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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放逐浮大海

那船家嚇得一哆嗦,只聽「噹」的一聲落在他面前的,卻是拳頭般大小的一錠黃金。
    公孫紅道:「這是否可令你改變主意?」
    船家臉上又有些人色了,但口中仍然顫聲道:「小的有家有小……求求……」
    梅謙瞧了公孫紅一眼,也拋了件東西在船家面前,卻是只口袋──口袋裡竟是整整二十錠官銀。
    船家眼睛都直了,呆了半晌,突然站起,大聲道:「好,為了這些,咱賣命了。」
    在一個多時辰後,這隻船果然要出海了。
    在這一個多時辰中──
    船家買足了食糧,囤足了清水──自然,也免不得要托相識的朋友,帶個口信,帶些安家費回家。
    在這一個多時辰中──
    萬老夫人已在艙船角落中堆著的一大堆繩子、帆布、木板、箱子裡悄悄地藏起了身子。
    而梅謙與公孫紅卻只是對面端坐著,你瞪著我,我瞪著你,目中的光芒,瞧來都可怕得很。
    正午,船順流而下,已將出海,船家擺上飯菜,擺在他兩人中間,一擺好,立刻掉頭就走。他雖然不知武道,卻直覺地感到在這兩人之間橫亙著濃重的殺氣,這殺氣令他全身發冷,使他片刻也不敢停留。
    萬老夫人嗅著飯香,早已直流口水,但船未出海,她只有忍住──什麼事且都等出海再說。
    梅謙拿起筷子,道:「請。」
    公孫紅也取筷子,道:「請。」
    兩人狼吞虎嚥,各吃了五碗飯。梅謙若是吃肉,公孫紅就吃魚,兩人誰也不動對方筷子動過的那碗菜。
    等到碗底都已朝天,公孫紅待放下筷子,但瞧了瞧梅謙的手,他眼皮突然一陣顫動,筷子再也放不下去。
    梅謙的手裡仍拿著筷子。
    他手背向上,以拇指與食指的指尖夾著第一支筷子,卻以無名指與中指將第二支筷子壓在虎口上。
    雖是一雙普普通通的竹筷,但此刻在梅謙手裡,卻似乎已散出一種逼人眉睫的劍氣。
    那筷子猶自帶著燒肉滷汁與細碎飯粒的尖端,此刻卻有如劍尖一般,直指著公孫紅喉下「天突」、頸側「缺盆」兩處大穴。
    公孫紅拿著筷子的手似有心似無心地向外一翻,卻以掌心向上,筷子的頂端便指向梅謙左右手足陽明經上的「氣金」與「庫房」兩處大穴,渾圓的筷子頂端,正如「點穴橛」的橛鋒一般。
    梅謙嘴角一陣牽動,似笑非笑地緩緩道:「飯已用過,公孫大俠此刻若想下船,還來得及。」
    公孫紅道:「梅大俠此刻莫非已想下船了麼?」
    梅謙道:「在下是絕不會下船的。」
    公孫紅道:「此船難道容不下我兩人?」
    梅謙冷冷道:「容不下。」
    公孫紅目光閃動,道:「莫非梅大俠所去之處不願被人知曉?否則,你我兩人既是都有出海之意,為何不可同船?」
    梅謙道:「船上有你,在下便覺太擠了。」
    公孫紅道:「我看梅大俠還是將就些吧!」
    梅謙沉聲道:「公孫大俠是決意不肯下船的了?」
    公孫紅道:「是。」
    梅謙道:「那麼……」
    兩個字出口,筷子已閃電般筆直點出。
    公孫紅手掌向後一縮,掌中一雙筷子的頂端,恰巧夾住了梅謙掌中那雙筷子的尖端。
