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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烈火情焰

火勢熊熊,眼見將成燎原之勢,馬群驚嘶,有如決堤之水,風中巨浪,向外狂捲而出。
    唐門弟子右手持刀,左手戴鹿皮手套,大呼道:「寧可射死馬,莫要放走了人。」毒藥弩箭,亦都上弦待發。
    但煙火漫天,沙塵四卷,刺得人雙目難張,哪裡還瞧得見馬背上是否有人,甚至連呼聲都彼此難以聽聞。
    「搜魂手」唐迪一撩衫腳,跺一跺腳,「一鶴沖天」,「嗖」地掠起。
    只見山坡旁有一桿長竹旗竿,高有四丈開外,竿頭一面黃條長旗,舒灑飛舞,迎風招展,上寫三字:
    「養馬地」
    正是要為賀客群雄標示路途之用,「搜魂手」唐迪凌空換足,竟施展「梯雲縱」絕頂輕功,一躍四丈,躍上旗竿。
    放眼下望,但見群馬有如潮水一般,各色雜呈。
    雖然煙火迷漫,但他居高臨下,自高觀望,忽見一匹馬上,隱隱閃光,再一瞧竟是綿鍛衣衫之光彩。
    唐迪大喜呼道:「在那裡。」
    唐門子弟轟應一聲,飛蝗萬箭,齊地順著那手指之處發射出去,但聽尖銳的破風之聲,歷久不絕。
    這一陣箭雨過後,景象更是慘不忍睹,前面的馬群中箭揚聲驚嘶,還未倒地,後面的馬群已衝將上去,但瞬即又自中箭,傷馬擠在一起,後面的馬狂奔不出,有的繞道而奔,有的便自傷馬身上奔踏過去,正不知有多少匹被同類的鐵蹄踏死,又不知有多少匹馬奔馳不出.身上著火,嘶聲更是慘烈。
    但聞弩箭破空聲,火焰燃燒聲,狂風呼號聲,叱吒大喝聲,馬群慘嘶聲,鐵蹄奔騰聲,交熾混雜,聲音之刺耳,景象之慘烈,便是鐵石人也要為之心動,有些唐門子弟已覺手軟,連暗器都發射不出,但「搜魂手」唐迪見了,卻仰天狂笑起來,與四下悲慘情況一襯,更令人聞之心寒。
    原來他身為暗器名家,三丈外可射飛蠅,目光之銳利,自是大異常人,早已看見那背有錦衣閃光的健馬,已中箭倒地,那馬上之人,縱有通天本事,也要被踏成肉泥,唐迪狂笑道:「展夢白呀展夢白,你莫怪老夫心狠手辣,誰要你多管閒事?誰要你探聽老夫的秘密。」
    只見門下子弟四下縱躍奔逃,原來已有幾人被馬蹄踏死,只是他們臨死前的呼聲也被馬嘶所掩,無人聽得。
    其餘的人見了,自是心驚膽顫,唐迪雖有嚴令,但終究是自己性命要緊,再也顧不得發射暗器,四散逃開。
    那邊死馬的屍身,已小丘般堆起,唐迪望著,目露得意之色,算定展夢白、蕭飛雨的屍身,便在這堆馬屍之中。
    他早已瞧見那邊火光中還有一條人影閃動,四下放火,知道這人影必是他女兒,心裡不禁更是憤恨。
    但見火焰四卷,似已要將他女兒卷在其中,唐迪定睛凝視,竟絲毫無動於衷,更不出手相救。
    只聽他喃喃道:「燒死最好……燒死最好……」
    若是有人在旁聽得他竟忍心令自己女兒活活燒死,只怕誰都不免要打個冷顫,只是旗竿高處,哪有他人。
    這時唐迪的家丁壯漢,多已四下趕來,有的拋索制馬,有的準備救火,但火已燎原,又豈是一時所能救熄。
    唐迪回到地道中,瞧見蘇淺雪猶在那裡,便道:「死了。」
    蘇淺雪眼瞧這般慘況,居然也自無動於衷,面上猶自帶著笑容,微微笑道:「什麼死了?」
    唐迪冷冷道:「三個人都死了。」
