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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帝王谷

展夢白目光直將她嬌弱而顫抖的身子送入花叢深處,才自轉過頭來,靜靜卓立在花叢中。
    那邊花大姑連聲呼喝道:「在那邊,不知逃了沒有?」
    展夢白沉聲道:「在下在此恭候。」
    語聲雖低沉,但中氣充足,一個字一個字傳至遠方。
    餘音未了,已有一條人影凌空直墜而下,衣袂飄飛,勢如驚鴻,劃起一陣尖銳的破風之聲。
    展夢白挺胸而立,動也不動,但是,他目光接觸到這人影的面容後,身子卻不禁陡然為之一震。
    只見此人頭上戴著一頂金冠,束住滿頭烏髮,身上穿著一件合適的短襖,腰間也用一根金帶束起。
    她──駭然竟是蕭飛雨!
    展夢白本知在此地必可見到蕭飛雨,但卻未曾料到會如此突然,也未料到會在此地相遇。
    蕭飛雨卻連做夢也不會想到會在此時此地遇到展夢白,她睜大了眼睛,立在地上,連動都不會動。
    花大姑在一旁指著展夢白罵道:「就是這臭小子,他擅入花園中來,還將小蘭她們的兵刃……」
    她說了半天,方自看到蕭飛雨的神情。
    她縱然再笨,縱然再不知情趣,此刻卻也看出自己的「姑娘」和這「臭小子」之間必有極微妙的關係。
    是以她話說到一半,再也說不下去,手指著展夢白,眼望著蕭飛雨,也張大了嘴巴,怔在當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蕭飛雨才輕輕道:「你怎麼來了?」
    她聲音低得幾乎只有自己聽得到,但展夢白卻聽到了。
    他沉聲道:「我……」突地想起自己的仇恨,立刻將本來已將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壓了回去,改口厲聲道:「我來不得麼?」
    蕭飛雨怔了一怔,道:「誰說你來不得,我只是問問你。」
    展夢白冷笑道:「問什麼?有什麼好問的?」
    蕭飛雨又自一怔,面上露出了委屈之色,但仍然強笑著道:「不問就不問好麼?我又……」
    展夢白大聲道:「不問也不行。」
    他存心生事,是以蠻不講理。
    蕭飛雨目瞪口呆地望著他,詫聲道:「你……你……」
    她實在不禁以為展夢白突然病了,但卻不願問出口來。
    哪知花大姑卻在旁大聲道:「姑娘,這小子必定是得了瘋疾,是以在這裡顛三倒四,胡說八道。」
    蕭飛雨當即面色一沉,叱道:「滾開,誰要你多嘴?」
    花大姑最是忠心,是以從未受過責罵,此刻被她罵得愕了半晌,突然放聲痛哭起來,痛哭著飛奔而去。
    蕭飛雨轉過頭,目光溫柔地望著展夢白,柔聲道:「你是不是有心事?無論什麼事,都可以告訴我……」
    溫柔而幽怨的目光,溫柔而體貼的言詞,使得展夢白不禁在心中暗歎一聲,但面上卻仍然冰冷如鐵。
    蕭飛雨幽幽長歎一聲,道:「你說話呀!」
    展夢白冷冷道:「我的話要等見到你父親時再說!」
    蕭飛雨大奇道:「我爹爹?你要見他老人家做什麼?」
    展夢白道:「自然有事。」
    蕭飛雨輕歎一聲,道:「你要見他老人家也可以,只可惜……唉,只可惜他老人家正在坐關,什麼人也見不得。」
    展夢白道:「你帶我去他坐關之地,我自會喚他出來。」
    蕭飛雨道:「你教我做什麼事我都可答應,就只這件事……」
    她搖了搖頭:「我是萬萬不能答應的。」
    展夢白大聲道:「不答應我也偏偏要見他!」
