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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金龍密令

郭玉霞一心要取得那方紙箋,滿心急切,是以才會疏於防範,而受制於葉曼青手下,此刻心中又急又怒,又是不服,只覺一口氣噎在胸中,再也嚥不下去,嘴唇動了兩動,卻說不出話來。
    龍飛愛妻心切,驀地長身而起,輕輕捉住她手腕,觸手之下,一片冰冷,有如大雪之下,身穿單衣之人的手足一樣,他不禁大驚問道:「妹子,你……你覺得還好麼?」
    郭玉霞嘴角勉強泛起一絲笑容,顫聲道:「我……我……還好!」突地將嘴唇附在龍飛耳邊,低聲道:「你快去看看那裡面的話,若是對我們不利,就不要念出來!」
    龍飛愕了一愕,呆呆地瞧了他妻子半晌,似乎對他妻子的心情,今日才開始有了一些瞭解。
    葉曼青冷笑一聲,道:「不看師傅的遺命,卻先去安慰自己裝模作樣的妻子,哼哼--」
    龍飛面頰一紅,緩緩回轉身,方待俯身拾起那方紙箋!
    哪知葉曼青左腕一沉,已將那方紙箋,挑起在「葉上秋露」的劍尖上!
    龍飛濃眉一揚,道:「你這是作啥?」
    葉曼青冷冷道:「你既不願看,我就拿給別人去看!」
    她目光輕輕一轉,便已在每個人面上都望了一眼,似是在尋找宣讀這方紙箋的對象,然後筆直地走到王素素面前,緩緩道:「你將這張紙箋拿下去,大聲宣讀出來!」
    王素素驚痛之下,暈迷方醒,面容仍是一片蒼白,偷偷望了郭玉霞一眼,輕聲道:「師傅的遺命,你為什麼要叫我來讀呢!」一面說話,卻已一面伸出纖細而嬌小的手掌,自劍尖上取下那方紙箋,又自遲疑了半晌,望了望石沉,又望了望南宮平,終於緩緩將它展開。
    葉曼青道:「大聲地念,一字不漏地念!」
    郭玉霞、龍飛對望了一眼,龍飛只覺她手掌越發冰冷,不禁長歎一聲,輕聲道:「凡事俱有天命,你何苦這樣患得患失!」
    郭玉霞眼簾一合,突有兩行清淚,奪眶而出!
    龍飛緊了緊手掌,只聽王素素已一字一字地朗聲念道:「余與葉秋白比劍之約,已有十年,勝者生,敗者死,雙方俱無怨言,亦無仇恨,余若敗而死,乃余心甘情願之事,爾等切切不可向『丹鳳』門下尋仇報復,否則便非余之弟子,執掌『金龍密令』之人,有權將之逐出門牆!」
    她似是因為心情緊張,又因太過激動,此刻雖然極力抑制,語聲仍不禁微微顫抖。
    念到這裡,她長長透了口氣,等到她起伏著的胸膛,略為平靜了一些,方自接口念道:「余之弟子中,飛子入門最早,又系余之堂侄,忠誠豪爽,余深愛之,惟嫌太過憨直,心直而耳軟,是其致命之傷,是以不能成大業,執大事。」
    她語聲微頓,秋波微轉,悄悄望了龍飛一眼,龍飛卻已沉重地垂下頭去。
    王素素眼簾一合,似是深恨自己多看了這一眼,垂手念道:「沉兒木訥堅毅,素素溫婉柔順……」她面頰一紅,伸手輕輕一撫鬢邊被風吹亂了的髮絲,方自輕輕接口道:「惟有平兒,出身世家,自幼鐘鳴鼎食,卻無矜誇之氣,最難得是平日寡言而不露鋒銳,且天資極高,余已決意……」
    突聽一聲嬌喚,郭玉霞竟放聲痛哭了起來,龍飛長歎一聲,輕輕將她攬入懷裡,只聽她放聲痛哭道:「我替『止郊山莊』做了那麼多事……他老人家在遺言裡竟提都不提我一句。」
    龍飛濃眉深皺,沉聲道:「妹子,你今日怎地會變的如此模樣?」
    郭玉霞抬起頭來,滿面淚痕,顫聲道:「我……我心裡實在太……太難受,這些年來,我們為他老人家埋頭苦幹,可是……可是我們得到了什麼?得到了什麼……」
    葉曼青輕蔑地冷笑一聲,不屑地轉過頭去,卻仍然緊緊守護在王素素身側。王素素呆呆地愕了半晌,幽幽歎息了一聲,又自念道:「余已決意將數十年來,與餘寸步未離之『葉上秋露』,以及護守神棺之責,交付平兒,直至棺毀人亡。」
    她柳眉一皺,像是不懂其中的含義,沉吟半晌,重複了句:「直至棺毀人亡!」
    王素素又念道:「餘生平還有三件未了心願,亦令平兒為我一一了卻,這三件事余已轉告葉曼青姑娘。」她不禁又頓住語聲,抬頭望了葉曼青一眼。
    郭玉霞哭聲未住,石沉目光閃動,王素素又念道:「餘數十年江湖闖蕩,雖亦不免染下雙手血腥,但捫心自問,卻從未做過一件傷天害理之事,而今而後,余自不能再問人間事,余白手創起之『止郊山莊』,今後全部交託於--」她語聲突又一頓,深深地吸了口氣,面上忍不住泛出驚詫之色,葉曼青柳眉微揚,側首道:「交託給什麼人?」
    王素素目光一轉,輕輕問道:「這張紙你還沒有看過?」
    葉曼青柳眉又自一揚,朗聲道:「丹鳳門下,豈有這般卑鄙之徒?會做出這等卑鄙之事。」
    王素素幽幽長歎一聲,緩緩道:「我還以為你先看了看,是與你有利的,你才交給我們,是與你不利的,你就根本不會給我們看了!」她語氣之中,充滿了欽佩之意,也充滿了動人愛憐的柔順和婉,她一言一行,俱是出乎自然,真情流露,直叫任何人都不忍傷害於她。
    郭玉霞哭聲漸弱,此刻突地抬頭問道:「這張紙上的筆跡,可是師傅的麼?」
    王素素輕輕點了點頭,郭玉霞伸手一拭面上淚痕,又道:「你認不認得師傅的筆跡?」
    王素素幽幽歎道:「他老人家近年來常在『晚晴軒』習字,我……我總在旁邊磨墨的!」語聲未了,眼簾一合兩滴晶瑩的淚珠,突地奪眶而出,她瞑目半晌,方待伸手拭去,只覺肩頭被人輕輕拍了一下,葉曼青竟為她送來了一方柔絹手帕。
    郭玉霞默然半晌,透了口長氣,沉聲道:「他老人家究竟是將『止郊山莊』交託給誰?」
    王素素輕拭淚痕,又將那方柔帕,還到葉曼青手上,感激地微笑一下,伸手一整掌中紙箋,一字一字地接口念道:「今後全部交託于飛子與玉霞夫婦!」
    郭玉霞霍然站直了身軀,目光凝注著雲隙間一片青碧的天色,呆呆地愕了半晌,滿面俱是羞慚之色,龍飛乾咳一聲,輕輕道:「妹子,師傅他老人家還是沒有忘了你!」
    郭玉霞茫然喚了一聲:「師傅……」突又轉身撲到龍飛懷裡,放聲痛哭了起來。
    葉曼青再次輕蔑地冷笑一聲,緩緩道:「直到此刻,你方才想起師傅,才會為師傅悲哀!」
    郭玉霞哭聲更慟,龍飛默然垂下頭去!
    只聽王素素接著念道:「『止郊山莊』乃是余一生之事業,若無飛子之忠誠豪爽,不足以號召天下群豪;若無玉霞之聰明機變,以補飛子之不足,『止郊山莊』亦不能成為百年事業。」
    南宮平歎息一聲,似乎對他師傅的調配,十分欽服敬佩。
    轉目望去,只見王素素呆呆地瞧著掌中紙箋,下面的話,她竟是念不下去,石沉探目過去,望了一眼,面上突地現出喜色,道:「四妹,你怎地不念了!」
    王素素道:「我……我……」忽地垂下頭去,面上生出紅霞,目中卻流下淚珠。
    石沉道:「師傅的遺命,你怎能不念!」他目光直視著那方紙箋,王素素又是羞慚,又是失望的神色,他竟沒有看見。
    王素素偷偷用手背輕抹淚痕,抬頭念道:「金龍密命,乃吾門至寶,今後交與沉兒……沉兒與素素共同執掌,以沉兒之正直,與素素之仁厚,想必不會濫用此令,以『龍門雙劍』合璧之武功,亦不致使此令失卻了威信!
