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浣花洗劍錄 > 第23章 杯酒論英雄 >

第23章 杯酒論英雄

武林中人寧可殺頭,也不肯上當的。
    莫不屈等人目送著人潮遠去,都已不覺熱淚盈眶。
    金不畏與牛鐵娃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突然抱頭大哭起來,這滿腔冤枉氣當真是叫人難以忍受。
    萬子良喃喃道:「幸好這梅謙還是個豪爽男兒。」
    楊不怒嘶聲道:「我倒寧願他是個不講理的傢伙,我也好與他廝殺一場。這說也說不清、打也打不得的悶氣,唉!」一掌打在自己胸膛上,突然張嘴吐出了一口鮮血。他那火傷初徹,連日來積鬱在胸,這性如烈火的漢子哪裡還忍受得住,吐出來的鮮血竟已是烏紫顏色!
    眾人大驚之下,立即將他扶回房去,忙亂之中,突聽腳步聲響,一個人推門而人,卻不是寶玉是誰?
    一夜之間,他紅潤的面色已變得蒼白而憔悴,但他懷中橫抱著的鐵溫侯蒼白憔悴的面容卻已紅潤起來。
    眾人本想要對他埋怨幾句,但見了他如此神情,如此模樣,那埋怨的話怎麼還能說得出口?
    李英虹一步趕上前去,顫聲道:「寶……寶兒,你……」
    寶玉憔悴的面容上,滿帶著疲憊而欣慰的笑容,道:「幸不辱命。」
    這「幸不辱命」四個宇,他說得這麼平淡、這麼輕鬆,所有的辛酸,所有的艱苦,都被他隱藏在這四個字中。
    但又有誰不知道這四個字中包含的辛酸與血淚?
    眾人想到他為了此刻能說出這四個字來所花費的代價,心中更是熱血如湧,目中更是熱淚如珠。
    到最後還是萬子良展顏強笑道:「好了,好了,寶兒已回來了,各位還難受什麼?」
    他心裡卻不禁暗歎:「只可惜回來遲了一步!」
    李英虹含淚接過鐵溫侯,寶玉道:「鐵大叔此刻已睡著了,等他醒來,傷勢便已痊徹了七分……」
    突然回首道:「那天刀梅謙……」
    公孫不智不許別人答話,搶先笑道:「他此刻雖已走了,但你只管放心,我等已安排好將時間改為今日正午,梅謙也已答應了。」
    寶玉欣然笑道:「好!」
    哪知他這一個字方自出口,身子突然軟軟地倒了下去。
    眾人齊地大駭,搶過去將他扶上椅子,只見他面容蒼白得全無一絲血色,伸手一握,四肢竟是冰冰冷冷。
    莫不屈嘶聲道:「寶兒,寶兒,你怎的了?」
    寶玉睜開眼來,微微一笑,似乎想說什麼,但話未說出,人又暈厥過去。他竟已心力交瘁,竟已無力再起。
    眾人身子一震,有如巨雷轟頂,亦是搖搖欲倒。
    公孫不智面色鐵青,伸手搭住了寶玉的腕脈,只見他面色越來越青得可怕,手指竟也顫抖起來。
    二十餘年來,莫不屈等人從未見過鎮定冷靜的公孫不智有如此失常之態,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
    他們本都想問問寶玉的情況如何,但見了公孫不智如此神態,這句話竟無一人敢問出口來。
    只見公孫不智抱起寶玉,一言不發,緩緩轉身而出,眾人不由自主一齊隨他走出去。
    公孫不智將寶玉放到另一間屋中床上,輕輕地為他蓋起棉被,彷彿生怕這柔軟的棉被會壓壞寶玉的身子。
    然後,他又將眾人一齊推出門外,帶起了房門。
    金不畏再也忍不住問道:「寶兒……寶兒還……還好麼?」
    公孫不智轉過頭,不讓別人瞧見他面色,輕聲道:「還好。」
    金不畏一把抓住他肩頭,嘶聲道:「說真話!」