    蕭飛雨胸膛起伏,急劇地喘了幾口氣,突然大聲道:「我次次讓你,你次次欺負我,你……你……你……」
    她本也性情激烈,此刻滿腔的委屈與怒火俱都爆發出來,一把扯落頭上金冠,拋在地上,話也說不出來了。
    展夢白冷冷道:「在下一介庸才,怎敢欺負蕭宮主?」
    蕭飛雨大喊道:「展夢白,你以為……你以為我……我怕你麼?」雖然勉強忍住眼淚,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展夢白轉過目光,不忍去見她面上神色,口中冷冷道:「這裡是蕭宮主勢力範圍,怎會怕區區在下?」
    蕭飛雨流淚道:「好,這裡是我勢力範圍,我……我要……我要……」突然揮起一拳,直擊展夢白面門。
    展夢白咬了咬牙,忍住心中悲痛,大聲道:「蕭宮主要動手麼,好,在下奉陪。」抬手一掌,回了過去。
    蕭飛雨心痛如絞,任憑滿面淚流,急地攻出三招,她雖然心中悲痛,手下仍自留了情分。
    哪知展夢白武功早已非昔日可比,三招過後,竟已封住了蕭飛雨的拳路,只是他心中只有悲憐而無怒火,是以掌風並不猛烈。
    蕭飛雨突地收住招式,流淚道:「難怪你要跑來欺負我,原來你……你在別處學會了驚人的武功……」
    展夢白道:「蕭宮主過獎了。」
    蕭飛雨嘶聲道:「你武功再強我也不怕你。」
    短短十個字間,她已攻出四招,招式奇詭,變幻莫測,激烈的掌風,震得四面花瓣繽紛而落。
    繽紛的落花中,突見一條人影隨風飄來。她身影似乎比落花還輕,衣袂飛舞,也有如飄的落花一般。
    這人影身形未落,已凌空笑道:「飛雨,我聽花大姑說你這裡來了嘉客,你怎地卻同嘉客打了起來?」
    蕭飛雨聽到這言語,忽然以手撲面,放聲痛哭起來。
    高手相爭,哪容半途棄手,她手掌方自掩面,展夢白拳勢已至,他雖想懸崖勒馬,卻已收勢不及。
    眼看這一拳已堪堪擊著蕭飛雨面門,半空中一聲驚呼,一條人影,筆直落在展夢白手臂上。
    展夢白藉力撤回拳勢,蕭飛雨已痛哭著撲入這人影的懷抱中,道:「阿姨,我……我……好傷心……」
    這人云鬢不整,未施鉛華,四十多歲年紀,五尺多高的身材,容顏雖然憔悴,但依稀仍可見少年時的風華。
    她輕輕拍了拍蕭飛雨的肩頭,道:「飛雨,乖,不要哭。」突然轉身,面對展夢白,厲聲道:「你真要傷她?」
    展夢白雖然是因為在急遽的招式中,未曾想到蕭飛雨的情緒變化,是以一時不能收住招式。
    但是他口中卻沒有說出來,他只是靜靜地望著這徐娘半老的白袍婦人,冷冷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白袍婦人面上忽然綻開一絲笑容,道:「好極了。」
    轉目望去,花大姑已氣喘著奔了過去,她便將痛哭的蕭飛雨送入花大姑懷裡,然後轉身望著展夢白。
    展夢白也望著她,只見她神情懶散,面帶微笑,但一雙眼睛,卻緊盯著展夢白的目光。
    她目光所至,展夢白便知道這白袍婦人必定有一身高深的武功,而且必定要和自己動手。
    要知與人交手打架之人,大致可分四等。
    第四等人與人打架,眼睛什麼也不看,簡直可說什麼都看不到人,只是盲目亂衝亂干。
    這種人既無交手經驗,更談不到技藝,有如蠻牛。
    第三等人與人打架,眼睛只看著對方面門,或者是自己出手要打之處,別人一拳打到自己身上還不知道。
    這種人只知有攻,不知有守,若不能以力欺人,必敗無疑。
    第二等人與人交手,目光便會凝注著對方雙拳,但他們只記得對方有拳擊人,卻忘了別人還有雙腿。