    「莊中大事,俱有安排,平兒可毋庸操心,回莊略為料理,三月之後,可與葉曼青姑娘會於華山之麓,共同為余了卻三件未了心願,但亦不可遠離余之神棺,切記!」
    王素素越念越快,一口氣念到了這裡,面上的失望之色,越發濃重,郭玉霞此刻哭聲又漸漸平息,輕歎一聲,附在龍飛耳邊道:「師傅他老人家什麼都知道,就是不知道四妹的心意!」
    龍飛愕了一愕,道:「什麼心意?」
    郭玉霞道:「她寧願和五弟去浪游江湖,卻不願和三弟共掌密令!」
    龍飛恍然噢了一聲,輕歎道:「你什麼都知道。」
    郭玉霞面上一陣黯然,緩緩垂下頭去,長歎道:「我什麼都知道麼?……」
    只聽王素素語聲一頓之後,又自接口念道:「余一生上無怍於天,下無愧於人,朋友知心,弟子成器,余即死於九泉之下,亦含笑瞑目矣。」她念到這裡,語聲又不禁哽咽起來,輕輕折起了紙箋,卻見葉曼青巳將那柄「金龍匕首」,交到她手上,輕輕道:「好生保管!」
    王素素眨了眨眼睛,道:「謝謝你!」
    葉曼青微微一笑,王素素忽又輕輕道:「希望你以後也能好生看顧著他!」眼圈一紅,走了開去。
    葉曼青不禁一愕,動也不動地木立半晌,轉身走到南宮平面前,一言不發地將掌中的「葉上秋露」,插在他面前地上,冷冷道:「劍柄上還另有一封密函,你可取去自看!」纖腰微擰,轉身而去。
    王素素還未將不死神龍的「遺言」念完時,南宮平已俯首落入深思中,此刻他反手拔起了地上的長劍,劍眉微皺,仍在沉思不已。直到葉曼青的身形已去得很遠,他突地輕叱一聲:「葉姑娘慢走!」肩頭微晃,「刷」地掠到葉曼青身後。
    葉曼青回首冷冷道:「什麼事?難道你還想殺死我,為你師傅復仇麼?」
    南宮平平靜的面容上,此刻微現激動,沉聲道:「家師是否並未死去?他老人家此刻在哪裡?」
    葉曼青身軀似乎微微一震,但瞬即恢復了鎮定,緩緩道:「不死神龍若還未死,他為什麼不回到這裡來?」
    南宮平冷冷道:「這個便要問你了!」
    葉曼青語聲更冷:「這個你先該問問自己才是。」頭也不回地走到那邊四個青衫婦人面前,道:「走!」五條身影齊展,閃電般一齊掠下南峰。
    龍飛、郭玉霞、石沉、王素素,一齊走到南宮平身旁,齊聲道:「你怎……」
    三人頓住話聲,郭玉霞道:「你怎會看出師傅可能並未死去?」
    南宮平雙目深皺,緩緩道:「師傅若是已死,那麼在他老人家所留下的話裡,又怎會有『若敗而死』,『即使死了』這字句,何況……師傅若真的因戰敗而死,以他老人家那樣激烈的性情,又怎會有冷靜的頭腦寫下這樣詳細而又周全的遺言?」
    立在最遠的王素素插口道:「那紙箋上的字跡,也端正得很,和就他老人家平日練字時寫的最慢的字跡一樣!」
    南宮平目光一亮,道:「是了,在那種情況下,師傅即使沒有當場被人刺傷,也絕不會如此從容地寫下這份遺言,這其中必定別有隱情……」他語聲微頓,目光突又一陣黯然,長歎道:「可是……他老人家若未死,又怎會不回這裡來呢?」
    眾人面面相望,盡皆默然,便連那兩個抬棺大漢,也在凝神靜聽。
    本自立在古松邊,忽而自語、忽而冷笑的高髻碧袍道人,此時此刻,在眾人俱是這般紊亂的心情下,自然不會受到注意。
    南宮平身形方自離開那具紫檀棺木,他身形便緩緩向棺木移動,「呼」地一陣山風吹過,又自吹得他身上的道袍獵獵飛舞,他枯瘦頎長的身軀,突地隨風掠起,閃電般掠到那兩個抬棺大漢身前,雙掌齊飛,向他們後腦拍去。
    山風方起,他身形已至,身形方至,他雙掌已出,那兩個抬棺大漢只覺眼前一花,根本還未辨出他的身形,後腦正中,便已各各著了一掌,兩人目光一呆,癡癡地望了他一眼,彪壯的身軀「噗」地一聲,筆直地暈倒在地上,便再也無法站起。
    高髻道人卻連眼角也未向他們睨上一眼,正是早已知道他們中掌之後必定暈倒,腳跟微旋,竟突地雙手抄起那具紫檀棺木,掌心一反,托在頂上,如飛向峰下掠去!
    南宮平思潮紊亂,滿腹疑團,方自俯首沉思,突聽「噗」地兩聲,接著一聲嬌喚,王素素驚呼道:「你……你幹什麼?」她天性仁厚畏羞,本無應變之能,再加以做夢也不會想到有人竟冒著萬險來搶一具紫檀棺木,是以此刻竟被驚得呆在當場。
    但是她這一聲嬌喚,卻驚散了南宮平的思潮,他霍然轉身,目光動處,已只能瞥見那高髻道人的一點淡淡的背影。他這一驚之下,當真非同小可,口中暴喝一聲,翻身錯步,掌勢一穿,身隨掌走,霎眼間便已掠出三丈,斜掛在他腰邊的長劍「啪」地在他膝蓋上撞了一下,他左掌拔出長劍,右掌摘下劍鞘,腳尖輕點,身形不停,有如輕煙般隨著那點淡淡的人影掠去!
    王素素玉容失色,驚喚道:「大哥,三哥……」
    龍飛喝道:「快追!」
    郭玉霞道:「快追麼?……」
    龍飛濃眉一軒,怒道:「自然快追!」
    郭玉霞道:「一具棺木,縱是紫檀所制,又能值幾何呢?」
    龍飛大怒道:「但是我等怎能置五弟的性命於不顧?」
    郭玉霞冷笑一聲道:「可是師傅呢?難道我們就不管師傅了?」
    龍飛身形方展,霍然轉過身來,沉聲道:「你在說什麼?」
    郭玉霞輕輕一歎,道:「老五方纔所說的話,我想來想去,都覺得極有道理,不管師傅他老人家此刻死或未死,我們都應該循著他老人家走的方向去查看一下,若是他老人家真的未死,豈非天幸!」
    龍飛緩緩轉過身來,皺眉道:「可是五弟呢?」
    郭玉霞道:「你看五弟方纔所使的那一式『龍穿雲』,比你怎樣?」
    龍飛呆了一呆,道:「這個……」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這個……就憑五弟這身功力,要想制勝,已非難事,若僅保身,那還不容易麼?」
    龍飛皺眉沉吟道:「這話麼……也有道理!」
    王素素滿面惶急,道:「可是那高髻道人既肯冒險來搶這具棺木,可見棺中必定有什麼秘密……」
    郭玉霞輕輕一拍她肩頭,柔聲歎道:「四妹你到底年紀還輕,有些事還不大懂,那綠袍道人之所以肯冒險來搶這具棺木,不過是想藉此在武林中揚名立萬而已。」
    王素素道:「棺中若是沒有秘密,師傅他老人家為什麼要叫他拚死護棺呢?」
    郭玉霞面色一沉,道:「棺中即使有秘密,難道這秘密比師傅的性命還重要麼?」
    王素素一雙纖手,反覆互扭,她心中雖覺郭玉霞的言語甚是不妥,卻不知該用什麼話來加以辯駁。
    龍飛皺眉頷首道:「四妹,你大嫂的話確有些道理,我看那道人的武功並不甚高,老五必定不會吃虧的,還是師傅要緊!」
    石沉目光深沉,似乎想說什麼,但望了王素素一眼,劍眉微皺,便自默然。
    郭玉霞展顏一笑,又自輕拍王素素一下,道:「你聽大嫂的話,不會錯的,五弟若是出了差錯,包在你大嫂的身上,你還著急什麼?」
    石沉目光轉向他處,郭玉霞道:「三弟,四妹,走,我們去找師傅去!」
    王素素緩緩點了點頭,腳步隨著郭玉霞移動,秋波卻仍凝注在南宮平身形消失的方向。
    石沉道:「四妹若是不願去尋師傅,有我們三人也足夠了!」
    郭玉霞含笑道:「三弟你怎能說這樣的話,四妹一向最孝順師傅,師傅也一向最喜歡四妹,她怎會不願意去尋找師傅呢?」
    龍飛道:「正是正是,四妹萬無不願去尋找師傅的道理!」
    一隻山鳥,破雲飛去,「唳」地發出一聲長鳴,餘音裊裊傳來,一如人類輕蔑而譏嘲地訕笑,似乎在訕笑著龍飛的愚魯,郭玉霞的機心,石沉的忌妒,與王素素的柔弱,只是它鳴聲方止,自己也在濃霧中撞向一片山壁!