    公孫不智身子突然抖了起來,抬起頭,目光凝注著金不畏,良久良久,方自一字字緩緩道:「你要聽真話麼?好!我告訴你,寶兒連遭大變,雖仍
    未喪失鬥志,卻難免積鬱在心,再加以昨夜精力用竭,晨受風寒,此刻……此刻已是內外交侵,縱是鐵打的身子,也……也受不住了。」
    眾人身子一震,情不自禁俱都往後退了幾步。
    金不畏道:「如……如此說來,那……那正午之戰……」
    公孫不智沉聲道:「寶兒氣脈已弱如游絲,縱是讓他安心靜養,也不知還要多久才能復原,誰若在他面前提起正午之戰,以他的性子,必將奮不顧身,奮身而起,那時他熱血反激,虛火上湧,氣脈一斷,便是神仙也無救了!」
    他目光有如刀子般在眾人面上一一掠過,緩緩接道:「誰若在他面前提起正午之戰,便無異要他的命!」
    眾人不由自主又後退了幾步,那慘白的面色,在日色下看來,正有如一群刑期已決的死囚似的。
    莫不屈張開雙臂,撲地跪了下去,仰天流淚道:「蒼天呀蒼天!你難道忍心讓這孩子從此抬不起頭來?你難道忍心要將這孩子從此毀了不成?」
    金不畏突然拾起一塊碗大的石頭,盡平生之力,向天上筆直擲了出去,嘶聲大呼道:「這天下哪裡還有什麼公理?老天爺根本就瞎了眼睛!」
    萬子良黯然垂首,終於緩緩道:「此時此刻,還有一條路走。」
    公孫不智道:「晚輩方寸已亂,但聞萬大俠高見。」
    萬子良道:「唯有請李英虹將鐵溫侯帶至梅謙處,向天下武林豪傑敘出此中原委,以他兩人聲名,再加上有鐵溫侯傷勢為證,必可令人相信。」這確是眾人在無奈何中唯一可行得通的路。
    眾人立刻附和,莫不屈精神一振,翻身掠起,向屋內奔掠而出,口中不住沉聲呼喝著道:「李英虹……李大俠……李老前輩……」
    但屋中竟一無應聲,兩間房子裡只有兩個傷重昏睡之人──楊不怒與方寶玉,卻哪裡有李英虹與鐵溫侯的人影?再看,雪白的牆壁上已多了—匕個潦草的字跡。
    「寶兒,我對不起你!」
    字跡鮮紅,竟是以血寫出來的。
    李英虹與鐵溫侯競走了,這兩人被困、傷重、求救……所有的一切,竟都是陷害寶玉的毒計。
    莫不屈、萬子良、公孫不智……所有的人,幾乎再也難以相信這是真的,但這卻偏偏是鐵一般的事實。
    萬子良那千錘百煉、鍛煉成鋼的身子,竟也已站不穩了,虛軟地倒坐在椅上,顫聲道:「想不到……想不到……李英虹與鐵溫侯竟是這樣的人!
    萬某一生闖蕩江湖,不想此次竟看走眼了。」
    金不畏破口大罵,莫不屈失魂落魄,石不為牙關緊咬,魏不貪連連擦汗,西門不弱欲哭無淚。
    金祖林身心俱已冰涼,喃喃道:「天理何存?良心何在?」突然轉奔出,他只覺自己若再不痛醉一場,那真是一時一刻也活不下去了。
    莫不屈流淚道:「上次那歐陽珠與這次的李英虹,都與寶兒關係非淺,他們卻為什麼要如此陷害寶兒?這為的是什麼?」
    公孫不智緩緩道:「只因此刻暗中已有個我等看不見、聽不出、捉摸不透的惡魔要陷害寶兒,只因這惡魔知道唯有歐陽珠與李英虹這樣的人才能使寶兒上當。」低沉的語聲中,已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恐懼之意。
    眾人心頭一陣悚僳,但覺那看不見、聽不到的惡魔似乎已在自己身後,正獰笑著注視別人在他魔掌中受苦。
    公孫不智夢囈般緩緩接道:「這惡魔不但要取寶兒性命,還要寶兒在他折磨中慢慢喪失聲名、勇氣、信心,到最後才不得不死。這惡魔用心之 狠、計謀之毒、手段之辣,普天之下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比得上他。」