    這種人大多是市井匹夫,或是三流武師。
    第一等人與人交手,目光必定凝注在對方雙肩之上,只因對方無論發拳踢足,肩頭必定先動。
    這種人已知以靜制動,觀微察著,可算武林高手。
    但真正內家一流高手相爭,目光卻必定凝注著對方的眼睛,不但要自對方眼神中察出對方武功高低,定力強弱,而且還要以神、氣懾人。
    只見展夢白與這白袍婦人靜靜地對立在滿地落花中,兩人四隻眼睛,俱有如碧空中之恆星,瞬也不瞬。
    只因兩人俱都知道,只要自己眼神一瞬,對方立刻便會乘虛而入,一著之失,必被對方搶得先機。
    突地,一朵碗大的海棠,凌空飄來,其勢頗急,但飄落至展夢白與白袍婦人目光匯聚之處,竟忽然停頓。
    展夢白、白袍婦人目光齊地一分。
    就在這剎那之間,兩人雙掌同時擊出。
    只聽「勃」地一聲悶響,兩人身形乍合又分,那碗大一朵海棠,竟被兩人掌力震為粉末,隨風消失。
    展夢白再不遲疑,急地攻出七招。
    他雙手忽而握拳,忽而化掌,拳勢剛猛霸道,力可開山,掌勢卻是靈妙輕奇,綿綿密密。
    要知他拳勢走的乃是「天錘」一路,掌勢卻得自黃衣人的傳授,是以一剛一柔,一陰一陽,迥然而異。
    但剛柔互濟,威力卻更是驚人,七招過後,那白袍婦人的面上.已不禁露出了驚異之色。
    繽紛落花中,但見黑白兩條人影,兔起鶻落。
    輕輕的哭聲中,只聽尖銳的掌風,劃空急過。
    那白袍婦人不但功力深厚,而且招式靈幻奇詭,陰柔至極,柔可克剛,她本是展夢白拳路的剋星。
    但展夢白三拳過後,施出一掌,不但專攻對方掌法的空門,而且恰恰能將對方掌路封閉,招式化解。
    數十招過後,那白袍婦人竟未能絲毫佔得上風,就連蕭飛雨也不禁轉首相望,淚眼中滿含驚詫,竟忘了出言阻勸。
    四面的花叢,已被他兩人的掌風,震得狼藉而零亂。
    誰也未曾看見,花叢中不知何時,已箕踞著一個麻衣駝背的老人,目光炯炯,凝注著展夢白的招式。
    又是數十招過後,白袍婦人突然長嘯一聲,雙掌為抓,滿頭長髮,齊地飄起,有如九天魔女,要擇人而噬。
    她招式也越變越是陰柔奇詭,纖纖十指,有如十柄利劍,剎那之間,便已攻出十餘招之多。
    展夢白身形卻突地緩了下來,漸漸凝立不動,只以綿密的掌式,護住全身,白袍婦人招式雖如驟雨,卻也滴水難入。
    駝背老人眼睛睜得更大,神色更是驚奇。
    突見展夢白的腳步一錯,右掌截出,他不動則已,這一招施出,掌勢夭矯,竟有如天際神龍,不可捉摸。
    白袍婦人長嘯一聲,連退數步。
    駝背老人突地長身而起,風一般捲入了展夢白與白袍婦人兩人身形之間,厲聲道:「一齊住手!」
    展夢白拂袖而退,白袍婦人卻急地衝了過來,銳聲道:「老六,這不關你的事,退開去。」
    駝背老人雙臂一振,身形暴長,瞠目道:「誰說不關我事,這孩子是我送來的,我豈能不管?」
    白袍婦人怔了一怔,她似乎對這老人有些畏懼,竟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訥訥道:「你送來的?」
    蕭飛雨也不禁詫聲道:「六叔,你認得他麼?」
    駝背老人道:「世上難道只有你一人認得他麼?」
    蕭飛雨面頰飛紅,垂下頭去。
    駝背老人轉向展夢白,道:「小伙子,老夫將你送來,本是要你來陪陪我這二侄女的……」
    白袍婦人詫聲道:「叫他來陪飛雨?」
    駝背老人也不理她,自管接道:「她脾氣雖壞,但心腸卻軟,是以我叫你放大膽子說話,她必定不會不理你。」
    展夢白恍然忖道:「原來如此。」
