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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人中之龍

石不為身子一震,面色立時慘變,顫聲道:「你……是你老人家……」
    群豪也有的已認出這道人是誰來,亦不禁脫口驚呼道:「鐵髯道長……原來是鐵髯道長。」
    更有的竟已俯首拜了下去,道:「弟子參見掌門祖師。」
    原來這道人赫然正是以「內家正宗」秘技與「外家少林」分庭抗禮、號稱天下第一劍派「武當」的當今掌門人。
    一陣紛亂過後,群豪目光不禁移向另七人身上。當先一人乃是武當掌門,與他同行之人的身份也可想而知。
    石不為驚惶的目光瞧著鐵髯道長身旁一人,道:「你……你老人家莫非是……是……」
    那人摘下竹笠沉聲道:「老僧正是無相。」
    只見此人形貌古拙,高額聳顴,神情在慈和中又帶著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之態。
    群豪更是大驚,脫口驚呼道:「少林掌門人也來了。」
    於是,又有一群人伏身跪拜了下去,莫不屈更是五體投地,恭聲道:「弟子參見掌門大師。」
    石不為直覺雙膝有些發軟,轉目望向第三人。
    這人不等他說話,摘下竹笠,重重摔在地上,厲聲道:「孽障,還認得我麼?」
    話猶未了,石不為已撲地拜倒,道:「弟子不知恩師你老人家也來了,弟子……弟子……」
    第四人縱聲道:「不但他來了,我也來了。」
    七頂竹笠都已脫了下來。
    這七人赫然正是當今武林七大門派的七位掌門人──七大門派的掌門人竟連袂而來,這當真是非同小可之事。
    要知這七位掌門之武功,雖未必可勝過公孫紅、冷冰魚等人,但七大門派潛力猶在,這七人德望之隆、身份之尊亦仍無人可以比擬。
    放眼望去,山坪上千百豪傑已有一半跪了下來,丁老夫人、一木大師等人亦都合什稽首,面現驚喜之色。
    但還有最後一人未曾除下竹笠,這人又是誰?群豪目光又不禁偷偷凝注在第八人身上,忖測著他的身份。
    這第八人頂上竹笠卻偏偏久未脫下。
    武當鐵髯道長雙手高舉,喝道:「本門弟子,毋庸多禮……」百餘人隨即聽命站了起來,當真是如響斯應。
    鐵髯道長目光轉動,大喝又道:「少林、峨嵋、崑崙、點蒼、崆峒、淮陽門下弟子,也站起來吧,難道你們要在地上跪一輩子麼?」
    群豪自也聽命站起來,有些人卻不免在心中嘀咕:「道家講究清靜無為,怎的這武當掌門卻是這麼大的脾氣?」
    他們可不知這鐵髯道長未曾投身武當之前,俗家姓張名振盛,乃是橫行太行山一帶巨寇之首,綠林人稱「大公雞」。顧名思義,便可知他實是啼聲洪亮、性烈如火,壯年之後,方白洗心革面,放下屠刀,但江山易改,終是本性難移,那烈火般的脾氣有時還是依然如故。
    群豪陸續站起,莫不屈、石不為也站了起來。
    鐵髯道長突又厲喝一聲,道:「石不為,誰叫你站起來的?你還是跪下。」
    石不為雖非武當弟子,但對這性如烈火的鐵髯道長,其敬畏之心,決不在對他本門掌門師長之下。
    鐵髯道長喝聲未了,他早已又自撲地跪倒。
