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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忍所不能忍

這些年來,珠兒自然又有段辛酸的遭遇,但寶玉的遭遇卻更不尋常,兩人相見,自又有一番悲喜敘說。
    尤其是寶玉,見了她,那想念胡不愁、水天姬、小公主之心,便再也難以遏止,心頭當真是百感交集,紛至沓來。公孫不智雖不願他在大戰前夕心情太過激動,但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又有誰能勸阻於他?
    歐陽珠面上淚痕未乾,口中卻嬌笑道:「我一聽說江湖中出了一個了不起的少年英雄,便猜到除了寶兒外再無別人……我……我猜得果然不錯。但我卻未猜到,昔日那調皮的孩子,今日竟變成如此英俊的少年!難怪……難怪江湖中那些少年女子都要為你瘋狂了。」
    寶玉臉又不禁紅了。歐陽珠目光四顧,道:「多日以來,寶兒承各位如此照顧,賤妾先敬各位一杯。」
    金祖林喉嚨裡早巳癢癢的,聞言立即應聲道:「正該如此。」
    歐陽珠首先乾杯,金祖林跟著一飲而盡,別人也不得不跟著喝了。
    酒一入喉,眾人但覺一股暖意直下腸胃。
    金祖林更是不住大聲稱讚:「好酒!好酒!在下飲酒多年,這般醇厚的女兒紅,還是第一次喝到。」
    歐陽珠道:「這是賤妾自江南重金購來的,各位不妨多喝幾杯。寶兒,你說咱們該如何喝法?」
    方寶玉驟遇故人,心頭那歡喜之情自非言語所能形容,當下連喝三杯,公孫不智卻不禁瞧得暗暗皺眉。
    但酒席之上除了公孫不智外,人人都在為寶兒歡喜,人人俱是興高采烈,就連莫不屈、石不為都不免多喝了幾杯。
    歐陽珠道:「你可記得昔日小公主故意折磨你的模樣,忽而要你爬兩圈,忽而要你翻跟斗……」
    寶玉笑道:「怎會不記得?最缺德是她定要我哭給她看,只可憐那時我哪裡哭得出來,只有弄些水塗在臉上。」
    說著說著,他眼前似乎已記起自己昔日愁眉苦臉的被小公主捉弄時的光景,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兩人一面痛飲,一面大笑,都不覺笑出了眼淚。
    歐陽珠格格笑道:「但小公主見了那位水姑娘,卻有如孫悟空戴上了緊箍咒,一點兒法子都沒有啦!」
    寶玉大笑道:「但那水姑娘卻就是怕老鼠,你可記得……」
    他兩人談論著昔日趣事,別人也插不進口去,但見到他兩人笑得如此開心,大家也不禁都覺高興得很。
    歐陽珠忽然長長歎息一聲,道:「只可惜逝去的日子永遠也不會再來了,水姑娘、小公主她……她們也不知去了哪裡?」
    說著說著,面上歡樂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面上已流滿了眼淚。
    方寶玉幾杯酒下肚,本已對水天姬、小公主、胡不愁等人思念不已,此刻聽了她的話更是心如刀割。
    只聽他口中喃喃道:「你們在哪裡……你們在哪裡……」神情固是黯然欲絕,目中更是熱淚盈眶。
    這時他心情忽而一陣歡喜,忽而一陣悲痛,大悲大喜,交相起伏。那心緒之激動,自是可想而知。
    而無論是誰,若是在心情激動之下,喝起酒來,定要比喝水容易得多,只見他酒到杯乾,別人也難以勸阻。
    公孫不智喝的雖少,但此刻已發覺這酒入口雖溫和,但後勁之大,卻大出他意料。