    蘇淺雪微一皺眉,默然良久,緩緩道:「死了也好。」
    唐門賓客,多未曾散去,此刻為火光所驚動,紛紛趕來這裡,但也只能瞧見這紛亂的景象,卻弄不清是怎麼回事。
    黃虎、嶗山三雁、趙明燈等人,並不在其中,只是他幾人本非中心人物,去去來來,誰也未曾放在心上。
    奔馬阻住了群豪去路,群豪也阻住了奔馬去路,兩邊一擠,情況更是大亂,有的已在亂中呼喝尋找自己的坐騎。
    要知江湖豪傑多將自家坐騎視為夥伴,此刻見到這種情況,雖是怵目驚心,更是疼惜愛馬。
    唐豹身為「唐門」第三代長子,此刻急得滿頭俱是汗珠,一面大聲呼喝。勸群豪先莫驚亂,讓奔馬疏散,百忙中又尋了個唐府子弟,沉聲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究竟是如何起的火?」
    那漢子惶聲道:「小的也不知道,只是老爺……」
    唐豹頓足道:「老爺在哪裡?」
    那漢子舉手一指,還未說話,唐豹已躍身飛掠出去,只因他已隱隱瞧見他爹爹的人影在地上一閃不見,似是掠入地洞中。
    兩下距離,雖不遙遠,但中間卻相隔著人群、奔馬。
    等到唐豹辛辛苦苦擠入那邊,只見他爹爹一人負手而立,下面哪有地洞。
    唐豹呆了一呆,道:「爹爹方才哪裡去了?」
    唐迪冷冷道:「為父始終在這裡,正要問你哪裡去了?」
    唐豹用正在抹汗的手揉了揉眼睛:「莫非我眼睛花了麼?」
    但他自幼苦練暗器,目力也算不弱,縱在心慌之下,也不至有眼花之事,只是他心中雖疑惑,口裡卻不敢問出。就在此時,只聽遠遠傳來一陣震耳大笑,有人道:「你我不必打了,誰救熄這火,才算是真英雄。」
    笑聲固是震耳,喝聲更是驚人。
    群豪但覺心頭一驚,已有四條人影橫空掠來,飛身落入火焰中,端的有如飛將軍自天而降。
    唐迪瞧得這四人的武功身法,更是面色大變,沉聲道:「豹兒,咱們過去瞧瞧,是什麼人來了?」
    這心思正與四下群豪一樣,誰都想瞧瞧,武林中究竟是什麼人才有如此驚人的身法,如此驚人的膽量。
    只見火光中四條人影,有如星丸跳躍,四下飛走,只要是他們身形所過之處,但聞一聲風響,火勢果然為之大減。
    群豪知道這四人正在以無比的真氣內力熄滅火焰,更是瞧得又驚又佩,忍不住紛紛喝起彩來。
    喝彩聲越來越響,火勢卻越來越弱。
    突聽火焰中一人大喝道:「奇怪,這裡還有個人。」
    另一人道:「烤熟了沒有?」
    那人道:「奇怪,這人還未死。」
    「搜魂手」唐迪面色一變,只見一條人影自火焰中飛身而出,唐迪大呼道:「是哪位前輩高手,唐迪在這裡。」
    呼聲未了,那人影已到了他面前,卻是個駝背老人,鬚髮都已被火燒去一半,但雙目仍是奕奕有神。
    唐迪見他懷中抱的正是他女兒唐鳳,暗中著急,面上卻仍聲色不露,抱拳道:「多謝前輩相救……」
    哪知這駝背老人不等他話說完,已將唐鳳塞入他懷中,道:「你抱著。」身子一轉,又撲入火焰中。
    原來他聽得藍大先生方才說:「誰救熄火誰便是英雄。」一心想救火,別的事便都不管了。
    哪知這時火勢已弱,奔馬也已漸疏,唐門家丁都提著水桶奔來,不一刻已將火勢全都滅去。
    那駝背老人自是鐵駝,等他轉身,見到火勢已滅,藍大先生等三人也已掠出,不禁頓足道:「火怎地滅了?」
