面竟在地上狂舞起來,原來這兩人久過平凡生活,驟逢巨變,竟急得瘋了!
    風漫天咬一咬牙,雙手疾伸,點住了他兩人的穴道,哪知這邊笑聲方住,火林中竟響起幾聲淒厲的慘呼!一響而絕。
    接著,兩條人影,閃電般自火焰中竄出,赫然竟是方才尋查未歸的老人,滿身俱已著火,鬚髮更早已燃起。
    當先一人,立刻和身撲在地上,連滾數滾,南宮平身形一閃,這人便已自他身旁滾過,遠遠滾到一丈開外,滾滅了滿身火焰,方自翻身掠起,戳指林內,道:「他……他……」一言未了,突又跌倒!
    南宮平急問:「是誰?」掠前一看,只見此人滿身衣衫肌膚,俱已被燒得有如焦炭一般,雖仗著深湛的內功,掙扎至今,但此刻卻已氣絕身死,南宮平無暇再顧,急地旋身,只見另一人仰天臥在地上,身上火焰,猶在燃燒,但人卻早已身死!
    風漫天面色焦急沉重,頓足道:「誰?是誰?」突地回轉身子,目光直視著南宮平,一字一字地緩緩道:「會是她麼?」
    南宮平茫然道:「誰?」
    風漫天道:「梅吟雪,她不但對島上之人,都已深惡痛絕,便是對你,亦懷恨在心,像她這樣的人,性情那般高傲倔強,對你用情又那般深厚,再加以她的智力與武功,說不定……」突地頓住語,不住咳嗽道:「但願我猜得錯了。」
    南宮平木然當地,動彈不得,風漫天雖然怕他心裡難受,沒有再說下去,但他卻已想到,此事大有可能。
    風漫天長歎數聲,突又變色道:「快些回去,莫被敵人再壞了那邊的房舍!」
    話聲未了,眾人已一起閃電般向來路奔回,一路上南宮平只覺自己心房跳動,彷彿有什麼不祥之兆,心下更是著急。
    奔行一段,放眼望去,房舍仍是無恙,他心情稍定,大聲喚道:「師傅……師傅……」如飛掠到龍布詩養病的竹屋前,探首一望,面色立變,身子搖了兩搖,撲地坐到地上,嘶聲叫道:「師傅……師傅……」竹屋中的「不死神龍」龍布詩,竟已赫然不知去向!
    風漫天等人,亦是面色大變,頓足驚呼,風中帶來火焰的焦灼,火焰的燃燒聲,有如蠶食桑葉一般,嘩剝作響。
    風漫天沉聲道:「龍大俠失蹤,大家俱都有尋找之責,一半人留守此間,一半人隨我……」
    只聽一人,冷冷截口道:「你是什麼東西!」五個髮髻零亂的長髯老人,並肩而出,一排走到風漫天面前,為首一人接口道:「這島上本是一片平和,人人都能安度天年,自從你回來之後,便弄得天下大亂,你早該自殺以謝眾人,還有什麼資格在此發號施令!」
    風漫天變色道:「你們難道願意像幽靈死屍般被那瘋狂的魔王控制?」
    長髯老人冷冷道:「縱是那樣,也比此刻眼看就要餓死渴死好得多子。」一面說話,一面向風漫天緩步走了過來。
    風漫天厲聲道:「你要怎樣?」
    長髯老人道:「殺了你!」輕飄飄一掌擊向風漫天前胸!
    風漫天道:「不知好歹,自甘為奴,早知你們俱是這樣的人,我又何苦多事?」
    說話之間,掌杖齊施,攻出七招,腳步絲毫未動,那老人招式雖奇詭,但內力卻毫不強勁,七招之內便已被風漫天攻退,原來他本在山窟中苦修丹爐黃老之術,燒鉛煉汞,妄想能煉得金丹,以成大道,哪知他煉出的金丹服下去後,不但不能成仙,反而摧毀了他的內功!
    另四個老人目光一轉,齊地揮掌攻了上來,竟將風漫天圍在中間,十掌連發,招式有如海浪一般,澎湃而來,連綿不絕。
    風漫天武功雖高,卻也抵擋不住,剎那間便已險象環生!
    人群中突地響起一聲輕叱,一個老人,飛掠而出,揮掌急攻,大聲道:「寧可自由而死,不願奴役而生,風兄我來助你!」
    有些人本已躍躍欲動,聽到這句喝聲,立刻振臂而起。
    另一老人冷冷道:「好死不如歹活,老夫還未活夠哩!」
    於是又是許多人加入重圍,與風漫天為敵,立刻間這許多俱曾光耀江湖一時的武林高手,竟成了混戰之局,但見掌影如山,掌風往來沖激,有如悶雷一般,隆隆作響!
    突聽一聲大喝:「住手!」接著又有兩人叱道:「住手!住手!」三個白髮老人,手裡橫抱著三具屍首,自外面飛步而來!
    當先一人,大聲道:「方纔又有三位朋友,被暗算在亂草之間,滿身紫漲而死,島上險象環生,大家同心協力,還未見能度過難關,若再自相殘殺,便當真要死無其所了!」
    眾人一起住手,面面相覷,目光中雖仍有憤恨之色,但果然絕無一人再啟戰端,突聽南宮平朗聲道:「天無絕人之路,此處上有青天,下有沃土,以我眾人之能,難道還會餓死在這裡?」
    風漫天道:「正是,只要找出了那縱火放毒的罪魁禍首,此後再能同心協力,共謀生機,何難將荒山變為樂園?」
    這幾句話一句接著一句,說得俱是義正詞嚴,擲地成聲!
    眾人哪還有反駁,當下果然依了風漫天之意,留下一半看守,另一半四下分散,一面去探查敵蹤,一面去尋找龍布詩的下落。
    南宮平滿胸悲痛,滿心焦切,雖然擔心的是他師傅的生死凶吉,卻更怕這暗中的敵人便是梅吟雪,如若真是梅吟雪做出此事,那麼又叫這恩怨分明的俠義男兒如何自己!只因梅吟雪對他雖然恩情並重,但此情此景,此時此刻,他仍不能將梅吟雪饒恕。
    海濤拍岸,海風刮耳,南宮平行走在海邊崢嶸的岸石問,那內中不知埋葬了多少武林英雄的黑屋,便矗立在他眼前!
    他緬懷著這些一代之雄的雄風豪跡,滿心熱血如沸,他用盡目力,遙視海面,海面上絕無船影,海面上若無船隻,梅吟雪又是從何而來?莫非梅吟雪並未做出此事,那麼這暗中的敵人又是誰呢?
    他並無搜尋的方向,目光茫然四望,突地!他瞥見一隻草鞋,遺留在亂石間,鞋頭向東,鞋跟朝南,草鞋上有一滴血跡,滴落在草鞋的尖端,南宮平心念一動:「這難道是師傅他老人家留下來的!」當下再不遲疑,循著鞋尖所指的方向掠去!
    約莫七八丈開外果然又有一隻草鞋,鞋尖卻斜斜指向偏西。
    南宮平身形一折,追尋而去,只見一片黑色的崖巖,橫亙在海邊,山壁如削,下面便是滔滔的海水,他依稀估量,這片崖巖,彷彿便是已被斷龍石封死的山窟所在,他用心探查了一遍,這片崖巖果然生似一片渾成,其中絕無通道。
    夕陽西下,晚霞光照著海面,他無奈地在一方山石上坐了下來,突聽一陣輕微的人語,自削壁下的海面上隱隱傳來,赫然竟彷彿是那島主的語聲:「龍布詩腳上本有草鞋,此刻卻是雙足全赤,這其中必有古怪!」
    語聲乍起,南宮平便已閃身躲在一片山石之後,語聲未住,削巖邊果已露出了那諸神島主寬闊的前額和蓬亂的頭髮!
