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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花朝舊事

淒迷的雲霧中,那老人激動的面色卻漸漸平靜。
    只聽他緩緩道:「不錯,果然是『帝王谷』所傳的絕世劍法,普天之下,各門各派的劍客,施展這一招『鳳凰單展翅』時,劍鋒俱是自右而左,前胸微露空門,腳步跟著搶進,乃是進手攻勢!只有『帝王谷』所傳劍法,這一招卻是自左而右,不但護住了前胸空門,而且劍鋒可顧三路,自是攻守並備的妙著。」
    這老人不但目光銳利,對武林的分析見解,更是精闢已極,展夢白心頭不禁暗歎,這老人果然無愧為當世之奇俠。
    舉目望去,卻見這老人面容上,無可掩飾地露出一種失望之色,緩緩道:「帝王谷主所說,的確全無虛言。」
    他黯然一笑,接道:「但他卻不知道,這無所不能的老人,此刻不但無法助人。連自己都無法自助了。」
    他身後的襤褸漢子,送上了一塊烤熟的馬肉。
    但老人卻微一揮手,道:「你們先吃吧!」
    襤褸漢子倒都彷彿呆了一呆,一人顫聲道:「但你老人家已有兩日……」
    老人又一揮手,截斷了他的話頭。
    襤褸漢子終於不再顧忌,狼吞虎嚥地大嚼起來,他們似乎只要有了食物,生命中其他任何事都不再放在心上。
    刺耳的咀嚼聲中,黃虎不禁轉身去瞧瞧展夢白那匹坐騎,見它也已入林,才放心地鬆了口氣。
    展夢白卻沉聲道:「不知前輩被何人所困?以前輩的神通,怎會無以自解?在下心裡委實奇怪得很。」
    那老人異樣的雙目中,突又暴射出閃電般的光芒。
    那是積聚在心中已有數十年的怨毒,所爆出的憤恨之光,若非當場的人,誰也不會瞭解這種光芒的煞氣。
    展夢白等人,只覺心頭微微一寒。
    老人沉聲道:「將老夫困在這裡的人,乃是老夫的徒弟。」
    展夢白等人心頭又是一震,半晌說不出話。
    老人又已淒然笑道:「老夫平生最大憾恨,便是收了這兩個徒弟,老夫將一身武功,全都傳授給他們。
    「三十九年前,以他兩人的武功,並肩聯手,已可天下無敵,就是那天錘道人,也未見是他兩人之敵手。」
    展夢白悚然動容,脫口道:「藍大先生也不是他兩人敵手?」
    老人微微頷首,接道:「那年武林甚為平靜,『華山派』掌門『百花仙子』,在華山之巔,召開了花朝大會。
    「這『花朝之會』,由來已久,武林中人人都以能得到此會的請柬為榮,每年到了那一日,華山之巔,當真可說是群英畢集。
    「尤其那一年,更是與往常不同。
    「只因那百花仙子,早已柬邀天下武林英雄,要在那日,一較身手,在武林豪傑中,選出『七大名人』。
    「此舉百花仙子實存有私心,只當選出的這『七大名人』,他日就是武林七大門派的掌門人。
    「只因那時江湖平靜無事,看不出有什麼特出的英雄,能壓倒七大掌門,她樂得如此盛會,再加些必可名留千古的盛舉。
    「但她卻不知在平靜的江湖中,正不知隱有多少臥虎藏龍,本就躍躍欲動,聽得此訊,自然群上華山。
    「縱然有些自知武功不夠之人,卻也都要上山去開開眼界,看看武林中這些一流的身手,誰都不願錯過。