    眾人想到這惡魔兩次使用的毒計非但俱是天衣無縫,令人再也無法不上他的當,而且還要人上當後永遠無法將污名洗脫。
    以萬子良經驗之豐,以公孫不智機智之靈,已可稱得上是天下無雙,但兩人還是不免墮人這惡魔毒計之中,這惡魔的可怕,豈非令人難以想像?眾人心念數轉,俱已不覺汗濕重衣。
    金不畏突然嘶聲大呼道:「這惡魔究竟是誰?他究竟與寶兒有何仇恨?歐陽珠與李英虹與寶兒關係那般深厚,為何也會聽他的話來陷害寶兒?蒼天呀蒼天!你可知世上有誰知道這秘密?有誰能回答我的話?」
    慘厲的呼聲,激盪在四下每一個角落裡,但呼聲消失後,四下又復變得一片死般的靜寂。
    只因直到此刻為止,除了那惡魔自身之外,世上還無一人知道其中的秘密,還無一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正午。
    烏雲消散,陽光滿地。
    「天刀」梅謙寬大而簡樸的宅院中靜寂無人,方纔那許多等著要瞧熱鬧的武林豪傑竟都已走了。
    兩個青衣少年,正在打掃著庭園。
    大地無風,庭園深寂,在這悶煞人的午日中,唯有廊下鳥籠中雲雀的啁啾為這深沉的庭院帶來一些生趣。
    「天刀」梅謙獨坐在樹蔭下,手中雖在單調地擦著他那威震天下的鎖鐮刀,神思卻早已游於物外。
    鎖鐮刀閃動著奪目的光芒,他面容卻是異常蕭索而落寞,也不知是在歎息自己的寂寞還是在歎息這鎖鐮刀的寂寞。
    突然,一人奔來,躬身道:「門外此刻有『雲夢大俠』萬子良、『少林』莫不屈、『武當』公孫不智三位要求見大爺。」
    梅謙「哦」了一聲,雙眉微皺,匆匆奔出。
    萬子良、莫不屈、公孫不智三人果然已卓立廳前,他三人似乎正為這宅院中的靜寂而驚詫奇怪。
    梅謙揖客,莫不屈三人卻不肯入座。
    萬子良沉吟道:「各方賓朋,難道都走了麼?」
    梅謙長歎了口氣,道:「都已走了!」
    萬子良等三人對望一眼,既是驚奇又是歡喜,三人俱都不禁大大鬆了
    口氣,暗暗忖道:「那些人走了,此事想來便容易解釋得多。」
    梅謙目光四轉,道:「三位來此,不知有何見教?」
    公孫不智奇道:「在下今日曾與梅大俠相約,午間定必前來候教。」
    梅謙道:「不錯,但方寶玉少俠……」
    萬子良長歎截口道:「在下此來,便是要向兄台解說,寶玉他……他突患重疾,臥床難起,今日已無法前來了。」
    梅謙雙眉軒動,道:「真的?」
    萬子良沉聲道:「在下一生之中從不虛言,對兄台更是萬萬不敢相欺,但瞧在萬某薄面,將戰期再延數日。」
    梅謙竟未答話,目光卻不住在三人面上轉來轉去。
    莫不屈忍不住沉聲道:「兄台今日若定然要戰,莫不屈雖自知不敵,但也只得以平生所學,來領教領教梅大俠霸絕天下的鎖鐮秘技。」
    梅謙還是未答話,默然良久,突然冷笑一聲,道:「但方少俠方纔已來過了。」
    莫不屈、萬子良、公孫不智三人齊地大驚失色。
    公孫不智道:「梅大俠只怕……只怕是看錯了?」
    梅謙冷冷道:「在下雖不認得方少俠,但方纔還在此間那許多位朋友中卻有不少是認得方少俠的,那許多雙眼睛難道也會瞧錯?」
    萬子良等三人面面相覷,莫不屈道:「但……但寶兒明明一直在沉睡之中。」
    梅謙道:「方少俠不但來了,還送來一封書信,三位可要瞧瞧?」果然自袖中取出一封書信,三人連忙接過。
    只見書信之上,寫的竟是:
    「俠以武犯禁,干戈本屬不祥,寶玉前次數戰,非好戰也,實不得已耳,今幡然有省,誓不願再以武與天下人相見。梅君『武中達人,諒不致以此見責,則寶玉幸甚。今後綠水青山,寶玉求以詩書逍遙,不亦樂乎?
