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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高歌別紅塵

王半俠厲喝一聲,雙臂暴起,但瞧了周方一眼,暴起的雙臂生生停在半空,再也不敢遞去。
    周方冷冷道:「看在你師父之面,饒你一命,滾吧!」
    王半俠面如死灰,倒退三步,突然凌空一個翻身,穿窗而出。他做偽
    半世辛苦博來的聲名,從此化為流水。
    王大娘望著他穿窗而去的身影,突然生笑道:「好,好,你又棄我而去了,好……好……」劈手奪過她身側少女腰間一柄匕首,往自己胸口猛地插了下去,少女們嘶聲嬌呼,眼見已將血光崩現。
    哪知就在這剎那間,丁老夫人掌中懷杖已凌空飛來,擊落了王大娘手裡的匕首。王大娘嘶聲道:「誰要你救我,我不想活了!」
    丁老夫人緩緩道:「王半俠三番兩次不念恩情,在危急時將你置之不顧,這口氣你忍得下麼?」
    王大娘怔了一怔,目光中滿是怨忿之色。
    周方揮手道:「我也饒了你,去吧!」
    丁老夫人道:「莫忘了將你害成這般模樣的人,不是別人,乃是你老公!」
    王大娘仰天長嘯一聲,反手摑了她身旁少女們十幾個耳光,厲聲道:「走!走!」少女們粉靨已被打得紅腫,忍住眼?目,匆匆抬起軟椅,奪路下樓。樓梯口的丐幫弟子瞧見王大娘披頭散髮、凶神惡煞的模樣,竟無一人敢加攔阻。
    丁老夫人長身而起,徐徐走到周方面前,襝衽拜倒,道:「賤妾多年未見前輩之面,不想前輩猶自健在人間。」
    周方道:「雖生猶死,雖死亦生,只不過遊戲人間而已。昔日之我,已非今日之我了,相記不如忘去的好。」
    萬大俠搶步過來,撲地而拜,恭聲道:「此番若非老前輩現身,晚輩只有眼見奸人計謀得逞,晚輩實是感激。」
    周方微微一笑,截口道:「你莫感激我,你該感激他才是。」伸手一指寶兒:「若非這孩子逼我,我也不會現身。」 
    萬大俠垂首道:「但望老前輩此次現身之後,以無邊降魔之力,鎮懾江湖群小,莫再隱跡世外了。」
    周方道:「這個……」
    突聽一陣喧嚷之聲自樓下傳了上來,站在窗口邊的,忍不住探首向下瞧了過去,只見黃鶴樓下近江岸處已閃起一片刀光劍影!
    本自擠在黃鶴樓前的武林豪士,此刻已自江岸邊湧了過去。人叢間議論紛紛,隱約可聽出說的是:「鐵金刀與韓一鉤,可真是死冤家活對頭,兩人一見面,還未說到三句話,便動起手來!」
    「多年未見韓一鉤施展武功,不想他蟠龍缽法更是洗練了……嗯,鐵金刀臥虎刀法也不弱,這一戰勝負之數端的難料,只是鐵金刀臥薪嘗膽多年,又自五色帆船學會了幾招,想必已非昔日吳下阿蒙,這一戰我博他勝!」
    「你瞧著吧,韓一鉤又何嘗沒有壓箱底的絕活兒!」
    樓上群豪,本雖都在注目著周方,但此刻情不自禁又被這一場武林中最令人矚目之大戰吸引了過去,擁在窗口,遙遙相望。惟有丁老夫人與萬大俠卻仍守候在周方身側,周方笑道:「這一戰雙方都已準備多年,想必精彩得很,你我若是不瞧上一瞧,豈非遺憾?」
    寶兒一心想自金祖林口中打聽他爺爺消息,但金祖林一心卻在他愛妻身上,不住柔聲呼喚:「蘭兒,怕什麼?醒來呀!」
    寶兒叫了他十幾聲:「金大叔,金大俠,金大哥!」
    他什麼稱呼都叫出來了,金祖林卻連一句也未聽到。