    轉目四望,連莫不屈等人面上都已有了酒意。
    公孫不智心頭一凜,暗暗忖道:「莫非這歐陽夫人今夜乃是要來灌醉寶兒,好叫寶兒明日無法與她夫婿交手?」
    此念一生,他不禁立時有了警戒之心。
    哪知就在這時,歐陽珠卻已盈盈站起,笑道:「我雖想再陪你喝,但明晨你還要與人交手,我可不能讓你喝醉了,你還是好生安歇吧,明天將我那寶貝老公打得服服貼貼的,也算給我出了口氣。」
    她帶著那銀鈴般笑聲而來,此刻又帶著銀鈴般笑聲而去,眾人目送著她身影消失,心頭都似乎覺得有些惘然。
    公孫不智更在暗中慚愧:「看來我倒是錯怪她了。以她與寶兒的淵源,她又怎會在暗中來陷害寶兒?」
    第二日清晨,公孫不智被一陣嘈雜聲驚醒,但見曙色早已染白窗紙,他原該在半個時辰以前便已起來的。
    哪知別人卻比他更遲,他居然還是第一個醒來,然後莫不屈等人方自驚醒,金祖林口中猶自喃喃道:「好酒……好酒……」
    公孫不智心頭一動,脫口道:「你酒還未醒麼?」
    金祖林笑道:「這麼好的酒,我委實從未喝過,從昨夜到此刻,我酒非但未醒,酒意反似更濃了,你說……」
    他突然頓住語聲,只因此刻人人面上俱是一片慘白,而他也自這些人慘白的面容上發現一件可怕的事:「寶兒酒意若也更重了,便如何與人交手?」
    眾人面面相覷,都已發覺酒中必有古怪,不約而同,一齊衝進寶玉房裡,只見寶玉扶牆而立,竟似站不穩身子。這時牆外嘈聲已越來越大,突然,一群人擁入了院中,接著,又有人掠上牆頭,掠上屋頂。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恍眼間,便擠得水洩不通,人人面上都帶著興奮激動之色,顯見都是要來瞧瞧這百年來武林第一位少年英雄方寶玉的──而方寶玉此刻卻是四肢無力、頭疼欲裂。
    一人勁裝疾服,卓立庭院中央,身形雖不高大,但神情卻十分威猛,雙目更是顧盼自雄,炯炯發光。
    只聽他抱拳沉聲道:「在下在場中久候方少俠不至,聞得方少俠借宿此間,是以趕來候教。」
    語聲沉著,中氣充足,正是皖北武林大豪歐附天矯。
    萬子良等人俱是面色大變,公孫不智匆匆掩起了窗門,楊不怒咬牙怒罵道:「好狠毒的婦人!」
    公孫不智冷冷道:「這只能怪我等太過疏忽,怎能怪得別人?你我若是說出去,只有自取其辱。」
    莫不屈皺眉道:「但……但若不將這理由說出來……瞧寶兒如此模樣,又怎能與人交手?」
    金不畏連連頓足,楊不怒咬牙切齒,自捶胸膛。
    寶玉笑道:「我實未想到她竟……」想到自己曾經捨命救了他們,換來的卻是這般結果,心頭一陣慘然,話也無法繼續。
    只聽歐陽天矯沉聲又道:「方少俠怎的還不現身?莫非方少俠竟改變了主意,但戰書乃方少俠所下……」
    他話未說完,話聲已被一陣宏大的吼聲淹沒,四下成千成百武林豪傑口中不約而同齊聲吼道:「方寶玉……戰!方寶玉……戰……」
    吼聲越來越響,當真是聲震天地,但反來復去,吼的只是這四個字:「方寶玉,戰!」也不知吼了多少次。
    此情此景,方寶玉除了一戰之外,實已別無選擇,但此刻他若出戰,也實是必敗無疑。
    寶玉深深吸了口氣,勉強站直身子,大步走向門外。
    金不畏突然道:「寶兒,這一仗二叔代你打。」
    寶玉道:「多謝二叔好意,但此戰實非他人所能代替。」
    金不畏著急道:「你豈非去送死麼?」
    寶玉道:「明知送死,也要去的。:』
    群豪知他實別無選擇,是以誰也無法攔阻於他,一時之間,人人俱是熱血奔騰,熱淚盈眶。