    專此上達
    梅君足下
    方寶玉拜上」
    精雅的短簡,清麗的文筆,但莫不屈等三人看完了這封書信,卻不禁為之目瞪口呆,作聲不得。莫不屈、萬子良俱是滿面焦急之色,便待搶口分說,但公孫不智卻沉住了氣,暗中將他兩人攔阻。
    梅謙緩緩道:「方少俠留下這封書信,便不發一言掉首而去,此乃人所共見之事,三位只怕也唯有相信了。」
    他的言語中,已露出逼人的鋒銳。
    公孫不智乾咳一聲,道:「武林群豪見他不戰而去,不知有何舉動?」
    梅謙冷冷道:「言語中自有些不堪入耳之處,三位不聽也罷。」
    語聲微頓,突然仰天長歎一聲,接口道:「但在下見了方少俠這封書心,頗有深感於心。我輩碌碌江湖,終日舔血刀頭,哪及他詩書逍遙來得自在?」
    公孫不智也不知他這番言語是故意諷刺還是真的有感於心,默然沉吟半晌,突然抱拳道:「多蒙相告,就此別過。」竟拉著萬、莫兩人匆匆走了。
    梅謙目送他三人身影退去,久久都未動彈。
    萬子良與莫不屈兩人雖是滿腹悶氣,滿心疑惑,但見到公孫不智神情若有所思,也只有不發一言,隨他狂奔。
    片刻間,三人俱已回到客棧,也不答話,悄悄推開寶玉房屋的窗子一看──寶玉鼻息沉沉,仍然睡得甚是安詳。
    金不畏、金祖林、魏不貪等人見到他們神情如此異樣,自要詢問,萬子良當下匆匆將經過說了。
    魏不貪動容道:「但我敢與他打賭,寶玉絕未出門一步。」若非千真萬確的事,魏不貪是萬萬不會與人打賭的。
    金不畏怒喝道:「原來那姓梅的也是個卑鄙的小人,竟造出這等事來污蔑寶兒。石老四,走!咱們去找梅謙決一死戰。」
    眾人俱是滿心激憤,公孫不智卻一把拉住了他,沉聲道:「此事怪不得梅謙。」
    金不畏大怒道:「怪不得他怪誰?莫非是寶兒夢中出去了不成?」
    公孫不智歎道:「我難道看不出這又是那惡魔所施的絕戶之計?他如此做法,只是叫天下豪傑都對寶兒存下輕視之心。他明知今日之事瞬時即將傳遍武林,到那時寶兒縱能再戰,也必要被天下人罵為反覆無常之輩……唉!千夫所指,無疾而死,那時寶玉縱有百口,亦不能辯了!」
    眾人倒抽一口涼氣,想到這惡魔此舉,已無異將寶玉前途一舉斷絕,人人心裡宛如被壓上一塊巨石。
    金不畏咬牙切齒,狠聲道:「好狠毒的惡魔!好狠毒的惡計!他究竟與寶兒有何深仇大恨?竟定要見寶兒身敗名裂才甘心!」
    公孫不智沉聲道:「那惡魔必定是個與寶兒頗為熟悉的人,是以才不但能令人改扮成寶兒的模樣,還能將寶兒的神情步法都模仿得唯妙唯肖,在那許多人的注視之下,都未露出破綻。只因此刻武林中人見過寶兒的雖有不少,但都不過是在激動之中匆匆一瞥而已,絕不會將寶兒瞧得如此清楚,更不會學得如此逼真。」這話說將出來,眾人更是聳然失色。
    眾人心裡都在暗問自己:「與寶兒頗為熟悉的人,那會是誰?」眾人此刻自己知道那四個身法奇詭的白衣人,只不過是與李英虹串通好了來做此圈套的,目的已達,自然不敗亦退,這惡魔竟能使武功如此詭異的白衣人聽命於他,身份自然非同小可。寶兒的熟人中又哪有這般人物?