    梅謙手掌一翻,雙筷也翻了個身,自他手掌中彈了出去,變成筷子的
    頂端向前,挾帶銳風,直打公孫紅左右雙目下的「承泣」大穴。
    他不打公孫紅雙目,而打目下「承泣」,只因公孫紅若想低頭閃避,那急如閃電、由下向上而去的雙筷,便會恰巧插入他雙目之中。
    哪知筷子去勢雖急,公孫紅應變更快──他並未低頭,卻猛然擰轉身子,筷子便堪堪自他顴骨邊擦過。
    也就在這同一剎那──
    公孫紅手掌亦自一翻,筷子亦自飛出,卻變成筷尖向前,直打梅謙左右手足少陰經上的「大赫」穴。
    梅謙手掌向外翻,用的是「彈力」,是以雙筷自下而上,公孫紅手掌向內翻,用的卻是「擲力」,是以雙筷自上而下。
    他這一出手,正是比梅謙更要犀利。
    梅謙坐在那裡,這雙筷子直打他身體中央臍部左右,他既不能向下躲藏,也無法向上閃避。
    但是他應變之快,更非常人能及。
    在這間不容髮的一剎那中,他竟以空著的左手將桌子一拉,桌面便有如木盾般擋住了他的腹部。
    只聽「奪、奪」兩響。
    梅謙的雙筷插入了公孫紅身後的艙板。
    公孫紅的雙筷插入了梅謙面前的木桌。
    竹筷人木,竟都深達三寸。
    兩人各自施出了一招,也各自避開了一招。
    兩人的出招,俱都是快如閃電、追魂奪命;兩人的避招,更俱都是間不容髮,險上加險。
    但兩人的身子卻仍然俱都端坐未動,卻害得在角落裡向外偷窺的萬
    老夫人平白驚出了一身冷汗。
    船已開始搖蕩起來,顯然已將出海,是以波浪大了。
    桌子上的盤碗,已開始左右滑動。
    但公孫紅與梅謙卻仍坐如木石,兩人的目光亦仍森嚴如利刃──這兩人甚至連話都不說了。
    只聽「嘩啦啦」一陣響,桌子上的盤碗俱都滑了下去,但這兩人卻連眼睛都未眨一眨。
    船家也不知是因為在全力搖船,還是因為不敢面見兩人,是以盤碗雖落了一地,也不進來收拾。
    菜盤裡本來還剩下幾個炸丸子,自也落在地上,此刻船身搖動,炸丸子便在艙板上滾來滾去。
    萬老夫人的眼睛,從一堆繩索偷偷望出來,此刻也不禁隨著地上這幾粒肉丸子滾來滾去。
    她只覺肚皮飢餓得貼住背脊樑了,口水也幾乎咽干,此刻眼睛盯著這肉丸子,眼珠子都似要凸了出來。
    突然船身一蕩,兩粒肉丸子滾人角落中。
    萬老夫人心「砰砰」跳著,偷偷向上一瞧,公孫紅與梅謙此刻還是像木頭人似的,動也不動。
    她實在忍不住了,嚥了口口水,自繩索下悄悄伸出手,手指一寸寸在地上爬,往那兩粒肉丸抓去。
    眼見她手指已碰著肉丸子──她指尖已可感覺到那肉丸子的油膩與溫暖,由指尖一直暖人她的心。
    突然,「嗖、嗖」兩響,接著,「奪、奪」兩響,兩隻竹筷插入肉丸,生生將肉丸釘在艙板上。
    這正是梅謙面前木桌上的竹筷。
    梅謙仍不動,也不眨眼,只是冷冷道:「出來吧!」
    萬老夫人指尖顫抖著,身子也顫抖著。
    梅謙道:「還不出來?」
    萬老夫人突然大喝一聲,道:「憋死我了。」
    只見木板、箱子、繩索四下紛飛。
    她身子已如球一般彈了出來,兩隻手往地上一撈,撈起了三、四隻肉丸子,俱都塞人嘴裡。
    她幾乎嚼也未嚼,便將肉丸吞了下去,又衝向飯桶,桶裡還有半桶飯,她抓起一把,就送進嘴裡。