    藍大先生大笑道:「火滅了有何不好?」
    鐵駝怒道:「這是你三人救滅的火,你三人才是英雄?」
    藍大先生笑道:「好個好勝的老兒,你莫非不知救人更勝過救火,何況滅火的功勞,你也有一份。」
    鐵駝轉怒為喜,笑道:「這還像話……既然大家還是分不出勝負,你我四人還是該繼續打上一架。」
    藍大先生笑道:「只可惜這架已打不成了。」
    鐵駝轉目一望,只見「無影槍」楊飛與「出鞘刀」吳七果然走得無影無蹤,四下如此騷動,他想追都無法追了。
    原來這四人打得興起,由山前打到山後,藍大先生瞧見火光,便提議救火,等到火救熄了,「出鞘刀」吳七心裡只記著孟如絲、李冠英兩人,哪裡還肯停留,當下如飛而去,「無影槍」楊飛與「鐵槍」楊成非但是師徒,而且還有親誼,始終不忘他重傷楊成之仇,竟也撇下藍、鐵兩人追去。
    鐵駝放聲大罵道:「吳七、楊飛,你兩人若是有種,就回來與老子再打一架,走了的不算英雄。」
    群雄聽他罵的竟是「七大名人」中的「刀槍二聖」,更是大駭,唐迪亦自驚心,方待將唐鳳交給他人。
    藍大先生已躍身而來,道:「這位姑娘是什麼人?」
    唐迪陪笑道:「正是小女,在下唐迪,不知兩位前輩大名?」
    原來鐵駝隱身「帝王谷」已久,藍大先生更是天際雲龍,飄忽來去,是以唐迪並未見過這兩人。
    藍大先生還未說話,鐵駝已大聲道:「我兩人的姓名,你不必問了,且放下你女兒,讓老夫替她治治火傷。」
    唐迪連忙道:「區區小事,不敢驚動前輩。」
    他生怕唐鳳已聽到他的秘密,更怕她在人前說出,自不肯讓她在人前甦醒,此刻竟已偷偷點了她睡穴,轉身道:「來人呀,將姑娘抱出好生歇息。」
    唐豹趕過來道:「孩兒抱妹子去吧!」
    唐迪面色一沉,道:「你還不快去招呼賓客親友?」竟將唐鳳交給他一個心腹手下,唐豹不敢多口,躬身而退。
    藍大先生雙眉一皺,暗暗忖道:「這人既不將女兒交給自己兒子,反要外人抱著,又不肯讓人為她救傷,這件事俱都不合情理,想來此事必有隱情。」他粗中有細,知道越是此等表面看來似無關係之事,其中必定隱藏著一些緊要的秘密,當下轉目一瞧那人抱著唐鳳走的方向,便待暗地追蹤而去。
    忽聽一聲輕叱道:「小藍,我找得你好苦……」正是烈火夫人找來了。
    藍大先生笑道:「哎呀,不好!她來了……」跺一跺腳,掠起三丈,竟飛一般走了,端的迅急如電。
    鐵駝大奇道:「什麼人來了?你怕……」
    話未說完,只見一條人影,自天而降,道:「好呀,你這駝子打跑了小藍,我找你算賬。」凌空出招,擊向鐵駝。
    鐵駝一見是她來了,暗中也是頭疼,閃身避招,大叫道:「我可打不跑他,是你駭走他的。」
    這話換了別人,必不會說,鐵駝卻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衝口而出,還當自己解釋的甚是清白,烈火夫人必定住手。
    他不知烈火夫人聽了這話,惱羞成怒,破口大罵道:「你這駝子說什麼?我又不是母夜叉,他駭個什麼?」
    鐵駝暗笑道:「雖不是母夜叉,也差不多了。」閃身又避開幾招,總算未將這話說出口來。
    但烈火夫人招式越逼越緊,身形幾乎又化作一團火焰,鐵駝雖不怕她,但卻不好還手,心裡正在不迭地叫苦。