    少林無相大師沉聲道:「鐵髯道兄令別人全都勿需多禮,卻偏偏令你一人跪著,你心中可是有些不服之意麼?」
    石不為伏首道:「弟子不敢。」
    無相大師道:「你可知道這是為了什麼?」
    石不為道:「弟子不知。」
    鐵髯道長怒道:「你還不知?在無相大師面前,你也敢說假話?」
    石不為道:「弟子真的不知……」
    鐵髯道長突然衝下台來,衝向石不為。群豪哪敢阻路,紛紛閃避開。
    鐵髯道長已抓起石不為的衣襟,將他拖到台上。
    石不為面色雖變,但卻仍是馴馴服服,不敢有絲毫掙扎──群豪都不禁又驚又疑,暗暗揣測。
    「石不為若非犯下門規,鐵髯道長怎會對他如此?他犯的又是何門規?莫非金不畏等人真是被他所害?但……但縱然如此,遠在千里外的
    鐵髯道長、無相大師等人,又怎會知道這秘密?」
    鐵髯道長仍未放鬆石不為的衣襟,怒喝道:「你師父費了七年心血,總算將你調教成一條能在江湖間站得起來的漢子,你怎可做出此等惡毒之事,你對得起人麼?」
    石不為垂首道:「弟子做了何事?……弟子犯了何罪?弟子實在不知,但望……」
    鐵髯道長怒叱道:「住口!你既已犯下滔天大罪,此刻便該痛心疾首,
    自責自悔,不想你竟然還敢妄圖狡賴!」
    石不為道:「莫非你老人家也相信了別人對弟子的誣蔑之詞,難道……難道各位師伯師叔都不相信弟子,反而相信別人?」
    他不但語聲中充滿冤屈不平之意,目中也急出了悲憤的淚珠,乞憐地自七大門派掌門人面上一一望過。
    但這七位宗師卻絲毫未曾被他所動,只是冷冷地瞧著他──那七雙目光當真比尖刀還要鋒銳刺人。
    石不為顫聲道:「梅師伯……王師叔……你們兩位一向對弟子最為愛護,如今難道眼見弟子含冤難伸,也不為弟子洗刷?」
    崆峒掌門人「如意老人」梅傲天面色鐵青,捻髯不語,淮陽「萬方神鷹」
    王淡江冷「哼」二聲,甚至連瞧也不願再瞧他一眼。
    石不為膝行著爬到他師父「一鳴振九州」鐵神龍面前,伸手握住了他師父的雙足,悲嘶道:「師父,你……你老人家難道也沒話說?七年來,弟子片刻未曾離開過你老人家身邊,難道連你老人家還不知道弟子之為人……弟子平時雖然有些冷僻倔強,但……但卻萬萬不會害人的,你老人家總該相信……」
    鐵神龍垂首望著他,面上的神情既是憤怒,卻又不免有些悲哀、有些惋惜,終於長歎一聲,道:「不錯,那七年裡你的確做得不錯,不但老夫,就連你師母也讚你沉默寡言,堅忍卓絕,哪知……哪知……」
    突然飛起一足,將石不為踢了開去,嘶聲接道:「哪知今日』你卻現了原形,你……你竟是個能言善辯、裝模作態之徒,你……你竟騙了我夫婦七年之久了!」
    石不為撲倒地上,以手捶地,悲呼道:「蒼天呀蒼天!你為何不叫我也和不畏他們一樣,也被那惡賊害死,卻叫我活在世上,承擔這冤屈、這痛苦……蒼天呀蒼天!我又怎會忍心害死與我自幼共在一處長大、親如手足般的弟兄?」
    少林無相大師突然沉聲道:「老僧與你師父師叔又幾曾說過你害死他們的,這只不過是你做賊心虛,自己說出的而已。」
    石不為身子一震,怔在當地,悄悄抬起頭一望,無相大師那雙充滿智慧的目光正冷冷凝注著他。
    他立刻垂下頭,不敢再看,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你老人家如此說話,實難令弟子心服。」