    寶兒歎了口氣,轉目望見周方也已去到窗前觀戰,便也跟了過去,只見刀光劍影中跳動著一黑一白兩條人影。
    鐵金刀仍是一身黑衣勁裝,韓一鉤卻是通體潔白如雪。鐵金刀身材魁偉高大,韓一鉤卻是瘦骨嶙峋。
    寶兒暗笑忖道:「這兩人連長相看來,都似天生的對頭剋星,武功更是一陰一陽,一柔一剛,難怪兩人如此不能相容。」
    兩人以快打快,身法俱是迅急無倫。
    片刻之間,兩人已拆了百餘招之多。寶兒目光凝注,顯然又在留意著兩人招式之變化,嘴角不時露出笑容,顯然頗有會心。
    昔日他觀人惡戰,雖然也會驚心動魄,但只覺那不過僅是流血拚命的殘酷勾當,而此刻他已能看出雙方招式間每一個精微的變化,便覺武道之中實也含蘊著極為深奧的學問,這正如不知棋道之人,觀人棋戲,必覺索然無味,但他如知棋道,自身邊也會在不知不覺間沉浸於那艱辛的佈局,神奇的變化中,為出人意表之妙手撫掌稱快,為大意疏忽之漏著搖頭歎息,因而出身,因而忘倦。
    這其中差異之微妙,亦存乎一心之間。
    忽聽一人大呼道:「韓一鉤!使那一鉤!」
    呼聲方起,已有幾人從旁附和,轉瞬間響應之人便越來越多,但聞人叢間響起一陣怒濤般的呼喝。
    「韓一鉤……使那一鉤……韓一鉤……使那一鉤……」
    這些人身在局外,坐山觀虎鬥,對對方誰勝誰負都不關心,自希望韓一鉤快些使出那一鉤來,再瞧瞧鐵金刀就經學了些什麼驚人的招式來破解於他,更不管這震耳的呼聲是否會影響作戰者之心境。
    但呼聲雖越來越響,韓一鉤那一鉤卻遲遲不曾使用。
    包兒方自暗暗歎息這群人的自私,忽覺一隻手掌拉住他的腕子,將他自人叢中拉了出去,別人正看得出神,也未在意。
    拉他的人卻是周方,悄聲道:「喚過鐵娃,快走。」
    寶兒眼睛又圓了,吃驚道:「走?」
    周方道:「不錯,莫非你也想看那一鉤,不捨得走?」
    寶兒微笑道:「我早知道那一鉤今日是瞧不到的。韓一鉤明知鐵金刀已自紫衣侯處學得破解那一鉤的招式,今日若再使出那一鉤來,豈非呆子……那一鉤今日確是看不到的了。」
    周方頷首笑道:「好孩子,越來越聰明了。既是如此,快走,此刻也莫問我為什麼,走了再說。」
    寶兒雖是滿腹狐疑,但已對周方完全信服,當下拉了鐵娃,以指封唇,要他噤聲。鐵娃嘴巴張開,瞧見他手勢,立刻將聲音嚥了回去。
    人群俱在窗口觀戰,樓梯口空無一人,他們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下了樓,自後門溜了出去。
    寶兒心裡還在奇怪:「周老爺子不拉鐵娃,卻叫我拉,想必是知道鐵娃只聽我一個人的話,我要他不響他便不響。周老爺子若是自己去拉,鐵娃必定要問,他那大喉嚨一開口,必定就會驚動別人……周老爺子這種小地方卻計算得如此精密,顯見是決心走。但為了什麼他非走不可呢?」
    三個人大步而行,一直走人武昌城鎮,鐵娃終於問了:「那邊恁地熱鬧,咱們為什麼要走,你可知道?」
    寶兒道:「方纔我也在奇怪,此刻我卻想通了,老爺子你想必是怕被萬大俠他們拉住不能脫身,是以便溜了?」
    周方道:「你可知我為何不願被人拉住?」
    寶兒道:「這……」
    周方歎道:「我只怕王半俠與王大娘去而復返,也怕金河王那廝聞訊趕來,更怕別人看出我武功已失,有此三怕,自然要走。」
    寶兒大奇道:「老爺子你……你武功……」