    忽聽藍大先生的聲音遠遠傳來,道:「我在這裡,你來吧!」
    鐵駝鬆了口氣暗道:「這下她總該放開我了吧!」
    哪知烈火夫人身手竟然不停,反而大呼道:「小藍,是你麼?你要找我,你就快過來,為何要我過去?」
    鐵駝呆了一呆,忖道:「明明是她找別人,卻偏偏要說別人找她,她明明找的千辛萬苦,此刻又偏偏擺起架子來了。」
    他生平不近女色,這些女子心理,他一輩子也猜不透,越想越糊塗,但見烈火夫人招式雖未停,卻已漸緩。
    又聽藍大先生遙呼道:「這裡有個被火燒傷的人,要你來救,你就快過來吧!」唐迪面色又是一變。
    烈火夫人笑罵道:「原來是有事求著我了。」
    鐵駝道:「姑奶奶,人家求你,你就快去吧!」
    烈火夫人笑罵道:「便宜你這駝子了。」終於還是走了。
    鐵駝伸手一抹汗珠,搖頭歎道:「看來還是莫要沾上女人,離得越遠越妙……」再一看,前面的唐迪也跟去了。
    烈火夫人身子紅雪似地飄過,不一刻已尋著藍大先生。
    只見他懷裡抱的竟也是個紅衣女子,身旁卻站著條愁眉苦臉的大漢,烈火夫人大喝道:「小藍,你抱的是誰?」
    藍大先生道:「她受了火傷,昏迷不醒……」 
    烈火夫人怒道:「好呀!你巴巴喚我來,只是為她治傷,不是她你還避著我,這小妖精是什麼人?你這麼關心她?」
    藍大先生苦笑道:「唉!七老八十了,還要吃醋。」
    烈火夫人道:「好,我老了,她年輕,我走就是。」
    藍大先生道:「唉!你定要走,我也無法。」
    烈火夫人嘴裡說走,腳下可未曾移動過半步,此刻更是不走了,雙手叉腰,道:「我偏偏不走,也不替她治傷,看你怎麼?」
    藍大先生笑道:「你良心最好,救火傷的本事,天下更是只有烈火夫人最妙,你不救她,誰來救她。」
    烈火夫人果然「噗哧」一笑,道:「誰要你拍馬屁,但……但你一拍馬屁,我心又軟了,救就救吧,但救了她你可不准……」
    藍大先生笑道:「我做她爺爺都嫌老了,還會怎樣?」
    這時「搜魂手」亦自趕來,狠狠盯了那愁眉苦臉的大漢一眼,躬身陪笑道:「不知前輩要……」
    藍大先生面色一沉,道:「你要怎樣?」
    唐迪道:「在下只是不敢勞動……」
    藍大先生冷笑道:「站開一邊,莫要多話。」
    他高大威猛,語聲中更是霸氣懾人,「搜魂手」唐迪雖也是名門宗主的身份,聞言怔了一怔,竟不敢變臉。
    藍大先生故意不再瞧他,轉首去瞧烈火夫人為唐鳳療傷灌藥,唐迪瞧他身形氣度,心裡忽然想起他是誰來了。
    這時唐門之下,武功高強的門人,已有數人趕來,仍是勁裝疾服,唐迪只要一聲令下,便可動手,藍大先生縱然武功冠絕當世,遇著名震天下的「唐門」暗器圍攻,還是委實棘手,只是唐迪雖不願他為唐鳳治傷,卻不能否認他乃是出於一番好意,自也不能當眾令人出手。
    正自猶豫之間,突見林木掩映處走來幾條人影,當先一人,卻是蘇淺雪,原來她雖不敢自地道現身卻又已繞著路來了。
    唐迪忽然暗中鬆了口氣,只聽蘇淺雪遠遠笑道:「好姐姐,好姐夫,你們兩人見面,就忘了我啦!」
    烈火夫人抬頭一望,笑罵道:「死丫頭,誰是你姐夫?」轉眼去望藍大先生,藍大先生亦在含笑點頭。
    誰也瞧不見這一代武雄,見到蘇淺雪後,神情竟也有一絲奇異的變化,也不知是悲是喜,是驚是怒,是悔是痛?