    她當真已有好幾天沒吃飯了。
    公孫紅、梅謙冷冷瞧著她。
    她也不管,一面吞著飯,一面含糊著道:「反正已被你們瞧見了,先吃個飽再說。」
    她盤算已出海,這才敢說出話來。
    梅謙冷冷道:「白飯也有這般好吃?」
    萬老夫人道:「餓你三天,你就知好吃不好吃了。」
    梅謙變色道:「你認得我?」
    萬老夫人滿臉都沾著飯粒,道:「哼!嘿嘿……」
    公孫紅瞥見桌子上還有半條雞腿──這是方纔他們吃飯時就從盤子裡跌出來的,是以未落到地上。
    他笑了笑,拿起雞腿遞過去,道:「這個不髒。」
    萬老夫人接過雞腿,笑道:「公孫紅,看來還是你良心好些。」
    公孫紅亦不禁一怔,道:「你也認得我?」
    萬老夫人道:「嗯……」
    公孫紅道:「你怎會認得我?」
    萬老夫人道:「我只有一張嘴,此刻哪有空說話?你不會等我老人家吃完了再問麼?」
    梅謙目不轉睛,凝注著她。
    過了半晌,梅謙突然大喝道:「原來是你。」
    萬老夫人終於吃完了,摸著肚子,笑道:「你也認出我老人家了麼?」
    梅謙道:「你是萬……萬老夫人。」
    萬老夫人格格笑道:「算你還有些眼力。」
    公孫紅動容道:「莫非是萬大俠之母?」
    萬老夫人道:「奇怪,怎的每一個人見著我,便要提起我那不孝的兒子?難道我老人家在江湖中的盛名,不比那畜牲大麼?」
    梅謙冷冷道:「在下雖不認得你,但大名卻已聽得久了,卻不知堂堂的萬老夫人,今日行藏為何如此鬼祟?」
    萬老夫人嘻嘻笑道:「什麼今日行藏鬼祟……我老人家行藏一向都是神出鬼沒的,你難道直到今日才知道不成?」
    梅謙道:「哦……哼哼!」
    碰見這樣的老太婆,他還有什麼話好說。
    萬老夫人大搖大擺在公孫紅身旁坐下,長長伸了個懶腰,道:「舒服!舒服!」
    竟闔起眼睛,打起盹來。
    公孫紅望著梅謙,突然笑道:「船上又多了個人,是不是更擠了?」
    梅謙道:「正是。」
    萬老夫人竟也睜開眼睛,道:「你莫非還想將我兩人都趕下去?」
    梅謙道:「哼!」
    萬老夫人格格笑道:「憑你一人之力,能趕得走我們兩人?」
    梅謙沉聲道:「公孫大俠想來還不致與你為伍。」
    萬老夫人道:「嘿嘿!方纔還想要人的命,此刻又稱人為公孫大俠,你莫非是怕了他麼?莫非是想拍馬屁?」
    她果然不愧是老狐狸,衡情度勢,知道不能拉攏梅謙,便緊緊拉住公孫紅──她總是不會吃虧的。
    梅謙厲聲道:「我此番出海,並非遊歷,是以不願有人同行,甚至不惜與公孫大俠白刃相對,但我心裡還是敬他是個英雄。」
    萬老夫人眼珠子一轉,道:「並非遊歷?你出海莫非還有何使命不成?」
    梅謙道:「正是。」
    公孫紅動容道:「你有何使命?」
    梅謙道:「這個……恕在下不能奉告。」
    他語聲微頓,突又厲聲道:「總之,此番無論是誰,也不能與我同行。你我三人中,若非我血濺此地,便是兩位下船而去。這該如何選擇,公孫大俠務請三思。」
    公孫紅道:「這……在下此行並無目的,梅大俠若真有使命在身,而且如此重要,在下倒也不妨易船而行。」
    梅謙道:「多謝。」
    .