    周方道:「別人聽我那一聲大喝,必當我內力更勝往昔。今日若有那『踏雪無痕』李英虹在此,更會說是如此,只因那日天風水塘一戰中我曾以『傳音入密』之術助他一臂之力,他也已隱約猜出……其實,唉!我武功早已散去,雖經多年苦練,也不過只能將內力提聚於一時,連一聲大喝過後我都已舉手無力,如何能與別人動手?方才王半俠若非懾於我昔日之威,只怕我此刻已在黃鶴樓頭喪命了!」
    寶兒聽得目瞪口呆,心裡卻有說不出的難受,過了半晌,方自黯然道:「如此說來,是寶兒害了你老人家。寶兒若不逼你老人家自露身份,江湖中誰也不會猜到今日的武林騙徒便是昔日的天下第一高手!」
    哪知周方卻自仰天大笑,道:「十多年來,我今日方做了件大快人心之事,多年之積鬱至今方得一暢,你為我難受什麼?」
    寶兒歉然道:「但……但從今以後,你老人家卻又要時時刻刻來提防仇家之追蹤,豈非都是寶兒害的?」
    周方仰天大笑道:「我若真要藏身,又有誰能找得到我?」
    寶兒見他這般豪氣,也不覺開心起來,道:「無論你老人家去哪裡,鐵娃與寶兒都在一旁陪著,為你老人家消愁解悶。你老人家若是閒著,便可將冠絕古今的劍道傳授給寶兒,寶兒七年後便可將那白衣人打回大海
    去!」
    周方微笑道:「小鬼,你怎麼知我定會傳你劍道?」
    寶兒眨了眨眼睛,緩緩道:「我見了紫衣侯爺留給我的密柬,本覺奇怪,且因那密柬上根本一個字也沒有,只畫了無數個圈圈,就算是神仙,也猜不出這些圈圈是什麼呀,又叫我如何去找?」
    周方道:「難道你此刻已猜出了不成?」
    寶兒微微笑道:「如口今我已知道,那密柬不過只是用來安紫衣侯爺心的。你老人家化身紅塵行,時時刻刻都在留意著侯爺的動靜,無論何時,侯爺要人去找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必定會先去找他的,是以寶兒雖找不著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卻找著了寶兒。密柬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圈圈,不正可解說做『化身紅塵中,非君能揣度,且人紅塵行,自有團圓處』……」
    周方拍掌道:「好個聰明的孩子,世人只怕再也沒有第二個了……唉!我若非要等個像你這麼樣的孩子來傳我無窮無極之劍意劍道,此生又有何惜,我為何要躲躲藏藏逃避別人追蹤?」
    寶兒見他又將說得傷感起來,忙打岔道:「我雖不笨,但世上比我聰明的孩子尚真不知道有多少,譬如……譬如……那小公主……」忽然想起小公主已落魔掌,生死難卜,自己反不覺先自傷感起來。
    鐵娃大聲道:「鐵娃雖笨,跟著大哥,不知不覺已染了些聰明氣,老爺子你也肯傳給鐵娃些武功麼?鐵娃不貪多,只學幾招就夠了。」
    周方撫掌大笑道:「好,從今之後,我等不妨暫別紅塵,等你兩人武功練成,再來與江湖兒輩周旋周旋。」
    寶兒精神一振,抬頭道:「咱們往哪兒走?」
    周方道:「天地之間,四海之內,何處不可去得……」忽然仰天長嘯,拍掌作歌,歌道:「揮手別紅塵,且去雲端坐,探手摘天星,莫教星兒墮……星光為我燈,穹蒼為我廬,但使心常明,自可通劍道……劍道理無極,此心亦無極,心劍而合一,一劍掃群魔!」
    歌聲嘹亮,直衝雲霄!