    南宮平凝息靜氣,只見諸神島主伏在一個金毛獸人的背上,自削巖下飛身而上,那金毛獸人健步如飛,身形數閃,便已轉入山巖之內。
    南宮平毫不遲疑,立刻躍到他們上來之處,凝目一看,縱身而下,他此刻輕功已大非昔比,只要巖身有些許突出之處,他便可藉以落足,轉瞬間便已直落而下,只見一片汪洋,遼闊萬里,雪浪如山,生於足底,哪有存身之處?
    他微一遲疑,面向山壁,再次攀上,目光四下搜索,突地發現巖壁上蔓生著一塊籐蘿,風吹籐蘿,嗖嗖作響,不問可知,這籐蘿之間必定有一片神秘的入口。
    他掌上滿蘊真力,撥分籐蘿,枯枝紛紛分開,山壁上果然露出隙口,南宮平騰身而入,隙口的窟道,也僅可蛇身而行。
    南宮平手足並用,前行了十數丈,地勢忽寬,前面卻是一個無人的洞窟,鐘乳如林,五光十色,彷彿已至止境。南宮平心頭一怔:「師傅怎會不在這裡!」逡巡了半晌,突然奮身一躍,躍至角落,只見兩隻倒懸著的石乳之間,果然又有隙口,卻被一面極厚的木牆所堵,南宮平舉手一擊,這面木牆,竟是堅如鐵石,紋風不動。
    他暗調一口真氣,方待全力一掌擊出,忽聽頂上「咯」的一響,兩隻鐘乳,緩緩升上,鐘乳後閃電般躍出兩條人影,一人在左,一人在右,呼地兩掌,擊向南宮平左右兩脅,赫然竟是兩個金毛獸人!
    南宮平大喝一聲,擰身錯步,掌勢橫掃,他掌上本已滿凝真力,只聽「砰」地一聲,右面一人,立刻被他擊飛一丈,砰地一聲,撞上石壁,口噴鮮血而死!
    左面一人怪吼一聲,右掌右拳,攻出三招,力道強勁,招式奇詭,舉手投足間,更有一種瘋狂的獸意,竟完全不顧自己的生死,南宮平倒退三步,心頭暗暗吃驚,哪知三招過後,這獸人招式突地一頓,怪吼一聲,和身撲上!
    南宮平只見他雙臂大張,空門盡露,哪裡還是方纔那般奇詭的招式?但南宮平卻生怕他這一招之中,另藏精妙的後招,左掌一引,右掌斜斜劈去,亦是誘敵之招,卻見那金毛獸人竟不知閃避變化,南宮平心頭一動:「莫非他只學會三招!」掌勢再不遲疑,並撞而出,那獸人雙臂還未合攏,已被南宮平雙掌擊在胸前,砰然一聲,如中木石!
    只見他身子搖了兩搖,目中激厲著野獸般的光芒,竟仍屹立不倒,但滿口森森白齒之間,卻沁出了一絲絲鮮血!
    古洞陰森,光線陰黯,南宮平只見這獸人竟又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了過來,神情有如惡魔一般,心頭也不禁微微發寒,全力一掌擊出。
    他方纔那一掌是何等力道,這獸人著著實實中了一掌,竟仍未死,他卻不知道這獸人腑臟早已寸寸斷裂,只是仗著天生的一種凶悍之氣,延續至今,哪能再禁得住一掌,掌勢未至,那凌厲的掌風,已將他身子擊飛,噴出一口鮮血,立時身死!
    南宮平鬆了口氣,定神望去,這才發現,方才堵住隙口的木壁,竟是一艘木艇,木艇直立,船底便有如木壁一般,他心念一閃,便已知道這木艇必定就是風漫天口中所說那鐵木所製的接引之舟,心頭不禁大喜,箭步掠入,進去便是一方石室,室中滿堆著包裹水缸,角落裡一張石床上,仰天臥著一人,胸膛不住起伏,彷彿熟睡未醒,卻正是「不死神龍」龍布詩!
    南宮平大喜喚道:「師傅……」
    喚聲未了,突聽身後冷笑一聲,道:「你也來了,好極好極!」
    南宮平心頭一震,霍然轉身,諸神島主掌中握著兩隻竹杖,伏在最後一個金毛獸人的身上,不知何時趕了回來。
    陰暗的光線中,這老人一雙眼睛,卻亮如明燈,目中竟也充滿了瘋狂的獸意,神情間更顯示著瘋狂與不安,哪裡還像是南宮平初次見到時那鎮靜、睿智而情感麻木的老人?
    南宮平知道諸神島主在這島上幽居數十年,本已有些瘋狂,加上失勢的刺激,更使得他潛伏著的瘋狂個都爆發出來,是以他才會做出這些瘋狂得幾乎滅絕人性之事,剎那間南宮平心頭既是驚惶,又是憤怒,怒叱一聲,厲聲道:「那縱火、下毒、殺人之事,全是你做出的麼?」
    諸神島主哈哈笑道:「除了老夫還有誰人?順我者生,逆我者死,那些人既背叛了老夫,老夫就要叫他們死盡滅絕!」
    瘋狂的笑聲,瘋狂的語聲,說到「死盡滅絕」四字,他日中的光芒,更有如毒蛇一般!
    南宮平心頭一震,緩緩退到龍布詩所臥的石床邊,他每退一步,那金毛獸人便逼近一步,南宮平劍眉一軒,突地奮身撲上。
    金毛獸人腳步一縮,退到木艇旁,諸神島主道:「你也敢與我動手麼?」
    南宮平厲聲道:「不但要與你動手,還要將你除去!」雙掌飛揚,幻起一片掌影。
    諸神島主大笑道:「好!」掌中竹杖輕劃,便已劃入南宮平掌影之中。
    南宮平奮起精神,全心全意地施出招式,雖以他自幼所習的神龍掌式為主,其中卻夾雜著各門各派的武功精華,掌式之變化,飛靈空幻,當真有如天花繚繞,令人目不暇接。
    諸神島主笑道:「南宮家中,果然都是聰明男兒,老夫給了你幾本死書,不想你便已可施出這般活招來。」竹杖一挑,連破七招!
    那金毛獸人身形已十分巨大,他伏在獸人身上,更顯得高高在上,十數招一過,南宮平心念一閃,掌招不攻諸神島主,反而向獸人攻出,那獸人雙手後托著諸神島主背臀,空自怒吼連連,卻無法還手,南宮平三招方出,他已退到了外面的石窟。
    南宮平精神一振,掌式更見凌厲,曲肘側掌,一招「貫日長虹」,斜斜劃去,這一招本是峨嵋掌法中的妙著,哪知他招式方出,前面已被一片杖影封住。
    諸神島主道:「你連攻十五招,此刻輪到老夫了。」語聲未了,那兩條竹杖,已帶著滿天勁風,山嶽般壓了下來。
    他竹杖由守化攻,南宮平只聽竹杖絲絲劃風之聲,在他耳側往來縱橫,面前更滿是青竹杖影,突地漫天風聲,變作了一縷銳風,直點南宮平雙眉之間。
    南宮平心頭一懍,後退七步,背後已是石壁,竹杖如形隨影跟蹤而來,南宮平腳步一滑,貼著石壁,滑開數步,只聽「叮」地一聲,那輕輕一條竹杖,竟將堅如金鐵的石壁,劃開一條裂口,碎石紛飛,雨點般掃向南宮平的面目。
    南宮平大驚之下,隨手抄起一具獸人屍身,擋了過去!