    龍飛腳下如飛,當先而行,望見這只山鳥下墜的屍身,回首道:「這隻鳥真呆得可以!」
    石沉道:「孤鳥失偶,難耐寂寞,撞壁而死,反倒痛快些!」
    王素素幽幽一歎,道:「若換了是我,則寧願被人打死!」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你們都錯了,這隻鳥既不呆笨,也不寂寞,它會撞死,只不過是因為飛得太高,一時大意而已!」
    龍飛長歎道:「飛得高會撞死,飛得低會被獵人捉住打死,想不到做人困難,做鳥也不容易!」
    說話之間,四人身形便已去遠,方才人語夾雜的山地上,此刻也只剩下那株蒼虯的古松,猶自挺立在彌勁的山風與縹緲的雲霧裡。
    本自急墜而下的山鳥,被自西北吹向東南的秋風,吹得斜斜飄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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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宮平身形如飛,片刻之間,便已掠過「韓文公投書碑」,他滿心惶急,此刻卻已施展了全身功力。但那高髻道人手中雖托了一具棺木,身法卻極為迅速,南宮平只覺前面淡淡的人影,漸漸清晰,但一時之間,卻仍追趕不上!他實在也想不通這高髻道人為何要冒著大險來搶一具紫檀棺木,也想不通自己的師傅為何要自己拚死守護它!
    一些故老相傳的武林秘聞,使得他心裡閃電般升起許多種想法!
    難道這具棺木中,會隱藏著一件秘密,而這秘密,卻與一件湮沒已久的巨大寶藏,一柄妙用無方的利器神兵,或是一本記載著武學上乘心法的武林秘笈有關?
    這念頭在他心中電閃而過,然而就在這剎那之間,前面那高髻碧袍道人的身形,竟突地遲緩起來,他下意識回首望了一眼,蒼龍嶺一線插天,渺無人跡,他猜不透他的同門師兄們為何不趕來接應於他,難道是出了什麼變故不成?
    但此時此刻,他已無法再去推究這些,猛提一口真氣,倏然幾個起落,他與那高髻道人之間的距離,已變得更近了,突地隨風吹來一團黑影,打向他右臂,山風甚劇,這黑影來勢也很急,他心中微微一驚,右掌一翻,反手抄去,閃電般將這團黑影抄在手裡,卻將掌中的綠鯊劍鞘,跌落在蒼龍嶺旁,深陷萬丈的絕壑之下。
    黑影觸手,冰冷而潮濕,他眼角微睨,竟是一隻死鳥!他自嘲地微笑一下,天地如是之大,小小的一隻死鳥,竟會跌入自己手裡,總算有緣,順手放入懷中,抬眼望處,蒼龍嶺已將走盡,而自己與那高髻道人,距離已不及兩丈!
    高髻道人右掌在前,左掌在後,斜托著那具紫檀棺木,他功力縱深,但手托如此沉重的物件,在如此險峻的山路上奔走,氣力終是不繼!只聽後而—聲輕叱:「停住!」他微一偏首,側目望去,一柄森寒如水的青碧長劍,距離他咽喉要害,已不及一丈!
    風,更急,雲,漸厚,山風吹得他們衣衫獵獵飛舞,高髻道人腳下不停,身形卻已逐漸扭轉。
    高髻道人目光中殺機漸露,突地大喝一聲,舉起手中棺木,向南宮平當頭壓下!
    這一具本極沉重的紫檀棺木,再加以高髻道人的滿身真力,此番壓將下去,力度何止千鈞?只見他目光如凜,雙臂高舉,一雙寬大的袍袖,齊地落到肩上,露出一雙枯瘦如柴、但卻堅硬如鋼的手臂,臂上筋結虯露,若非漫天濃霧,你甚至可以看見到他臂上肌肉的跳動。
    南宮平身形急剎,卻已不及,一片黑影,一片勁風,已向他當頭壓了下來,在這一脊懸天、兩旁陡絕的「蒼龍嶺」上,他避無可避,閃無可閃,劍眉軒處,口中亦自大喝一聲,揮起手中長劍,劍尖一陣顫動,向當頭壓下的紫檀棺木迎去。
    剎那之間,但見他長劍劍尖,幻起數朵劍花,只聽「咚,咚,咚」數聲輕響,他長劍已在這具棺木上連點七次!而每一次則將棺木壓下的力度,削減幾分,正是以巧而勝強,以四兩而撥千斤的上乘內家劍法,南宮平這隨手揮出的一劍,也的確將這種內家劍法中的「巧」字發揮得淋漓盡致!
    高髻道人面泛鐵青,雙臂骨骼一陣「格格」山響,紫檀棺木,仍然原勢壓下!
    南宮平面色凝重,目射精光,腳下不丁不八,屹立如樁,右臂斜舉,左掌輕托右肘,掌中長劍,有如擎天之柱,抵著紫檀棺木的下壓之勢!
    兩人此刻,心中俱都不敢有絲毫大意,因為他們深知只要自己稍一大意,便得失足落在兩旁的萬丈深淵之下!
    棺木長達一丈,劍尖卻僅有一點!棺木之力由上而下,長劍卻以下承上,以一點之力,迎住一丈之物,以承上之力,迎拒下壓之勢,其中難易,自是不言可知,南宮平只覺劍尖承受之力,愈來愈見沉重,這柄百煉精鋼所製的長劍,劍身也起了一種雖是常人目力難見,卻是內家高手入目便知的彎曲。
    衣衫飛舞,鬚髮飄絲,他兩個人的身軀,卻木立有如石像!
    但是,南宮平的雙足,卻漸漸開始移動,輕微的移動……
    他雙足再不移動,便會深陷入石,但是這種輕微的移動,此刻在他說來,又是何等的艱難與困苦!最艱難與困苦的,卻是他不敢讓自己掌中長劍鋒銳的劍尖,刺人棺木!因為劍尖若是人棺,棺木必將下壓,換而言之,則是他力度一懈,對方的力度自就乘勢下擊,此消彼長,他便將落於下風。
    山風一陣接著一陣,自他耳邊呼嘯而過,他只覺自己掌中的長劍,漸漸由冰冷變為熾熱!
    他目光漸漸模糊,因為他已幾乎耗盡了每一分真力!
    高髻道人目光愈發醜惡,面色越發鐵青,隨著南宮平氣力的衰微,他嘴角又自開始泛出一絲猙獰的微笑,雙眉軒處,突地大喝一聲:「還不下去!」
    南宮平胸膛一挺,大喝道:「只怕未必!」
    此刻他兩人說話,誰也不敢用丹田之力,只是在喉間迫出的聲音,是以雖是大喝,喝聲亦不高朗,高髻道人冷冷道:「只怕未必……嘿嘿,只怕已為時不遠了!」
    南宮平牙關緊咬,不聲不響!
    高髻道人冷冷道:「你年紀輕輕,如此死了,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我實在替你可憐!」
    南宮平一字一字地緩緩道:「死的只怕是你!」心中卻不禁暗歎一聲,忖道:「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他恨不得自己能回頭看上一眼,看看他的同門有沒有趕來!
    「為什麼他們都不來?」
    他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著他恩師留下給他的碧綠長劍,心中興起了一陣被人遺忘的孤寂之感!
    「為什麼他們還不來,難道……」突覺棺木下壓之勢,又加重了幾分,他心中一驚,收攝心神:「原來這道人是想以言語亂我心神,我怎地會著了他的道兒!」
    他心念一轉,目光閃動,突地自棺木的陰影下,瞥見高髻道人額上的汗珠,他心中立刻閃過一個念頭,忖道:「他為何要用言語來亂我心神,原來他自己的力度也到了強弩之末,我只要再能支持片刻,定必立刻便能轉敗為勝!」
    高手相爭,不但看功力之深淺,毅力、恆心更是莫大因素,勝負生死,每每判於一念之間,誰能堅持到最後一刻,便能取得最後勝利,誰如牛途喪失鬥志,自然必敗無疑!
    南宮平一念至此,當下凝神定氣,抱元守一,口中卻緩緩說道:「你拼盡全力,妄想孤注一擲,難道以為我不知道麼!」
    高髻道人本已鐵青了的面色,突又一變,掌中的棺木,力度不覺一弱,南宮平深深吸進一口長氣,長劍一挑,借勢挑起三分,口中又道:「你功力或許較我稍深,但你惶急驚慌之下,手抬如此沉重之物,狂奔而行,功力之消耗,卻遠較我多,此刻我縱然已是強弩之末,你卻已將近油盡燈枯了!」
    紫檀棺木,又起了一陣輕微的顫動,南宮平掌中的長劍,又自乘勢挑起兩分,高髻道人蒼白枯瘦的手臂,已漸漸由白而紅,由紅而紫。
    南宮平暗中鬆了一口氣,雙眉舒展,緩緩又道:「你我再如此拼將下去,我雖危險,還倒不妨,你卻難逃一死!」
    他故意將「死」之一字,拖得極長,然後接口又道:「為了一具既無靈性、亦無用處的紫檀棺木,命喪異鄉,豈非大是不值,你武功不弱,修為至此定必不易,我念在武林一脈,只要你此刻撒手,我必定不咎既往,讓你回去!」
    他這番言語,雖仍存有削弱對方鬥志,擾亂對方心神之意,但有些話,卻是真的發自肺腑。
    哪知他語聲方落,高髻道人突地陰側側地冷笑起來,口中喝道:「你要我一個人死,只怕還沒有這麼容易!」雙掌一緊,拼盡最後一點餘力,將棺木壓下。
    南宮平心中方自一凜,卻見高髻道人腰身微擰,下面竟又「刷」地踢出一腿!