    路上行人,不禁都為之側目,但周方卻已拉著寶兒與鐵娃擠過人群,穿人小巷,走得不見了,唯有那歌聲餘韻還繚繞在人們耳邊……
    暮來朝去,朝朝暮暮,逝如流水。
    燕子飛來又飛去,桃花謝了又重開,時序之變遷,在寂寞失意者眼中看來雖慢,但在歡樂得意者眼中卻有如白駒過隙,轉眼便過。天闊白雲高,群雁競南飛,正是一年容易又秋風,不知不覺又到了荷枯菊老、驢肥鶴瘦的深秋季節,距離黃鶴樓一會,竟已有五年多了。
    五年多的時間裡,江湖人事之遷轉,武林豪傑之升沉,正是千變萬化,縱有太史之筆,只怕也難敘說得清。
    鐵金刀與韓一鉤在黃鶴樓下、長江岸邊之一戰,竟是不分勝負,只因果然不出寶兒所料,韓一鉤終於未曾使出那一鉤來,從此之後,鐵金刀與韓一鉤竟雙雙失蹤,他兩人此後是否還曾再戰,江湖間千萬豪傑竟無一人知道。
    丐幫幫主之位仍虛懸,由葉冷代攝幫務,只因江湖豪傑誰也不敢挑這副重擔,而昔日的幫主諸葛通仍是下落不明。
    長江之上,不時有褸衣散發之丐幫子弟往來,尋找他們諸葛幫主的蹤跡。他們每一次經過江流下游一個小小山坡時,都可望見山坡上並肩卓立著兩個青衣女子,她們的髮絲在江風中飄散,她們的衣袂在江風中飛舞,襯著蒼穹白雲、江上煙水,望之當真有如遠離紅塵的天上仙子。
    但她們的目光卻是寂寞而幽怨的,只是癡癡地遙視著煙水深處,仍是在期待著遠人之歸來……
    於是丐幫子弟便會在暗中竊竊私語:「聞說左面那女子,便是昔日稱雄江上的『天風幫』幫主姜風。」
    「唉!人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這話可一點也不錯。瞧她今日的寂寞,又有誰會想得到她昔日竟是那般的威風。」
    但他們卻不知姜風與鐵蘭今日雖然寂寞,但心境卻是寧靜的,只因他們深知寶兒與鐵娃終有一日必將歸來。
    而這時,距白衣人重來之日已越來越近了!
    每過一年,江湖中人的心情便緊張一分,只因這一戰非但關係著武林豪傑之鮮血生命,還關係著整個武林的名譽。江湖豪傑們將鮮血生命看得雖輕,但「名譽」在他們心目中卻是重逾泰山的。
    丁老夫人柳依人並未料中,這五年多江湖並未大亂,只因無論上下兩輩、黑白兩道英雄都在勤練著武功,準備在白衣人重來之日奮起為整個武林的聲名一戰!雖致拋頭顱、灑熱血,亦在所不惜。可惜的是,五年多來武林中並未出現一顆明星。
    江湖後起一輩高手中,武功高強之輩雖有不少,但若令他們與昔日的紫衣侯相比,仍是差得太遠了,又怎能與白衣人爭鋒?
    老一輩人中,「雲夢大俠」萬子良聲譽雖日隆,但武功並無進境,只因他管的事委實太多,哪有功夫練武?
    但環顧武林,武功能勝過萬大俠的,還是不多。
    於是,老去的英雄們只有將滿腔希望消極地寄托在一個虛無縹緲、幾乎近於神話的傳說裡。
    這近年來江湖中已越傳越廣的神話說的是:紫衣侯並未死,他仍然逍遙在海上,等著白衣人再戰!
    只因遠越重洋的海客們曾經有一次在夕陽餘暉中瞥見了那昔日威鎮天下的五色帆船影。
    雖然,等到他們追蹤時那船影已神秘地失蹤,江湖中也再無一人見到,但那些目光敏銳的海客卻發誓說確曾在海天深處瞧見那艘威鎮四海的名船──紫衣侯猶在人間的傳說,便因此喧騰江湖。
    這傳說確是美麗動人,老去的英雄們每當意興蕭索時,都會忍不住將這傳說說了一遍再說一遍……
    只因唯有這樣,他們痛苦的心境才能平靜,他們灰色的人生才有希望,他們飽經憂患的面容上才會泛出笑容。
    但少年英雄們左耳裡聽到這些傳說,立時轉自右耳拋了出去,他們的熱血奔騰,他們有他們自己的打算。