    「蓬」的一聲,碎石擊上了屍體,那屍身血液尚未凝固,被力道如此強猛的碎石一擊,鮮血立刻激射而出,竟濺得那金毛獸人一頭一臉。
    血腥之氣,突地激發了這金毛獸人體內潛伏的凶殘獸性!
    只見它突地厲吼一聲,一把抓住了那具屍身,雙臂一分,生生將屍身裂為兩半,抓出腑臟,放到口中,大嚼起來!
    諸神島主再也無法伏在這獸人背上,連聲厲叱道:「放下,放下……」那獸人竟也不再聽命於他,諸神島主長歎一聲,喃喃道:「野獸終歸還是野獸。」舉杖一點,點中了這獸人的穴道,凌空躍了下來,他雙腿似乎完全癱軟,不能用力,只有以竹杖點地。
    但是他身形方自站穩,南宮平已撲了上來,諸神島主掌中兩條竹杖,輪流點地,身形飛躍,換了兩招,突然全力一杖掃來,南宮平難擋銳鋒,閃身避過,眼前一花,諸神島主已飛身掠入石室!
    南宮平驚喚一聲,隨聲而入,只見諸神島主坐在石床上,掌中竹杖的尖端,緊抵著龍布詩的咽喉,冷冷道:「你還要你師傅的命麼?」
    南宮平心頭一震,呆在地上,不敢再進一步!
    諸神島主緩緩道:「他已被我點了睡穴,動彈不得,此刻我舉手之勞,便可將他殺死,除非……」
    南宮平大聲道:「除非怎樣?」
    諸神島主道:「除非你乖乖地依照老夫的命令行事。」
    南宮平怒罵道:「想不到你這麼的身份,還會做出如此卑鄙之事!」
    諸神島主大笑道:「老夫久已年老成精,再也不會中你激將之計,你若不聽話,也只得由你,但你師傅的性命,便要送在你的手上!」
    南宮平呆了半晌,長歎道:「你要我怎樣?」
    諸神島主面色一沉,道:「我座下侍者,全已被你害死,你自然要代他們服些勞役,限你一個時辰之內,將這木艇運至洞口,再將這洞中之物,全都運到艇上,你若延誤一刻,或是妄想報訊於人,哼哼,後果如何,我不說你也該知道。」
    南宮平大驚道:「你要離開此地?」
    諸神島主道:「不錯,這島上已成一片荒原,老夫難道也要像野人般留在這裡,只可惜老夫的計劃未能全部完成,但是……」他仰天狂笑道:「那些人雖然未死,活著的日子卻也夠他們受的!」
    南宮平驚怒交集,木立當地,諸神島主道:「但是你大可放心,老夫不但要將你師徒兩人一起帶走,或許還要將老夫數十年苦心研究的醫術傳授給你,你且瞑目試想一下,你手上若能掌握別人的生命,隨意移殖別人的身體器官,那該是什麼滋味!」
    南宮平仍是動也不動,怒道:「誰要你……」
    諸神島主掌中竹杖輕輕向前一送厲叱道:「還不動手!」
    南宮平暗歎一聲,他寧可受到再大的屈辱,卻也不願他師傅的性命受到傷害。
    那木艇不但體積龐大,而且甚是沉重,南宮平費盡氣力,才將所有東西全都運到洞口,洞口外便是萬丈汪洋,原來這裡另有一條通路,斜斜通下,直達海面。
    等待他一切辦妥,早已精疲力竭,滿頭大汗。
    諸神島主陰森森笑道:「做得好!現在你去乖乖在洞口,不得妄動!」
    南宮平無可奈何,只得應了,在洞口等了半晌,只見那諸神島主肩上馱著龍布詩的身子,以竹杖點地而來,一面喝道:「將木艇推下海面,你自己退後三步!」
    南宮平奮力推下了木艇,只聽嗖地一聲,諸神島主已飛身上了木艇,喝道:「你也上來!」
    南宮平若不上去,他師傅卻已身在艇中,當下他只得咬緊牙關,躍上木艇,諸神島主竹杖一點,木艇便遠遠盪開。
    他竹杖在水中輕輕划動幾下,便已離岸甚遠,海濤如山,船隻搖蕩,諸神島主面上的神色,突地變得十分黯然,沉聲道:「拿起船上木槳,用力划船,老夫在這裡為你掌穩了舵!」
    南宮平看了看他面上的神色,緩緩道:「我本不願留在此島,但你已花了數十年心血在此島上,如今捨得離開麼?」
    諸神島主冷冷道:「捨不得!」
    南宮平心頭一喜,脫口道:「既然不捨,不如歸去!」
    諸神島主道:「雖然不捨,也要走的。」
    南宮平又何嘗不想離開此島,他不捨的只是此刻還留在島上的朋友,當下只得暗歎一聲,划動木槳,只見那諸神之島,越來越小,到後來只剩下那棟黑色屋宇的屋頂,到後來連屋頂也隱沒在海天深處。
    諸神島主竹杖仍然不離龍布詩的咽喉,但眼簾深垂,彷彿已睡著了。
    南宮平心頭一動,悄悄抬起掌中的木槳,當頭向諸神島主掄去。
    哪知他手掌一動,諸神島主便已霍然張開眼來,南宮平奮力拋下木槳,大怒道:「你到底要將我師徒兩人怎樣?」
    諸神島主冷冷笑道:「我要你在一年之內,學會我的醫術,然後再以我移形之術,將我這兩條殘廢的腿治好!」
    南宮平怒道:「誰要學你那瘋狂的醫術!」
    諸神島主道:「不學也得學,要知這本非請求,而是命令,你若不學,哼哼!你師傅的兩腿,也要終身和我一樣了!」
    南宮平驚問:「什麼!難道你……」
    諸神島主道:「不錯,我早以絕重的手法,將他雙腿點為殘廢,你若想要將他醫好,便得先學會我的醫術,先將我雙腿治好。」
    南宮平大喝道:「我與你拼了!」方待奮身而起,只見諸神島主掌中竹杖一點,冷冷道:「你敢妄動一動麼?」
    南宮平黯然長歎一聲,垂首坐了下去,道:「你……你為何要這樣做法!……」
    諸神島主道:「只因老夫自己雖有移形換體之能,但自己卻無法替自己施行這移形換體之術。」
    南宮平道:「島上數十百人,你為何偏偏選中了我?」
    諸神島主微笑一下,緩緩道:「這其中自有原因,但此刻卻不能告訴於你!」
    南宮平見到他面上的笑容甚是古怪,似乎在此事之中,又隱藏著一些秘密,一時之間,心頭不覺大是疑惑,舉起雙槳,奮力向前劃去!
    也不知劃了多遠,他只覺掌心發熱,心頭思緒卻漸漸平靜,不時思索著脫身之計。
    夜已頗深,星光映人海面,這一葉孤舟,飄蕩在漆黑而遼闊的海面上,顯得是那麼寂寞而孤淒。
    諸神島主仰視星群,藉以辨別著方向,在這淒涼的海面上,他目中的瘋狂之色,也已漸漸變為沉重的憂鬱,彷彿心中也藏著許多心事。
    突地,海風漸勁,一陣狂風,吹來了一片烏雲,掩住了天邊的十數點星光。
    諸神島主目光望處,面色大變,脫口呼道:「不好--」
    南宮平道:「怎樣了!」他實在不願再聽到這「不好」兩字!