    蘇淺雪卻仍是談笑自若,和每個人都拋去個帶笑的招呼,忽又驚呼道:「哎呀,唐姑娘受了傷,姐姐,你治得好麼?」
    烈火夫人道:「燒得很厲害,一時還真難治好。」
    蘇淺雪笑道:「你是個忙人,又剛和姐夫見面,哪有時間為人家治傷,不如讓我來吧,只是我手段可不如姐姐。」
    烈火夫人道:「誰不知道你是個女才子、萬事通、機靈鬼,有你出手,是她的福氣,你還客氣什麼?」
    蘇淺雪笑道:「你瞧,一下子就給了我三個外號,自己不是機靈鬼是什麼……輕絮,快把唐姑娘抱走。」
    她眼皮一掃藍大先生、烈火夫人,接著笑道:「你把她抱走,咱們就都該走了,別煞人家的風景。」
    她身後那烏衫女子應聲而來,烈火夫人連聲笑罵。
    藍大先生瞧著那烏衫女子將唐鳳抱走,面色微微一變,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未曾說出口來。
    誰都未瞧見「搜魂手」唐迪與蘇淺雪也交換了個奇異的眼色,也未瞧見藍大先生面上的神情。
    只有烈火夫人滿心高興,笑道:「小藍,咱們好久未見,也該找個地方聊聊去了,我陪你喝兩杯。」
    藍大先生仰天大笑一聲,道:「正是,我正想喝兩杯。」當先飛掠而出,烈火夫人向蘇淺雪一笑,也連忙追去。
    這時唐鳳才有了知覺,夢囈般低語道:「展夢白……快走……快走……我爹爹要殺你……你卻死不得的……」
    但這時藍大先生已去遠,已聽不到她的話了。
    蘇淺雪朝唐迪使了個眼色,道:「唐大俠,令嬡的傷勢頗重,火傷似已入了心腑,只怕不大好治。」
    唐迪假意失聲道:「這卻如何是好?」
    蘇淺雪道:「府上雖是暗器第一名家,但療治火傷卻不在行,而且,府上這兩天群雄畢聚,只怕也沒有安靜的療傷之地……」
    唐迪道:「縱有療傷之地,只怕也容不得她。」
    蘇淺雪道:「此話怎講?」
    唐迪歎道:「小女已被家父逐出了門牆。」
    蘇淺雪幽幽一歎,沉吟半晌,道:「既是如此,唐大俠不如將令嬡交託給我,帶回治傷,不知唐大俠可放心麼?」
    唐迪一揖到地,大喜道:「固所願也,不敢請矣。」
    兩人一搭一檔,做得像模像樣,四下眾豪非但瞧不出破綻,反而暗讚這位蘇夫人見義行仁。
    於是唐迪恭送蘇淺雪,心中既是得意,又是高興,方纔之情景眼見已是無階可下,哪知三言兩語便消弭無形。
    騷動漸漸平靜,唐迪從容負手,意態自得,突見三個心腹手下匆匆奔來,滿面俱是驚惶之色。
    唐迪瞧得左右無人,道:「什麼事?」
    一人沉聲道:「小人們將那堆馬屍俱已清理得乾乾淨淨,但其中卻絕沒有人的屍身,甚至連人骨都沒有一根。」
    唐迪立又變色,叱道:「你等看得必不仔細。」
    那人道:「小人們怎敢不搜查仔細,那裡面只有一件織錦的衣衫,但也被踏得一塌糊塗。」
    唐迪身子一震,失聲道:「只有一件衣衫?那兩人到哪裡去了?……哎喲,不好,老夫竟中了他們金蟬脫殼之計。」
    頓一頓足,狠聲道:「下令搜索,只要見著展夢白、蕭飛雨兩人,只管以最毒的暗器下手,快,快去!」
    展夢白與蕭飛雨果然未死,施的果然是金蟬脫殼之計。
    原來他兩人伏身馬背,便生怕有人居高臨下,瞧見他兩人行蹤,蕭飛雨便脫下外衣,拋了出去。
    她自從跟隨金非之後,武功又有進境,縱在馬背上,但手勁拿樁之巧,仍是驚人,竟不偏不倚將一件長衫遠遠拋在另一匹馬背上,兩人身上便都只剩下一套緊身黑衣,騎的也恰巧是黑馬。
    兩人屏息伏在馬背,動也不敢動,只聽飛蝗般弩箭破空之聲,在頭頂穿來穿去,幸好目標已被引開,射的並非他這方向。
    煙霧漫天,兩人也不敢睜眼,正是聽天由命之意,但聞耳邊叱吒之聲漸疏、漸少、漸無……
    蕭飛雨鬆了口氣,這才悄悄張開眼來,只見尚有十餘匹馬,一齊狂奔,卻不辨方向。
    原來唐門家丁只注意那邊目標,顧彼失此,便將這邊漏了,是以才有這十餘匹馬落荒逃出,而馬性喜群,並不走散。
    馬群受驚之後,自是奔向荒山,蕭飛雨歎了口氣,忽覺懷中的展夢白還未動彈,原來他重傷未癒,驚慌之下,又昏了過去。
    蕭飛雨大驚之下,拚命抓著馬鬃,想教馬停下,但驚馬之奔,何異奔流狂瀾,豈是輕易便能令它停下?