    洛陽、開封、金陵、北京、蘇州,從南到北,幾乎每一個名城裡都興起了一個膽比地大、心有天高的少年英豪,他們死也不信自己的武功勝不了那白衣人。每一人都在躍躍欲試,要爭那第一個與白衣人交手的榮譽,彷彿生怕自己若是落敗了便永遠再無機會與白衣人交手。
    老年英雄們瞧著這些初生虎子,唯有搖頭歎息。他們雖也曾諄諄告誡:「你們若與白衣人交手,只是枉送性命而已……你們的雄心雖是可嘉,但又何苦要爭那第一個交手的榮譽?如此相爭之下,白衣人還未來,你們都已先自相殘殺起來,這豈非愚不可及!」
    但少年英雄不過將這些話當做耳邊風而已。他們已在暗中計議,要在臘月初八那一日,各攜臘粥,齊上泰山巔,要在這天下第一山的峰頭比一比武功,看看彼此間究竟是誰高誰低,看看究竟是誰能爭得第一個與白衣人交手的榮譽。
    老年英雄們明知這些血性方剛的少年人一戰之下勢必又將血洗泰山,但卻又無法加以阻攔。
    眼見重陽已過,臘八就在眼前了……
    就在這時,武林中又出了一件激勵人心的大事:
    少林、武當、峨嵋、點蒼、崆峒、華山、淮陽這七大劍派的當代掌門人,於九九重陽之日同時昭示天下武林,要派遣門下一大弟子出山,參與有關與白衣人交戰之事,自也要參與泰山之會。
    這七大門派派遣門下弟子出山本極尋常,每一門派每一年中都不知要派出多少個弟子,卻也從未有昭示天下武林之舉,如今這七大門派之掌門人竟如此鄭重其事,顯見此番派出的七大弟子必非一般弟子可比,武林群豪自都不禁為之側目,要打聽這七大弟子究竟是何等角色。
    這時「雲夢大俠」萬子良卻已接得少林當代掌門無相大師的飛騎傳書,這封書信正也是針對著江湖中之疑惑而發。
    無相大師寫得好一手雲飛小楷,他寫的是:
    萬君足下:
    久懷風儀,恨未識荊。此番我七派派遣門徒之舉,實異尋常,江湖友朋,難免驚奇。此中曲折,唯因此七徒昔日本為「清平劍客」門下弟子,素習內家正宗,頗有根基,「清平劍客」與東海白衣客戰後,抱恨別絕紅塵,卻轉介此七徒,分別投入我七派門下。
    五年來此七人發憤之強,修為之苦,實非他人所能夢想,早已浸浸然有青出於藍之勢,值此江湖動盪、東海白衣人又將捲土重來之際,老衲與武當「妙道長」、峨嵋「絕塵大師」等寺師書信往來商議,決計令此七人代表我七派與東海白衣人決一勝負。老衲耄矣,恨不能參與此武林盛事,更恨不能為江湖同道一盡綿薄。所幸弟子不屈已盡得老衲之傳,武功實不在老衲之下。
    萬大俠主持江湖正義,領袖武林群豪,茲謹將此七人姓名列於信左,望足下多加栽培,是所至幸!
    無相頓首
    書信雖簡略,卻明白地敘出一切,然後,便是那七名弟子之姓名:
    武當公孫不智 
    峨嵋金不畏
    點蒼石不為 
    崆峒魏不貪
    華山西門不弱 
    淮陽楊不怒
    少林莫不屈
    這封書信雖只有萬子良萬大俠與五七好友曾經目睹,但一傳十、十傳百。未及半月便傳遍了整個江湖。
    少林無相大師好參禪機,自不著意武功修為,但在武林中德望之隆,亦絲毫未因他武功不高而有影響。
    無相大師從來不涉江湖恩怨,更不輕言,說出的話自是一言九鼎,此番他書信中竟連連稱讚這七人「發憤圖強……青出於藍……」端的是從來未有之事,由此可想這七人絕非泛泛之輩,至於武功之強、立身之正,自更不在話下,否則怎能代表這名重天下武林之七大門派?要知七大門派威信之樹立俱非一朝一夕之功,其間不知經歷多少流血風波、艱難困苦,如今竟將辛苦得來之威名信譽全部交託於一個少年弟子的肩上,這自是非同小可之事!