    公孫紅面色一沉,道:「但這卻要看梅大俠所負的是何使命!」
    梅謙變色道:「如此說來,公孫大俠是不惜一戰的了?」
    公孫紅道:「如此說來,梅大俠你是寧可一戰,也不願說出所負是何使命的了?」
    梅謙道:「正是。」
    兩人間情勢突又緊張起來,似已箭在弦上。
    萬老夫人突然笑道:「他所負的是何使命,縱然不說,我老人家也知道了。」
    梅謙冷笑道:「你知道?……嘿!嘿嘿!」
    萬老夫人緩緩道:「我老人家在泰山大會上,瞧你與人動手時,便已瞧
    出你這小子有些不對了,必定有所圖謀。」
    公孫紅忍不住道:「他有何不對?」
    萬老夫人道:「泰山會上,大家都想技壓群雄、人前露臉,是以泰山之
    會名雖較技,其實人人都在拚命。」
    公孫紅歎道:「正是如此。」
    萬老夫人道:「但這廝與人動手時卻絕對未曾使出全力,他十成武功中,最多只不過使出了七成而已。」
    公孫紅動容道:「哦!」
    萬老夫人道:「由此可見,他不是另有圖謀是什麼?」
    梅謙冷笑道:「梅某只是覺得,犯不上為了區區虛名與人拚命而已,這在那些名欲薰心之人看來,自是有些奇怪。」
    萬老夫人笑道:「你話雖說得動聽,其實……」
    公孫紅又忍不住道:「萬老夫人認為其實如何?」
    萬老夫人道:「這廝近來才從東瀛來到中土,然後便不惜用盡各種手段,為自己博取名聲,但等到真可大大露臉時,他反而不用全力了……此刻白衣人又將再來,武林中人人都想一睹此番大戰,甚至有些東瀛人士都
    不遠千里而來,但他卻偏偏要在這當兒回東瀛。」
    她冷笑一聲,道:「這些難道不奇怪麼?」
    公孫紅沉聲道:「不錯,的確有些奇怪。」
    萬老夫人道:「你難道還猜不出他有何圖謀?」
    公孫紅沉吟半晌,聳然動容道:「莫非他……他竟是那白衣人……」
    萬老夫人拍掌道:「這廝想必就是那白衣人派到中土來臥底的,此番不知要將什麼消息去傳給那白衣人!」
    梅謙突然仰天狂笑起來,道:「有趣!有趣!」
    萬老夫人道:「我老人家可是說對了麼?」
    梅謙厲聲道:「你此刻若是立刻滾下船去,我瞧在萬大俠面上,暫且放過你,否則……」雙臂一振,閃亮的「鎖鐮刀」已在手。
    萬老夫人冷笑道:「你只當我老人家怕了你這破鐮刀麼.?嘿嘿!我老人家早就想讓你瞧瞧厲害了,只可惜……」
    梅謙道:「既是如此,還可惜什麼?」
    萬老夫人道:「只可惜有公孫大俠在這裡,他怎會讓我老婆子出手?」
    梅謙道:「公孫紅,你意下如何?」
    公孫紅沉吟道:「她方纔所說之言,是真是假?」
    梅謙道:「你若信她之言,便不配梅某解釋。」
    公孫紅道:「這……」
    萬老夫人突然將他身上那紫紅大氅拉了下來,道:「我老人家方才說的話,句句都有根據,這種人你還跟他嚕囌什麼。去,快取了他性命,絕沒有錯。」
    公孫紅道:「但……」
    萬老夫人眼珠子一轉,道:「莫非你真如他所說,傷得太重,已勝不了他?那麼,還是讓我老婆子……」
    公孫紅仰首大笑道:「這區區傷勢,算得了什麼?」
    大笑聲裡,斜插在他腰邊的天龍棍已到了他手中。
    船身搖蕩更劇,桌子都已滑到角落裡。
    窗外的天色似也昏黯下來。
    船艙中充滿了殺氣,這「鎖鐮刀」上的殺氣,這「天龍棍」上的殺氣,自又和方纔的竹筷不可同日而語。
    鎖鐮刀可剛可柔,可硬可軟,遠可取三丈開外,近可貼身肉搏,可說是江湖中變化最多、最複雜的兵刃。
    而「天龍棍」卻是以不變應萬變,返璞歸真,講究以拙勝巧,可說是江湖中變化最少、最簡單的兵刃。
    這兩件兵刃無論性能、氣質,俱都截然不同。
    然而,此刻這兩件截然不同的兵刃所施用的卻是同一種方針──以靜制動,後發制人。
