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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結義赤子心

黎明,一艘漁船自北而來,泊於海灘。
    一眼望去,這艘船當真是奇形怪狀,不成模樣,說它是船,卻像是個木筏,說它是木筏,卻又偏偏有幾分船的模樣。
    船身方方正正,竟是用成根大木材釘成的,連樹皮都未刨光。船板上蓋著個三角形的艙房,既似帳篷,又有些似房屋的模樣,只有一張帆,卻是平整寬大,堅固美觀,與這艘船顯得不大相稱,彷彿似搶來的。
    這艘船是七拼八湊,怪模怪樣,卻給人一種說不出的堅實穩定之感,似乎任憑大風大雨,也打它不散。
    一條黑凜凜的大漢仰天臥在船帆下,四肢平平伸出,顯得又長又大,看來直似條懶睡著的猛虎一般。
    船還未靠岸,這條大漢便已翻身掠上,口打雷似的大喝一聲,伸手一拉,便將這千百斤重的船拉上了淺灘。
    他這一站將起來,直似座活生生的鐵塔,當真是「腰大十圍,背闊三停」。從頭到腳,最少也有一丈多長,身上穿著套黑緞武士裝,別人穿已是極為寬大,但穿在他身上,卻是又緊又小,褲腳只能蓋著膝蓋,扣子更是無法完全扣上,看來又有九成是搶來的模樣。
    他身形雖然怕人,但面上濃眉大眼,獅鼻虎口,雖帶著七分傻相,卻倒也甚是討人歡喜。
    那麼大一艘船,還似乎不夠他伸展手腳,一站到岸上,立刻仰天伸了個懶腰,僅僅扣著的三粒扣子便又被蹦開了,露出毛茸茸黑鐵般的胸膛。
    雨勢似已小了些,這大漢一步步走上海灘,目光東張西望,口中喃喃罵道:「兀娘賊,老子來了,那些毛賊怎的還不來?」伸手摸了摸肚子,又自四仰八叉躺丁下去,摸著肚子道:「餓了餓了,天上怎的不掉兩個大餡餅下來,讓老子吃飽了,好有力氣廝殺。」
    躺了半晌,他似是餓得實在受不住了,翻身而起,大步跑上了船,自艙中摸出一大塊半生不熟、也不知是什麼肉的東西,又摸出三四個已硬得鐵也似的饃饃,兜在懷中,喃喃道:「兀娘賊,越等越餓了,乾脆把明天的晚飯也吃了算數,今天若是被人打死,明天反正也吃不著了。」
    一面自言自語,一面已塞了滿嘴的肉。
    突然間一個浪頭捲來,海水白沫中竟似有個五顏六色的東西隨著浪潮捲上了沙灘。
    那大漢摸了摸頭,道:「這是什麼玩意兒……」大步趕去,一把提了起來,突然大呼道:「不得了,了不得,怎的大海也會生兒子了?」被海浪捲上沙灘的,竟是個身穿錦衣的童子,雙手緊抱著一根木頭,死也不放,牙關也咬得緊緊的,嘴唇發白,早已暈迷許久,亦不知是生是死。
    只見那大漢口中狂呼著:「不得了,了不得……」撒手將那孩子拋了下去,撒腿就跑。
    但跑了幾步,突又停下腳步,喃喃道:「不對不對,大海的兒子,怎會被海水沖暈,嗯,這孩子必定是別的船上掉下來的……」又回頭跑了過去,將
    那孩子抱起,摸了摸胸口,咧嘴笑道:「不壞不壞,還有些氣,死不了。」將那孩子伏在沙灘上,伸手在他背上按了幾按。
    那孩子呻吟一聲,吐出了幾口海水。
    大漢歡呼一聲,雀躍而起,手舞足蹈,又跳又蹦,大呼道:「活了!活了!」他救了別人性命,心裡實是不勝之喜,連肚子餓都忘懷了,饃饃乾肉撒了一地,他竟也未撿,抱著那孩子,大步奔上海灘,在那小小的身子上又拍又摸,不住喚道:「小小子,你活了,就該睜開眼睛來呀!」
    那孩子終於睜開眼來,目光四望,面上現出驚駭之容,但瞬即回復平定,向那大漢微微而笑。