    江湖中本乏高手,至此人心方自為之一震。重陽過後,這七人實已隱然而成天下人心之所寄,江湖中成千成萬的豪傑都已將他七人視為擎天玉柱、鎮海磐石。有些心高氣傲的少年英雄心裡難免有些不服,但也都恨不能立時便一瞻他七人風采,瞧瞧他們究竟有何手段。
    而這時,他七人已悄然來到「雲夢大俠」萬子良的居處。
    銅官山西南一片綿密的叢林廣被百里,林樹多屬松柏梧桐之屬,是以雖在深秋,仍是青翠茂密,濃蔭如帷。
    綿密的叢林,外觀似乎內無人跡,但走到近前,便可聽到有一陣陣馬嘶、人語自林中傳了出來。
    再往前行,便可看到林旁一方石碑,上面寫道:「金氏林地,世代相傳,子孫寶之,外姓止步。」
    薄暮時分,卻有一行人來到密林外,微一逡巡,便揚長穿林而人,一條青衣大漢當先而行,正是「雲夢大俠」萬子良!
    另外的七人有高有矮、有僧有俗,七人魚貫而行,次序絕不混亂,神情間彷彿頗為親密,又彷彿頗為生疏。七人俱是垂首而行,默然無語,眉宇之間卻俱都帶著濃重的憂鬱焦切之色。
    人林不深,便可隱約看到這密林之中竟有無數棟精巧的房舍建造在林木掩映間,或是卓然而立,或是三五相依,或是竹籬為隔,或有流水繞屋,小橋低回,紅欄綠板,蒼麟鶴骨,橫柯紺葉,顯得說不出的清幽絕俗。
    但八人顯然俱都是無心賞景,只是有意尋人。忽然,兩條錦衣大漢自林間竄出,橫身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此林乃是私產,各位來意為何?」
    萬子良沉聲道:「雲夢萬子良,特來拜訪金少俠。」
    這兩條衣衫華麗、吐語不俗的錦衣大漢,神情間本微帶傲岸之色,此刻聽了「萬子良」三字,都不禁為之聳然動容!
    兩人肅然垂首,左面一人道:「少主午後便已攜酒尋醉去了,雖在此林之中,只是林深不知其處。」
    另一人道:「各位若是不嫌簡慢,便請那邊精舍待茶,待小人前去尋訪,想必不致費時許久。」
    他兩人顯然是這巨富之家久經訓練的待客使者,雖是兩條粗長大漢,談吐之間居然文質彬彬,宛如雅士。
    萬子良微一沉吟,含笑道:「如此倒不如相煩兩位帶領在下等一起前去尋訪,卻不知可使得?」
    大漢道:「萬大俠吩咐,自當遵命。」
    於是兩人帶路前行,萬子良相隨,另七人仍是魚貫而行,仍是默然垂首,不發一語。
    這大富人家的氣象果然與眾不同。
    一行人走過之處,精舍之中雖不時有男女童子探首外望,但也只是含笑相視,絕無問客之舉。
    林中也不時有人閒步而過,俱是衣衫華麗,容光煥發,神情間更都帶著種與人無爭的怡然之態。偌大的林地中竟全無嘈亂喧嚷之聲,林木枝葉也俱都修飾得乾乾淨淨,整齊有致,令人身在其間當真有如到了桃源仙境一般,渾然忘記了紅塵囂亂、世俗煩惱。
    萬子良不禁暗歎忖道:「我只當金祖林是個貪杯愛酒的慘綠少年,哪知他胸中竟有這般丘壑。」
    林木深如海,四望不見邊際。
    忽然間,一陣歌聲自林中深處傳出來:「這邊走,那邊走,且飲金樽酒。那邊走,這邊走,只是尋花柳……哈哈!你去尋花柳,我飲金樽酒。」
    錦衣大漢喜動顏色,回首道:「這便是少主的歌聲。」
    穿過數十株林木,只見一人頭下腳上蝙蝠般倒掛在樹枝上,兩隻赤足鉤著樹枝,身子一悠一蕩,彷彿蕩鞦韆似的,寬大的衣衫落下來蒙住了他的臉。萬子良等人自是瞧不出他的模樣,但瞧他手裡兀自提只蒙人習用的羊皮酒袋,不住自衣縫間往嘴裡灌酒,便已可猜出此人必是這巨富之家的少主人,以百萬家財、無底海量與掌中一柄方天畫戟同時飲譽江湖的「常醉小將軍」金祖林了。