    「這其中只有『傲仙宮』的藍天錘,已對老夫那兩個徒兒的武功深懷戒心,是已托故未去。
    「還有的就是『帝王谷主』,淡泊名利,自然不肯與人爭鋒。」
    他語聲微頓,展夢白不禁恍然忖道:「難怪以藍大先生那般武功,那種脾氣,那等名聲,卻未曾名列七大名人。」
    心念一轉,又自問道:「前輩你可去了麼?」
    老人頷首道:「老夫也去了,但卻只是混雜在武林眾豪間,遙遙旁觀,要看我那徒兒,奪得鰲頭。
    「盛會一開,百花仙子才知道自己大大錯了。
    「武林七大門派的掌門人,竟在一夕之間,全都敗在別人手下,而這些人卻又幾乎全都是無名之輩。
    「江湖中人自然大為聳動,這才知道『無鞘刀』吳七、『無影槍』楊飛、『白布旗』秦無篆、『離弦箭』杜雲天、『千鋒劍』宮錦弼、『萬花拳』馬玉天、『四弦弓』風入松這七人的聲名。
    「這七人武功各得秘傳,有的以兵刃見長,有的拳掌無敵,有的卻在暗器上有獨到功夫。
    「到了排名次之際,這七人心高氣傲,又是少年揚名,自然各不相容,誰都要爭那第一名頭。
    「這自然便是一場百年難見的搏鬥,在那三日裡,華山之上,當真可稱是劍氣凌霄,歡聲雷動。」
    黃虎等人聽得這些聲威顯赫的名字,這些震動江湖的往事,心中實不禁熱血沸騰,幾乎忘了自己此刻身在何處。
    展夢白亦不禁脫口問道:「後來究竟如何分出勝負?」
    老人道:「激戰三晝夜之後,楊飛、吳七等六人,仍是難分高下,只有『四弦弓』風入松,卻以拳、劍、箭三絕,壓伏了群雄,奪得『七大名人』的首位,然後才以抽籤之法,決定其他六人的名次。
    「而那『四弦弓』,正是老夫的兩個徒兒。」
    黃虎呆了一呆,突然大聲道:「不對不對。」
    老人道:「有何不對?」
    黃虎道:「四弦弓明明是『一』人,怎會是你『兩個』徒兒?」
    老人歎道:「江湖中只當『四弦弓』乃是一人,卻不知他們乃是孿生兄妹,兄長風入松,拳劍可稱難敵。
    「他那孿生妹子風散花,卻練成了老夫獨創的『四弦神弓』,四弦四箭,人所難當,那日在『花朝大會』上,他兄妹兩人,一明一暗,交替著出來較技,是以才能壓敗群雄,而他兩人又生得太過相似,兩人同作男裝,誰也分辨不出。」
    黃虎恍然「哦」了一聲,突又大聲搖頭道:「但這樣勝的,也沒有什麼光彩,怎能說得上是天下無敵?」
    老人道:「他兩人勝的雖不光榮,但武功卻是天下無敵。
    「只因他兩人自幼及長,從來都是形影不離,若是遇見敵人,兩人自也聯手為敵,豈非如同一個人無異?」
    黃虎「哼」了一聲,心裡顯然還是不服氣。
    只聽老人黯然歎道:「老夫雖然淡泊,但見到自己親手傳技的徒弟武功有成,心裡自也欣喜得很。
    「花朝會後,群豪散去,百花仙子,愧悔之下,竟嘔血而死,『少林』『武當』兩掌門,回去後也立刻禪位給本門弟子。
    「於是武林中情況大變,『華山派』一蹶不振,只剩下『花朝大會』仍每年不變,而少林、武當,也多年後才能重振。
    「老夫卻在會後,置酒為他兩人慶功。
    「酒酣之時,那風散花忽然問我,他兩人武功可算天下無敵?老夫便道,他兩人縱然聯手,還是敵不過老夫。
    「風散花又問我,如何才能勝得過老夫?