    他功力雖已大半貫注於雙臂之上,是以這一腿之力並不甚大,但所踢之處,卻是南宮平臍下的「鼠蹊」大穴。
    南宮平若是閃身避開他這一腳,下盤鬆動,上面必定被他將棺木壓下,若不閃避,又怎能承受?他驚怒之下,大喝一聲,左掌倏然切下,向他右腿足踝處切去!
    這一掌時間部位俱都拿捏得恰到好處,哪知高髻道人雙掌緊抓棺沿,身軀竟騰空而起,右足回收,左足又自閃電般踢出!
    南宮平掌勢一轉,抓向他左足,心頭卻不禁大駭,這高髻道人如此做法,顯見得竟是要與自己同歸於盡。
    只見他左足回收,右足又自踢出,他身軀凌空,雙足自然運用自如,但他全身力量,俱都附在那具棺木之上,南宮平若被他踢下深淵,他自己也要隨之落下!
    這一切發生,當真俱都在剎那之間,南宮平右掌獨自支著長劍,左掌正反揮出。
    在這剎那之間,雖已架開那高髻道人連環三腿,但右腕漸覺脫力,棺木已將壓下,左掌也已擋不住對方快如閃電的腿勢!
    此刻他若是奮力拋卻掌中之劍,後掠身形,還能保全性命,但在這生死已繫於一線的剎那間,又記起師傅遺言:「……余已決意將數十年來,寸步未離之『葉上秋露』,以及護守神棺之責,交付平兒,直到棺毀人亡……棺毀人亡……」
    他不禁暗馭一聲,再也想不出這具神棺倒底有何異處,值得以身相殉,但是他寧願身死,也不願違背師傅的遺命,也不願嘗受失敗的屈辱!
    「棺毀人亡……同歸於盡……」他再次暗歎一聲,喃喃自語:「如此值得麼……」劍尖一送,左掌箕張,方待不再攔架那高髻道人的腿勢,劈胸向之抓去,他此刻但覺心中熱血上湧,早巳將生死置之度外!而古往今來,許多拋頭顱、灑熱血的千秋偉業,也俱都在此種心情下發生!
    高髻道人面色一變,突地縱聲狂笑起來,狂笑著道:「好好,且讓你我三人,一齊同歸於盡!」南宮平心頭一震,脫口道:「三人!」硬生生頓住手掌,再次詫聲喝道:「哪裡來的三人?」
    他雖已大起疑雲,一心想能住手問出此中究竟,但此刻情勢,卻已勢成騎虎,欲罷不能,高髻道人冷喝一聲:「這裡便是三人!」雙足齊出,齊地向南宮平當胸踢去!
    南宮平眼簾微合,暗道一聲:「罷了!」方待撤手拋劍棄棺,與這幾近瘋狂,不惜以自己性命來毀一具棺木的高髻道人同歸於盡!
    哪知--一個近乎奇跡般的變化,卻突地在這一瞬間發生--「罷了」兩字,方自他心頭閃過,他掌中長劍,竟突地一輕,原本重逾千鈞的紫檀棺木,此刻竟變得輕如鴻毛。
    棺木一輕,情況立刻大變,高髻道人只覺棺中似有一種奇妙力道,將他臂上真力引去,他雖全身功力注於雙臂,此刻亦突地覺得棺木的依附之力全失,下身何從使力?雙腿方自踢將出去,全身重心已自下墜,變起突然,他根本無法思索判斷,但覺心頭一驚,雙掌齊撤,提氣縱身,曲腿彎肘,身形一縮,後退三尺!
    南宮平亦覺心頭一驚,撤劍收掌,擰身錯步,後掠三尺!
    兩人一齊後退,對面而立,高髻道人雙拳緊握,面容鐵青,雙目之中瞳仁瞬也不瞬,眼白竟已紅如焰火,望著那具紫檀棺木,雙腿膝蓋,都在不住顫抖!
    南宮平右掌握劍,左掌捏拳,滿面驚詫之容,滿心驚詫之意,亦在瞬也不瞬地望著那具神奇的紫檀棺木!
    只見這具神秘而奇怪的紫檀棺木,在兩人身形齊地撤退以後,竟還在空中停了一停,然後開始緩緩下降,彷彿有著一個隱身之人,在下面托著似的,輕飄飄地落在地上,這般沉重的紫檀棺木,落地時幾乎沒有一絲聲音!
    南宮平凝目望處,只覺一陣寒意,自腳底升起,立刻遍佈全身,他出身世家,又得明師,所見所聞,自不在少,卻從未見過今日這般異事,若非光天化日,他真疑此身已入夢境!
    高髻碧袍道人,面上雖無詫異之容,卻充滿驚懼之色,目光炯炯,仍在凝注著那具表面看來一無異狀的紫檀棺木,山風怒號,他衣袂的飛舞,雖然掩飾了他雙腿膝蓋的劇急顫抖,卻掩飾不住他失血的面色與顫抖的嘴唇!
    南宮平木立當地,暗中吸了一口真氣,方待舉步朝這紫檀棺木行去,突聽那高髻道人一聲乾笑,斷續著道:「好……好,你果真……沒有……死!」笑聲淒厲難聞,語聲中卻充滿了驚怖、惶恐,以及欣慰、慶幸之意!這幾種絕不相同的情感,竟會同時混雜在一句話裡,使得這句原來並無什麼特別奇怪之處的話,也充滿了神秘恐怖之意!
    語聲方落,南宮平心頭一震,目光轉處,只見高髻道人突地一縱身形,高舉雙掌,向那又自恢復平凡的紫檀棺木撲去!
    南宮平又是一驚,來不及再加思索,口中輕叱一聲:「你幹什麼?」長劍一揮,迎面撲去,但見劍花錯落,滿天飛舞!
    他畢竟年輕力壯,體力恢復甚速,大大地彌補了功力之不足,此刻這一劍揮將出來,正是他一身武功之精萃,高髻道人但覺一陣寒意貶人肌骨,一片碧光,飛舞而來,一眼看去,竟沒有半分破綻空隙。
    此刻那高髻道人身形已撲到棺前,雙掌已觸及棺蓋,但他若不及時撤掌後退,立時便有殺身之禍,南宮平沉聲低叱一聲:「退下!」高髻道人果然仰身回掌,後退七尺,南宮平腳尖輕點,掠過棺木,擋在他身前,長劍當胸橫持.高髻道人雙臂一伸,長袖垂落,目光一如南宮平掌中的長劍,森寒而碧綠。
    兩人目光相對,身形木立,南宮平只覺自己的雙腿腿肚,正已觸及了那具平凡而又神奇的紫檀棺木,他不禁自內心泛出一種痙攣和悚慄,正如他幼時手掌觸及冰涼而醜惡的蜥蜴時的感覺一樣!
    但是他身形卻仍不敢移動半步,只聽高髻道人突地長歎一聲,緩緩道:「我與你有何冤仇,你要如此對待於我!」此時此刻,他竟會發出一聲如此沉重的歎息,當真使南宮平大感意外。
    他愕了一愕,不知這聲長歎是埋怨,抑或是懇求,沉吟半晌,方自緩緩道:「我與你素不相識,有何冤仇?」
    高髻道人道:「你與我既無冤仇,為何要這般攔阻於我!」
    南宮平劍眉微軒,卻聽高髻道人又道:「你只要將這具紫檀棺木交付於我,從此你便是我最大的恩人,我有生之日,必定會設法報你的大恩大德!」
    南宮平目光一瞬,望了他半晌,突地冷笑一聲,緩緩道:「你是否強搶不得,便來軟求?」
    高髻道人胸膛一挺,厲聲道:「我生平從不求人!」
    南宮平道:「你既便求我,我也不能讓你走近這具棺木一步!」
    高髻道人又自長歎一聲,緩緩道:「何苦……何苦……」突地身形一弓,自地面彈起,右掌下削,左掌橫切,雙腿連環踢出,一招四式,同時向南宮平頭頂、咽喉、膝彎、下腹四處要害擊去!
    南宮平哂然一笑,雙足不動,右掌輕揮,掌中長劍,自上而下,輕輕揮動一遍,便有如自平地湧起一道光牆,這一招看來亦是平平淡淡,其實卻是寓攻於守、天衣無縫的無上妙著!
    要知「不死神龍」龍布詩一生大小爭戰,出生人死,功力好且不說,單論交手經驗,已是天下武林之冠,晚來稍自收斂,隱於「止郊山莊」,卻將半生交手的經驗,與一生所見所聞所習的武功,淬練成一套看似招招平凡,其實卻著著精妙的劍法,因為根據著那豐富的經驗,他深知花巧的劍法,雖是眩目,但若真遇上絕頂高手,卻大是不切實用!是以他所創之劍法,外表看來甚是平凡,出手看來也極輕易,讓對方先就自己鬆懈自己的戒心,等發覺時每每已嫌太遲!