    萬子良不禁展顏而笑,抱拳道:「一別五年,金兄無恙?」
    金祖林以小指將衣服一掀,露出一隻眼睛來瞧瞧,哈哈笑道:「稀客稀客,原來是萬大俠到了,小弟所幸還未被酒淹死。」突然瞥見一行站在萬子良身後的七人,凌空一個「死人提」翻落在地,面上笑容立時消失不見,冷冷道:「萬大俠此來,莫非還是為的那件事麼?」
    萬子良微微笑道:「在下等自從那年在黃鶴樓頭被那年少膽大的寶兒
    小兄弟說了一頓,已邀集各道宗主,嚴令江湖同道不得再為此事前來打擾金兄。」
    金祖林大笑道:「既是如此,倒是小弟錯怪兄台了,該罰該罰,待小弟先敬各位幾杯美酒。」
    他話未說完,身子突然躍起,飄飄掠上了樹梢,伸手往濃密的枝葉裡一掏,便又掏出了一隻滿滿的羊皮酒袋,有如探瓜摘果一般,將酒袋拋了下來。那兩條大漢早已在旁準備,也自一把接著。金祖林雙足在樹上一蹬,身子已竄入了另一株樹梢,隨手又摘下一隻羊皮酒袋。
    只見他身形飛掠不停,片刻之間竟摘下八九隻酒袋,看來又與南海土人樹上摘那檳榔、椰子有些相似。
    眾人見了雖不覺好笑,卻又不禁被他這輕巧的身法所驚。
    金祖林身飄落地,哈哈笑道:「小弟家有惡妻,只有將酒藏起才能喝個痛快。來來來,各位都請喝一袋。」
    萬子良道:「酒自要喝的,但在下今日卻還是為了那件事而來,只因在下今日帶來的七位朋友身份與眾不同。」
    金祖林倏然變色,怒道:「無論是誰,也休想見著白老前輩……既是如此,你們酒也莫要喝了吧!」轉過身子,便待走了。
    萬子良道:「但這七位卻是白老前輩的親傳弟子。」
    金祖林怔了一怔,緩緩轉回身子,上上下下瞧了瞧那七人幾眼,道:「莫非七位便是近日江湖所傳的七大弟子?」
    那一行人當先一位長身玉立、眉宇間英氣逼人的青衣少年,微微抱拳,道:「在下少林莫不屈。」
    第二條青衣大漢閃身而出,道:「峨嵋金不畏……」此人身高八尺,背闊三尺,話聲有如洪鐘,震得金祖林直皺眉頭。
    第三人緩緩走到金不畏身旁,卻是個身形枯瘦的青衣道人,只是目光有如閃電一般,合什道:「貧道武當公孫不智。」
    第四人面容冷漠,有如石像,微一抱拳,也不說話。
    莫不屈道:「此乃在下四哥點蒼石不為,素來不喜說話。」
    金祖林笑道:「不說話豈非要悶死人?那可受不了……」
    只見一個身材矮胖、面如滿月、滿臉俱是笑容的少年緩步走過,一面笑道:「在下崆峒魏不貪,誰能讓石四哥說十個字,不貪輸十兩銀子。」
    石不為突然道:「為了要你輸十兩,我就說。」不多不少,正是十個字。
    魏不貪大笑道:「好,好,小弟認輸了!」雙手將十兩銀子奉上,石不為袍袖一捲,接了過去。
    金不畏笑道:「魏老五肯如此大方地摸十兩銀子出來,真不容易。」
    第六人卻長長歎道:「魏五哥怎會做虧本的買賣,他輸給四哥十兩,卻贏了小弟五十兩。」
    七人中此人衣衫最是華麗,文質彬彬,面目姣好有如少女,當下果然摸出銀子來,歎著氣交給魏不貪。
    金不畏奇道:「這是怎麼回事?」
    魏不貪笑道:「五弟和我相賭,說我再也不能令四哥說出十個宇來,如今我卻激四哥說出了,四十兩銀子也已到手。」
    金不畏歎道:「難怪師父昔日常說你若去做生意買賣,必定要發大財,看來師父的眼光當真不錯。」
    金祖林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只見那文質彬彬的華服少年轉臉一笑,抱拳道:「在下西門不弱。」