    金不畏突然道:「這惡魔究竟是誰?只怕唯有寶兒還能多少猜出一些,我得去問問他。」轉過身子,便待拍門。
    公孫不智卻又拉住了他,沉聲道:「無論如何,你我此刻都萬萬不能驚動寶兒,縱要問他,待他復原醒來了再問也不遲。」
    日色漸漸西下,暮靄中炊煙四起,農夫荷鋤而歸,童子嬉笑而回,沉重的工作已了,這正是一日中生氣最最活躍的時候。但在這客棧中的小小院落裡,卻仍是一片死寂。
    夕陽的光輝漸漸黯淡,黑色漸漸溶人了天地,屋中人影也漸漸模糊,幾乎對面也難辨出面目。
    但卻無一人燃起燈來,只因此時此刻,誰也沒有接受光明的心情,只因惟有這無邊的黑暗還可以隱藏他們的焦急。
    寶玉的臥房也仍無動靜。
    萬子良、莫不屈、公孫不智、石不為……甚至連金不畏與鐵娃,俱都是石像般坐在那裡,動也不動。
    突然間,小院外傳來一陣騷動之聲,其中竟還似夾雜著金祖林的大笑、呼喊,眾人一驚,齊地奔出。
    暮靄蒼茫中,只見遠遠兩條人影一面高歌,一面大笑,互相攜抱、互相攙扶著而來。
    左面的一條人影,手裡提著根長達八尺開外、彷彿白蠟大竿般的長兵刃,右面一條人影,身上卻似掛著條亮晶晶的長練。
    萬子良凝目瞧了兩眼,面色突變,失聲道:「與金祖林同來的,莫非是『天刀』梅謙?」他看得不錯,右面的那人果然是「天刀」梅謙。
    眾人搶步迎去,但見金祖林衣衫已破爛,滿身血跡斑斑,面色雖是疲憊不堪,但目中卻閃動著興奮的光芒。
    那修潔整齊的「天刀」梅謙,此刻模樣竟也十分狼狽,衣襟已撕下一塊,披散的頭髮便用這塊衣襟緊緊束住。
    兩人胸膛猶在不住起伏,滿身酒氣醺然。兩入神情極是親密,卻又似方才經過一場激戰一般。
    眾人瞧得又驚又奇,反而問不出話來。
    金祖林卻已大笑道:「你們可知我方才哪裡去了?哈哈!你們再也猜不到的……我方才原是找梅謙拚命去了。」
    梅謙笑道:「金兄方才喝得已有幾分酒意,話也不說,便要與我拚命。在下還不敢隨意動手,但見金兄四招之間,竟在這白蠟大竿子上接連使出槍、棍、戟、鏟四路招式,我也不覺動了敵愾之心,有些手癢了。」
    金祖林道:「聞得江湖傳言『天刀』梅謙鎖鐮刀秘技,乃是天下武林中最難對付的武功之一,我本還不信,方纔這一交上手……嘿!我才真的領教了,但見他右手錘似流星,錘上五芒刺,抓、撕、鎖、打,既可傷人,還可撕鎖對方兵刃,右手月牙刀招式專走偏鋒,奇詭迅急,當真比天下各門各派的刀法都要令人頭疼。」
    他喘了口氣,搖頭笑道:「這本已夠令人難對付的了,最妙的是,他雙手之間那一段練子居然還具有抵擋進擊、鎖人兵刃、套人脖子三種妙用。他不但一件兵刃可當作三件兵刃,而且簡直就好像生著三隻手似的,這一戰之下,嘿嘿!金祖林今生今世,可再也不願與使鎖鐮刀的人交手了。」
    眾人瞧他身上斑斑血痕,自是知道他這一戰之下必定吃了不少苦頭,卻不知兩人又怎會化敵為友?
    但聞梅謙大笑道:「鎖鐮刀縱難對付,可也比不上金兄與人交手時那一股剽悍之氣。我與他由正午直戰至日落,他身上掛綵已有七處,無論換了是誰,也該鬥志全失,哪知他卻越戰越勇,那等大開大闔的招式使將出來,端的是令人驚心動魄。我平生與人交手,從未有手軟之感,但此次卻當真手軟了。」
    金祖林笑道:「你也莫給我套高帽子了,若非你屢次手下留情,我早躺—下……金祖林雖非好人,但總也知道好歹,見你住手,我怎能再打?」
    梅謙道:「我敬他是條好漢,自然要問他為何與我動手,金兄這才將有關方少俠之種種情事俱都說了出來。」
    金不畏忍不住插口道:「你可相信了?」
    梅謙道:「金兄這樣的漢子說出來的怎會是假話?我自然相信了,是以與金兄痛飲一場後,特來探訪方少俠病勢。」
    眾人聽得又驚又喜,喜動顏色。
    萬子良喟然笑道:「常言道惺惺相惜,英雄果然是重英雄的,只可惜我等眼福不佳,竟未能瞧到方纔那一場百年難遇精彩之極的大戰。」
    金不畏道:「我這就去喚寶兒出來與梅兄相見。」
    梅謙笑道:「如此著急做甚?聞得方少俠正在安歇之中,我等又何苦驚動於他?反正梅謙已知各位俱是頂天立地的漢子,待梅謙先敬各位三杯,聊表歉意,等方少俠醒來,梅謙再與他相見也不遲。」
    萬子良道:「這也有理。」
    金祖林拍手大笑道:「有理無理,也得痛飲三百杯。」
    就在這時,寶玉臥室的後窗悄悄開了一線。
    一條人影,自窗隙中滑了進來,有如游魚一般,身法當真是說不出的輕盈、說不出的靈便。
    只見這人柳腰盈盈一握,眼眸亮如明星,黑暗中雖然瞧不見她的面目,但顯見必定是個絕美的女子。
    她靜靜地站在床頭,癡癡地望著沉睡中的寶玉。她明眸中光芒雖然炯炯照人,但眼波卻又溫柔如水。
    一片朦朧的星光照入窗戶,照著她如夢般凝視著的星眸,照著她如波浪般低垂的柔髮,照著她如玉般晶瑩的面靨,也將她神情間所帶著的那種高華與智慧,映照得更煥發出逼人的光輝。她是誰?