    只聽駝背老人又道:「但你的膽也未免太大了些,怎麼在『帝王谷』中,也敢胡亂找人打架?」
    展夢白怒道:「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有人欺侮於我,想要與我動手,本人都萬萬不會退縮的。」
    駝背老人目光一閃,含笑道:「好,少年人如此心性,也不為過,但老夫卻要問一句……」
    他面色一沉,厲聲道:「你武功是誰傳授於你的?」
    展夢白大聲道:「你管不著。」
    這老人雖然生相威猛,語聲如雷,但展夢白卻半分也不怕他,說話的聲音,竟比他還大幾分。
    駝背老人呆了一呆,道:「你既然認得飛雨,老夫也……」
    展夢白怒道:「誰認得她。」
    蕭飛雨身子一震,顫聲道:「你……你好!」狠狠一跺足,突地轉身飛奔而去。
    白袍婦人狠狠瞪了展夢白一眼,又狠狠瞧了瞧駝背老人,轉身向蕭飛雨追去,花大姑也喘著氣跟去了。
    駝背老人雙掌緊握,厲喝道:「好小子,你竟敢欺負蕭家的人,老夫教你嘗嘗大卸八塊的滋味。」
    展夢白神情不變,冷冷道:「看在你帶路的分上,我讓你三招。」目光凝注,雙掌斜垂,當真穩如泰山。
    駝背老人怒道:「好小子,你敢讓老夫三招?武林中人見到老夫一怒,莫不駭得膽顫心驚,你憑什麼不怕?」
    展夢白道:「你有四隻手麼?」
    駝背老人怒道:「放屁,誰說我有四隻手?」
    展夢白道:「你我俱是兩隻手,我為何要怕你?」
    駝背老人望了他半晌,突地捋鬚大笑起來,笑道:「好小子,你真有種,老夫倒要交交你。」
    展夢白心念一轉,突然大聲道:「我自然有種,我連閉起眼睛,頭頂著地,向前連走二十步都敢一試,還怕別的什麼?」
    駝背老人怔了一怔,大笑道:「這種玩意兒連三尺幼童都敢試上一試,難道也是稀罕危險之事麼?」
    展夢白冷冷道:「你不敢也就算了,何必空言嚇人,這件事看來輕易,其實……嘿嘿,卻危險得很。」
    駝背老人又自一呆,瞬又大笑道:「你小子詭計多端,必定有什麼陰謀,老夫才不上當哩!」
    展夢白仰面望天,連連冷笑,望也不望他。
    駝背老人大怒道:「你以為我當真不敢麼?」
    展夢白道:「嘿嘿……」
    駝背老人暗忖道:「我縱然閉起眼睛,也不致被人暗算,我倒要看看這小子到底要弄什麼花樣……」
    一念至此,再不遲疑,凌空一個觔斗,頭落到地上,以手代足而行,道:「小子,你看著,一,二……」
    他果然一步步向前走了過去。
    展夢白目光四轉,突地悄悄移動身形,如飛掠去。
    駝背老人老老實實走了二十步,大笑著翻身而起,道:「小子,你輸……」話未說完,突地發現那「小子」已不見了。
    展夢白不敢再走白石小徑,在花叢上飛身而行。
    七八個起落後,只見前面橫亙著一道低牆,牆外屋脊連雲。
    他方待縱身躍出圍牆,突聽牆下有人輕喚道:「公子……」
    展夢白心頭一驚,只見那「小蘭」畏縮地倚在牆角,向他輕輕招手,一雙眼波中,滿含驚惶,也滿含情意。
    他心中不忍,躍落到她身旁,道:「什麼事?」
    小蘭癡癡地望著他,輕輕道:「你要到哪裡去?」
    展夢白道:「我要去尋你家谷主的閉關之地。」
    小蘭變色道:「呀,你……你尋著了,他老人家也不會見你的,而且……說不定還會有殺身之禍。」
    她語聲滿含關切,仰面道:「求求你,不要去吧!」
    展夢白微微一笑,道:「你放心,我身上帶有別人給你谷主的信物,去了他必定會見我的。」
    小蘭眨了眨眼睛,奇道:「你既有信物,若是拿出來,他們就自然會帶你去了,何必多費這麼多事?」