    又不知奔了多久,那馬方自負痛不過,漸緩奔勢,落在馬群之後,馬一失群,蕭飛雨這才將它勒住。
    那馬負痛苦嘶,馬鬃間已被勒得鮮血淋漓。
    蕭飛雨歎了口氣,道:「馬兒你莫怪我,你救了咱們出來,我反而傷了你。」一手輕撫著馬鬃,意下黯然。
    這時夕陽將落未落,萬丈金光,照耀滿天,蕭飛雨尋了條小小溪流,在隱僻之地下了馬。
    那馬歡嘶一聲,便去痛飲,蕭飛雨尋了個草長之地,將展夢白輕輕放下,撕下衣角,浸水敷在展夢白額頭。
    她自己也喝了幾口溪水,憑水臨鏡,宛如再世為人,心中感慨自是良多,不覺黯然去洗馬鬃間的血跡。
    展夢白驚魂初定,終於醒來,將她一舉一動,俱都悄悄瞧在眼裡,心裡更不知是憐是喜。
    他瞧她這些舉動,知道她屢經憂患之後,脾氣也大是變了,他眼瞧著自己所愛的女子漸漸變得溫柔,眼瞧著她滿天夕陽下為傷馬洗滌,滿天夕陽,映著她窈窕的身影,將她那雙纖纖玉手,映得彷彿透明……
    他不覺瞧得癡了。 
    蕭飛雨終於回過頭,正瞧見展夢白那雙明星般的眼睛,漫天夕陽,將他蒼白英挺的面容,映得彷彿天神之子……
    她也不覺瞧得癡了。
    兩人目光相對,良久良久,誰也不曾說話,無限幽寂,更勝人語,蕭飛雨嫣然一笑,垂首道:「你幾時醒的?」
    展夢白道:「沒有多久。」
    蕭飛雨道:「你還渴麼?」
    展夢白道:「我忘了渴不渴。」
    蕭飛雨秋波一抬,又垂下,夕陽染得她雙頰紅了。
    兩人患難餘生,都覺對方語聲特別溫柔,眼波也特別溫柔,就連天邊的夕陽,河中的流水,也變得特別溫柔。
    兩人珍惜這份溫柔,但願此時此刻,便是永久,兩人心中雖都有滿腔愁緒,但誰也不願說出口來。
    ──世上所有的甜言蜜語,怎及此時的盈盈一瞥。
    展夢白心裡只記掛著唐迪派出的兩人,一心只想知道他送的那盒子裡裝的是什麼?君山中又有何古怪?
    蕭飛雨心中只記掛著展夢白的傷勢,忍不住輕歎道:「要是爹爹在這裡就好了……又不知那位唐姑娘此刻怎樣了?」
    好景總是難以長久,夕陽瞬即沒於西山,夜風吹來,寒意頗重,蕭飛雨輕輕道:「咱們該走了,哪裡去?」
    展夢白毫不遲疑道:「洞庭君山。」
    蕭飛雨道:「但……但你的傷……」
    他面上雖是含笑而言,心裡卻知道自己傷勢的沉重,但他若不能瞧見情人箭的真相,實是死不瞑目。
    兩人上馬東行,走了約莫五里之路,只覺夜色更深,夜寒更重,但四野茫茫,卻無打尖之處。
    忽然間,只見左面幾點火光,迤邐而來,蕭飛雨大喜道:「總算有人來了,可向他們打聽打聽路途。」
    展夢白皺眉道:「夜深行路……」
    蕭飛雨笑道:「夜深行路的,也未必是壞人,何況此刻夜還不深,何況……唉,老實告訴你,我肚子實在餓了。」
    展夢白莞爾一笑,迎著火光,策馬而去,他內傷雖重,但目力仍清,突見那一行火光的燈籠之上,竟寫的是:
    「四川唐」三字。
    展夢白失色道:「不好,是唐家的人,咱們快走。」
    蕭飛雨笑道:「你這人真糊塗,唐家的人又不知道地道中的人就是咱們,你還是他們的……的好朋友哩,見著他們再好不過了。」
    展夢白皺眉道:「但如此深夜,他們為何在荒山走動?」
    蕭飛雨道:「說不定是出來送客的,你想,他們若是出來搜索抓人的,燈籠上又怎會寫明唐字,豈非要人先逃麼?」