    「這話雖然問得無禮,但她嬌笑如花,老夫對他兩人極寵愛,又只當她乃戲言,便告訴她,除非她兄妹兩人,能廢去老夫的武功,再以極困難的誓言,逼得老夫不能設法恢復武功,他們才能真正算是勝過了老夫,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只有等老夫死了。
    「只因他們拜師之時,便曾立下毒誓,永遠不能弒師!而老夫縱然被人廢去武功,也定有方法可以恢復。
    「當時老夫酒已九分,得意之下,還大笑著說:『你們若未立下那不得弒師的重誓,方法就簡單得多了。』
    「哪知老夫笑聲未了,那風散花竟嬌笑著拜了下去,道:『多謝師傅指點,徒兒們就照這法子做了。』
    「老夫驚怒之下,他兄妹這才說道,原來他們早已在酒中下了迷藥,老夫暗中一試,果然無法使出真力……」
    展夢白等人,早已聽得面目變色,怒憤填膺。
    只見那老人黯然一笑,接道:「於是老夫作法自斃,果然被他們廢去了武功,又被他們逼著立下了重誓。
    「於是他們倆便將老夫困在此間,只因他兩人還要老夫來受這可望而不可得的無邊痛苦。眼望滿林飛鳥,耳聽林外人聲獸蹄,卻不能出此林邊一步。而老夫忍受此種痛苦,卻已有三十九年了。
    「這三十九年來,老夫先前本也曾想盡各種方法,引誘別人進入此圈,但那些人至今俱都早已死去。
    「而老夫身不能動,卻在此忍受了三十九年,只因老夫還想留下性命,等著他兩人先死。」
    這三十九年非人所能忍受的痛苦,已將這老人的情感折磨得幾乎全部麻木,在敘說這種慘痛的經歷時,面上竟又恢復了木然的平靜。
    而展夢白目中卻幾將流下淚來,顫聲道:「三十九年……」
    黃虎額上,汗流如雨,忍不住脫口大聲道:「老丈你竟能這樣活了三十九年,黃虎實在欽服得很。」
    那老人苦笑道:「單憑老夫之力來尋找食物,只怕也早已要被餓死了。老夫縱然鑿土吸泉,也難忍那喉渴之苦。」
    黃虎呆了一呆,道:「如此說來,莫非那姓風的兄妹兩人還不時送些食物來麼?否則又會是什麼人送的?」
    老人道:「正是風入松、風散花兩人送來,每當天寒地凍,鳥獸絕跡,老夫實在無法尋食之際,他們便會送來。」
    黃虎大奇道:「這又是為了什麼?」
    老人道:「只因老夫武功被廢後,那風散花又大笑著問我:『到此刻他兩人武功可算得是天下第一了麼?』
    「老夫便告訴他們,世上還有一人的武功,勝過老夫。
    「他兄妹變色之下,再三逼問,老夫卻再也不肯說出,只因老夫深知這兄妹兩人的生性,若是知道世上還有人的武功勝過他們,他們當真是食不知味,睡難安寢,是以他兩人不肯教老夫飢渴而死,便是要老夫說出那人究竟是誰?否則以他兩人的毒辣,縱不破誓親手弒師,也要設法要老夫自己死去了。」
    展夢白忍不住問道:「世上真還有人的武功勝過前輩?」
    老人道:「確有其人。」
    展夢白動容道:「誰?」
    那老人搖頭歎道:「只在人世間,神龍不知處。」
    展夢白知道老人定必不願說出此人是誰,當下也不再問,想及自身的處境與這老人的遭遇,心頭不覺充滿悲哀。
    黃虎突然大聲道:「咱竟不信天下沒有人能救得了你?」
    老人歎道:「有是有的,只是無處尋去?」
    展夢白精神一振。
    黃虎大喝道:「誰?」
    老人目中神光又自一閃,筆直凝注著黃虎,緩緩道:「此刻已有了一人,只是另一人卻再也無法尋得到了。」