    無相大師道:「不錯,此事死無對證,全無憑據,你不肯承認,誰也無法判你之罪。」
    石不為道:「這本是他們血口噴人,虛空捏造,自然絕無證據。」
    鐵髯道長大喝一聲,怒道:「畜牲,你只當你這事真的做得天衣無縫,全無破綻麼?」
    石不為微微變色,但卻抗聲道:「弟子根本……」
    鐵髯道長厲喝道:「我若不叫你死心,你也不肯服罪。好!你且瞧瞧……」
    手指突然向那第八個人指了過去,狂笑著接道:「你且瞧瞧他是誰?」
    這充滿神秘的第八人,緩緩伸手掀起面上的竹笠……
    他,赫然竟是公孫不智。
    ,
    石不為方才見到七大門派掌門人突然現身,雖然震驚,猶能沉得住氣,此刻驟然見到公孫不智,卻當真如見鬼魅一般,方自站起一半的身子,如遭當頭棒喝,又撲地跌了下去,嘶聲驚呼道:「你……你還未死?」
    公孫不智冷冷道:「不錯,我還未死,老五那一掌之力,又怎能致我於死?」
    石不為道:「但他卻非以掌力傷你,而是……」
    他震驚之下不覺說漏了嘴,要想住口,卻已不及。
    公孫不智仰天狂笑道:「不錯,老五並非以掌力傷我,而是用的見血封喉之絕毒暗器。但此事你又怎會知道的?莫非你在旁邊瞧見了麼?」
    就在這一瞬之間,石不為已是滿頭大汗如雨,面上裝作的含冤悲憤之態也已全部變為驚駭恐懼之色,顫聲道:「我……我只是猜……」
    公孫不智厲聲道:「事已至此,你還不說實話?」
    石不為嘶聲道:「你故意陷人人罪,我無話可說。」
    公孫不智冷笑道:「好,我不妨再告訴你,自從老七、老二、老六相繼遇害之後,我便已將本門護身金絲馬甲穿在身上,老五發出的那些暗器雖然狠毒,但只能擊穿我外面的衣衫,卻絲毫未曾傷及我的皮肉。」
    石不為情不自禁,脫口又道:「但我也……」身子一震,突又住口,面色更是慘變。
    公孫不智厲聲笑道:「老四,不想你又說漏嘴了。我自窗內飛出時,你藏身窗下,又曾補了我一掌,但我那時既然未中暗器,你那一掌,只不過僅使我略受傷損而已,若想致我於死,還差得遠哩!」
    石不為道:「但你……你又為何……」
    公孫不智截口道:「你深知老五性情,貪黠有餘,氣魄卻不足,要想做出這樣的惡事,他還沒有這麼大的膽子。暗中主謀的,必定另有其人。我為了要探查出這人是誰,是以雖然未中暗器,卻作出重傷之態。」
    他長歎一聲,接道:「但我卻當真未曾想到,伏身窗下的竟然是你。我早就說過,我兄弟七人之中,你的城府最深,也最難對付……若是換了別人,我那時便要揭破你們的奸謀,但既然是你,我就不敢輕舉妄動了。」
    這雖是他們兄弟間的恩怨,但此刻卻無疑已可影響整個武林的局勢,是以群豪俱都屏息靜氣,不敢插口。
    公孫不智接道:「只因我深知那時我若有所動作,只有招來你的毒手,那時我與大哥實是人單勢孤,你暗中卻不知有多少幫手,我縱能約得一些武林同道,也未見是你之敵,何況,那時根本就未必會有人相助於我。」
    他語聲微頓,接口又道:「更何況,我早已算準了你必定會將老五殺之滅口,於是你自然便不得不留下大哥的活命,以免別人懷疑於你。大哥的安危既無危險,我便索性將計就計,裝著傷重不支,落荒而逃。」
    石不為已是面如死灰,此刻忍不住又道:「莫非那……那具屍身也是你的……你的……」