    寶玉伸手推開了門戶,大步走了出去。
    他身形還未全部邁出,四下已響起一片驚天動地的歡呼聲,呼聲只有三個宇:「方寶玉……方寶玉……」
    方寶玉目光四轉,瞧著這成千成百為他歡呼的武林豪傑,那滿眶熱淚委實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他趕緊咬牙忍住,抱拳強笑道:「方寶玉在此候教。」
    歐陽天矯一雙鷹隼般的目光早已瞬也不瞬地凝注在他身上──方寶玉已一步步走下石階,走人院中。
    莫不屈等人明知他每走一步,便距離失敗與死亡更近一步──他們縱是鐵石心腸,此刻也不忍去看。
    突聽四下一陣驚呼,一陣騷動,其中還夾雜有少女的尖叫聲,原來寶玉腳下一個踉蹌,竟幾乎跌倒。
    歐陽天矯面色似也微微一變,道:「方少俠怎的了?」
    寶玉強笑道:「沒有什麼。」
    歐陽天矯上下瞧了寶玉幾眼,忍不住又道:「照方少俠今日的模樣,莫非有什麼事?」
    寶玉還未說話,鐵娃已忍不住大罵道:「兀那娘,這你明明知道,還在這裡裝什麼蒜?」
    歐陽天矯變色道:「此話怎講?」
    鐵娃大叫道:「你們莫攔我,縱然丟人,我也要說了……昨夜你老婆將我大哥灌醉了,今日你再和他動手……」這話說將起來,委實有些不堪入耳,是以公孫不智等人上當後也不肯說出,只因其中詳情一時無法解釋,也不能解釋。眾豪聽了這話,果然不等鐵娃說出,便已嘩然大亂,少女們的大叫聲更響,有的驚呼,有的笑罵:「歐陽夫人怎會跑去灌方寶玉的酒?方寶玉為何要喝?」
    歐陽天矯更是面色慘變,厲聲道:「此話當真?」
    他問這話時,目光刀一般凝注萬子良,只因江湖中人人知道,「雲夢大俠」一生中從無半字虛言。
    只聽萬子良一字字道:「當真!而且酒中還有迷藥。」
    歐陽天矯突然頓一頓足,便待轉身奔去。
    莫不屈等人見他如此模樣,竟似對昨夜之事毫不知情,心頭方自奇怪,哪知就在這剎那間……人叢中突然走出個黑衣婦人,面色蒼白如死。
    歐陽天矯見了這黑衣婦人,目眥盡裂,狠聲道:「賤人,我歐陽天矯一世英名,全被你這賤人斷送了!」
    黑衣婦人卻連望也不望他一眼,雙目直視著萬子良,目光充滿怨忿之意,嘶聲道:「血口噴人,卑鄙無恥……我便是歐陽天矯的妻子,有誰敢說我昨夜灌過方寶玉一滴酒來?」
    莫不屈、萬子良、方寶玉等人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有如一道霹靂自天而降,震得他們人人目瞪口呆,動彈不得。
    原來昨夜來的那「歐陽珠」竟非歐陽天矯的妻子,此刻站在他們面前的這歐陽夫人,他們一生中從未見過。
    金不畏訥訥道:「你……你只有這一個妻子麼?」
    寶玉慘然道:「縱然戰死,誤會還是不能解釋,侮辱還是不能洗清,只不過落得個千秋罵名。」
    楊不怒身子一震,呆在當地,只聽四下罵聲不絕:「既是武功不佳,就莫要學人裝英雄。」
    「方寶玉,俺瞧你還是回去抱孩子吧!」也不知是誰笑罵著拋了塊瓦片下來,瞬息間帽子、煙袋、荷包、碎銀、饅頭、鍋勺、破瓦、樹枝甚至靴子、布襪……幾十種奇奇怪怪的東西,俱都暴雨般擲了下來。
    寶玉仍是木然呆立,動也不動,任憑這些東西打在他身上、臉上……
    此時此刻,他目光中竟露出鋼鐵般堅強的神色。
    鐵娃雷震般大喝一聲,飛奔而出,擋在寶玉身前,怒叱道:「你們誰敢再拋,我就……我就……」回手一拳擊出!