    南宮平看來雖無防備,其實卻早存戒心,知道這高髻道人軟求不成,必定又要強搶,是以他早已在劍上滿注真力,此刻一劍揮出,便將高髻道人那般凌厲地一招四式全都擋住!
    高髻道人單足點地,後退,復進,南宮平劍勢稍衰,他雙掌又復攻出,左掌直擊南宮平胸側「將台」,右掌斜斜一劃,突地自左側搶出,閃電般扣向南宮平脈門,南宮平手腕一抖,劍尖斜挑,連點他雙臂脅下,兩處大穴,高髻道人擰身退步,再度退了七尺,木立半晌,突又長歎道:「好劍!好劍法!」
    南宮平緩緩垂下劍尖,道:「劍若不好,也是一樣!」
    高髻道人冷笑一聲,道:「劍若不好,我已捏斷你的劍身,擊穿你的前胸!」
    南宮平面色木然,道:「劍若不好,方纔我一劍點你脅下兩處穴時,你右掌雖可乘勢捏住我的劍身,但你又焉知我沒有厲害的後招?」
    高髻道人冷笑道:「你不妨試上一試!」
    南宮平面上仍無任何表情,既不動怒,亦不激憤,緩緩道:「我此刻若是與你交手比試,莫說不該用如此好劍,根本就不該以兵刃與你空手過招。」他語聲微頓,冷笑一聲,又道:「但此刻我只是遵師命,護此棺木,你如再苦苦糾纏,我甚至連暗器都會使出!」
    高髻道人冷笑聲頓,雙眉立皺,眉峰間聚起一陣失望之色,他強搶、軟求、激將之計,都已使出,卻仍無法打動對面這少年鐵石般的心腸!
    他無法想出自己該用什麼方法來打動這有著鋼鐵般意志、玉石般堅強的少年,他也自知自己此刻的功力,亦不足戰勝對方,一時之間,他只覺一種由失望引起的難言恐懼,已將漸漸將他埋葬。
    南宮平目光如炬,亦在明銳地打量著對方,他不但看到這道人寬廣的顴骨,如鷹的雙睛,他甚至也看出這道人內心的顫抖。
    只聽高髻道人突地正色道:「你師傅令你拚死護此棺木,你可知道為了什麼?」
    南宮平道:「不知!」
    高髻道人道:「值得麼?」
    南宮平道:「不知!」
    高髻道人目中重現希望的光芒,道:「你既連原因都不知道,就不惜拼卻性命,自然是不值得!」
    南宮平冷冷瞧了他一眼,緩緩道:「挑撥也沒有用!」
    高髻道人道:「你如此與我站著,我功力已在一分分恢復,等我功力完全恢復時,你便不是我的對手,那麼你便真的要白送一條性命了。」
    南宮平哂然一笑,道:「真的麼?」
    高髻道人正色道:「自然!」
    南宮平緩緩笑道:「若是真的,你怎會此刻告訴我?等你功力恢復後將我殺了,豈不更好?」
    高髻道人雙眉一軒,厲聲道:「我有意憐才,想不到你竟不知好歹!」
    南宮平緩緩道:「在下心領了。」
    高髻道人變色道:「你難道不信我能恢復功力!」
    南宮平道:「信與不信,俱是一樣!」
    高髻道人道:「此話怎講?」
    南宮平緩緩道:「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你縱能恢復功力,你縱要將我殺死,我也不能離開此棺一步。」
    高髻道人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乘我功力尚未恢復之際,先下手來將我除去?」
    南宮平緩緩一笑道:「我功力僅能保身,又不足將你除去!」
    高髻道人冷「哼」一聲道:「你倒坦白得很!」
    南宮平面容一正,沉聲說道:「我與你素無仇怨,你若不來動手搶此棺木,而僅是站在那裡,我縱有能力,戰勝於你,卻也不能將你殺死!」
    高髻道人眼簾一合,再次木立半晌,張開眼來,長歎一聲,緩緩說道:「我真想不通,你為何要如此苦心守護這具棺木!」
    南宮平冷冷道:「我也真想不通,你為何要如此苦心來搶這具棺木!」
    高髻道人雙拳緊握,牙關緊咬,突地跨前一步,目光直視著南宮平。
    南宮平神色不動,心平氣和,回望著他!
    良久良久,高髻道人又自長歎一聲,仰面向天,目注穹蒼,緩緩道:「難道你真的要我說出此中真相,才肯放手?」
    南宮平道:「你縱然說出此中真相,我也絕對不會放手的!」
    高髻道人目光仍然仰視著天上,生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接口緩緩說道:「有些人一生之中,兢兢業業,行事處世,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努力向善,從不敢出半分差錯,但只要偶一失足,在人們眼中便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而另一些人平生無所不為,無惡不作,卻偏偏在一個適當的機會中,恰巧做了一件好事,便使得人們對他以往的過錯,都寬恕諒解了……」
    他語聲緩慢沉重,既似喃喃自語,又似在對蒼天訴說!
    說到這裡,他霍然垂下目光,大笑道:「你說蒼天待人,可是公平的麼?」
    南宮平呆了一呆,他猜不透這神秘而奇怪的高髻道人,為何會在此時此刻,說出這種與方才發生之事,毫無關連的話來。
    抬目望去,霧氣之中,只見這高髻道人面上的失望愁苦之態,已換作悲憤激怒之容,伸出枯瘦的手掌,顫抖著指向南宮平,厲聲道:「你如此守護著這具棺木,你可知道此刻躺在這具棺木中的人,究竟是誰麼?」
    方纔這具平凡的棺木,竟生出了那般奇跡,南宮平已隱隱猜到棺木之中必有秘密,也隱隱猜到,棺木之中,可能藏著一人!
    但令他不能相信的是,他師傅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怎會有不可告人之事?怎會將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隱藏一生!
    是以此刻這高髻道人,大聲喝出此話,南宮平心頭仍不禁一震,脫口道:「這具棺木之中,難道會有人在?」
    高髻道人冷笑一聲,道:「武林之中,第一勇士『不死神龍』,抬棺求敗,已成了數十年來,江湖中最膾炙人口的佳話,如今『不死神龍』一死,這段佳話甚至會流傳百世,亦未可知,但是……」他突地仰天狂笑數聲,又道:「這其中的真相,莽莽武林之中,又有誰知道呢!」
    他笑聲之中,滿是輕蔑譏嘲之意,南宮平劍眉微軒,朗聲道:「什麼真相?」
    高髻道人冷笑一頓,大聲道:「你當『不死神龍』抬棺而行,真的是求敗求死麼?他只不過是為了這具棺木中藏著一個人而已!」
    南宮平面色一變,道:「什麼人?」
    高髻道人緩緩道:「什麼人……」突又仰天狂笑起來,狂笑著道:「一個女人!一個無惡不作、淫蕩成性,但卻美若天仙的女人!」
    南宮平但覺心頭一震,有如當胸被人擊了一掌,軒眉怒目,厲聲喝道:「你說什麼?」
    高髻道人狂笑著道:「我說你師傅『不死神龍』龍布詩,在江湖中雖然博得了『第一高手,抬棺求敗』的佳話,其實卻不過只是為了一個淫蕩邪惡的女人!」他笑聲越來越高,語聲也越來越響,一時之間,漫山都響起了回音,似乎四面群山,都在輕蔑而譏嘲地狂笑著大喝:「他也不過是為了一個淫蕩邪惡的女人……女人……」
    這一聲聲刺耳的回聲,傳到南宮平耳中,直如一柄柄鋒銳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人他心裡,因為這聲音傷害的是他最尊敬的人!他雖在暗中抑止,但熱血卻仍衝上了他的頭顱,使得他蒼白的面色,變得赤紅!高髻道人笑聲漸衰,南宮平大喝一聲,厲聲說道:「你言語之中,若再辱及家師一句……」
    高髻道人接口道:「辱及家師……哼哼,我方纔所說,句句俱是千真萬確之事,你若是不信,不妨將那口棺木掀開看上一看,你便可知道,棺中所藏的人,究竟是誰!」
    南宮平道:「是誰!」
    高髻道人道:「你雖然年紀還輕,但你或者也曾聽過……」他語聲微頓,喉結上下一陣移動,一字一字地沉聲接道:「孔雀妃子梅吟雪這個名字!」