    展夢白心頭突地一動,想起這老人方才呆望著黃虎手掌時,突然顫聲所說的話:「有了……有了一個……」這心念在他心中雖有如浮光掠影,一閃即過,但他已忍不住脫口道:「前輩說有了一人,莫非就是這位黃虎黃大哥?」
    老人頷首道:「不錯。」
    黃虎呆了一呆,連連搖手道:「錯了錯了,咱外相雖然不錯,其實卻是個草包,怎能救得了老丈?」
    那始終馴貓般伏在老人掌心的鸚鵡,突然飛了起來,吱吱叫道:「就是你……就是你。」飛起落在黃虎掌上。
    老人緩緩道:「你心無旁鶩,有如渾金璞玉,只要你專心起來,什麼事也擾亂不了,是以你雖直視老夫的眼睛,也不覺異樣。」
    黃虎道:「這也不算什麼。」
    老人緩緩接口道:「最重要的,是你這隻手掌,掌生七指之人,雖非僅見,但卻可遇而不可求。」
    黃虎伸手摸了摸那鸚鵡,搖頭苦笑道:「掌生七指,又有何用,多出的兩指,全不過是廢物而已。」
    老人道:「在你眼中的廢物,卻是老夫眼中的無價之寶,若無這多出的兩根手指,誰也勝不了『四弦神弓』。」
    黃虎茫然道:「老丈,你越說在下越不懂了。」
    老人道:「四弦之弓,可放四箭,手有五指,五指可挾四箭,以五指挾四箭,以四箭按四弦,弓弦響震,四弦齊復,四箭齊出,其速度之快,縱是『柴家堡』名傳天下的連珠箭法,亦所難及,射箭到了這種速度,可謂已至人類之極限,老夫窮十餘年之力,製成了那『四弦神弓』,創出了那『五指挾箭術』,造就那風散花,是以她在『花朝大會』之上,才能以四弦弓,技壓天下群雄。
    「這便是因為無論什麼人,無論以何種手法射箭,都難以打破這天然的極限,除非你我這樣的七指人。」
    黃虎似乎有些懂了,喃喃道:「七指是比別人多了兩指。」
    老人道:「這多出的兩指,便是此中的關鍵!也惟有掌生七指的人,才能打破這天然極限。」
    「五指可挾四箭,七指使可挾五箭,惟有令七指之人使老夫的『五弦弓』,才能勝得風散花的五指四箭。」
    黃虎又驚又喜,道:「但……但在下掌上多出的這兩根手指,卻如同廢物一般,不能運轉的。」
    老人歎道:「以你之心性,老夫自有方法在三個月裡,教你練成這『七指挾箭術』。只可惜僅你一人,還是無用。」
    他語聲微頓,接口又道:「只因那風家兄妹,所逼老夫發下的重誓,便是要尋得一人,箭術能勝得過她,老夫方能脫困。
    「但七指人已是並世難尋,何況這七指人還要有你這樣的心性,老夫只當今生再也尋不著的,哪知卻遇到了你。」
    展夢白道:「還有一人,要怎樣的人?」
    老人苦笑道:「這誓言本是他兄妹千方百計想出的難題,還有一人的條件,自更難得不可思議。」
    展夢白道:「老丈不妨說來聽聽。」
    老人歎道:「若要尋得此人,除非天賜奇跡,不說也罷。」
    展夢白大聲道:「也許今日就有天賜奇跡?亦未可知!」
    老人默然半晌,方自歎道:「此人首先必需認得老夫……」
    展夢白大聲道:「在下豈非認得了?」
    老人苦笑道:「老夫不妨將誓言全都說出,你便可知道此事幾乎是絕望的了,他兄妹兩人逼著老夫所立的重誓,就是要老夫再去尋兩個徒弟,勝得過他兩人,這其中一個徒弟,便是要與風散花一較箭術之人,要尋此人本已幾乎難如登天,何況老夫還不能出去尋找。
    「另一人卻是與風入松較技之人,此人必需認得老夫,必需從未拜師,必需在三個月中,便已練成勝過風入松的武功,更必需曾經避開過他兄妹的『四弦神弓』,還需身懷切金斷玉的寶刀利刃。」
    展夢白道:「可是就只有這些條件?」
    老人歎道:「就只這些條件還不夠麼?