    展夢白輕歎搖頭道:「有許多事,你不會懂的。」
    小蘭點了點頭,默然半晌,忽然搖頭道:「不,我懂,我小時只聽人說故事,韓信去見劉邦時,也不肯將張良的信物拿出來,你……你就和韓信一樣,是為了要爭一口英雄之氣,是麼?」
    她目光中滿是讚佩之意,仰面望著展夢白。
    展夢白不禁失笑道:「淮陰侯一代英雄,我怎比得上他?」
    小蘭堅決地搖了搖頭,道:「不,你們都是一樣。」
    她目中突然閃耀著點點火花,身子也忽然顫抖起來。
    她一把緊緊提著展夢白的手腕,道:「帝王谷裡,看守的人不多,但路上卻處處都有消息。」
    她似乎太過緊張,是以喘了口氣,接道:「你只要不踩在石路上,一直走,走到一座最好看的房子,就是……」
    展夢白目光一亮,禁不住截口道:「那就是你家谷主的坐關之地了麼?」
    小蘭目光四望,緊張地點了點頭。
    展夢白忽然長歎一聲,道:「你何必將如此機密告訴我?」
    小蘭張大眼睛,道:「你是英雄,我自然要幫你。」
    展夢白歎息道:「你……唉,多謝了。」
    小蘭放開了手,道:「你快走吧!」
    她神情忽然變得十分堅強,眨了眨眼睛,揮了揮手,道:「只要你記著我,以後總會見面的。」
    展夢白暗歎一聲,不敢回頭,如飛而去,他只覺這少女雖然是那麼天真而幼稚,但卻又那麼善良而正直。
    小蘭望著他背影消失,心裡雖覺黯然,但又十分愉快,只因她竟然幫助了一位英雄,做了件有價值的事。
    她自覺已比以前長大了許多,堅強了許多……
    突聽一聲厲喝,駝背老人如飛而來,道:「小蘭,你一直守在這裡,可曾看到那少年出去麼?」
    小蘭茫然搖了搖頭,道:「沒有呀!」
    駝背老人展顏一笑,道:「好小子,老夫在這兒守著你。」
    展夢白躍出圍牆,只見四下流泉白石,奇松異草,將這四山環繞的谷地,點綴得有如神仙世界一般。
    林木流泉間,點綴著許多棟飛簷鳳閣,及一些假山亭台,一條石板綴成的道路,蜿蜒通向前方。
    展夢白暗歎忖道:「這『帝王谷』當真配得上帝王所居。」
    他不敢踩在白石路上,卻在路旁的草地飛掠而行,走了一段,目光四望,不禁暗道一聲:「苦也!」
    只因四下的房屋樓閣,俱是堂皇富麗,好看已極,要在這其中找一棟「最好看」的,實是難如登天。
    他藉樹木躲著身形,不住四下觀望,只見路邊一棟精舍,建在叢竹之間,微風過處,幽籟天成。
    展夢白暗忖道:「此地如此清幽,想必是了。」
    他輕輕掠人竹林,方自走動兩步,突聽屋中有人道:「是什麼人來了,快來陪我談談天。」
    展夢白心頭一驚,閃電般退了出去,心中一驚,暗道:「好險!」他一入竹林,屋中便聽得動靜,屋中人耳目之靈,豈非駭人。
    又走了一段,突見道旁依山築起一片小巧的樓閣,飛簷如鳳,畫棟雕樑,當真有如皇宮一般。
    展夢白暗中鬆了口氣:「這必定是了。」
    他這次越發謹慎,半點聲息也不敢發出。
    樓殿前是一片陰鬱的松林,他穿過松林,越過雕花的欄杆,只見長廊曲折,通向一扇邊門。
    展夢白一身是膽,竟伸手推開了門,直闖而入。
    門內是一間花廳,寂無一人,展夢白自無心去觀賞廳中華麗的陳設,推開另一扇門,走了進去。
    他穿過幾間無人的房間,房間越來越少,但陳設越來越是精緻華麗,便是帝王所居,只怕也要遜色。
    走到第五間時,只見房中四面間俱是雪亮的銅鏡,映得人鬚眉畢現,旁邊一扇門戶,掛著發亮的珠簾。
    屋子中間,卻放著一桌精緻的酒饌,設有兩張座椅,兩副杯筷,酒饌熱氣騰騰,竟是新設未久。