    有風吹過,南宮平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只聽高髻道人突地語聲一變,銳聲吟道:「世間萬物誰最毒,孔雀妃子孔雀膽……」吟聲漸漸消逝,他面上卻漸漸泛起一陣難言的扭曲。
    南宮平沉聲道:「孔雀妃子與冷血妃子可是一人?」
    高髻道人冷冷一笑,望也不望他一眼,自管接口吟道:「百鳥俱往朝丹鳳,孔雀獨自開彩屏……」
    南宮平雙眉微軒,怒道:「我問你的話,你難道沒有聽見麼?」
    高髻道人仰面望天,仍自吟道:「雪地吟梅彩屏開,孔雀妃子血已冷,妃子冷血人不知,神龍一怒下凡塵,九華山頭開惡戰,只見劍光不見人,劍光輝煌人影亂,觀者惟有松、石、雲,武林群豪齊焦急,不知勝者為何人?」他吟聲愈念愈加尖銳激昂,面上的神色也愈見怨恚悲憤。
    南宮平緊握長劍,凝神傾聽,只聽他微微一頓,接口又自吟道:「神龍既有不死名,百戰百勝傲群倫,孔雀彩屏難再展,神龍彈劍作長吟,武林巨毒從此去,益振神龍不敗名!」吟聲至此,戛然而止。
    南宮平道:「如此說來,『孔雀妃子』便是『冷血妃子』?」
    高髻道人目光森冷地掃向南宮平臉上,冷冷道:「不錯,梅吟雪與梅冷血便是同一人。」突又仰天冷笑數聲,一面說道:「吟雪!冷血!嘿嘿,好名字呀好名字,好綽號呀好綽號,我公……我真該為此浮一大白!」
    南宮平心中一動,脫口問道:「公什麼?」
    高髻道人面色一變,道:「與你何關!」
    南宮平冷笑一聲,道:「你既然藏頭露尾,不願說出自己的姓名,我也不屑再來問你!」
    高髻道人目光再次望向天上,南宮平厲聲道:「但我卻要將你方纔所說的話,與我再說一遍。」
    高髻道人冷冷道:「什麼話?」
    南宮平面寒如水,緩緩道:「這具紫檀棺木中,藏著一個活人,便是『孔雀妃子』梅吟雪,此話可是出自你口?」
    高髻道人道:「不錯!怎地?」
    南宮平突也仰天冷笑起來,一面厲聲說道:「你方才既將那首在江湖中流傳至今的歌謠,一字不漏地念出來,難道你就不知道這首歌謠中,說的是什麼故事?」
    高髻道人冷冷道:「焉有不知之理!」
    南宮平手腕一震,劍光閃動,厲聲道:「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說出這些侮及家師的言語,昔年『孔雀妃子』梅吟雪橫行天下,她仗著她的武功、機智與美貌,不知使得多少武林人身敗名裂,家毀人亡,卻偏偏還有不知多少人為她美色所迷,拜倒在她裙下。」
    高髻道人冷笑道:「你居然也知道她的往事!」
    南宮平橫目瞪他一眼,仍自接道:「武林中雖然對她懷恨,卻又為她美色所迷,為她武功所驚,無人敢向之出手,家師一怒之下,才出頭干預此事,九華山頭,三日惡鬥,家師卒以無上劍法,將之除去,那時候守在九華山下,等聽消息的武林群豪,見到家師獨自挾劍下山,莫不歡聲雷動,當時那震天歡呼鼓掌聲,據聞在十里之外的人都曾經聽到!」
    他語聲微頓,面上不禁露出欽服敬慕之色,長長歎息了一聲,道:「只可惜我那時還未投入師門,不得參加那種偉大的場面,我也常以此為憾!」他目光一凜,厲聲又道:「但此事武林中,人盡皆知,家師雖然未曾對我談及,我也曾從別人口裡聽到此事,而且說及此事的人,莫不對家師那時的英風豪舉折服,你此刻卻要說,『孔雀妃子』仍未死,還要說她此刻藏在這具棺木之內,你究竟是何居心,若不好生對我說出,莫怪要你立時命喪劍下。」
    高髻道人垂手而聽,滿面俱是輕蔑不屑之色。南宮平語聲一了,他突又仰天狂笑起來,狂笑著道:「好個英風豪舉,好個盡人皆服……龍布詩呀龍布詩,你雖死了,也該覺得慚愧吧!」
    南宮平劍眉怒軒,大喝一聲:「你說什麼?」掌中長劍,劍光點點,灑向高髻道人胸前。
    高髻道人笑聲一頓,目光凜然,南宮平掌中長劍的劍光,雖在他胸前不及三寸處閃動,他卻身形末後退半步,沉聲道:「你對你師傅這般信仰敬服,我縱然再說干百句話,你也不會相信!」
    南宮平肅然道:「正是!」
    高髻道人道:「但我只要舉手之勞,便可教你對你師傅失望!」
    南宮平厲聲道:「你如此胡言亂語,實令我……」
    高髻道人截口道:「你雖不相信我的言語,但你不妨將棺木打開看一看,看看那裡面藏的可是梅吟雪,可是那武林中人人唾棄的蕩婦『冷血妃子』?」他話聲越說越高,說到最後一句,已是聲嘶力竭。
    南宮平心中一動,暗暗忖道:「如此說話的人怎會說出謊話!」心念一轉,又自忖道:「他說的若非謊話,豈非就表示師傅真的是將『孔雀妃子』藏在棺中,而瞞盡天下人的耳目,師傅他老人家一生行俠,光明磊落,卻又怎會做出這種事來?」
    一念至此,他雖不禁在暗中責備自己對師傅的不敬,卻又有些疑惑矛盾。
    只聽那高髻道人長歎一聲,又道:「你只要將那具棺木掀開讓我看上一眼,棺中若非『冷血妃子』其人,我便立時橫劍自刎,而且死得心甘情願,卻不會埋怨於你!」
    南宮平雙眉深皺,垂首沉思,滿臉俱是矛盾痛苦之色,他若是依言打開棺木,豈非就變得像是他連自己平日最敬服的師傅都不信任?他若不打開棺木,又怎能消除心頭的疑念?
    抬目望處,華山山巔,仍是雲蒸霧湧,南宮平心中的思潮,也正如瀰漫在山巔處的雲霧一般迷亂。
    高髻道人目光凝注,見到他面上沉鬱痛苦之色,突地冷笑一聲,道:「你若是不敢打開棺木,便是說你對師傅的人格,也不敢完全信任!」
    南宮平怒喝一聲:「住口!」
    高髻道人只作未聞,緩緩說道:「否則這棺木既是空的,你師傅又未曾令你不准開棺,那麼你此刻掀開看上一看,又有何妨!」
    南宮平心中暗歎一聲,口中卻厲聲喝道:「棺中若無其人,你是否真的……」
    高髻道人斬釘斷鐵地截口說道:「我立時便自盡在你面前……」
    南宮平沉聲道:「君子之言!」
    高髻道人道:「如白染皂!」
    南宮平大喝一聲:「好!」霍然轉過身去,面對那直到此刻仍一無動靜的紫檀棺木。
    高髻道人一步掠來,亦自掠至棺側,冷冷道:「是你動手還是我來動手?」
    南宮平呆望著面前的棺木,暗中忖道:「這棺木中若是真有人,必定會聽到我們方纔的對話,那麼焉有直到此刻仍無動靜之理!他心中信心立增,朗聲道:「先師遺物,怎能容你所瀆,自然是我來動手的。」
    目光抬處,只見高髻道人面容雖然緊張,目光卻也充滿了信心,瞬也不瞬地凝注著這具紫檀棺木,口中冷冷道:「毋庸多言,快請開棺。」他語意目光之中,生像是只要棺蓋一掀,就必定會看到那傳說中早已死去的「冷血妃子」活生生臥在棺中似的。
    南宮平方自增強的信心,此刻卻又不禁起了動搖,他右臂微曲,想將掌中長劍插入鞘中,才想起劍鞘已被自己拋卻,目光動處,卻又看見劍柄之上,還縛有一條淡黃的柔絹,他又自想起,這條絲絹,必定就是師傅交由那葉姑娘轉給自己的「遺言」。
    要知南宮平並非記憶欠佳、頭腦糊塗之人,而是這半日之中,所發生的事令他思潮大亂,他暗罵自己一聲,匆匆將這條絲絹解下,收入懷裡。
    高髻道人冷笑道:「你不妨將這柄長劍交來給我--」
    南宮平面容一變,卻聽高髻道人接口又道:「那麼你開棺方便一些,我自刎也方便得多。」
    南宮平冷「哼」一聲,望也不望他一眼,右掌持劍,左手抓向棺蓋,心中卻不禁暗忖:「這道人如此自信,難道這具棺木之中,真的藏著那『孔雀妃子』?」
    他手掌微微一顫,暗中長歎一聲,力貫五指,將棺蓋向上一掀--
    高髻道人雙拳緊握,目光盡赤,口中喃喃道:「梅吟雪呀梅吟雪,今日畢竟要讓我再見著你……」
    只見南宮平左掌一掀之下,棺首竟應手而起,離地約摸三尺,但棺蓋卻仍好生生地蓋在棺木上。
    南宮平呆了一呆,將棺木輕輕放下,口中緩緩道:「這棺木已上釘,誰也不能開棺!」
    高髻道人冷冷笑道:「若是空棺,怎會上釘?」
    南宮平心頭一震,只見高髻道人腰身半曲,目光凝注著棺蓋,沿著棺木四側,緩緩走動,南宮平雙目微皺,一步一隨地跟在他身後,沉聲道:「你要做什麼?」
    話聲未了,忽見高髻道人疾伸右掌,向棺首拍去!