    公孫不智道:「不錯,那具屍身也是我的疑兵之計。」
    滿面痛淚、伏身台下的莫不屈一直和淚而聽,不敢插口,此刻終於忍不住了,顫聲問道:「屍身?……什麼屍身?」
    公孫不智道:「我逃走之後,算定我的驚呼必已驚動大哥,石不為便肯定不致立時追來。那時萬竹山莊中正是群豪畢集,有賢也有不肖,我便尋了個平日聲名最最狼藉之徒,將他誘出,點了他穴道,將我穿的衣服換在他身上,又將那些毒藥暗器射在他背後……」
    莫不屈忍不住又道:「但他的面目終是與你不同。」
    公孫不智道:「我本待在他面上劃些傷痕,塗些污泥,哪知那些暗器委實太過霸道,那人中了暗器之後,手足四肢,面目五官,竟俱都立刻腫了起來,膚色也變為黑紫,七竅俱都破裂,流得滿面是血,根本不需我再做手腳。」
    群豪聽得不由在暗中打了個寒噤。
    莫不屈顫聲道:「好厲害……好狠毒!石不為呀石不為,你又怎忍心下得了如此毒手。」
    公孫不智道:「我方自安排妥當,便聽得有腳步之聲過來。我走也來不及了,便伏身躲在暗中,只見來的便是石不為。」
    他歎了口氣,接道:「那時我猶自不能完全斷定他便是主惡之凶,是以便索性屏息靜氣,瞧個究竟。但他……他見到那具屍身之後,面上果然露出狂喜之色,竟……竟在我那具屍身上又狠狠刺了兩劍。」
    說到這裡,他語聲也漸漸激動起來,嘶聲道:「到那時我心中才斷定無疑,但仍猜不出他為何對我那般懷恨。只見他一劍刺下,連劍身都變為烏黑顏色。那時四下無人,他便將那屍身與長劍俱都以衣衫包起,悄悄抬走,也不知是被他拋人河溝中還是被他掩埋,而我……唉!我便連夜趕回武當,卻不想各位師伯師叔也都在那裡。」
    無相大師長歎截口道:「好了,下面的話,你已不必再說。這孽障想必總是已將惡貫滿盈,是以蒼天才令我們這些已有多年未曾出山的老頭子一齊聚在武當。」
    鐵神龍大喝道:「孽障,你還有何話說?」
    哪知石不為竟突然翻身躍起,仰天狂笑道:「好,好,昔日白三空常說咱們這些人裡,若論智計,誰也比不上公孫不智,那時我暗中還不服,直到如今我才服了,服了。我石不為自問行事周密,哪知卻還是栽在你這小狐狸手裡。」
    鐵神龍怒道:「畜牲,事已至此,你還不痛悔求饒?你還敢如此無禮?」
    石不為狂笑道:「事已至此,我痛悔求饒又有何用?莫非你們還饒得了我?不錯,那些人是我宰了的,你們要怎樣,只管來吧!」
    鐵神龍狂吼一聲,便待撲上,但身子方動,卻被無相大師、如意老人雙雙拉住。鐵神龍嘶聲道:「兩位為何還不讓我出手?」
    如意老人緩緩道:「此時此刻,反正再也不怕他能逃上天去,你我不如將此事完全問個清楚,再出手也還不遲。」
    石不為喝道:「什麼事石某都已承當,你還有什麼好問的?」
    如意老人緩緩道:「我深知你的為人,一些金銀財帛絕不能打動於你,你究竟是為了什麼才做出這樣的事來?」
    直到此刻,這老人說話竟仍是慢慢吞吞、輕聲細語,似乎世上再也沒有什麼事能令他著急。
    石不為默然半晌,突又狂笑道:「問得好……問得好,世上總算已有一人相信,我石不為不是任何人的威脅利誘所能打得動的。」
    鐵神龍頓足道:「那你是為了什麼……說!快說呀!」