    只聽「轟」的一聲,石階前一株巨樹竟被他一拳打為兩段,上半段枝葉橫飛,下半段連根拔起。
    群豪一來被他神力所驚,二來也罵得夠了,這才笑罵著紛紛散去,只剩下幾個癡情的少女,猶自孤零零地站在四下角落裡,癡癡地瞧著寶玉,瞧了幾眼──突然一齊掩面痛哭著飛奔而去──她們心目中的偶像已破滅,她們心裡正是充滿了深沉的悲哀、無限的失望……
    四面虛空,滿地狼藉。
    寶玉動也不動地站在這令人心碎的殘局中央,久久未曾動彈。他四側的萬子良、金祖林、莫不屈、金不畏、公孫不智、石不為、西門不弱、楊不怒甚至牛鐵娃,也都呆呆地站著,不能動彈。
    也不知過了多久,金祖林突然大喝一聲,道:「酒!酒!人生不如意,一醉解千愁。」
    呼聲未了,他已奔人廳房,那呼聲中實是充滿著憤怒之意。西門不弱聽在耳裡,目中突然流下淚來。
    公孫不智突然走到萬子良面前,恭恭敬敬叩下頭去。
    萬子良一面還禮,一面相扶,駭然道:「兄台何故如此大禮?」
    公孫不智面上有如木石般絕無絲毫表情,口中一字字道:「今日之事,連累萬大俠聲名受累,我弟兄實是百死難贖其罪。」
    萬子良黯然道:「今日之事,又怎能怪得了各位,又有誰想到奸人之毒計竟一毒至斯!」
    他長長歎息一聲,接道:「我今日才知道群情激動時竟是如此可怕,竟絲毫不與人解釋機會……那人使出此計時,想必早已將這一步算了進去,但……但她如此深謀遠慮來加害寶玉,卻又為的是什麼?」
    莫不屈沉聲道:「這些事縱然推敲出來,卻也無益。今日之後,我等何去何從,才是你我應謀之計。」
    他目光霍然凝注到寶兒身上,語聲也變得更是沉重,緩緩道:「前途日漸艱險,不知你要如何走法?」
    這句話正是每個人都想向寶兒問出來的,只因這突來的打擊委實太過巨大,委實令人不能忍受。
    他本是江湖中人人艷羨的少年英俠,頃刻之間,竟變成了人人唾棄的騙子。在明星日漸凋落的武林中,他本是一顆初升的新星,他所放射的光芒,曾有如閃電般眩亮天下人的眼目。
    然而在片刻之間,這新星的光芒便已為陰雲掩沒。
    年紀輕輕、初人江湖的寶兒,在遭受了這無情的打擊後,精神是否會頹廢?意志是否會消沉?他是否會從此沉沒?
    群眾總是十分無情,他們雖能令人迅速地成功,但毀滅卻有時來得更快。萬子良等人久歷世情,已見過不知多少有為的少年被毀滅在這種無情的波折中,方寶玉,他是否能例外?
    只見寶玉目光堅定地凝注著遠方燦爛的朝陽,深深吸了口氣,沉聲道:「道路縱艱險,但卻阻止不了決心的腳步。」
    萬子良、金祖林等人目光齊地一閃,莫不屈大聲道:「如此說來,這條路你還要走下去?」
    寶玉道:「有去無回,義無反顧。」
    他面容雖有些憔悴,喉音雖有些嘶啞,但這八個字說將出來,卻當真有如金鐘玉鼓,足可聲震天地。
    萬子良等人精神不覺齊地為之一振,就連那冷如冰雪、堅如鐵石的石不為都已喜動顏色。
    萬子良喃喃道:「好!……好!不想這足以令人灰心的打擊,竟未能將你擊倒,若換了我,只怕……唉!」
    楊不怒滿面赤紅,動容道:「若換了我被人如此誤解,我……我只怕早已要發瘋了。」
    公孫不智微微地歎息道:「被人誤會,被人污辱,委實是最最不能忍受之事,寶兒,你……你委實是個超人,你武功縱能冠絕天下,三叔還未見服你,但你身經此變還能不倒,三叔真真服了你了。」
    寶玉垂首道:「多謝三叔誇獎,但……但此事小侄既已決心要做,除非小侄真的被人擊倒,否則任何人也休想令小侄退縮。」
    金不畏突然大聲道:「好!咱們這就去找歐陽天矯。」
    寶玉道:「此刻不能去的。」
    金不畏道:「那……那該等到何時?」
    寶玉道:「烏雲終會散去,誤會終必消失,到了那一日,小侄自當再與歐陽天矯作一決戰。」