    諸神島主沉聲道:「剎那之間,暴風立至!」語聲未了,那一片烏雲,已擴大了數十百倍,轉眼間竟將滿天星光,一起掩沒。
    海風更勁,風中又加雜了豆大的雨點,海浪也如山湧起,若換了普通的木船,立刻便是覆舟之禍。
    諸神島主微一遲疑,隨手拍開了龍布詩的穴道,將他扶了起來,龍布詩吐出一口長氣。
    南宮平大聲喚道:「師傅,你老人家無恙麼……」
    龍布詩目光四掃一眼,驚怒交集,厲聲道:「老夫怎地到了這裡?」
    諸神島主沉聲道:「此刻不是說話之時,此舟雖非凡木所製,但也禁不得這大的風浪,看這暴風來勢,卻彷彿是龍卷之風,你我只有施展「千斤墜」的身法,壓住此船!……」
    就在他說這幾句話的工夫,狂風暴雨,已漫天而來,四面的海浪,如山湧起,這小小一葉孤舟,便有如彈丸一般隨浪拋起。
    南宮平等三人,大喝一聲,同施內力,鎮壓著船隻,那驚濤駭浪,一個接著一個打上木艇,四下更是一片漆黑,南宮平更是滿身水濕,他尋著了一隻鐵桶,倒出艇中的海水,但海浪滔天,艇中海水,仍是有增無減!
    情勢的危急驚險,使得他們三人已拋去彼此間的私仇與成見,同心合力,來與風浪搏鬥。
    但這卻是一場艱苦已極的戰爭,只因風浪越來越大,這木船雖非凡品,他們三人雖有一身卓絕的武功,但看來仍是凶多吉少。
    海風呼嘯,再加以暴雨聲、海浪聲,混成一種驚心動魄的樂章,瀰漫了天地,比戰場上千軍萬馬的殺伐之聲,還要令人心悸。
    諸神島主勉強睜開眼睛,大聲呼喊道:「龍布詩、南宮平,我將你兩人帶來海上,你兩人心裡可在怨我?」
    龍布詩、南宮平,面色凝重,閉口不語。
    諸神島主突然長歎一聲,道:「人力到底難與天爭,我本想將這秘密一直隱藏下去,但此刻你我已是生死俄頃,隨時都有舟毀人亡之禍,我也等不及了!」
    龍布詩、南宮平心頭齊地一怔,同時脫口道:「什麼秘密?」
    諸神島主雙手緊抓住船沿,手扶著船身,大聲道:「你兩人可知道我是誰麼?」
    南宮平呆了一呆,真力一懈,海浪立刻將木艇凌空拋上。
    龍布詩牙關緊咬,身子一沉,厲聲道:「你到底是誰?」
    諸神島主仰天大喊道:「南宮平,我便是你的伯父,龍布詩,我便是毀了你一生幸福的人!」
    南宮平心頭驀地一震,許多件橫亙在心中的疑團,恍然而解!
    難怪他對我與眾人不同,難怪他一定要我傳習他的醫術!
    他離家之時,殺了妻兒,心頭自是十分悲哀沉痛,數十年寂寞憂傷的日子,更使得他心裡的沉痛悲哀,變作了瘋狂,是以他才會做出那種瘋狂殘酷之事!但是他又怎樣會毀去龍布詩一生的幸福?
    一時之間,南宮平心頭亦不知是悲憤、是驚訝、是憐憫、抑或是憤怒?
    只見龍布詩身子一震,面色大變,驚呼道:「你!你便是南宮永樂,你……你……你就是使得葉秋白恨我一生的--那青衫蒙面人!」
    「諸神島主」南宮永樂拚命抵抗著狂風海浪,他心中的思潮,他正如狂風海浪一般,洶湧起伏。
    他嘶聲說道:「不錯,南宮永樂便是那青衫蒙面人,四十餘年前,那時我初見葉秋白之面,便已深深愛上了她,竟忘了我已有了妻子,更忘了我即將要遠離人間,來忍受這愁煞的孤獨寂寞。
    「但那時你和葉秋白在江湖中已有璧人之稱,我又妒又恨,便全心全意地去破壞你們,那些江湖中人,自然不會有人猜出是我做的,只因江湖中誰也不知道「南宮世家」的大公子會有一身驚人的武功。
    「你與葉秋白反目成仇之時,也正是我離家遠赴海外之時,我內心愁苦,不可發洩,決心與人間完全隔離,便狠心殺了妻兒。」
    一陣狂風刮過,他最後這句話便與震耳的海濤聲一齊發出。南宮平只覺一陣寒意,直上心頭。
    龍布詩恨聲道:「你雖隔絕了人間,卻害得我好苦!」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便要舉掌擊去!
    南宮永樂大喝道:「且慢,你縱要動手,等我話說完了不遲!」
    他臉上一片水濕,亦不知是海浪抑或是淚珠,嘶聲接口道:「但我到了島上,卻仍無法忘記人間之事,更無法忘記你們。日子過得越久,往事卻更鮮明,葉秋白在我腦海中的印象,更令我永生難以忘卻。」
    龍布詩厲叱一聲,南宮永樂道:「幸好南宮世家中人,世世代代俱是諸神島主……」
    南宮平心頭又是一震,忍不住截口道:「你……你說什麼?」
    南宮永樂道:「這諸神之島,本是『南宮世家』所創,我『南宮世家』每代長子前來,便是要接傳島主之位,這始終是武林中最大的秘密,是以連你都不知道,你初來時我說另有任務給你,便是要待我百年之後,令你傳我之位,你於今可知道了麼?」
    這許多太大的驚駭,已使得南宮平心頭變得麻麻木木,只覺眼前一片茫然,什麼也看不到了!
    龍布詩淒厲地狂笑一聲,道:「你接了島主之位,仍不放過我們,又令人到中原武林,來尋訪我們的蹤跡,終於在華山之巔尋著了我們,乘我心神慌亂之間,立下毒手,點了我的穴道,將我送到此間,苦苦折磨……」
    南宮永樂道:「我何時苦苦折磨過你,你撒下那漫天大謊,說要在風露中提取食物,我也裝作信了,我要你來,只是……只是……唉!只是不願你在中原,和葉秋白終日相見,我卻孤獨寂寞的生活在這小島上,看不到她的影子!」
    龍布詩厲喝--聲:「我且問你,你將葉秋白藏到哪裡去了?」
    南宮永樂木然呆了半晌,緩緩道:「葉秋白……她……她已墜下華山之巔,連屍骨都無法尋覓,我受了刺激之後,才會大失常態……」海濤風雨,使得他語聲斷續不清。
    龍布詩大喝道:「你說什麼?」
    南宮永樂嘶聲道:「她已死了!」
    龍布詩身子一震,喃喃道:「死了……真的死了……」突在厲吼一聲,手掌一撐船舷,和身撲了上去,一掌拍向南宮永樂頭頂。
    南宮永樂一把接過了他的手掌,慘然狂笑道:「好好,你我數十年的仇恨,今日解決了也好!」只聽一陣砰砰之聲,兩人已換了七掌。
    木艇一失平衡之勢,立刻隨浪拋起,海浪如山壓下,船上的包裹,俱都跌落到了海中。
    南宮平雙手緊抓船舷,嘶聲呼道:「師傅!……伯父,住手……住手!……」
    但這兩個老人,哪裡還聽得到他的呼聲,兩人雙腿俱都不能動彈,四掌卻糾纏在一起,目光之中,更充滿了火焰般的光芒。
    南宮平又驚又怖,心胸欲裂,他既不能幫他師傅去殺死伯父,亦不能幫他伯父殺死師傅,海面狂風暴雨,他當真是呼地不應,呼天不靈。
    突聽龍布詩、南宮永樂齊地大喝一聲,接著一個海浪拋起!