    她身子久久未曾動彈,她目光久久未曾移動,窗外風似也停了,於是,便沒有風能撩動這靜靜的輕愁,也沒有風能吹動她輕愁般的髮絲,所有的神秘,便都靜靜地溶化在這大地無邊的沉默之中。
    終於,她伸出春蔥般的纖手,輕輕覆上了寶玉的眼簾。這雙纖纖玉手似乎有些顫抖。她口中不住低問:「猜猜我是誰?猜猜我是誰?」
    寶玉也終於自黑暗的甜夢中醒來。
    首先,他只覺鼻端飄人一股縹縹緲緲、朦朦朧朧的淡淡幽香,就彷彿是情人夢中的花香似的。
    然後,他更覺耳邊飄來一陣縹縹緲緲,朦朦朧朧的輕輕人語,又彷彿情人夢中的相思那麼銷魂而溫柔。
    「猜猜我是誰?」
    雖是輕輕的低語,雖是短短五個字,但卻已使得寶玉自肉體至靈魂俱都顫抖了起來。
    在這一剎那間,所有失去了的歡樂,所有失落的舊夢,所有幾乎已被遺忘了的往事──往事的甜密與溫馨,都似已回到他心頭──他雖已醒來,但身子卻更僵木,更不能動彈。
    低語猶在耳邊輕回:「猜猜我是誰?」
    寶玉眼巾突然湧出了淚水,晶瑩的淚水沾濕了那晶瑩的玉手,寶玉雙臼雖然被淚水覆蓋,但他卻似自淚水中望見一副圖畫──夢中的圖畫。
    一間小小的房子,房中一張青玉案,案上一隻白玉瓶,瓶裡插著幾枝正飄散著朦朧香氣的茶花。
    一個小小的女孩子,穿著件雪白的衣裳,正坐在青玉案旁,手托著香腮,瞧著瓶中茶花呆呆的出神。
    這圖畫雖已在他眼前,卻又似是那麼遙遠。
    只因這圖畫一直埋藏在他靈魂深處,他從來不敢觸動,而此刻,一剎那卻又自遙遠的靈魂深處來到他眼前。
    「猜猜我是誰?」
    寶玉眼前的圖畫,電光般閃動起來。
    瓶裡的茶花……插花人的玉手……玉手擰著他的臉……臉旁溫柔的呼吸……呼吸中的歡樂……歡樂中的辛酸……許多個不同的日子……笑……眼淚……—道劍光劃破黑暗……一代巨人在黑暗中倒下……海浪……暴風雨……狂呼……掙扎……暈迷……掀開的簾帷……簾帷中的淚與笑臉……溫柔的瘋狂……瘋狂的癡迷……癡迷的歡呼、擁抱……爭殺……惡鬥……流血……
    突然,一隻魔手攫去了瓶中的茶花,攫去了插花人。
    寶玉面上流滿冷汗,突然嘶聲呼道:「你是她!你是她!」
    手掌開始輕輕移動,拭去了寶玉面上的冷汗。
    人語更是溫柔:「好孩子,你做惡夢了麼?不要怕,我已回到你身旁,你什麼都不要怕了,永遠都不要怕了。」
    手掌移動,寶玉睜開了眼。朦朧的星光灑滿小室,浸浴著一條朦朧的人影,卻不是小公主是誰?