    石不為笑聲突頓,轉了個身,突然彷彿癡了似的,面向東方的曙色木立不動,別人的怒罵、喝問,他似乎也已全然不聞。
    眾人瞧他神情異樣,也不覺為之一怔。
    只聽他夢囈般喃喃自語道:「大哥、大姐,你們要我做的事,我都已做了,只恨未能做好而已……還沒有做好的事,還沒殺的仇人,只有等你們去殺了,小弟在九泉之下,必定化為厲鬼,在暗中相助於你們。」
    他語聲中竟滿懷怨毒之意,眾人聽得更是一驚。
    鐵神龍厲喝道:「誰是你的大哥、大姐?誰是你的仇人?你本是孤兒,又有什麼血海深仇?你……你……你究竟是為了什麼?」
    石不為血一般赤紅的目光自眾人面上一一望過──人人只覺面上宛如被毒蛇爬過一般,當真是不寒而慄。
    他嘶聲笑道:「哪些是我的仇人?我究竟是為了什麼?這些事我死也不會說的……我要叫你們糊里糊塗,暗中猜疑,直到我大哥大姐的復仇之劍刺人你們身上時你們才會明白,但那時……哈哈!那時已太遲了。」
    眾人俱都變色,紛紛呼喝道:「誰是你的大哥?」
    石不為截口狂笑道:。「誰是我大哥麼?……可能是你,也可能是他,這擂台之上,人人都有可能,你們猜去吧!你們越是互相猜疑,我大哥便是方便,但你們能忍得住不去猜疑麼?……哈哈……哈哈……哈哈……」
    瘋狂般的笑聲突然停頓。
    石不為狂呼一聲,仰天跌倒,手腳四肢,面目五官,立刻紫漲,七竅也立時綻裂,紫色的毒血泉水般流了出來。
    石不為雖然服毒自盡而死,但直到他斷氣許久,群豪耳邊似乎還可聽得到他那瘋狂的笑聲、惡毒的詛咒……
    天色雖已黎明,但大地間卻似乎瀰漫著一種不祥的預兆──良久良久,都沒有人動彈,也沒人說話。
    方寶玉更是滿面淚痕,不言不動。他冤屈雖已洗刷,但目睹此情此景,心中又怎會有絲毫歡愉之意。
    在這死一般的片刻靜寂中,身形最先移動的便是石不為的恩師鐵神龍──他竟向石不為屍身走了過去。
    他腳上似乎拖著千斤重物,每一步都走得極是緩慢,極是沉重,走到石不為屍身前,突然反腕拔出背後長劍。
    「嗆」的一聲龍吟後,四下仍是靜寂如死。
    只見鐵神龍高舉長劍,仰面向天,似是默禱了半晌。
    然後,便一字字緩緩道:「第七代掌門弟子鐵神龍,稟告在天各位祖師之靈,弟子不肖,教誨無方,以致第八代弟子石不為竟背叛門規,作惡江湖,不幸此不肖惡徒死時仍為本門弟子,竟未及將之逐出門牆……」
    他語聲已自哽咽,但仍強忍著接下去,道:「弟子恨不能在其生前時將之正以門規,只有等他死後戮屍,以正門規。」高舉著長劍突然落下,刺人石不為的屍身。
    死一般靜寂中,群豪甚至可以聽出長劍刺人石不為肋骨的聲音,這聲音雖然短促、輕微,卻還是足以令人顫慄。
    方寶玉轉過頭去,不忍再瞧,群豪也大都悚慄垂首。莫不屈雖然拚命忍住,卻終於為之痛哭失聲。
    鐵神龍目中亦是熱淚盈眶,嘶聲道:「本門門戶不幸,出此叛徒,弟子實已難逃其責,弟子……」突然拔出長劍,回劍往自己咽喉劃去。驚呼之聲終於爆發。
    鐵髯道長、無相大師已閃電般掠向前去,抱住了鐵神龍的雙臂。鐵髯道長猛力奪下長劍,頓足道:「你……你這是何苦?」
    鐵神龍仰天悲嘶道:「我教徒無方,非但對不起本門師長,也對不起各位,我若不死,我……我怎能心安,怎能謝罪?」
    鐵髯道長厲聲道:「胡說,此事誰能怪你?普天之下,又有誰會怪你?