    木艇一側,南宮平一聲驚呼尚未出口,便已落人海中!
    接連幾個海浪打來,打得他再也不能掙扎,心中慘然一歎:「別了!」許多親人的身影,一齊在他腦海中閃過,他人已沉人海水,半昏半醒之間,只覺掌上觸著一物,他也不分辨那是什麼,下意識地反手一把抓住,便再也不肯放鬆!
    一片驕陽,映得海面上閃動著千萬條黃金色的光芒,陣陣海風,吹得海岸上千百株椰樹婆娑作響。
    一片黃金色的沙灘上,本來渺無人跡,但此刻那無情的海浪,竟突然多情地送上了一條軀體,只見這軀體牙關緊咬,雙目緊閉,也不知是生是死,他頷下雖然生滿了短鬚,但眉目間卻仍甚是年少,他雙掌緊緊抓著一隻木箱,十指都已嵌入木裡。
    驕陽越升越高,酷熱的陽光,筆直照在這少年的眼簾上。
    他緩緩睜開眼簾,陽光刺目,他想抬手去遮蓋陽光,但是他手指嵌在木箱裡,一時間竟掙脫不開。
    他掙扎著坐起身子,吐出幾口慘碧的海水,站了起來,環目四望一眼,面上仍是一片空白,只因已經過一次大的驚駭與刺激。
    他,南宮平,又一次逃脫了死神的掌握,但是他已是精疲力竭,心如死灰,在這無人的荒島上,還能有幾分生機?
    他掙扎著站了起來,極力不去回憶往事,他不敢去判斷他師傅以及他伯父的生死,他便不敢猜測自己以後的生命會如何發展,只因命運似已注定了他要在一個無人的荒島上做一個孤寂的野人,以至老死。生命中絢爛的色彩,在他說來,似乎都已成了過去,此後有的只是一連串灰色黯淡的日子。
    他不耐陽光,走向樹陰,數十株椰樹之後,有一個小小的山坡,山坡上是一片濃密的綠林。
    南宮平踉蹌而行,椰樹林後沙灘已盡,那乾燥的黃泥地上,濃密的樹林邊,赫然竟有一隻長約三尺的奇形足印!
    在這無人的荒島上,竟有如此巨大的腳印,南宮平心頭一懍,凝目望去,只見那足印只有三隻尖尖的足趾,彷彿鳥爪,但足掌長方,腳跟渾圓,卻又宛如人類,他忍不住急步掠去,想到那足印邊,看個仔細。
    哪知他腳步尚未站穩,泥地突地向下陷落,原來這足印邊,竟有一個丈餘方圓的陷阱,他雙足踏空,心頭大驚,雙臂一震,手掌搭住了陷阱的邊緣,身軀直躍而上,他不敢再在附近落足,猛提一口真氣,嗖地竄入了樹林,突覺足下一絆,兩條樹枝,驀地自地上彈了起來,他真力立竭,這樹枝又甚是強韌,他身不由己,直被彈起一丈開外!
    大驚之下,他奮身一轉,想落足到下面的一株巨樹之上。
    哪知他身形還未掠上,這株巨樹濃密的木葉中,突地又射出一支木箭,原來左面樹枝一彈,立刻震動了右面樹上的一條柔枝,這條柔枝輕輕一掃,便掃在旁邊一張以樹枝為背,巨籐為弦的木弓的弓弦上,弓弦一響,木箭射出!
    南宮平連遭驚險,連次縱身,氣力實已不濟,勉強躲過了這支木箭,斜斜落了下來,哪知他腳尖一點,便知道地上又是一個陷阱,他縱然用盡全力,也無力再次躍上,一聲不好,還未說出,他身形便已筆直落下了三尺,噗通一聲,落入水中,原來這陷阱不但極深極闊,而且阱底還積著深約七尺的海水,縱是輕功高手,只要落入這陷阱之中,一時半刻之間,也無法能脫身而出。
    那支射出的木箭,去勢未絕,「蓬」地一聲,射在一塊木板上,這木塊向前一震,撞上了另一塊木板的下端,第二塊木板,便立刻向前倒了下來,砰然一聲大震,重重地落到地上,竟是一面蓋子,恰巧將陷阱蓋得嚴絲合縫。
    南宮平全身都已被海水淹沒,勉強墊起足尖,頭面才能露出,木板一蓋,陷阱中便已成了漆黑一片,他心中驚疑交集,悚然忖道:「想不到這荒島上竟有人類,看這陷阱機關重重,建造得如此精妙,顯然不是用來捕捉野獸,而是用來對付身具一流輕功的武林高手,他不但將一切機關,都造得天衣無縫,而且對來人身形起落的位置,都計算得清清楚楚,難道這陷阱便是用來對付我的,但又有誰知道我會到這荒島上來?若非對付我的,這陷阱怎能製作得如此精確?」
    要知他輕功若是再強幾分,他便不會落入這陷阱裡,他輕功若是再弱幾分,縱然早就入伏,卻也不會落入這個陷阱之中。
    他再也猜不出製作這陷阱之人究竟是誰,更猜不出這陷阱究竟是為了對付何人而制,一時之間,他心頭便不禁充滿了猜疑和恐怖,神秘的暗中敵人,永遠比世上任何強敵都要可怖。
    突聽一陣刺耳的笑聲傳來,笑聲尖銳,有如鳥啼,笑聲中既是得意,又充滿著怨氣!
    原來那木板砰然一聲大震,傳人濃林,濃林中一株巨樹上,一間木板搭起的,有如鳥巢般的陋屋中,立刻如飛掠出一條人影。
    只見這人影長髮披肩,竟是個女子,但身上卻只圍著幾片枯籐樹葉結成的葉裙,她滿身的肌膚,已被烈日灼得漆黑而乾枯,十隻手指,有如鳥爪一樣,面上更是瘠黃乾枯,顴骨高聳,只有一雙眼睛,明亮而渾圓,但其中也發散著野獸般飢餓的光芒,令人見了,心頭忍不住要生出一陣悚慄的寒意。
    她瘋狂地得意狂笑著,咯咯笑道:「今日你總該知道老娘的手段了……」
    她身形飛躍雖急,卻極是小心仔細,彷彿這濃林之中,到處都佈置著惡毒的機關埋伏,直到她躍上了那陷阱的木蓋上,她方自肆無忌憚地手舞足蹈起來,咯咯怪笑著道:「老娘的手段如何?早教你乖乖聽命於我,我還可饒你一命,此刻我卻要等你精疲力竭,再將你一塊塊烤來吃了。」
    南宮平聽著這瘋狂的笑聲,狠毒的語聲,心頭只覺暗暗發冷,朗聲大喝道:「上面是什麼人?為何要對我出此惡計?」
    語聲方起,那身披樹葉的長髮怪異女子,笑聲便突地停頓,那枯瘠黑瘦的面容,彷彿突然被人打了一記,奇形地扭曲了起來!
    她灼亮的雙目,也立刻泛出了驚駭詫異的光彩,突然跳了起來,厲聲道:「你不是……你不是,你是什麼人?」語聲中的得意,倏然一掃而空,剩下的只有憤怒、懷恨、怨毒!