    只因他們都知道此刻面對著的可能就是自己一生中最強的敵手,是以兩人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公孫紅緊握著天龍棍,指節都已發白。
    梅謙握著「鎖鐮刀」的手,也是同樣用力,同樣緊張。刀與棍距離五尺空間,針鋒相對著。
    漸漸,刀與棍,在緩緩移動──兩人的移動幾乎是同時的,也不知是刀隨棍動,還是棍隨刀動。
    無論如何移動,刀與棍總是針鋒相對著。
    兩人的眼睛都已散發出異樣的光,與其說他們是想發覺對方架式的破綻,倒不如說他們是想發現對方武功的極意。
    船身繼續搖蕩著,而且漸漸劇烈。
    但兩人的雙足卻都有如釘子般釘在船板上,無論船身搖蕩得多麼劇烈,兩人的身子猶屹立不動。
    但這「不動」,卻也是「動」。
    但「不動」甚至比「動」還要激烈。
    萬老夫人卻不耐了,冷笑一聲道:「公孫紅為何還不出手?」
    她忍不住凝目去瞧梅謙的刀勢,驟看也覺平常得很,但她仔細瞧了許久,身上卻不禁沁出了冷汗。
    她只覺屹立在那邊的梅謙,人與刀似已化為一個整體,她想出一百種招式,也自知不能將之擊破。
    她雖然遠遠站在一邊,但已感覺出刀上的殺氣。她瞧得越久,越覺自己整個人都似已在這刀光殺氣籠罩中。
    她心頭暗凜:「我若是公孫紅,此刻只怕已血濺當地。」
    她想轉頭去瞧瞧公孫紅的架式。
    但不知怎的,她目光竟似已被這刀上的殺氣所吸引。
    她竟已無法移動目光。
    她想:「若是方寶玉在這裡,不知是否能瞧出破綻?」
    她想:「方寶玉想必是能瞧出的……但同是一雙眼睛,為何有這麼大的不同?為何他瞧得出我瞧不出?」
    但到了後來,她竟連思想都不能思想。
    連她的心都已被那刀光殺氣所吸引住了。
    一柄刀又怎會有這麼大的魅力?
    這「鎖鐮刀」打造得雖然精巧,刀的鋼質雖然精純,但無論如何這總是死的,沒有生命。
    死物又怎能產生魅力?
    這道理雖繁複,卻又極為簡單。
    絕世的美人,固能令人廢寢忘食、神魂顛倒,而吳道子的畫、王右軍的字,也可令人神魂與之。
    刀,亦是如此。
    刀雖是死的,但在名家手中便有了生命──它的生命正是持刀人的精神魄力所賦予的。
    那刀的架勢、刀的光澤,正與吳道子的畫、王右軍的字一樣,已不是單純之「物」,已有了靈魂、生命。
    梅謙的刀法,雖還未達到無上妙境,但對萬老夫人說來,卻已足夠了──萬老夫人的眼力,也還不能參透妙境。
    在萬老夫人眼中,梅謙的刀法已是完美的──而世上無論任何一件完美之物,都有吸引人的魅力。
    她竟不由自主向刀光走了過去。
    公孫紅的目光也有些異樣了。
    他精神雖然仍集中著,毫無鬆懈,但卻已漸漸不是集中在自己棍上,竟已漸漸集中在對方刀上。
    他的精神氣魄,也已被對方吸引過去。
    這或許也因為公孫紅新傷未久,萬老夫人更是心身交瘁,驚魂初定,是以他們的精神也特別脆弱。
    是以這一戰已無需出手,便可以分出勝負。梅謙的刀雖還未出手,但刀上的殺氣已摧毀了公孫紅與萬老夫人。
    鎖鐮刀光芒更盛,刀光中似已可看出血光。
    突然間,整個船身有如被人拋了起來。
    梅謙與公孫紅功力雖在,但也不能抵抗這種自然的威力,兩個人的身子也都被拋了出去。
    殺氣,立刻奇異地消失。
    兩個人的精神本都貫注在對方身上,而此刻情況大變──兩人俱都受到這不可抗拒的一擊。
    他們的目標自也同時轉移。
    於是兩入耳中便突然聽到了浪濤的狂號聲,狂風的呼嘯聲,以及外面船家的嘶聲驚呼。
    這些聲音早已有了,只是方纔他們聽不到而已。
    風!狂風!