    展夢白心中方自驚疑,只聽「咯」的一聲輕響,他入來的門戶,竟被一扇銅鏡封了起來。
    他這才知道,這樓殿中雖然看似靜寂無人,但他的一舉一動,卻都未逃過屋中人的耳目。
    但事已至此,他心中反而出奇的鎮定,暗中冷笑一聲,忖道:「我本是拚命而來,無論你弄什麼玄虛,又豈能駭倒我。」
    四下靜寂無聲,連自己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他索性放重腳步,走向那珠簾深垂的門戶。
    哪知他手掌方自觸及珠簾,突聽簾中傳出一聲輕笑。
    笑聲嬌柔嫵媚,蕩心綺思,展夢白霍然駐足,只聽簾中輕輕笑道:「展夢白,你一入谷,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的。」
    語聲更是嬌柔嫵媚,充滿了誘惑與魅力。
    展夢白心頭一動,厲聲道:「你是蕭曼風麼?」
    簾中咯咯笑道:「不是我是誰呀?你在外面坐坐,我早已替你準備好了酒菜,等一會我就出來陪你。」
    展夢白怒道:「誰要你陪?」掀開珠簾,直闖而入。
    只聽簾中一聲嬌嗔,一聲輕笑。
    展夢白飛也似地退了出來,木立簾前。
    簾中卻在輕笑道:「你呀,你這個人,我叫你不要進來,你偏偏不聽,看等一會我不告訴二妹才怪。」
    展夢白滿面怒容,卻又滿面紅暈,說不出話來。
    原來一入珠簾,簾中竟是一間女子的閨房,四面錦帳流蘇,香氣陣陣,令人聞之欲醉。
    蕭曼風正立在錦帳前,她顯然新浴方罷,正赤裸著身子,以一條淡紅的絲巾,在擦拭著身上的水珠。
    她的確有驚人的美──
    那蓬亂的雲鬢,如絲的媚眼,微啟的櫻唇……
    那晶瑩的身子,修長的玉腿,渾圓的足踝……
    每分每寸,都充滿了女性的誘惑,女性的魅力。
    展夢白掀簾而入,蕭曼風嬌呼轉身。
    兩人面面相對,展夢白奪門而出,這不過都是剎那之間,然而就在這剎那之間,展夢白已初次看到了女性的魅力。
    直到此刻,他心房仍在怦怦跳動著,這本是人類最原始的衝動,誰都不能避免,只能以定力與決心克制而已。
    珠簾搖蕩……
    簾中隱約飄散出一陣陣醉人的香氣。
    展夢白霍然轉身,全力擊出一掌,擊向銅鏡。只聽「砰」地一聲大震,銅鏡仍然好端端地沒有半分損傷。
    簾中的蕭曼飛又輕笑起來,道:「這銅鏡乃是千年風磨銅所製,堅逾精鋼,你功力再深十倍,也毀不了它的。」
    展夢白怒道:「你到底要怎樣?」
    蕭曼風嬌笑道:「我到底要怎樣麼?……這就要看你了。」嬌柔的笑聲中,她已掀簾而出,站在展夢白面前。
    她身上已披了一襲輕紗,那雪白的身子,窈窕的曲線,宛如煙中芍葯,在朦朧中望去,更覺迷人。
    展夢白轉首不去望她,但四面銅鏡中,卻不知有多少個蕭曼風,正在向他嫣然而笑,流波送語。
    他怒喝一聲,轉身一拳擊去。
    蕭曼風輕輕扭動腰肢,便避開了這剛猛絕倫的一拳。
    她依然滿面嬌笑,道:「這密室乃是我精心所制,世上除了我誰也開不了,你若打死我,你也出不去了,那時……」
    她眼波蕩漾:「那時你便要陪我一齊死在這裡,直到千百年後,人們發現我倆的屍身,你知道他們會怎麼想?」
    展夢白大怒道:「你……你……」
    蕭曼風咯咯笑道:「他們必定要以為我們是一對殉情而死的鴛鴦情侶,我們不是更冤枉麼?」
    展夢白愕了半晌,他雖有一雙鐵拳,一顆鐵膽,但對這女子,卻毫無辦法,只有長長歎息。
    蕭曼風笑道:「你歎什麼氣呀?我們還沒有死哩!」