    南宮平心頭一鬆,知道自己並不是此人陷害的對象,但聽了她的語聲,心頭又不覺一寒,只聽「嗖」地一聲,陷阱的方蓋,霍然掀了開來,一個醜怪得難以形容的長髮女子,立在陷阱邊,戳指大罵道:「混賬,賤人,死囚……」
    世上所有惡毒的罵人名詞,一連串自她口中罵了出來,南宮平大怒道:「我與你素不相識……」
    那醜怪女子根本不聽他的話,仍是惡罵道:「我花了無數心血,費了許多時間,算好了那賤人的身法,做出這陷阱,如今卻被你這死囚毀了,我要吃你的肉,剝你的皮……」罵聲一頓,突又狂笑起來。
    南宮平又驚又怒,只見她狂笑了半晌,戳指道:「原來是你,原來是你!……這陷阱捉住了你,也算沒有白費我心血。」
    南宮平心頭一怔,不知道醜惡的女子,竟會認得自己?
    只聽那醜惡女子笑聲一頓,嘶聲道:「南宮平,你還認得我麼?」
    南宮平凝目望去,凝注著那一雙惡毒的眼睛,心頭突地一動,大駭道:「你……還未死?你……你可是得意夫人?」
    醜惡女子放聲狂笑道:「不錯!我還未死,我就是得意夫人!我雖然被你們放逐在海上,但老娘卻是渴不死,餓不死的!」
    南宮平看著她的樣子,不禁木然愕住,再也說不出話來!
    原來得意夫人在海上飄流了許久,白天被烈日灼炙,夜晚受風霜之苦,早已被折磨得失了人形,與她一齊被逐的男人,武功既不如她,心計更不如她狠毒,竟被她一個個殺來吃了!
    她便仗著這些人的鮮血,掙扎了數十日,到後來飄流到這島上,才算撿回一條性命,在島上的日子,也充滿了困苦驚險,到了冬天,更是淒慘,她又幾乎被凍死、餓死!
    這些日子的折磨,不但使得她完全變了原形,甚至使得她的聲音都改變了,只有那一雙眼睛,卻仍和以前一樣,只是更添加了不知多少怨毒和憤恨!
    若不是這一雙眼睛,南宮平便再也認不得這形容醜惡枯瘦,聲音嘶啞粗糲,有如鳩形夜叉一般的女子,便是那徐娘半老、風韻猶存,聲音更甜如蜜糖,能以姿色風情誘人的一代妖姬得意夫人!
    當下,南宮平只有暗歎一聲,閉口不語。
    得意夫人咯咯笑道:「你怎地不說話了?」
    南宮平昂然道:「既落你手,任憑處置!」
    得意夫人道:「你可是要我殺你?」
    南宮平道:「越快越好!」
    得意夫人大笑道:「你要我殺你,我卻捨不得殺你哩!」笑聲不住,緩緩低了下來,一面接道:「你如今已成了活寶,我怎麼捨得殺你?等你完全沒有力氣,我就會好好請你上來!」
    南宮平又驚又怒,忖道:「這女人凶淫惡毒,我如今卻已精疲力竭,若是落入她手被她侮辱,不如死了倒落得乾淨!」
    一念至此,他再不遲疑,抬起手掌,便待往自己天靈死穴拍下!
    突聽得意夫人咯咯笑道:「你可是想自殺麼?」
    南宮平手掌一頓,得意夫人已自接道:「你可知道在這島上,還有誰在這裡?」
    南宮平心頭一動,脫口道:「誰?」
    得意夫人大笑道:「你再也想不到的,梅吟雪在這裡!」
    南宮平驀地一驚,手掌立刻垂了下來,仰面大喝道:「她怎會在這裡?」
    得意夫人道:「她乘一艘破船,飄飄蕩蕩地到了這裡,那艘船擱淺在島那邊的岩石上,船也破了,走不得了,她便只得上了岸來,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就是害我的人,她也認不出我是誰了!但是……」
    原來那日梅吟雪負氣離島登船,立刻揚帆而駛,她雖然識得航海之術,怎奈孤身一人,又怎能駕駛那艘特大的海船?
    海天茫茫,她在海上漂流了許久,到後來竟也迷失了航線,「諸神島」的人為她留在船上的一些清水和糧食,也告斷絕!
    餓還罷了,渴卻難受,為飢渴所苦的梅吟雪,就感到失去了神智!
    暈迷之中,她只覺船身一震,竟擱淺了,那艘船船底本有裂口,經此一撞,船身便漸漸傾斜,只是為海底岩石所阻,是以尚未沉沒。
    荒島上的得意夫人,見到船來,本來大喜,當下到了船上,才發現這艘海船,便是風漫天、南宮平所乘的那艘,而船上卻只剩下了一個孤身的女子,她又驚又奇,又有些畏懼,只是孤島上實在寂寞,有人作伴總是好的,當下便救醒了梅吟雪。
    她形狀大變,梅吟雪神智猶未清醒,自然認不出她便是得意夫人,但得意夫人卻已斷定她與風漫天、南宮平必有關係,心念數轉,便試探著問道:「南宮平是你的什麼人?」
    梅吟雪怔了一怔,詫道:「你……你怎會知道我認得他的?」
    得意夫人微微一笑,道:「你昏迷之中,總是不住在呼喚他的名字。」
    梅吟雪淒然一笑,道:「他便是我的丈夫!」
    得意夫人心中大奇,但表面卻不動神色,淡淡地問道:「他此刻在哪裡,怎會讓你孤身一人漂流在海上?」
    梅吟雪雖然覺得面前這女子甚是醜惡怪異,但卻對這女子甚是感激,是以全無防範之心,當下便想簡單地說出自己的遭遇,哪知她滿腔幽怨,一經敘說,便不可抑止,竟流著眼淚將心事全都說了出來。
    得意夫人面上越發不動神色,徐徐道:「你一個女子,怎會混到那艘全是男人的船上去的?」
    梅吟雪黯然笑道:「我為了要在暗中保護他,是以不惜易容為……」
    得意夫人冷冷截口道:「易容成一個又髒又醜的癩子,是麼?」
    梅吟雪心頭一震,大驚道:「你!……你怎會知道的?」
    得意夫人大笑道:「我自然知道!」
    梅吟雪駭然道:「難道你……你就是那得意夫人?……」
    語聲未了,得意夫人已出指點中了她的穴道,得意地狂笑道:「天叫你送上門來,讓我報仇,但是你儘管放心,我絕不會立刻殺死你,我要讓你陪著我,受盡折磨之苦,我要日日夜夜地折磨你,教你也嘗嘗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的滋味!」
    她語聲中滿是怨毒,將這段往事說到這裡,南宮平已聽得滿心驚駭,滿頭冷汗,嘶聲道:「她現在哪裡?你已將她折磨成什麼樣子了?」
    得意夫人冷笑一聲,接著道:「她現在成了什麼樣子,你一看就知道了,我將她恨之刺骨,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讓她受盡活罪,但是……」
    原來那日得意夫人將梅吟雪帶回島上,點了梅吟雪的氣血交流之處,然後縛在樹上,讓她不能以真力掙斷山籐,但卻能感覺出痛苦。
    她想盡各種方法,去折磨凌侮梅吟雪,卻又不讓梅吟雪死。
    她將梅吟雪縛在烈日之下,面前放了一缽清水,然後躲在暗中,來欣賞梅吟雪掙扎著去取清水,而又伸手不及時那種絕望的痛苦,烈日的灼炙,使得梅吟雪神智又似乎暈迷了,得意夫人大是得意,哪知梅吟雪早已發現得意夫人的藏身之處。
    她眼簾睜開一線,目光一掃,更做著暈迷昏亂的模樣,突地大聲囈語道:「不!不!隨便你怎麼折磨我,我也不告訴你,讓你得意……」然後昏昏亂亂的,又說了一些狂囈。
    得意夫人心中一動,立刻給她灌下幾口清水,大聲道:「你有什麼事藏在心裡,不肯告訴我?」
    梅吟雪故作茫然道:「沒有什麼!」
    得意夫人笑道:「哼哼!你心裡有什麼事,還瞞得過老娘麼?老實告訴你,你暈迷之中已將心事全都說出來了。」
    梅吟雪惶然失色,道:「你!……你……我絕對不能告訴你。」
    得意夫人厲聲道:「你若不說出來,我更加十倍的折磨你。」
    梅吟雪道:「我落在你手裡,早巳不想活了,多受些折磨,少受些折磨,還不是一樣的!」
    得意夫人怔了一怔,大聲道:「好,你說出我也不聽了!」
    當下她果然更加殘忍地去折磨梅吟雪,梅吟雪咬緊牙關,死也不肯說出,得意夫人一人在島上,終日胡思亂想,越想越是心癢難抓,實在想聽一聽梅吟雪到底有什麼事,不肯說出口來。
    聽到這裡,南宮平聽到梅吟雪所受的折磨,心裡好像插上了無數根尖針般痛苦,嘶聲道:「她可曾說出了麼?你後來對她怎麼樣了?」
    得意夫人冷哼一聲,閉口不語!