    南宮平厲叱一聲:「住手!」
    長劍微揮,閃電般點向高髻道人項頸之下,他若不及時擰身撒手,這一劍便是殺身之禍。
    劍風颼然,高髻道人足跟半旋,回肘擰腰,只見一道碧光,堪堪自他脅下穿過,再偏三分,便要觸及他身上的慘碧道袍,他驚怒之下,定了定神,大喝道:「背後傷人,算做什麼?」
    南宮平冷冷一笑,垂下長劍,道:「家師神棺,豈容你的手掌冒瀆!」
    高髻道人面上陣青陣白,強忍著胸中怒氣,狠狠瞪了南宮平幾眼。突地轉身,「呸」地一聲,重重吐了口濃痰,頭也不回,冷冷道:「棺首所雕兩條雲龍之間的龍珠,便是開棺的樞紐!」
    他身軀雖然枯瘦,形貌亦不驚人,但說話語氣,卻是截釘斷鐵,充滿自信,南宮平雖然懷疑,卻仍不禁大步自他身側走到棺首,俯首而望,只見棺首蓋上,果然雕有兩條栩栩如生的雲龍,雙龍之間,果然雕有一粒龍珠,這棺木雖是極其貴重的紫檀所制,但常被日炙風蝕,看來也已有些陳舊,只有這粒龍珠,卻仍是光澤滑潤,顯見是久經摩擦!南宮平暗歎一聲,只覺自己的觀察之力,果然不如別人精細,一面緩緩伸出左掌,在這龍珠之上輕輕轉動了兩下!
    只聽「咯」地一聲輕響,高髻道人道:「你再掀上一掀!」
    南宮平手掌一反,抓起棺蓋,高髻道人霍然轉過身來,瞬也不瞬地望著他的手掌,只見他手掌抓著棺蓋,卻久久不見向上托起!
    一時之間,兩人彼此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之聲,怦怦作響,兩人彼此都能看到對方的一雙手掌,微微顫抖,兩人甚至還能看到對方的額角,已隱隱泛出汗珠!
    突地,南宮平大喝一聲,手掌往上一揚,棺蓋應手掀開!
    濃雲狂風之下,絕嶺孤脊之上,一具黝黯沉重的棺木,棺蓋半開,兩條衣袂飛舞的人影,木立如死,這景象正是充滿了陰森恐怖之意!
    高髻道人額上汗珠,涔涔而落,面上神色,陣青陣白,口中喃喃道:「這……這……她……她……」語聲顫抖,再也說不下去,山風吹人棺木,陣陣呼嘯作響,而--
    棺木空空的,哪有一物?
    南宮平目光冰涼,面色鐵青,手掌緊握劍柄,突地暴喝一聲:「你這欺人的狂徒!」反手一劍,向高髻道人刺去!
    高髻道人失魂落魂地望著這具空棺,這一劍刺來,他竟然不知閃避全如未見,嘴唇動了兩動,似乎要說什麼,但只說了「棺中必……」三字,南宮平盛怒之下刺出的一劍,已將他咽喉之下,左肋之上的要害之處刺穿,鮮血泉湧,激射而出,剎那之間,便已將他慘碧的道袍,染紅一片。
    鮮紅加上慘碧,道袍變為醜惡的深紫,高髻道人牙關一緊,口中慘嗥一聲,翻手反抓住長劍鋒刃,自骨節間拔出,身形搖了兩搖,指縫間鮮血滴滴落下,目中光芒盡失,黯然望了南宮平一眼,喉結上下動了兩動,斷續著嘶聲說道:「你……你終有一日……要……要後悔的……」
    語聲嘶啞、悲切、沉痛而又滿含怨毒之意,雖是三峽猿啼,杜鵑哀鳴,亦不足以形容其萬一。
    南宮平面容蒼白,全無血色,身形僵木,全不動彈,目光呆滯地望著高髻道人,只見他語氣漸漸衰微,雙睛卻漸漸突出,眼珠漸灰漸白,眼白卻漸紅漸紫,最後望了南宮平一眼,手掌漸鬆,嘴唇一張,身軀微微向左轉了半圈,噗地,倒在地上!
    接著,又是「噗」地一聲,南宮平手掌一軟,棺蓋落下,他失神地望著地上的屍身又失神地望著掌中的長劍,是後一滴鮮血,自劍尖滴落,長劍仍然碧如秋水!
    他只覺心頭一軟,幾乎忍不住有一種衝動,要將掌中這柄利器,拋落萬丈深淵之下,然而,他卻始終忍住,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心中反反覆覆地在低念著一句話:「我終於殺了人了……我終於殺了……人了!」生平第一次,他體驗到殺人後的感覺,也體會出殺人的感覺原來竟是這般難受!
    望著地上鮮血淋漓的屍身,他只覺頭腦一陣暈眩,胃腹一陣翻騰,此人與他僅是一次見面,他們甚至連彼此間的姓名都不知道,而這條陌生的性命,此刻卻已死在他的劍下。
    他茫然向前走了兩步,然後又轉回頭,茫然托起地上的棺木,迎著撲面而來的山風,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蹣跚來到蒼龍嶺盡頭,卻又茫然頓住腳步,口中喃喃道:「我該將他的屍骨埋葬的……」突地放足狂奔,奔回原處,地上的血漬仍在,但是--那神秘、奇詭,而又可憐的高髻道人的屍身,此刻竟然不知去向。
    山風在耳邊呼嘯、白雲在眼前飄舞,南宮平茫然立在這山風呼嘯,白雲飛舞的孤脊上,耳中卻什麼也聽不見,眼中什麼都看不見,良久良久,他目光方自投落到那冥冥寞寞、深不見底的萬丈絕壑中去,然後便將胸中的痛苦與懺悔,都化做了一聲悠長沉重的歎息。
    他口中雖無言,心中卻在暗自祈禱,希望那被山風吹下絕壑的幽魂,能夠得到安息,又不知過了許久,他只覺高處風寒,身上竟有些寒意,於是他手托棺木,回轉身,走下蒼龍嶺,山腰處,風聲漸息,寂寞的華山,便更加寂寞。
    他紊亂的心情,卻更加紊亂,除了那份對死者的懺悔與痛苦之外,他心中還有著許多無法解釋的疑團!令他最思疑和迷惑的是,他直至此刻,還猜不透這具看來平凡的紫檀棺木內,究竟隱藏著什麼秘密?多少秘密?
    尋了處幽靜的山林,他將掌中所托的棺木,輕輕放到雖已漸呈枯萎,卻仍柔軟如茵的草地上,掀開棺蓋,看了一眼,棺中的確空無一物,他仔細地再看了兩眼,只覺這棺外觀雖大,棺內卻顯得甚為淺窄,在那深紫色的木板上,似乎還有幾點似乎是油漬般的污痕,不經細看,絕難察覺。
    然而,縱是如此,他仍然看不出,這棺木有絲毫特異之處。
    他以手支額,坐在樹下,樹上的秋葉,已自蕭蕭凋落,使得這寂寞深山中的初秋天氣,更平添了幾分肅殺之意,也使得這初秋天氣中的寂寞少年,平添了幾分淒涼心境!
    他苦苦思索著這些他無法解釋的疑團,竟忘卻了探究他的同門兄妹為何直到此刻還未下山的原因,伸手入懷,他取出了那條淡黃的絲絹,也觸及了那只不知是太多的愚笨,抑或是太多的智慧方自使得它自撞山石而死的山鳥那冰涼的羽毛。
    於是他悲哀地、自嘲地微笑了一下,握緊絲絹,取出死鳥,展開絲絹,那蒼勁而熟悉的字跡,立刻又在他心底引起一股沖激的悲哀浪潮,他合上眼簾,歎息一聲,再張開,只見上面寫的是:
    「余一生雖殺人無數,然所殺者無不可殺之人,是以餘生平雖然可曰無憾……」
    南宮平為之長歎一聲,他仔細地體會這「無憾」兩字其中的滋味,暗中不禁長歎自語:「這兩字看來雖平凡,其實卻不知要花多少精力,忍耐多少痛苦才能做到,而我呢……』
    他想起方才死在他劍下的道人:「我傷了此人,心中能否無憾?」他也想起那道人方纔的言語,「師傅他老人家一生無憾,怎會做出他口中所說那樣的事!」
    於是他信心恢復,寬然一笑,接著下看:「然余無憾之中,亦有一事,可稱遺憾……」
    南宮平心頭一冷,立即下看:「十餘年前,武林中盛傳一人劣跡昭彰,余心久已深恨之,適逢其人又傷余一友,是以余仗劍而出,將之斃於劍下,然事後余卻知此事實乃余友之錯,而那平素惡行極多之人,於此事中,反是清白無辜,是以余……」
    下面的字跡,突地為一片鳥血所染,再也看不清楚!
    南宮平方自看到緊要之處,此刻自是急怒交集,但鳥血已乾,縱然洗去,字跡亦將模糊不清,他劍眉雙軒,雙拳緊握絲絹,呆呆地愕了半晌,心中突又一顫:「難道這片血跡,是自師傅他老人家身上流出的!」
    一念至此,胸中熱血倏然上湧,倏然長身而起,只覺滿懷悲激,無可宣白,方待仰天長嘯一聲,目光突地瞥見那只鮮血淋漓的死鳥屍體!