    展夢白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何苦如此害人?」
    蕭曼風笑道:「哎呀,誰害你呀!我請你吃菜,請你喝酒,自己還陪著你,這難道是害你麼?」
    她走到椅前,輕輕坐下,招手道:「來呀!你怕什麼?」
    展夢白雙拳緊握,暗問自己:「我怕什麼?我怕什麼?」
    他霍然轉身,走到桌邊坐了下來,舉起筷子,端起酒杯,大笑道:「你以為我不敢吃麼?」
    話聲未了,他已大吃大喝起來。
    蕭曼風雙目一張,顯然也大是驚奇,道:「你難道不怕這酒菜中有穿腸毒藥,吃了立刻會死?」
    展夢白哈哈笑道:「死了也做個飽死鬼。」
    蕭曼風眼波一轉,曼聲笑道:「你難道不怕這酒菜中有媚藥,你吃了後就會……就會……」
    她撩人地望著展夢白笑道:「就會怎樣,你也該知道。」
    展夢白大笑道:「這酒菜中若真有媚藥,我吃了後只有你應該害怕才是,我怕什麼?」
    蕭曼風面頰一紅,不覺呆住了。
    她平生第一次,遇著能令她呆住的男子,望著展夢白狼吞虎嚥,心裡又羞又恨,又急又惱。
    展夢白見了她的樣子,心裡暗暗好笑,故意不去看她,吃得更是起勁,還不住連聲道:「好酒!好菜!」
    蕭曼風呆了許久,突地眼波一轉,又嬌笑了起來,笑了半天,展夢白也不理她,她忍不住道:「喂,我笑什麼?你可知道?」
    展夢白道:「哦,你在笑麼,我不知道。」
    抬起頭來,望了她幾眼,點首道:「笑得果然很甜。」
    蕭曼風恨得牙癢癢的仍然笑道:「我笑你還蒙在鼓裡,一點也不知道,老實告訴你……」
    她面色一沉,笑容頓斂,道:「這酒菜中的毒藥,人吃了雖不會死,但全身立刻半分氣力也沒有了,那時……」
    她陰惻惻冷笑一聲,道:「那時我就要零零碎碎地折磨你,虐待你,叫你吃盡苦處,再慢慢死去。」
    展夢白大笑道:「能吃到這種毒藥,也算我口福不錯,再死在你這樣的美人手上,也算死得不冤了。」
    他越笑越是得意,吃得反而更多了些。
    情勢突然扭轉,蕭曼風雖有一身媚力,滿心巧計,但遇上了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什麼辦法都沒有了。
    但展夢白心裡也在暗暗心驚,不知道她這桌酒菜中,究竟下了什麼毒藥,只是他做什麼都豁出了,是以面上絲毫不露聲色。
    蕭曼風眼睜睜地望著他又吃又喝,心裡不知在想什麼?只見展夢白突地放下筷子,抹了抹嘴。
    她面上也突地泛起一絲冷笑,道:「你吃完了麼?」
    展夢白大笑道:「酒足飯飽了。」
    蕭曼風冷笑道:「你覺得怎樣?你的手是否已酸了?你的關節是否麻木了?你若要命,快跪下求饒。」
    展夢白笑道:「我的手也不酸,身子也不麻,我只覺舒服極了,平生都沒有如此舒服過。」
    蕭曼風道:「死到臨頭,還要嘴硬麼?」
    展夢白大笑道:「死了也好做個風流鬼。」
    蕭曼風變色道:「你說什麼?」
    展夢白故意瞇起眼睛,上下打量著她,嘻嘻笑道:「我要做什麼,你難道不知道麼?」
    他看準了這蕭曼風,只是喜歡賣弄自己的聰明,炫耀自己的美色,卻絕不會是真的淫蕩女子。
    是以他故意做出這副樣子,來先發制人,但縱然如此,他還是不免擔心害怕,生怕她真的答應了。
    蕭曼風呆了一呆,訥訥道:「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展夢白心中暗暗忖道:「求求老天幫忙,她千萬不要答應。」口中卻柔聲道:「你真的不懂?快過來陪我?」