    那大漢大喜道:「笑了笑了……小小子,你會說話麼?」
    那孩子點了點頭。
    大漢道:「會說話就說呀,你叫什麼?」
    那孩子呼了口氣道:「我姓方,別人都叫我寶兒。」這孩子半分不假,竟是被那暴風雨吹落海水的方寶兒。
    那大漢大笑道:「寶兒寶兒,果然是個小寶貝兒……你瞧瞧這小膀子小腿,跟我手指頭差不多粗細。」
    方寶兒呆呆地瞧著他,似是瞧得甚是有趣,眼珠子轉了轉,亦自問道:「大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那大漢道:「我姓牛,我爹爹從小叫我鐵娃,但別人卻總是叫我傻大個子,叫得我惱了,我就把他們塞進水溝裡。」
    方寶兒也不禁聽得哈哈大笑,笑得喘不過氣來。
    他劫後餘生,雖然也在掛念著胡不愁、水天姬他們的生死,但轉念一想:「我都未死,他們本事比我大得多,還會死麼?」但想到一時間不能和他們相見,心裡又不免有些難受。
    但他終究年紀還小,孩子的心最是留不住憂慮,何況他一睜開眼便瞧見這麼有趣的傻大個子,幾聲笑過,便不禁將煩惱拋開了。
    牛鐵娃似乎突然想起什麼,又道:「你爹爹呢?你個子又不大,又不怕將你家吃窮,一個人跑出來幹什麼?」
    方寶兒歎了口氣,搖了搖頭,突又笑道:「你是怕把家裡吃窮,才一個人跑出來的麼?」
    牛鐵娃呵呵笑道:「小子你可真聰明,一猜就猜中。」
    過了半晌,他又想起什麼,張開大嘴笑道:「你找不著爹爹,我也生不出兒子,你不如就做我兒子吧!」
    方寶兒一怔,眨了眨眼睛,道:「你可有老婆?」
    牛鐵娃嘻嘻笑道:「我老婆還在她娘的肚子裡。」
    方寶兒道:「你老婆都沒有,就想收兒子,豈非笑死人了麼?」
    牛鐵娃道:「莫非你有老婆不成?」
    方寶兒道:「慚愧慚愧,只有一個。」
    牛鐵娃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瞧了他半晌,搖頭歎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就娶了媳婦,本事可真不小。」
    方寶兒道:「說起本事,我可比你大得多了。」
    牛鐵娃歎了口氣,道:「既然這樣,咱們就做兄弟吧!」
    方寶兒道:「好,我是大哥,你是小弟。」
    牛鐵娃張大了嘴,笑得合不攏來。
    方寶兒道:「小心些,莫笑斷了腸子,還要我破開你肚子,一段段縫起來,那可費事得很。」
    牛鐵娃怔了一怔,雙手立刻摀住肚子,果然不敢再笑了,但仍喘著氣道:「你做我小弟,我都嫌你個子太小,還想做大哥?」
    方寶兒道:「你可聽過,古人說學無大小,能者為師?」
    牛鐵娃道:「你別斯文,我可不懂。」
    方寶兒道:「這句話就是說,不管年紀大小,只要學問大的,就可做那學問小的師父,我學問既比你大,本領又比你強,不做你師傅,已經很給你面子了,這大哥你是定要讓給我做的。」
    牛鐵娃摸著頭,訥訥道:「古人說的話,大概是不會錯的了,但……但我一拳能把你打死,讓你做大哥實在不服氣。」
    方寶兒道:「你只當力氣比我大麼?」
    牛鐵娃哈哈笑道:「我直到現在,還沒見過氣力比我大的;你瞧……」一拳打在地上,真被他打出個尺多深的沙坑。
    方寶兒道:「嗯,也算不壞了……你再抓上一大把沙子,我看看你能不能將這把沙子拋人海裡?」