    「試想老夫之來歷,江湖中僅有三五個人知道,若是從未拜師之人,怎會認得老夫,而老夫卻早已立誓,絕不收曾已拜師之人為徒。
    「試想從未拜師之人,怎能在三個月中便學會壓倒風入松的武功,縱有此人,他還需已避開過『四弦神弓』。」
    「只因『四弦神弓』一擊不中,永不再施。
    「他只要避過一次,一生中便不會再遇第二次,那麼他與風入鬆動手時,風散花才不會在旁相助。
    「否則他縱有勝得過風入松的武功,在動手時也難心分二用,便避不開風散花的四弦神弓了。
    「而斷玉切金的寶刀利刃,更是難求。
    「這些條件本乃互相矛盾,互相衝突之事,若非奇跡,焉有此人,縱有此人,又怎會走來這裡?」
    龍浩人、林秋谷,兩人面面相覷,暗暗忖道:「這風氏兄妹,當真是狠毒已極,他不說這樣的條件,反倒好些,他說出這種幾乎絕無可能的條件,教這老人有了個希望,卻又要終日忍受這希望的折磨,等待的痛苦。」要知老人被自己這種無法達成的希望折磨,當真是無法描摹的痛苦。
    只聽展夢白沉吟半晌,突然沉聲道:「此人此刻便在這裡。」
    老人變色道:「誰?」
    展夢白道:「便是在下。」 
    龍浩人、林秋谷齊地心頭一震。
    那老人平靜的神色,更不禁為之驟然激動起來,顫聲道:「那些苛刻的條件,你竟然全都具備了?」
    展夢白道:「一樣不少。」
    老人道:「但……但你豈非是『帝王谷主』的弟子?」
    展夢白肅然道:「在下平生,從未拜人為師,但今日卻願拜在前輩門下,不知前輩可否收納?」
    那老人雙目之中,突地湧泉般激出了狂喜的淚珠。
    他仰視蒼天,嘶聲道:「蒼天……蒼天……奇跡……奇跡……三十九年的痛苦,今日真能結束了麼?」
    展夢白一揮掌中鐵劍,朗聲道:「這柄劍足能切金斷玉,在下方纔還在林中避開了『四弦神弓』所射四箭,在下自信掌中這柄鐵劍,絕不會敗在那孽徒惡賊之手。」
    他方才雖不知迷林中之箭,是否發自「四弦神弓」,但此刻卻已深信不疑。
    後面的襤褸漢子,也不禁歡呼雀躍起來,有的甚至跪拜在地上,感激著蒼天所造成的這次奇跡。
    那老人顫聲道:「展……展夢白,你……你可願可憐可憐老夫,此刻就拜在老夫門下麼?」
    展夢白毫不遲疑地跪了下去。
    雖然有許多位當今江湖中炙手可熱的人物願收他為徒,而被他拒絕,但此刻他卻毫無遲疑地拜在這已如廢物般的老人門下……這是何等的俠心與義氣。
    普天之下,除了展夢白外,又有誰肯回絕那許多顯赫的高人?又有誰肯冒著絕大的危險拜在這自身難保的老人門下?
    襤褸漢子們的歡聲更響。
    黃虎也跟著拜了下去,大聲笑道:「咱也拜你為師了,能夠做展夢白的師弟,我黃虎福氣當真不小。」
    老人目中,熱淚盈眶,突然掀起蓋著下身的獸皮,慘笑道:「徒兒,先看你掌中鐵劍,可斬得斷這鎖骨金鏈麼?」
    展夢白抬目望去,只見一條極細的烏金鏈,自老人左右雙胯骨穿入,又自左右「氣海俞穴」穿出,穿牢鎖在一處。
    他心頭只覺一陣愴然,振腕揮出鐵劍。
    一陣快得幾乎是肉眼難辨的烏光閃過後,那刀劍火水難傷的烏金鏈,「叮」地一響,立刻應聲折為兩段。
    七七四十九日後,林中仍是雲霧淒迷。
    在這「死圈」中,空地上的人們,雖也仍是枯瘦餓饑,但心神之欣喜興奮,卻已與昔日截然不同。
    三十九年的痛苦纏綿,已被展夢白一劍斬斷。
    在展夢白與黃虎未曾與「四弦神弓」風氏兄妹較技之前,他們雖仍應誓不能踏出這死亡之圈,但踏出的日子,已在眼前。