    風在呼嘯,海也在呼嘯。
    船在怒海中,正有如巨人掌中的螻蟻一般,生命隨時都可被摧毀,而船艙中的公孫紅與梅謙……
    他們方纔還自覺是一切的主宰,還自覺不可一世,然而此刻,他們已
    發覺自己是多麼渺小,多麼微不足道。
    船家們在外面嘶聲大呼道:「落帆,把穩舵……」
    船艙中的公孫紅、梅謙、萬老夫人,各各緊抓著船艙中的柱子或是窗框,面上都已變了顏色。
    海浪捲了進來,山一般壓下。
    三個人俱是一身濕透。
    梅謙緊抓著窗框,呼道:「公孫紅,你該感謝這狂風,是它救了你。」
    公孫紅嘶聲道:「那也未必。」
    梅謙道:「未見得?……哼!方纔我已隨時都可取你們的性命,風一停止,你們趕緊下船吧,否則,梅某……」
    萬老夫人狂笑著道:「梅謙,你若真的厲害,你就叫風停吧!你能麼?
    你能麼?……哈哈!你也不過和我們一樣,是個渺不足道的人而已。」
    梅謙似是怔了半晌,還是厲喝道:「梅某雖不能要風停,卻可要你住嘴。」
    萬老夫人笑道:「你……」
    突然外面嘶聲大呼道:「救……命……」
    這「救命」之聲發出時本在艙外,但到後來卻已有數十丈高──這人顯然已被巨浪捲得飛了出去。
    接著,又是一聲慘呼,消失……
    船艙中三個人驟然沉靜下來,心頭自己變得異樣沉重──沉重得使他們非但說不出話,甚至幾乎透不過氣。
    木桌、長凳和角落中的木板、箱子,都已被這一個接一個的千仞巨浪擊成碎片,一片片被海水捲了出去。
    公孫紅突然大呼道:「梅謙,小心,你抓住的那窗子已鬆了。」
    一個浪頭壓下,掩沒了一切。
    然後,是梅謙大呼道:「多謝。」
    突然,萬老夫人身子也被拋了出去。
    就在這時,一條鏈子捲住了她雙足,硬生生將她拖回來──這鏈子正是梅謙的「鎖鐮刀」。
    梅謙呼道:「緊緊拉著鏈子,莫要松。」
    萬老夫人嘶聲道:「你……你為何要救我?」
    梅謙道:「風停後你若不下船,我仍要取你性命,但……但此刻我還是要救你的……這也是公孫紅救我的原因。」
    萬老夫人道:「你……你……多謝,多謝……」
    公孫紅只覺眼睛濕濕的,也不知是海水是淚水。
    這就是人,這就是人性。
    人與人之間的仇恨,已在這難以抗拒的暴力下消失,在共同的死亡威脅下,朋友,仇敵,都變成一樣的了。
    浪頭一個接著一個,不斷地捲進來、壓下來……
    三個人神智都已漸漸喪失,所剩下的只有人類求生的本能,他們此刻手裡抓住的東西,是死也不會放鬆的。
    在半昏迷中,公孫紅突又大呼道:「梅謙,我要問你最後一句話。」
    梅謙道:「問吧!」
    公孫紅道:「你和白衣人究竟有什麼關係?」
    梅謙默然半晌,終於呼道:「白衣人……他……」
    也不知是風浪掩沒了梅謙的呼聲,還是公孫紅神智已昏迷,總之,梅謙在說什麼,公孫紅已完全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