    展夢白沉吟道:「這倒不錯。」
    兩人俱非工於心計之人,商議下,還是自投虎口。
    兩下越來越近,那邊來的一行人,正是「搜魂手」唐迪親領的十幾個心腹門下,人人俱是勁裝疾服,腰佩革囊。
    唐迪目光如電,竟能瞧得見暗處有一馬兩人走來,輕叱道:「噤聲。」
    他身側一條大漢忍不住道:「可要滅去燈火?」
    唐迪冷笑道:「就是要這燈火,他們才會將此當作送賓之人,才會自投羅網,否則如此荒山,何能尋人。」
    話聲中對面人馬已更近,那大漢心下甚是佩服,突見唐迪微一擺手,四面大漢漸漸散開。
    兩下走得更近。唐迪已看清來人果然是展夢白、蕭飛雨,心下不覺大喜,眉宇間立現殺機。
    四道孔明燈光,直射展夢白、蕭飛雨,他兩人但覺燈光耀目,反而瞧不清對面來人是誰。
    展夢白知道有些不妙,悄聲道:「對方稍有異動,立行打馬!」放大聲音,又道:「來的可是唐門朋友麼?」
    耀目的燈光外,只見對方人影閃動,竟不答話。
    展夢白心頭一凜,輕叱道:「走。」
    蕭飛雨反手一掌,擊在馬腹上,她掌上是何等力道,健馬負傷,長嘶一聲,揚蹄向外奔去。
    哪知馬蹄方自揚起,但聽四下風聲嗖、嗖幾響,健馬竟似突然被扼住咽喉,馬嘶突然中斷,噗地倒落地上,立時身死。
    展夢白、蕭飛雨一起落馬,一齊大驚,蕭飛雨扶起展夢白,道:「闖!」
    展夢白道:「闖不得。」
    只聽對方有人冷冷道:「姓展的果然還有些眼光,你兩人要再動一動,便先嘗嘗一步封喉,五毒神砂的滋味!」
    蕭飛雨見方纔那馬一步尚未邁出,便已封喉而死,心頭不覺又是一寒,知道這「一步封喉五毒砂」果然名下非虛。
    再一看四下人影憧憧,自己與展夢白全身卻都暴露於燈光之下,她為了展夢白,哪還敢妄動一動。
    展夢白長歎一聲,道:「你雖故意改變語聲,但我已知道你是什麼人了,唐門暗器,果然狠毒。」
    對方那人冷冷道:「你知道就好。」此人自是唐迪。
    展夢白道:「你要怎樣?」
    他手掌緊握著蕭飛雨的手掌,一面口中說話,一面卻以手指在蕭飛雨掌心畫著字道:「我拖住他,你走。」
    蕭飛雨眼淚奪眶而出,暗道:「我害了他,我害了他。」突然大喝道:「你們殺了我,放了他吧,他什麼都不知道。」
    展夢白沉聲道:「胡說,我的傷反正已……」說到這裡,心頭忽又一凜,暗道:「不好,我怎能讓他們知道我已受傷。」
    唐迪果然仰天狂笑道:「妙極妙極,原來你已受傷。」
    要知展夢白受傷之事,本少人知,唐迪方才雖然已成四面夾攻之勢,但仍是有些畏懼展夢白、蕭飛雨的武功,是以一直未敢驟然動手,此刻聽得展夢白自己說漏了話,心下自是狂喜。
    四面大漢手掌早已探入豹皮革囊,只待唐迪一聲令下。
    這些人多是「唐門十八蜂」中的高手,暗器功夫,俱得自「搜魂手」唐迪的親傳,端的狠、準、穩、快兼長。
    只見唐迪狂笑聲中,已緩緩舉起手掌……
    忽然間,又是幾縷風聲過去,四下燈光,突然一齊熄滅,唐門子弟齊地大驚,竟不知暗器從何而來。
    蕭飛雨卻乘著這剎那間,抱著展夢白跳開數尺。
    她身形方動,唐迪已暴喝:「打!」
    接著,風聲四響,俱都打在展夢白方才存身之地,只是燈光驟滅,他們目力也難以瞧見蕭飛雨動作。
    這燈滅、滾身、暴喝、暗器發放,一件接著一件,端的可稱是間不容髮,蕭飛雨只要稍有遲疑,兩人早已身死。