    那老人身軀已能活動,只因展夢白還有樣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武功神技──「崑崙六陽手」。
    展夢白竟以「六陽手」逼出了老人體內鬱積已有三十九年的陰寒之氣,使得這枯坐三十九年的老人終能重享行走的滋味。
    還有許多件令這老人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是展夢白根基之厚,武功之強,靈悟之敏,勇氣之堅。
    黃虎也使這老人大大出了意料,這渾厚的少年,竟在四十九日之內,便學會了「七指挾箭」的手法。
    四十九日前,每件事都令展夢白與黃虎驚奇,而四十九日後,展夢白與黃虎卻令這老人事事驚奇了。
    旭日初升,老人斜坐在椅上。
    他終於說出:「你們可以提前出林了。」他知道展夢白急著出林,而他又何嘗不急著結束自己的痛苦。
    只因他直要等到風氏兄妹服輸之後,方能破誓出林。
    這句話說出後,眾人自是歡聲雷動。
    展夢白與黃虎,更是大喜拜倒。
    老人卻肅然接道:「你兩人出林之後,隨時都會遇著那驚人的惡戰,而此戰的勝負之數,猶未可知。
    「尤其是黃虎,你雖有過人的天賦,但短短四十九日中所練的手法,是萬萬比不過風散花的。
    黃虎呆了一呆,哭喪著臉道:「那……那麼,這一切豈非又是空歡喜了,那徒兒可真是受不了啦!」
    老人微微一笑,道:「但風散花卻有兩大致命之傷。
    「她先天太弱,本應夭折,元氣稟賦極至,目力更是難耐強光,後來練功心切,走火入魔,雖經為師救轉,但每日午正陽光直射時,其功力便要失去八成,是以以後與她較箭之時,必需選在午正日光直射之時,所射之鵠,必需要當著日光,那麼她功力、目力,便都要比你差了。
    「那麼,你便可以『七指挾箭』的速度,取勝於她……」
    黃虎道:「若是她不肯在午正時出戰又當如何?」
    老人道:「她昔日曾經說過,較箭的時間、地點、鵠的,都可由對方選擇,只因她再也想不到世上會有如此奇跡的。」
    黃虎道:「她若食言背誓,又當如何?」
    老人道:「這兄妹兩人雖然殘狠偏激,但卻從來不肯食言背誓,否則他豈非早已破誓將為師殺了。」
    黃虎長歎一聲,道:「那麼,徒兒們就去了。」
    老人道:「出此林後,數日之內,風氏兄妹定必就會尋找你們,那時便是惡戰之期,你兩人千萬小心,去吧!」
    人雖飢餓,馬卻更肥。
    只因林中木葉,皆是馬之食糧,展夢白隨時俱可取來,只是他不肯虛耗時日,到遠處去為人尋找食糧而已。
    龍浩人、林秋谷,自要隨著他兩人同出。
    老人笑道:「從此刻起,除老夫之外,誰都可以出林了,那風氏兄妹此刻,只怕再也不能分神來加害你們,而要全心來應付那將來的惡鬥了。」
    但襤褸漢子們卻都願陪他共進共退,共度寂寞。 
    於是老人大笑道:「既是如此,只有請龍、林兩位,出林後為我找尋送些食物來了。」
    龍浩人自然應聲從命。
    林中,道旁,那兩副馬鞍猶在,只是添加了幾許風霜痕跡,漆黑的顏色,也變得有些斑駁灰黃。
    展夢白與黃虎,顯然也憔悴襤褸了許多,外表看來,似已失去了四十九日前,躍馬揚鞭的風神與光彩。
    但他們內在的收穫,卻足以彌補一切。
    展夢白銳利的目光,霸氣已收斂了,昔日那刀鋒般的眼神,如今已變為珠玉,晶瑩、清澈,而充滿智慧。