    第七人面如重棗,兩條潑墨般的濃眉緊緊皺在一處,面上不怒時也帶著怒容,一件僧袍長僅及膝,滿頭長髮披落,乃是個帶發修身的頭陀,此刻突然大聲道:「淮陽楊不怒!」
    語聲有如霹靂般,將金祖林嚇了一跳,皺眉苦笑道:「不知兄台平日說話可就是這般大聲的麼?」
    魏不貪笑道:「有時比這聲音還大。」
    金祖林道:「白老前輩雖然久已不見外人,但七位想來必是例外中之例外……」突然轉身,道:「走……」
    此人做事當真乾脆得很,他若不願去做一件事,那是死也不肯做的,他若願意做了,卻立刻便做,決不拖泥帶水。
    萬子良等人倒也未想到他答應得這般痛快,怔了怔,方自隨他而去,只剩下那兩條大漢捧著八九個酒袋兀自站著發呆。
    綿密的樹林彷彿無窮無盡一般,一行人幾乎走了頓飯功夫,還未走到邊際,只是林中房舍卻已漸漸稀少。
    自一些稀落的枝葉間望出去,隱約已可望見銅官山巨大的山影,七弟子暗忖道:「莫非師父住在山裡?」地形漸高,山坡上樹木卻越來越矮了。
    金祖林一面大步而行,一面喃喃自語,一面不時仰起脖子,喝兩口酒來清清喉嚨,他說的彷彿是:「老天爺創造萬物,有時當真奇妙得很,有時他造出一樣出類拔萃的東西來,明明是要給人看的,但他卻偏偏又要百般加以掩飾……」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聽不懂他的話中含意。忽聽金祖林輕呼出聲:「小心了……」身子一躍,突然瞧不見了。 
    原來這山坡上竟突然陷下一個深谷,因林木茂密,是以若非熟悉地形之人,若非到了近前,誰也難以發現。
    谷深竟不止百尺,但方圓卻只有二十來丈大小,宛如天神巨人突然在地上踩了一腳,才踩出這樣一個谷洞來。
    谷底怪石嵯峨,卻長著株高達百丈開外的巨樹,只因谷深低陷,是以自外面看來,山坡上只是一片低矮的灌木,誰也想不到其中還有這樣一株參天古樹。金祖林大笑道:「各位見過這樣的樹麼?這株樹若是長在平地,豈非出類拔萃,必可大大地出出風頭?但老天爺卻定要它藏在這裡,叫人看不到它……彷彿生來便是為了白老前輩藏身之用似的。」
    眾人方自聽懂了他方纔的話中含意,聽了最後一句話,又不禁一怔,情不自禁,一起抬頭望去。
    只見這巨木參天而起,直到百丈以上方有枝葉,眾人雖都是目光銳利之人,但瞧得脖子都酸了,才隱約瞧出那濃密的枝葉中竟巧妙地搭著間鳥巢般的綠色小屋,彷彿上古有巢氏時先民所居一般。
    萬子良動容道:「白老前輩莫非就在樹上?」
    金祖林道:「不錯。白老前輩近年修為功深,已近羅漢之身,他老人家非但已有多年未曾下來過了,而且久已不食人間煙火,只有我那妻子每隔三兩日送些黃精、何首、松果、蓮子來時,他老人家才肯放下垂索,除此之外,他老人家誰都不見,連我也已有三四年未曾見著他老人家了。」
    七弟子聽得師父修為功深,自是歡喜,但想到他老人家所受的苦難與寂寞,心中又不覺大是悲痛。
    剎時之間,七人俱是熱血奔湧,熱淚盈眶,齊地翻身拜倒。莫不屈道:「弟子們前來叩見恩師,但望您老人家現身一見。」
    他語聲雖平和低沉,但一個字一個字傳送出去,無論多遠的人都可聽得清清楚楚,果然是中氣充沛、內力驚人。
    但樹梢之上卻寂無回音。
    七弟子屏息仰視,滿面淚光,也不知過了多久,樹嶺突然落下一物,看來本自有如一粒微塵,眨眼間便已落下。
    石不為伸手接過,他出手看來雖平平無奇,但能在這最後一剎那接著此物,其眼力之銳,出手之快,又豈是常人所能夢想。七弟子齊地凝目望去,只見他接著的竟只是一粒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