    他浯聲中充滿了堅強的意志,也充滿了不變的信心,這分堅定與信心,便造成了他那對任何事都無所畏懼的勇氣。
    金不畏仰天大呼道:「好!好孩子,看在老天的份上,好好地幹吧!到了那一日,也好叫我出一出今日這口悶氣。」
    金陵,六朝金粉所在,長江鍾山,龍蟠虎踞,自古以來,便是文采風流、英雄輩出之地。
    金陵城,「風雨神鷹」英鐵翎獨據鍾山,名震天下,掌中一雙「風青無雙混元牌」,乃天下英雄聞名色變的一十三種外門兵刃之一。英鐵翎「飛鷹一百三十式」走南闖北,所向無敵。
    英鐵翎長身玉立,身手矯健如鷹,慷慨好友,「飛鷹堂」上,座上豪客常滿,樽中美酒不空。
    清晨,英鐵翎已卓立堂前,一身褐衣,乾淨利落,二十餘條江湖好漢相隨在旁,突有一人道:「英兄真的要去?」
    英鐵翎微微笑道:「我若不去,豈非怕了他?」
    那人面上滿帶不屑輕蔑之色,搖頭笑道:「此刻誰不知道,姓方的那廝不過是個騙子而已,怎配與英兄動手?」
    英鐵翎微笑道:「要那騙子嘗嘗我風雨雙牌的滋味,又有何不好!」群豪哄然大笑,一行人蜂擁而出。
    他們還遠在數十丈外,卓立在玄武湖的萬子良、金祖林、七大弟子與方寶玉,便已見到他們來了。
    寶玉面色仍蒼白得可怕。
    萬子良雙眉微皺,關切地凝注著他,終於忍不住輕輕問道:「寶兒,今日你真的能戰麼?」
    寶兒微微一笑,代替了回答。
    微風中已傳來人們的譏諷與訕笑之聲。
    萬子良等人心頭的憂慮與沉重,都已不可掩飾地在面上顯露出來,人人心中都在暗問:「寶兒今日真的能戰麼?」
    朝陽之下,已可看見英鐵翎健步而來。
    他面上容光煥發,腳步輕靈而矯健,看來渾身都充滿了活力,充滿了鬥志,充滿了必勝的信心。
    相形之下,寶玉面色更顯得蒼白。這時就連萬子良等人都已對他失去了信心,何況別人?
    他扶正身後木劍,緩步迎了過去,陽光將他的身影長長地拖在地上,看來是那麼消沉,那麼孤獨……
    所有精神的支援此刻都已離他而去,所有的歡呼與愛戴,此刻都已變作了輕蔑與訕笑。
    四面雖然人頭擁擠,但寶玉卻實是完全孤獨的,朝陽雖然照耀滿天,他看來卻是說不出的寒冷。
    英鐵翎只向萬子良微一抱拳,只因其餘的他根本未看在眼裡,他甚至瞧也未瞧寶玉一眼,便朗聲道:「方寶玉就是你麼?」
    寶玉忍受了他的無禮,沉聲道:「正是。」
    英鐵翎一笑,道:「好廣手微一拍,轉身道:「看牌。」
    一條勁裝大漢,捧來了他威震江湖的「風雨雙牌」,沉重的鐵牌在陽光下閃爍著懾人的光彩。
    英鐵翎反身提牌,雙臂一震,但聞「嗆」的一聲龍吟響徹霄漢,湖上金波閃動,似乎連湖底的游魚都已被驚起。
    群豪哄然為他喝起彩來。
    英鐵翎微微一笑,目光睥睨,輕叱道:「方寶玉,放馬過來。」
    寶玉深深吸了口氣,腳步還未抬起,四下已響起一片訕笑譏嘲之聲,也不知是誰大聲嚷道:「方寶玉,今日你可喝醉酒了麼?」
    於是,四下笑聲更響,方寶玉便在此等難堪的笑聲中跨出了腳步,面對著意氣飛揚的英鐵翎。
    公孫不智悄悄拉過了萬子良,低語道:「今日之戰,英鐵翎絕不會點到為止,寶兒若是現出敗象,但望萬大俠攔住英鐵翎的殺手。」
    萬子良黯然點了點頭,卻又輕歎道:「但寶兒的武功,其實用不著……」
    公孫不智截口道:「不錯,寶兒的武功,本用不著你我擔心,但在今日此等情況之下……唉!他心神怎能不受影響?」
    萬子良聽著四下的訕笑聲,神色更是黯然,喃喃道:「不錯,我若被人如此訕笑,武功只怕連五成都無法施展得出,又何況是他……何況是他……」
    要知寶兒武功本以「心」為主,心神一亂,他又怎麼還能自對方招式中窺出破綻?他又怎麼還能施展出妙參天機的一劍?