    只因他目光已深沉,鋒芒已隱藏。
    他最後向老人拜別時,心頭充滿了虔誠與尊敬,那與他拜師時的心情,已顯然有了極大的差異。
    他從未想到自己能從老人處得到這麼多,也從未期望,是以他得到後的心情,並非感激,而是尊敬。
    林外,天色晴朗。
    龍浩人、林秋谷,雖不願別,終於作別,在這四十九日中,他們四人已有深摯的友誼,是以此刻便無虛偽的客套。
    展夢白直立在晴朗的陽光下,石像般沉默了許久。
    他肩上的負擔,日益加重,任務也日益艱苦。
    但是,他自身也日益堅強。
    筆立在晴朗的陽光下,他只覺胸中充滿了信心,身上充滿了力量,足以肩負任何沉重的擔子。
    突然,他仰天大喝:「風入松,出來吧!你等了三十九年的對手,此刻就站在這裡等著你。」
    呼聲凌雲,回聲激盪。
    但四野卻沒有應戰的回音。
    陽光,更明亮,映照著這膽敢向武林「第一名人」四弦弓挑戰的少年,也映照著他腰間的鐵劍。
    有人竟要向「七大名人」之首,「四弦弓」挑戰的消息,像雷聲一樣,立刻震動了整個武林。
    這是震撼人心的信訊。
    這也是三十九年來,唯一令人興奮鼓舞的大事。
    江湖久已被「情人箭」的神秘與恐怖所懾,久已沉鬱,此刻,才被這驚人的信訊掀起了巨浪。
    展夢白惟恐「四弦弓」再去加害迷林中的友伴,是以他一路散佈挑戰的信訊,要這「第一名人」,來尋自己。
    他轡頭上的金鈴,搖曳橫過鄂境。
    棗陽、樊城、襄陽、荊門、當陽、宜昌、黃陵廟的豪傑,也都隨著鈴聲,追隨相送。
    挑戰的信訊,便在蹄聲、鈴聲中傳佈到四方。
    但,四方卻仍無應戰的回音。
    鄂邊的利川,並非重鎮。
    但此日利川卻突然熱鬧起來。
    成群的健馬,在黃昏日薄時湧入了利川,使得這小小的市鎮,在驟然之間,膨脹了起來。
    馬上人多是健壯而英豪的,每個人的名字,都有段輝煌的歷史,在鄂境中,這些人的名字足以主宰江湖一切。
    但這些顯赫的豪傑,今夜卻只都是烘托的星群,明月卻是在一匹轡頭繫帶著金鈴的馬鞍上。 
    展夢白!
    人人俱是為了相送展夢白而來。
    平靜的利川鎮,無法接受這驟來的膨脹與刺激,因而人人都顯得有點騷動,有些不安。
    儲藏經年的美酒,幾乎在一夕間傾銷而空。
    酒助豪興,豪傑們的談鋒更健,談論的中心,自然還是展夢白。但等到他們第四度向展夢白去敬送別之酒時,展夢白與黃虎卻已尋不見了,只留下張字柬。
    「千里相送。今夕為終,相送之情,永銘五內,蜀道艱難,諸君請別,山高水長,期以後會。」
    展夢白與黃虎,輕騎越境,到了石柱。
    黎明時官道,靜寂無人,金鈴聲便顯得分外清越。
    展夢白揚鞭道:「是投店打尖?還是筆直前進?」
    黃虎大聲道:「筆直前進。」
    他歎息一聲,又再接道:「一入川境,小弟心裡就好像火燒了似的,恨不得此刻就能見得著賀家兄弟。」
    展夢白黯然一歎,閉口無言。
    黃虎挺胸吸了口氣,切齒道:「若是再見不著賀家兄弟了,你我無論如何也得將仇人尋出,大卸八塊。」
    展夢白沉聲道:「既入川境,敵蹤必已將現……」
    話聲未了,已有兩匹健馬,自前面道旁竄了出來。
    馬上人打馬揚鞭,直奔而來。
    這兩人俱是勁裝疾服,腰佩長刀,魚鱗綁腿,搖尖灑鞋,頭戴馬連坡大草帽,滿面俱是風塵之色。
    黃虎劍眉軒處,似乎便要發作。