    蕭曼風霍然長身而起,雙手掩住了衣襟,大聲道:「你……你……你敢走過來一步?」
    原來她正不出展夢白所料,只是以自己的聰明美色沾沾自喜,將天下的男人,都未放在眼裡。
    她聽得展夢白入谷之事,便要將展夢白引來此地,先把他盡情戲弄一番,然後再大大地羞辱於他。
    她只當展夢白也像別的男人一樣,要被自己戲弄於股掌之上,那時她便可將展夢白的醜態,在蕭飛雨面前引為笑柄。
    哪知事情演變,卻大出她意料之外,展夢白見到她的神態,心裡大是歡喜,柔聲道:「你答應我麼?」
    蕭曼風道:「你……你……你敢碰我一碰。」
    展夢白緩緩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張開雙臂,道:「來,不要怕,沒有人會看見的。」
    蕭曼風顫聲道:「無……無恥的奴才,你……你……」她平生未曾經過這樣的事,此刻竟不知所措起來。
    展夢白嘻嘻笑道:「我無恥?這是你自己要的。」
    蕭曼風嬌喝一聲,轉身而逃,展夢白卻已張臂撲了過來,咬一咬牙,一把抱住了她的肩頭。
    一時之間,蕭曼風彷彿忘記了自己身懷武功,竟忘了反抗,顫聲道:「求求你,不要……不要……」
    展夢白本待與她好好打上一架,哪知她竟不反抗,展夢白反而急了,這場戲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演下去?
    只聽銅鏡外突地響起一陣敲打之聲。
    蕭曼風道:「有……有人來了,快……快放開。」
    展夢白心念一轉,笑道:「不要緊,這密室除了你之外,誰也打不開的,這話不是你自己說的麼?」
    蕭曼風道:「求求你,只要你放開我,我什麼都答應。」
    展夢白心中大喜,口中卻故意歎道:「好,你既然堅決不肯,唉!只要你將我帶到你爹爹坐關之地,我就放了你。」
    蕭曼風忽然幽幽長歎一聲道:「這件事我實在沒辦法,唉……冤家,我就給了你吧……」
    她竟反手勾住了展夢白的脖子,向身旁的錦榻倒了下去。
    展夢白暗道一聲:「苦也!」更是不知該如何是好,直挺挺地站著,再也不肯彎腰。
    突聽蕭曼風放聲狂笑了起來,道:「色鬼,你怎麼也怕了?」
    她翻身掠下了錦榻,咯咯笑道:「你若再裝得像些,我就信了,只可惜你不是色鬼,裝也裝不像的。」
    展夢白道:「誰說我不是色鬼,我……我……」
    蕭曼風嬌笑道:「你方才抱我時只敢抱我的肩頭,我就知道你是在演戲了,我見的色鬼多了,哪有這麼斯文的?」
    展夢白苦笑一聲,暗歎道:「罷了!」
    他走回方纔的椅子上,坐下去發起怔來。
    蕭曼風笑道:「把戲揭穿了,你現在要怎麼樣?」
    展夢白歎道:「我只覺冤得很。」
    蕭曼風突然走到他身旁,輕輕一拍他肩頭,道:「不要歎氣,走,我帶你去爹爹的坐關之地。」
    展夢白怔了怔,道:「你……你說什麼?」
    蕭曼風笑道:「你是我生平所遇第一個能令我手足失措的男人,我不但有些喜歡你,也有些佩服你。」
    展夢白道:「你的話可是真的?」
    蕭曼風笑道:「這一次我不但放開你,還依你的話將你送去,但下一次你碰到我時,我還是要和你鬥一鬥的。」
    展夢白又呆了半晌,突地大聲道:「你縱帶我去,我也不會感激你,你……可知道我是為什麼來的?」
    蕭曼風道:「我既不要你感激我,也不管你是為什麼來的,只要是我情願做的事,我什麼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