    武林風雲激盪,正值需人之際,你……你怎能輕言一死?」
    鐵神龍道:「我……我……兩位放了我吧!我……」
    無相大師突然伸出手來,在他腰邊輕輕一拍。
    鐵神龍最後一個字未說出,頭已倒在鐵髯道長肩上。
    無相大師沉聲道:「此刻他心情太過激動,還是讓他安睡片刻的好……」
    此後──在這死寂後便是一場異常的動亂。
    有的人抿嘴低聲喟歎,有的人紛紛議論,有的人搶著去拜見掌門,有的人便上去向這七大掌門寒暄致謝。
    轟動一時的泰山大會,似乎已將如此奇異而又平淡地結束了。
    於是也有的人準備散去,又有的人在四面悄悄去尋找那埋藏的火藥,看來,似乎已無人去注意火魔神。
    其實丁老夫人、萬子良、一木大師、七大掌門以及方寶玉等人口中雖在說話,但目光卻始終未有片刻離開火魔神身上。
    在這許多道逼人的目光下,火魔神委實動也不能動,動也不敢動,呆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大喝道:「你們此刻想必已知道,金不畏等人並非由某家主謀所害的了,為何還如此眼睜睜地看某家?」
    鐵髯道長厲聲道:「既非你主謀,你方才為何要承認?」
    火魔神狂笑道:「某家方纔若不承認,豈不是要害死方寶玉?事急從權,古有明訓,這……各位莫非還不知道麼?」
    眾人自是知道的,都不禁為之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火魔神笑聲已頓,厲聲接道:「某家言已盡此,你等要將某家怎樣,只管說出便是。」
    群豪各各交換了眼色──所有的目光俱是猶疑難決,於是萬子良等人一齊望向丁老夫人,鐵髯道長等人都一齊望向無相大師。這許多武林前輩高人,顯然都在以他兩人馬首是瞻。 
    無相大師雙手合什,沉聲道:「老夫人有何高見?」
    丁老夫人道:「但憑大師定奪。」
    無相大師手捋長髯,沉吟半晌,緩緩道:「方少俠意下如何?」
    這武林第一門派的大宗師,居然如此尊敬一個弱冠少年的意見,顯見方寶玉此刻在江湖中的份量已是非同小可。
    萬子良、莫不屈嘴角不禁露出欣慰之色,方寶玉面上卻毫無驕矜之意,斂目垂首,恭聲道:「大師慈悲,弟子怎敢妄言。」
    無相大師微微頷首,喃喃道:「不錯,俠義之心,慈悲為主。」
    突然揮了揮手,道:「去吧,快快去吧!」
    方寶玉嘴唇微動,似乎說了「多謝」兩字。
    丁老夫人、無相大師、如意老人、萬子良等人,俱都悄然頷首。鐵髯道長面色微變,似乎想說什麼,卻終於忍住。
    連武當掌門都無異議,別人哪敢多口。
    火魔神目光四轉,仰天狂笑道:「即是如此,某家告辭了。」
    鐵髯道長終於忍不住厲叱一聲,道:「且慢!」
    火魔神軒眉道:「怎樣?」
    鐵髯道長怒道:「無相大師本我佛心腸,今日饒過了你,你非但毫無感激之意,竟還敢作出如此猖狂之態?」
    火魔神狂笑截口道:「某家為何要有感激之意?你等不敢攔阻於我,只不過是畏懼某家那足可令人粉身碎骨的火藥而已,你等若敢對某家……」
    話猶未了,突有一陣清朗的語聲遙遙傳來。
    這語聲一字字道:「火藥俱是藏在山林隱處的棺木之中,此刻引線已被老夫毀去,魔宮弟子也被老夫制住,隱患已除,各位只管放心吧!」
    語聲飄忽,漸去漸遠,擂台上的群豪,大都瞥見山坡上有人影一閃,麻衣鶴杖,白髮蕭蕭,卻瞧不清面目。
    只有潘濟城瞧得清楚,這老人正是那日泰山會前在道上倏然現身,高歌而去,有如神龍般見首不見尾的麻衣異人。