    南宮平大駭道:「你將她殺死了麼?」
    得意夫人冷冷道:「沒有!」
    南宮平大聲道:「帶我去見她,帶我去見她……」
    得意夫人道:「哪有這般容易!」
    南宮平黯然道:「只要你帶我去見她,無論叫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得意夫人目光一轉,道:「真的麼?」
    南宮平道:「你若不信,我可以發誓!」
    得意夫人拋下一條枯籐,冷冷道:「把繩子繫在腰上!」
    南宮平立刻做了,得意夫人一把將他提了起來,隨手點住了他的穴道,將他帶到濃林深處,道:「你以前的武功比此刻相差千里,想必是你在諸神島上,學到了一些武功秘訣……」
    不等她話說完,南宮平已截口道:「我告訴你!」當下將一本南海劍訣,從頭到尾,背了出來,得意夫人果真非常人,聽了數次,便已瞭然,大喜道:「想不到南海劍派,竟有如此精深絕奧的劍法訣要!」
    南宮平道:「我已說出,你可帶我去見她了!」
    得意夫人哈哈笑道:「帶你去見她?不錯,我是要帶你見她,但是……」
    原來那日得意夫人想來想去,疑團難解,只得走到梅吟雪面前,低聲下氣地說道:「我雖然對你不好,但畢竟是你的救命恩人,是麼?你有什麼話,告訴我以後,我一定會對你好些。」
    梅吟雪心頭暗喜,口中卻冷冷地道:「你要我說出來也不難,但我說出之後,你卻要放開我!」
    得意夫人亦是心頭暗喜,忖道:「你只要說出來,我不折磨得你更慘才怪!」口中卻極其溫柔地說道:「在這無人的荒島上,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只要你說出來,我一定放了你!」
    梅吟雪故意歎了口氣,道:「你話說得雖好,但是我卻不信,除非……」暗中忖道:「此人要上鉤了。」
    得意夫人急忙道:「除非怎樣?」心中忖道:「她若要我先放了她,就顯見得根本沒有什麼秘密,只是故意玩個花樣,要我上鉤,哼哼!我是數十年的老滑頭了,難道還會上你的當麼?」
    但梅吟雪只是徐徐地道:「除非你能發一個很重很重的誓,我才信得過你!」
    得意夫人大喜忖道:「到底是個沒見識的丫頭,老娘平生發誓,不知發過多少次了,簡直有如吃白菜一般,還怕什麼!」
    當下故意遲疑了半晌,才歎口氣道:「我平生說話,說過就算,從來沒有發過誓賭過咒,但是……唉!這次就依你。」
    梅吟雪暗中大罵:「放屁,你若沒發過誓,太陽就要從西邊出了!」面上卻做出十分相信的樣子。
    只見得意夫人果然跪了下去,發誓道:「我若失言了,就叫……就叫樹枝將我戳死,螞蟻將我屍首吃掉。」
    梅吟雪冷笑暗忖道:「好一個牙疼咒。」
    要知道兩人俱是千靈百巧、心計極深的女子,面上雖然都是一本正經,肚裡卻都在弄鬼,你要騙我,我要騙你,也不知誰能將誰騙倒。
    兩人目光對望了一眼,梅吟雪長歎道:「你既然發下這樣的重誓,我就告訴你,這個島雖然荒涼,但將來一定有船隻通過,那時你就可回到中原,絕不會老死在這荒島上了……」
    得意夫人大怒道:「你要說的,就是這句話麼?」
    梅吟雪微微一笑,道:「但是你已變成這種模樣,回到中原後,武林中人還會稱你『得意夫人』麼,只怕要喚你作『夜叉夫人』了!」
    得意夫人大罵道:「你再說一句,我就將你臉上的皮撕下來。」
    梅吟雪故意長歎道:「你不要我說了麼?唉……可惜……我只得不說了!」
    得意夫人怔了一怔,展顏笑道:「好妹子,快說出來,你這樣漂亮的面孔,姐姐我連摸都捨不得摸的,怎麼會撕下來!」
    梅吟雪暗中大罵,口中笑道:「好姐姐,我渴死了,要喝水。」
    得意夫人暗中罵得更凶,口中卻也笑道:「好妹子,姐姐來替你拿!」一路罵不絕口,為梅吟雪拿來了一缽清水,兩人口裡姐姐妹妹,叫得越來越是親熱,暗中卻將對方祖宗八代都罵了出來。
    梅吟雪喝了水,道:「好姐姐,你猜我多少歲了?」
    得意夫人道:「這個……十六七歲吧。」她為了要討梅吟雪的歡心,故意又少說了幾歲。
    梅吟雪笑道:「你大概還不知道,我就是梅吟雪。」
    得意夫人失聲道:「呀,原來你就是孔雀妃子。」暗中罵道:「難怪這小狐狸這般狡猾,原來她竟是梅吟雪!」要知梅吟雪成名甚早,是以得意夫人自然也知道她的名字。
    梅吟雪道:「我出道江湖,已有二十年了,如今算來,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她自己另有打算,是以又多說了幾歲。
    得意夫人呆了一呆,目光凝注了半晌,徐徐道:「看不出來……看不出來……」心念一動,突地大聲道:「你難道學會了駐顏延年的內功?」
    梅吟雪笑道:「我若不會那種內功,如今還會是這個樣子麼?」
    得意夫人大喜道:「好妹子,快教給我,我想了好多年了!」
    要知她雖是徐娘風姿,看來並沒有她真實年紀那般蒼老,其實只不過是平日攝生有道,保養得好,日日蛋清洗臉,珍珠粉沖茶,卻不會那種武林中最秘密神奇的內功,愛美本為女子天性,何況她這種女子,更何況她如今已變成了這般模樣。
    梅吟雪道:「像姐姐你這樣的天資,這樣的武功根基,只要勤練這種內功一兩年,不但立刻就會還你本來顏色,而且還可永駐青春。」
    得意夫人更是聽得意動神馳,連聲道:「好妹子,快說,快說……」
    梅吟雪道:「我說出來,你一定放我。」
    得意夫人暗忖道:「我這獨門點穴,無人能解,何況這荒島上根本無人,我即使解開她的山籐,她週身無力,連隻雞都拿不動了,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不如落得大方些,讓她好放心將秘訣告訴我。」
    她卻不知道梅吟雪被龍布詩以那般厲害的手法,廢去了全身功力,還能自己恢復過來,何況她此刻只不過是閉住了梅吟雪的氣血,當下自以為得計,含笑道:「好妹子,你若不信,姐姐就先解開你身上的束縛,讓你可以舒服些。」