    展夢白卻暗暗制止了,只見這兩人一左一右,自展夢白馬旁奔馳而過,四隻眼睛,藏在馬連坡大草帽下,不住向展、黃兩人打量。
    直等這兩人兩馬絕塵而去。
    黃虎忍不住脫口罵道:「直娘賊,果然來了,咱真恨不得把他先揪下馬來,先痛打一頓,大哥你為何攔住?」
    他年紀雖較長,但卻是要呼喚「大哥」,改也改不過來。
    展夢白沉聲道:「這兩人看來也只不過是刺探消息的小賊而已,還不值得你我兩人動手。」
    黃虎道:「先打一頓,出出氣也是好的。」
    展夢白道:「別人未尋我等之前,你我切切不可動手,反正你我既已入川,還怕無人來尋事麼?」
    黃虎歎了口氣,道:「大哥怎麼說,就怎麼辦吧!」
    展夢白微微一笑,突聽身後又有蹄聲傳來。
    原來兩騎竟又去而復返,揚鞭越過展、黃兩人,打馬絕塵而去,還有個人回頭瞧了展夢白一眼。
    黃虎大罵道:「瞧什麼,殺胚……」又待揚鞭追去。
    展夢白沉聲道:「事變已在眼前,眼見得就要有人尋來動手了,你我該留些精神才是,著急什麼?」
    他端坐在馬鞍上,不動聲色。
    黃虎苦笑道:「大哥你倒鎮靜得很。」
    展夢白笑道:「這鎮靜功夫,我也是才學會的。」
    兩人走了段路途,道途突然轉出四匹健馬,馬上人亦是勁裝佩刀,馬連坡大草帽緊緊壓在眉際。
    但這四騎卻只是緩緩跟在展夢白與黃虎馬後。
    黃虎悄悄道:「大哥……」
    展夢白沉聲道:「等著。」
    又走了段路途,展夢白只見道旁馬嘶隱隱,等他們走過去,道旁林旁便又走出四匹馬跟在他兩人身後。
    黃虎勉強忍住,也不開口。
    他兩人向前走去,後面的蹄聲卻似越來越多,自對面而來的行人,眼睛瞧著這邊,面上卻已現出詫異之色。
    黃虎雖忍住不回首去瞧,但卻已在馬鞍上坐不安穩了。
    側目望去,只見展夢白仍然是不動聲色,黃虎忍不住歎道:「大哥你若是才學會的鎮靜功夫,也未免學得太快了。」
    展夢白微微一笑,道:「你若忍不住,不妨回頭瞧瞧。」
    一語未完,黃虎已回過頭去。
    但目光動處,不禁暗中抽了口冷氣。
    他兩人身後的馬匹,竟已有二十餘騎之多,但見煙塵滾滾,蹄聲得得,但馬上卻無一人開口。
    風過處,斜插在側背後的刀把紅綢,飄飛而起,但馬上人也只是雙手持韁,沒有絲毫動作。黃虎回轉身,悄聲道:「已有三十騎了,還不夠麼?」
    展夢白沉聲道:「他們還不出手,顯見是主腦人都還未來,你我也切不可匆忙魯莽,只當沒有瞧見就是了。」
    黃虎歎道:「小弟雖想當做沒有瞧見,卻委實沒有這能耐,只望他們的瓢把子快來,否則小弟真要急瘋子。」
    忍不住偷眼回顧,那迎風招展的紅綢,竟又加多了。
    這時,前面亦有旌旗招展,卻是個青布酒招。
    展夢白道:「前面有個酒肆,你我正好去喝上三杯。」
    黃虎道:「但……但……」忍不住又回顧一眼。
    展夢白笑道:「飽餐酒飯,再作惡戰,豈非大妙。」
    當先下馬走了進去,黃虎也只得隨之而入。
    展夢白也不繫馬,只將馬韁隨意挽在馬轡頭上,大聲道:「店家,這匹馬乃是千里良駒,你要好生照應了。」
    黃虎苦笑暗忖道:「這哪裡是要店家照應馬,分明是說給身後的強盜聽的麼,人家正是衝著這匹馬來的。」
    回首望處,馬上的大漢,眼睛果然都盯在馬上,只是馬連坡大草帽的陰影下,他的面色如何,也瞧不甚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