    「搜魂手」唐迪沉聲叱道:「莫放這兩人走了,我去瞧瞧!」
    語聲未了,只聽五丈外有人緩緩道:「不要瞧了……」聲音雖蒼老,但中氣充沛,綿綿不絕。
    眾人身子齊都一震,唐迪也呆在當地。
    但聞一陣沙沙的腳步之聲,自遠而近,這時星月之光已可照人,眾人在月光下俱都瞧得清清楚楚。
    蕭飛雨仍是不敢妄動,偷眼瞧去,只見兩條頎長漢子,抬著頂軟轎,健步如飛而來,身手俱都矯健已極。
    「搜魂手」唐迪一見這頂軟轎,面色更是大變,突然伏身跪了下去,垂首道:「孩兒迎駕。」
    四面大漢不等他話說完,早已跪滿一地,人人面上俱是驚駭已極,有的甚至手足都已顫抖起來。
    這一著更是大出展夢白、蕭飛雨意料之外,兩人衡情度理,已知轎中之人,必是那老祖宗唐無影。
    ──一除了這老人之外,又有誰能在五丈外打熄那許多盞明燈?
    轎簾深垂,簾中人緩緩道:「起來吧!」
    同時發出一聲冷笑,道:「你還認得我這爹爹麼?唐迪,唐大俠!你做了這些轟轟烈烈的事,我這殘廢老人何曾知道。」
    唐迪道:「孩兒不敢……」
    「不敢?」轎簾忽然掀起,夜色之中,但見白髮如霜的唐老人端坐在轎裡,滿面俱是怒容,鬚髮幾欲飛起。
    展夢白見這老人來了,心頭一沉,知道唐迪所行之事,必定是瞞著這老人的,卻又不知怎地洩漏風聲,教他知道。
    唐迪瞧見老人怒容,身子也不覺微微發抖,顫聲道:「老祖宗莫要動怒,孩兒若做錯了事,改過就是。」
    唐老人怒道:「改過!」突然自簾中飛身而出。
    展夢白但覺眼前人影一花,接著,便聽著一連串「劈劈啪啪」的清脆掌聲,原來唐迪與他門下面上已每人著了一掌,只打得那些大漢手撫著臉,東倒西歪,卻又不敢呼疼,只有唐迪仍是直挺挺跪在地上。
    再瞧老人又已端坐在轎中,胸膛不住起伏,道:「別的我不管,展夢白犯了什麼過錯,你定要殺他?」
    唐迪垂首道:「孩兒只當他是故意來此臥底的。」
    老人大罵道:「混賬,住口!」忽然長歎一聲,道:「展夢白,你過來,我這不肖之子!唉……」
    展夢白垂首走過去,躬身道:「拜見前輩。」
    老人道:「免了,我且問你,你到底是聽到他的什麼秘密?他竟如此一心要將你置之死地?」
    展夢白沉吟道:「晚輩只聽得他要將一個盒子送至君山。」
    老人脫口道:「盒子?……君山?……」目中神光一閃,喃喃道:「好……好……好……好……」
    這老人竟一連說了七八個「好」字,方自厲聲道:「唐迪,還不快帶著你這些狐群狗黨先回去,靜候發落。」
    唐迪恭應一聲,又叩了個頭,方自站起,垂頭喪氣地揮了揮手,四面大漢自也叩了陣頭,一齊垂首走了。
    老人唐無影慘然一笑,喃喃道:「大丈夫難免妻不賢子不孝,唉,我怎的會有你這種兒子。」
    展夢白也不敢答話,蕭飛雨卻突然大聲道:「盒子裡究竟有什麼秘密?你老人家莫非知道麼?」
    老人面色又自一變,卻搖頭道:「要等問過方知。」
    蕭飛雨又道:「君山裡有何秘密,你老人家必定是知道的了,否則你老人家又怎會說那麼多好字?」
    老人仰天一笑,似是要藉這笑聲來掩飾什麼,然後沉聲道:「你要知君山的秘密,為何不到君山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