    何況精神、鬥志、信心更是高手相爭時致勝的要素,在這方面,寶玉無疑早已大落下風。
    只見寶玉面上毫無表情,既無頹傷之態,亦無悲憤之容。他只是緩緩反腕拔出木劍,沉聲道:「請。」
    英鐵翎大喝道:「好,來吧!」雙牌又是一震,左右反擊而出。
    他這一雙「風雨雙牌」不但招式詭異,功用奇巧,而且威猛霸道已極,重量決不在天下任何兵刃之下。
    只見他雙牌乍出,已有一股強勁的風聲激盪而來,一招未了,後著已綿綿而至,如急風,如驟雨,懾人魂魄。
    四下彩聲如雷,漫天牌影繽紛,方寶玉平劍當胸,澄心靜志,腳下飄飄移動,已避過十餘招之多。
    「風雨神鷹」英鐵翎戰意方生,鬥志正濃,口中輕歎一聲,「飛鷹一百三十式」源源施出。
    顧名思義,他這「風雨雙牌」招式自是以威猛迅速見長,此番招式施展開來,那一股風雨雷霆之威確是令人難當。
    寶玉仍是以守為攻,並未反擊,只是他那一雙澄明如湖水的眼睛,從未放過英鐵翎任何一招的變化。
    但見英鐵翎左牌屬風,忽而如狂風過地,威可拔樹,忽而如微風拂柳,輕柔曼妙,變幻無窮。
    他右牌自是屬雨,忽而如暴雨傾盆,招式奇密奇急,忽而又如微雨淅瀝,風牌攻出三招,這雨牌還未施出一式。
    天下武林豪傑使用上等「雙兵刃」,俱有一子一母、一雄一雌,或是以左手兵刃為主,右手兵刃為輔,或是以右手兵刃為主,左手兵刃為輔,王大娘、魚傳甲等人俱是如此。
    但此刻英鐵翎這「風雨雙牌」卻一反常規。他有時雖以風牌為主,雨牌為輔,有時卻又以雨牌為主,風牌為輔,招式之變化,固是令人不可捉摸,輕重的分別,更是令人無法拿捏。
    四下彩聲更響,群豪紛紛笑喝道:「方寶玉,你既然不敢還手,還是乖乖地認輸吧!莫非你那日酒醉到此刻還未醒麼?」
    這喧嚷與嘲罵竟已使寶玉澄明的眼神露出一絲紊亂之色,萬子良等人瞧在眼裡,心情更是沉重。
    莫不屈黯然道:「這風雨雙牌招式果然不同凡響,若要自他此等招式之中尋出空隙破綻,只怕……」苦歎一聲,住口不語。
    萬子良道:「江湖中早有傳言,這『風雨神鷹』英鐵翎,乃是泰山之會四十高手中奪標呼聲最高之一人。」
    金祖林道:「聞得此人這一雙『風雨雙牌』不但招式霸道,其中還另藏有幾種令人防不勝防的變化。」
    萬子良沉聲道:「我雖也不知他這些變化究竟如何,但『風雨雙牌』能在天下最具威名之一十三種外門兵刃中列名第四,牌中所藏之變化自是非同小可。」他雙手俱都藏在袖中,顯然正在隨時準備出手阻止英鐵翎的殺手。
    此刻人人心中對寶玉戰勝的把握已更覺渺茫。
    石不為面沉如水,楊不怒目光赤紅,金不畏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魏不貪額角之上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鐵娃以拳擊掌,打得「吧吧」作響,他心情正如石不為等人一樣,只等著方寶玉一劍刺穿英鐵翎的雙牌。
    但,寶玉仍未出手。
    他並非不願出手,實是不能出手。
    他澄明的心志突然有了空前未有的紊亂與不安。在這種武林高手生死存亡繫於一線的激烈搏鬥中,紊亂與不安正是不可補救的致命傷!方寶玉只覺眼前這狂風驟雨般的牌影已與四下的譏嘲訕笑交織成一面絕無疏漏的巨網,將他靈魂與智慧都束縛了起來,一重重束縛了起來。
    他怎能出手?怎能出手?