    他驚佩之餘,不禁更是懷疑:「這老人究竟是誰?」
    群豪驚喜之餘,目光自又都轉到火魔神身上。
    鐵髯道長厲聲笑道:「此番又怎樣?」
    火魔神大喝道:「你要怎樣?」
    此人果然不愧為江湖梟雄,在如此情況下,在這許多頂尖高手環伺之中,他日中雖不免微露驚惶,但身子仍然挺得筆直,仍然絲毫不肯示弱。鐵髯道長目光暴射,方待說話。
    無相大師卻已搶先道:「火施主,你只當老僧方才放你是為了有所畏懼於你麼?你錯了……錯了,此時此刻,我等如要取你性命,實如足踏螻蟻一般,縱然火藥還在,你也絕無可能發出號令,此點你莫非還不相信?」
    火魔神唯有垂下頭去,閉口不語。
    無相大師接道:「去吧!你還是去吧!老僧但望你以此餘生做些有益人群之事,至於聽與不聽,卻全都在你了。」
    火魔神胸膛起伏,心中也不知是感愧還是激怒。
    過了半晌,他霍然回首,凝注方寶玉。
    寶玉微微一笑,道:「一言之諾,萬金不易,你放心吧!」
    火魔神尷尬的面容上現出一絲微笑,道:「好,三日之後,自來相見。」
    轉目四望一眼,一句話也沒有再說,分開人群,尋路去了。
    鐵髯道長頓足道:「縱虎歸山,必有後患。」
    無相大師微微笑道:「殺之失仁,放之取義。」
    鐵髯道長展顏一笑,道:「大師說的是,鐵髯錯了。」
    群豪眼見得這班武林前輩全仁取義的高風亮節,勇於認錯的寬大胸襟,都不禁自覺愧怍,肅然起敬。
    寶玉伏身拜下,恭身道:「多謝前輩此番……」
    他話未說完,已被無相、鐵髯兩人雙雙扶起。
    無相大師微笑道:「老僧今日得見人中之龍,實覺當為江湖慶幸……阿彌陀佛,我佛慈悲,如今泥污已洗,寶珠當可大放光明。」
    鐵髯道長捋鬚大笑道:「大師說的是……方寶玉,你切莫忘了大師教誨,好自為之,今日之江湖,已是你縱馬逐鹿的時候了。」
    寶玉伏身再拜,道:「多謝教誨。」
    丁老夫人、萬子良、一木大師、崑崙、崆峒等各大掌門俱都圍了上去,面帶欣色,佳言相慰。
    小公主在一旁癡癡地瞧著,目中突然流下淚來。
    群豪眼見方寶玉今日的光榮,想及他昔日所受的冤屈,所受的打擊,也不禁為之感愧交集,熱血奔騰。
    人人俱能體會得到,方寶玉今日的光彩,是經過多麼艱難的奮鬥才能得來的,這本是件激動人心、感人至深的事。
    也不知是誰首先呼出「方寶玉」三字,剎那之間,這三個字便湧成一股浪潮,歡呼的浪潮。
    已將離去的人群又復聚來。
    人人口中都在大呼道:「方寶玉……方寶玉……」
    莫不屈熱淚盈眶,既悲於手足之凋零,又喜於寶玉之茁長,一時之間,他也不知所流的眼淚是悲哀還是歡喜。
    鐵娃更是手舞足蹈,不住拍掌道:「大哥好,有這樣的大哥真好。」他本拙於言詞,此刻更不知該說什麼才能表示出自己心中的歡喜。
    東面一群人似乎早已商量好了,此刻齊聲道:「請方少俠露手功夫讓咱們開開眼界。」
    這呼聲立刻得到所有人的響應,群豪立時全都大呼道:「請方少俠露手功夫讓咱們瞧瞧,請方少俠……」
    方寶玉又何嘗不是早已熱淚盈眶,口中道:「各位……各位……在下……」
    他此刻縱能說出話來,也早就被歡呼之聲淹沒,何況他此刻實是滿心激動,哪裡還能說得出話來。
    如意老人微笑道:「寶玉今日若不露兩手功夫,這呼聲只怕再也不會停止了。」
    寶玉垂首道:「但……弟子……弟子怎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