    兩人眼波相對,呼吸相通。
    這一剎那間似真似夢、如夢如幻──這究竟是真?是幻?是甜?是苦?他兩人自己也分不出。
    但世上又有什麼事比昔日情人的重逢更甜?·又有什麼事比夢境成真更令人狂歡激動?
    情感,本是世上最最奇妙之物,它遭遇著的波折與困難越多,它的果實便也就越是芬芳永久。
    寶玉沒有說話──他說不出話,只覺小公主溫香軟玉的身子已不知不覺依偎人他的懷中。
    漫長的別離,在這一剎那間已被遺忘,別離中所受的痛苦與辛酸,也已在這溫柔的擁抱中消失。
    寶玉想說話,突然,小公主重重地推開了他,站起身子,凝注著他,輕咬著嘴唇,輕罵道:「小賊,小壞蛋,這些日子裡,你可還在想著我?」
    寶玉笑了,忍不住笑了。
    小公主輕跺著腳道:「小賊,你笑!你笑什麼?」
    寶玉眨了眨眼睛,道:「多少年,你的脾氣還是沒有變。」
    小公主道:「我當然沒有變,變的是你。」
    寶玉又笑了笑道:「我當然變了,我已變成大人,你卻還是個孩子。」
    小公主道:「是嘛,你現在已是個大人物了,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個女子為你瘋狂,你……你怎麼還會記得我?」
    說著說著,她眼圈似已紅了,目中也泛起了淚光,突然轉過身,就要衝出去,寶玉趕緊拉住了她。
    小公主瞪起眼睛,道:「大英雄,大人物,你拉我這小孩子幹什麼?」
    寶玉柔聲笑道:「我不拉你,你也莫要走。」
    小公主咬了咬牙,回過頭,一雙大大的眼睛動也不動的望著他,望了
    半晌,輕輕道:「好,你說你這些年來時時刻刻都在想著我,做夢都在想著我,我就不走,說,說呀!」
    寶玉道:「我……我當然在想著你。」
    小公主拚命地搖頭,跺著腳道:「不行,這樣說不行,我要你像我方纔那樣說,說得一個字不錯,否則……否則我就走了,永遠不理你。」
    寶玉明知她不會走的,但不知怎的,在她面前,這倔強的少年竟似已變成個聽話的孩子。
    他的剛強,他的智慧,他自這些年來的磨練中所學得的一切,在她面前,全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的臉都有些紅了,眨了眨眼睛,低著頭,道:「這些年來,你時時刻刻都在想著我,……做夢都在想著我,你……」
    小公主跺腳道:「不對,不對,不對,一千個不對……是說你想我,呆子,不是我想你。」
    寶玉道:「但我是照你方才說的,說得一個字也不錯呀!」
    小公主咬牙道:「討厭,你,你……你裝傻……」突然撲進寶玉懷裡,勾住了他的脖子,又是一口咬了下去。
    許多年前,她已不知咬了寶玉多少次了,但在寶玉心底的感覺中,卻只覺這次她咬的已和昔日都大不相同。
    在這一剎那他只覺心神俱醉,當真是意亂情迷,即使在那「討厭」兩個字裡,也似乎有著他永遠咀嚼不完的情意。
    星光更亮,多情地照著兩條依偎的人影。
    誰都沒有說話,因為誰都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但無言的沉默在這時當真勝過千萬句言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寶玉終於道:「這些年來,你究竟遭遇到一些什麼事?告訴我……我多麼想分擔你一些憂苦,也分享你一些歡樂。」
    小公主悠悠道:「歡樂?哪有什麼歡樂?這些年來,我……你遭遇的歡樂總比我多些,還是先說你的,好麼?」
    寶玉道:「但……但我先問你的。」
    小公主仰起頭,軟語央求道:「求求你,好麼?」
    寶玉只有歎氣,道:「這些年來,我……唉!當真沒有什麼好說的,無論是清晨、黃昏還是深夜,無論在山巔、谷底還是水邊,我都一心一意在學武,苦思著自然與武道之間那息息相關、顛撲不破的道理,我要將自己一天的日子當作別人三天、五天,甚至我……」
    小公主突然又推開他,冷笑道:「我知道你一心一意只是在學武,哪裡會想我!」
    在她面前,是一句話也說錯不得的。
    寶玉苦笑,低語道:「你說,我怎會不想你?」
    小公主道:「我不信,除非你……」
    寶玉著急道:「我若騙你,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