    一時之間,他不知是該大笑三聲,抑或是該大哭三聲,頹然坐回地上,目光凝注死鳥,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歎息,只得跳過那片血漬,往下接看,鳥血的下面,寫的是--
    「是以余將此人交託於汝,望汝好生看待於她……」
    南宮平雙眉一皺,詫聲自語:「她……?她……她是誰?」
    愕了半晌,再往下看:
    「臨行匆匆,余亦不能將此事盡告於汝,然汝日後必有一日,能盡知其中真相,余往日不能善於待汝,亦是餘生平一憾,惟望汝日後戒言戒惡,奮發圖強,勿負余對汝之期望!」
    這寥寥數十字,南宮平翻來覆去,竟不知看了多久,只覺這淡黃絲絹上的字跡,越看越見模糊,吹在他身上的山風,寒意也越來越重!
    「臨行匆匆……」他口中喃喃自語:「難道……難道師傅他老人家真的死了麼?……」於是,兩行熱淚,終於奪眶而出。
    悲哀,加上懷疑,這滋味的確令他無法忍受,「日後必有一日,能盡知此事真相……」
    但這一日,何時方至?「余往日不能善於待汝,亦是餘生平一憾……」他伸手一拭面上淚痕,仰天呼道:「師傅,你老人家一直對我是極好的,我也一直感激你老人家,你老人家難道不知道麼?」
    他茫然地用自己的手掌,在淺淺的草地上掘了個淺淺的土坑!
    然後,便將那只死鳥,仔細地埋葬在這淺淺的土坑裡。
    他纖長而蒼白的手掌,都已沾滿了褐黃色的泥土,土坑拍平,一聲歎息,他任憑泥土留在手掌上,口中卻又不禁喃喃自語:「我與你終是有緣,是麼?否則世界如此之大,你怎會偏偏落入我的手掌裡?這土坑雖淺,但已可為你聊蔽風雨……」
    一聲沉重的歎息,他倏然頓住語聲,因為他心中突地想起了那被他一劍刺死的道人,那一具碧綠的屍身,今後豈非將長久暴露於無底的絕壑中,永恆的風露下,於是他以纖長的手掌,劃開面前那一片青青的山草,正如他冀望以他無形的利劍,劃開他心中的積鬱。
    青草雖分,積鬱仍在,他黯然合上眼簾,冀求這份黑暗的寧靜,能使他心中雜亂的思潮澄清,於是一層沉重的疲倦,便也隨著眼簾的落下,而佈滿到他全身,為著今晨的決戰,「止郊山莊」的門人弟子,昨宵已徹夜未眠,何況南宮平剛才與那高髻道人一番苦鬥,更耗盡了他體內所有的真力!
    生理的疲倦,使得他心理的緊張漸漸鬆弛,也使得他身心進人一種恬適的虛無境界,也不知過了多久……
    西山日薄,晚霞滿林,黃昏漸至,樹林中突地發出「咯」地一聲輕響,那平凡而神秘的紫檀棺木,棺蓋竟緩緩向上掀丁開來--
    寧靜的山林中,這聲響雖然輕微,卻已足夠震動了南宮平的心弦,他霍然張開眼睛,正巧看到這一幅駭人的景象--無人的棺木中,竟有一雙瑩白如玉的纖纖玉手,緩緩將棺蓋托開!
    南宮平這一驚之下,睡意立刻全被驚散,只見那棺蓋越升越高……
    接著出現的,是一絡如雲的秀髮,然後是一張蒼白的面龐。
    滿天夕陽,其紅如血,映在這張蒼白的面龐上,竟不能為她增加半分血色,南宮平縱然膽大,此刻卻也不禁自心底升起一陣寒意,沉聲道:「你……你是……誰?」他雖然鼓足勇氣,但語聲仍在微微顫抖。
    棺中的絕色麗人,此刻已白棺中緩緩長身而起,她那纖弱而動人的美麗身軀,被裹在一件正如她面容一樣純白的長袍裡,山風吹動,白袍飛舞,她身軀竟似業要隨風飛去,然而她一雙明媚的眼睛,卻有如南宮平座下的華山一般堅定!
    她輕抬蓮足,自棺中緩緩跨出,袍袖之下,掩住她一雙玉掌,一步一步地向南宮平走了過來,她面上既無半分笑容,更沒有半分血色,甚至連她那小巧的櫻唇,都是蒼白的,空山寂寂,驟然看見了她,誰都會無法判斷她來自人間,抑或是來自幽冥!
    南宮平雙拳緊握,只覺自己掌心俱已冰冷,氣納丹田,大喝一聲:「你是誰?」方待自地上一躍而起,哪知這棺中的絕色麗人,突然地輕輕一笑,柔聲說道:「你怕什麼?難道你以為我是……」再次輕笑一聲,倏然住口不語。
    她語聲竟有如三月春風中的柳絮那麼輕柔,那般令人沉醉,她那溫柔的一笑,更能令鐵石心腸的人見了都為之動心,她所有自棺中帶出的那種令人悚慄的寒意,剎那之間,便在她這溫柔的笑語中化去。
    南宮平目光愕然,只覺她這一笑,竟比葉曼青的笑容還要動人,葉曼青笑起來雖有如百合初放,牡丹盛開,但只是眼在笑,眉在笑,口在笑,面龐在笑而已,而這棺中麗人的笑,卻是全身、全心全意的笑,就連她的靈魂,都似已全部浸浴在漣漪中,讓你的呼吸,也要隨著她笑的呼吸而呼吸,讓你的脈搏,也要隨著她笑的跳動而跳動。
    但笑聲一止,南宮平卻又立刻感受到她身上散發出的寒意,他再也想不透這具平凡的棺木中,怎會走出一個如此不平凡的人來?
    他腳下移動,終於霍然長身而起,現在,他已與她對面而立,已毋須仰起頭來,便能清楚地望見她的面容,於是,他立刻恢復了那種與生俱來的自信與自尊,再次低喝一聲:「你是誰?」喝聲已變得極為鎮定而堅強!
    棺中人秋波如水,上下瞧了他兩眼,忽地「噗哧」一笑,柔聲道:「你年紀雖輕,但有些地方,的確和常人不同,難怪龍……龍老爺子肯放心將我交託給你!」
    南宮平一愕,暗暗忖道:「將她交託給我……」他立刻連想到那幅淡黃柔絹上的言語:「……是以余將此人交託於汝,望汝好生看待於她……」他方纔所驚異的問題:「她是淮?」此刻已有了答案:「她」便是此刻站在他身前的這面容蒼白、衣衫蒼白、一身蒼白的絕色麗人!
    然而,對於其他的疑竇,他仍然是茫無頭緒,他暗中長歎一聲,突地發覺天地雖大,有許多卻偏偏是如此湊巧,那淡黃柔絹上最重要的一段字跡,竟偏偏會被鳥血所污,這難道是蒼天在故意捉弄於他?
    只見這出自棺中的白衣麗人眼波帶笑,柳腰輕折,緩緩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輕輕伸了個懶腰,仰首望天,自語著道:「日子過得真快,又是一天將要過去了,……唉,其實人生百年,又何嘗不是彈指便過……唉,古往今來,誰又能留得住這似水般的年華呢?」
    她語氣之中,充滿了自怨自艾之意,根本不是一個如此艷絕天人的年輕女子所應說出的話,而像是一個年華既去的閨中怨婦,在歎息著自己青春的虛度,與生命的短暫!
    夕陽,映著她秀麗絕倫的嬌靨,南宮平側目望去,只見她眉目間竟真的凝聚著許多幽怨,顯見她方纔的感慨,的確是發白真心,他心中大為奇怪,不禁脫口道:「姑娘……夫人……」
    棺中麗人忽又一笑,回眸道:「你連我是姑娘,抑或是夫人都分不清楚麼?這倒奇怪得很!」
    南宮平乾咳兩聲,訥訥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
    棺中麗人道:「龍老爺子既然將我交託給你,難道沒有對你提起過我?」
    南宮平雙眉微皺,腦海又自閃電般泛起那幅淡黃柔絹—亡的字跡--
    「十餘年前,武林中盛傳一人劣跡昭彰……」他心頭一凜,暗暗忖道:「難道她真的便是那高髻道人口中所說的『冷血妃子』?」心念一轉:「但那『孔雀妃子』十餘年前已享盛名,於今最少也該三十餘歲了!她……」目光抬處,只見這棺中麗人,猶在望著自己,眼波晶瑩明亮,面靨瑩白如玉,看來看去,最多也不過只有雙十年華而已!
    他趕緊避開自己的目光,只聽棺中麗人又自輕輕笑道:「我問你的話,你怎麼不回答我呀?」伸手一撫她那長長披了下來,幾乎可達腰際的如雲秀髮,又道:「你心裡一定在想著一些心事,是不是在猜我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