    但四下的喧嚷更響,人人都在逼視著他出手。
    「風雨神鷹」英鐵翎鬥志更是高昂,招式更是凌厲。
    莫不屈等人額角之上已沁出汗珠──大家都已隱隱覺出,方寶玉今日這一戰實已凶多吉少。
    朝陽漸升漸高,四面人聲波濤般謾罵道:「不敢出手的是膿包……膿包……」
    突然間,方寶玉平平一劍削出。
    在這一瞬間,莫不屈等人固然似乎連心臟都停止了跳動,別的人嘴角也不禁起了一陣抽縮。
    喝嚷笑罵頓住。
    只見這一劍劍勢輕盈,遊走自如,眼見已將穿過英鐵翎那狂風驟雨般的滿天繽紛牌影。
    但,「勃」的一聲輕響,木劍卻刺著了鐵牌。
    方寶玉終於還是把握不住那稍縱即逝的空隙,他劍尖有了一厘偏差,這一厘偏差便成了不可饒恕的錯誤。
    英鐵翎輕叱一聲,鐵牌一揮,木劍「喀」的折為兩段。
    方寶玉連退七步,手中木劍已只剩下半截。
    四下轟然大喝起來:「方寶玉,你輸了,還不認輸!」
    方寶玉手掌一垂,鐵娃突然大喝道:「大哥,你還未輸,誰說你輸了?再打!」
    霹靂般的呼聲,頓時將四面呼聲都壓了下去。
    方寶玉精神一震,英鐵翎縱聲狂笑,道:「原來你這一劍也不過如此。」揮牌再攻,這一次他精神更是振奮,招式更是猛烈。
    群豪大嚷道:「方寶玉,你明明輸了,竟敢還不認輸麼?簡直是個無恥之徒。」這其中有兩人叫得最響。
    鐵娃突然踏開大步,三腳兩步,便已衝到那叫得最響的兩人面前,那兩人見到這鐵塔般的大漢衝來,不禁也有些慌了,口中卻仍抗聲道:「你要做甚?」
    牛鐵娃怒道:「要你閉住這張鳥嘴!」
    怒喝聲中,突然伸出手來,向這兩人抓了過去。
    那兩人大驚之下揮拳反擊,哪知鐵娃手腳看來雖笨,但不知怎的一來,竟已將這兩人提起。
    群豪都知道這兩人武功不弱,哪知在這大漢面前卻有如吃奶的孩子遇著大人似的,被人凌空提起,竟連掙扎都無法掙扎。
    鐵娃將兩人高舉過頂,在眾人面前走了一圈,大聲道:「閉住嘴乖乖地瞧著,我大哥真的敗了,你們再鬼叫也不遲。」群豪又驚又駭,哪裡還敢多口。
    莫不屈等人實也未想到這蠢漢竟也能施出那般巧妙的招式,雖有些奇怪,自然更是歡喜。
    靜寂之中,只剩下英鐵翎雙牌風聲呼嘯作響,方寶玉滯澀的身形卻已漸漸流動自如。
    萬子良等百戰老手已發覺英鐵翎招式雖更凌厲,但神情間卻已顯得有些不耐,似乎急著要將寶玉制服。
    公孫不智沉聲道:「英鐵翎只怕已將施出殺手!」
    話猶未了,英鐵翎突然長嘯一聲,沖天而起!
    只見他身形有如神鷹翱翔,雙牌有如神鷹巨翅,突然,兩面鐵牌裂成四面,四面鐵牌脫手飛出!
    原來他這風雨鐵牌柄中竟有機簧,可隨意伸縮,此刻四個方向凌空擊下!
    方寶玉身前身後、身左身右周圓五丈方圓之中,俱已被他鐵牌籠罩,英鐵翎這一擊之威竟較崑崙飛龍式猶勝幾分。
    莫不屈等人失色驚呼,群豪再也忍不住放聲喝起彩來,風雨神鷹這一招殺手,果然足以威鎮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