    梅吟雪笑道:「姐姐,你真好。」
    得意夫人暗罵道:「小狐狸,過一陣你就要罵我了。」面上滿堆笑容,解開了梅吟雪身上的縛帶,只留下兩道山籐,縛在梅吟雪足上。
    梅吟雪又笑著謝了,道:「姐姐,你好生聽著。」竟真的將那駐顏內功的訣要,緩緩地誦了出來,而且字字都不虛假,只因她知道她的對手不是等閒之輩,若是假的,絕騙不倒她。
    得意夫人全心全意,凝神聆聽,一面心中參詳,一面忖道:「果然不是假的。」只是那秘訣內容精奧,字句艱深,得意夫人思索研究了許久,含笑歎著氣道:「好妹子,這秘訣太深奧了,一時我還弄不懂,你索性好人做到底,把練功的方法也教給我吧。」
    梅吟雪笑道:「這秘訣我早年就已得到,但直到許多年後,我被人關在一個棺材裡,什麼事也不想,苦苦研究了半年,才算弄通,但一通之後,就很容易,你看,三花聚頂,五氣朝元,這些內功的入門之術,你自然是知道的。」
    得意夫人彷彿等不及似的,立刻盤坐了起來,道:「還有呢?」
    梅吟雪道:「先將真氣運行一周,然後聚至丹田……」
    得意夫人果然照著做了一遍。
    梅吟雪道:「內功本是修練內五行之術,如今要將它練到面目之外,就要……」她一連串說了許多練功的方法,當真字字句句俱非凡響。
    得意夫人還怕她陷害自己,暗中又研究許久,看來看去,那其中實在沒有蹊蹺,便照著做了。
    過了許久,梅吟雪道:「此刻你是否覺得清氣已漸漸升上顏面?」
    得意夫人點了點頭,梅吟雪道:「那麼你已將真氣運到太陰太陽裡經肝膽脈下了,等到他真氣由厥陰肝經下降到肝經下血海,然後經心經直下重樓,再由足厥陰經回到鳩尾下一寸的返魂穴時,你就可以完全確定我說的沒有錯了,你就該放了我了。」
    得意夫人暗中罵道:「放你去死。」
    她一心一意地運氣行動,口裡雖沒有說話,但還是微微點了點頭。
    梅吟雪凝目而望,又過了許久,突地見她面色大變,額上漸漸沁出了汗珠,渾身突地顫抖起來,顫聲道:「你……你好!」原來她真氣一下,便突地岔往別處,雙腿立刻變成木石般毫無知覺。
    梅吟雪倏然放聲大笑起來,立刻掙開了腳上的山籐,退後了一丈多遠,嘻嘻笑道:「你現在舒服了麼?」
    得意夫人怒罵道:「你……你敢騙我!」
    梅吟雪大笑道:「我不騙你騙誰,老實告訴你,這行功之法本是我自己上過當的,我已為它吃了一年多的苦,否則又怎能騙得到你。」
    得意夫人滿懷憤恨,緊握雙掌,突地發覺自己下半身雖已僵木,但雙掌卻仍可使力,心念一轉,長歎道:「我既然已被你騙倒了,只能怪我自己,我絕不怪你,只要你不殺我,我也不希望你告訴我復原的方法,快過來,讓我為你解開穴道。」
    梅吟雪道:「謝謝你。」向前走了一步。得意夫人方自大喜,她卻已停住腳步,搖道道:「不行,不行,我現在全身還沒有力氣,若是走得近了,你就要一掌將我打死了。」
    得意夫人柔聲道:「事已至此,我為什麼還要害你,妹子,你放心好了。」
    梅吟雪哈哈笑道:「好姐姐,我卻有些不放心,怎麼辦呢?只好等到我自己打通氣血的時候,那時你若還沒有餓死渴死,我一定走到你身邊,好好照顧你,比你對我還要再好十倍。」
    得意夫人面上所有的溫柔笑容,在剎那間一掃而空,放聲大罵道:「好個忘恩負義的小賤人,我救了你的命,你忘了麼?」
    梅吟雪道:「沒有忘,我也絕不殺死你。」隔著得意夫人兩丈開外,遠遠繞了開去,得意夫人雙手抓著地上的泥土,將世上狠毒的話全都罵了出來,怎奈梅吟雪不聞不問,將她完全當做瘋狗一般。
    但是梅吟雪轉過了濃林,神色立刻緊張起來,她知道得意夫人雙腿的僵木,三五日中便可恢復,只因為這是她親身的經歷,而她自己的氣血何時能夠解開,她卻全然沒有把握。
    到了島那邊另一道樹林,她四下量度一下地勢,便在樹林中,布下了許多埋伏,她涉水到船上,取來了一些工具,砍了數十根木棍,插在深可及膝的荒草裡。
    三天之中,她甚至不敢休息,累得筋疲力竭,方自罷手,但是她這三天中的辛勞,卻未曾白費……
    得意夫人眼看梅吟雪身形消失,空自怒罵了半晌,她心裡的恨毒憤怒,便化做了憂慮焦急,以手代足,一寸一寸地掙扎著爬進了樹林。
    三天裡她有時忍不住又放聲怒罵,有時卻不禁大聲哀告,但無論她罵盡,粗語,抑或是說盡好話,都得不到一絲回音。
    她再也想不到第五日黃昏,她閉塞的真氣竟然暢通,大喜之下,略微養了養神,便四下尋找梅吟雪,她發誓要找到梅吟雪,將滿心怨毒宣洩。
    漫天夕陽中,她尋到了梅吟雪存身的樹林外,山巖邊,一腳方自踏入草叢,只聽「崩」的一響,便有十數條樹枝自木葉中彈起,十餘塊尖石,隨著樹枝暴射而出,亂雨般落將下來,風聲銳厲,力量甚強。
    得意夫人一驚之下,閃身避過,哪知她身形未定,突地又有十數塊尖石,自地上彈起!她驚呼一聲,身形閃電般退出林外,肩頭卻已被石塊掃中,辛辣生疼,放聲大罵道:「姓梅的賤人,你敢出來麼?」
    她驚魂未定,在林外罵了一陣,卻終是不敢再進樹林。
    只聽林中一陣冷笑,梅吟雪竟從長有尺餘的荒草梢頭漫步而來,衣袂飄風,長草也不住飛舞,她俏生生立在草上,有如凌波仙子一般。草上飛行,本已是絕頂輕功,但普通人也只能提著一口真氣,自草上飛行掠過,似這般能在草上從容漫步的輕功,得意夫人當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剎那間她滿心憤恨,又變作了驚恐,惶聲道:「你……你……誰替你解開的穴道?」
    梅吟雪笑道:「你可知道我一身功力,被龍布詩毀去之後,還能自行恢復,何況這次僅是被你點了穴道。」
    她不但能在草上從容漫步,竟還能吐氣開聲,得意夫人更是大驚,她再也未曾想到,那草叢中早埋有數十根十分堅固的木樁。
    梅吟雪微笑又道:「我已在樹林中佈置好一個極陰涼處,你既然來了,便請進來歇息一陣如何?」
    她內力未復,身子嬌弱無力,雖然立在木樁上,也不禁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