    牛鐵娃大笑道:「十把沙子也行。」果然抓起把沙子,全力拋出,但沙子被海風一吹,哪裡拋得遠,倒有大半被風吹了回來,吹得牛鐵娃一臉。牛鐵娃雙手揉著眼睛,呆了半晌,喃喃道:「怪了怪了!」
    方寶兒道:「你瞧我的。」
    牛鐵娃大奇道:「你……你行?」
    方寶兒笑道:「這麼近不算本事,我再走遠些。」大步走了幾步,走到一片已被海水打濕的沙灘上,俯身抓了把濕沙,捏作一團,輕喝道:「你看!」掄臂一拋,那沙子黏成一團,直到數丈外才被風吹散,但那已是在海面上,沙子果然都落人海水裡。
    牛鐵娃瞧得目瞪口呆,張大了嘴,又合不攏來。
    方寶兒笑道:「你服氣了麼?」
    牛鐵娃歎道:「服了服了。」
    方寶兒道:「既然服了,還不快拜大哥。」
    牛鐵娃道:「大……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果然跪在地上,咚咚叩起頭來。方寶兒倒覺有些不好意思,也回拜了幾拜。兩人既成兄弟,牛鐵娃將方寶兒更是服侍得周到已極,將乾肉饃饃拾起來,撿好的給寶兒吃了,又搬了塊大石頭過來,請寶兒坐下。
    過了半晌,牛鐵娃突然問道:「大哥,肚裡的腸子可是真會笑斷的麼?」
    他似已苦思許久,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
    方寶兒正色道:「你若時常恥笑於人,腸子總有一日要被笑斷的;若是真正大笑,倒也無妨。」
    牛鐵娃開顏笑道:「這下我可放心了,否則以後我整日擔心腸子要斷,
    笑也不敢笑,那日子如何過得下去?」
    方寶兒道:「你必定要笑的麼?」
    牛鐵娃道:「我每日大笑三十次,小笑三百次,才有氣力……」突然一躍而起,瞪眼瞧著海面。
    方寶兒不由得也隨著他日光望去。只見一艘帆船破風而來,船身也顯得有些殘破,想必是昨夜暴風雨時,這艘船雖早已尋得避風之處,還是不免受些損害。要知道海灣原不宜停船,又恰巧正是昨夜暴風的風眼,五色帆船昨夜若是泊在這裡,萬萬不致被風吹走。
    牛鐵娃喃喃道:「來了來了……」
    方寶兒道:「這艘船上的人你認得麼?」
    牛鐵娃道:「兀娘賊,誰認得他?這船上的人都是強盜,見我窮得沒飯吃,也想拉我入伙。但我牛鐵娃雖窮,骨頭卻硬,餓死也不做強盜……只是……」咧嘴一笑:「強盜的東西,我卻要搶的,他們只要一落單,便少不得要被我揍上一頓,多多少少搶些東西來。」
    方寶兒笑道:「你身上這套衣服想必也是搶來的了?」
    牛鐵娃道:「這些衣服、牛肉、饃饃、船上的帆,全都是搶來的,這才將毛賊們氣瘋了,今日約我來這裡廝打。」
    方寶兒道:「他們約你,你就來了?」
    牛鐵娃瞪眼道:「自然要來,不來豈非膿包?」
    方寶兒歎道:「他們抓你不著,約你來這裡,自然大有準備。他們人多勢眾,豈非要將你活活打死?」
    牛鐵娃想了一想,道:「打死也得來!」
    只見船已靠岸,二十餘條大漢手提花槍、魚叉、分水刺、鬼頭刀各式各樣不同的兵刃躍下船來。
    這些人雖是人多勢眾,但卻似仍對牛鐵娃有些畏懼,只是在遠遠的叫喊喝罵,不敢徑直衝來。
    當先一人大喝道:「傻大個兒,今日你若乖乖地投順倒也罷了,否則大爺們將你砍成八塊。」
    牛鐵娃怒罵迫:「放你娘的窮屁!」回頭道:「大哥且在此坐坐,待我去和這群毛賊廝殺。」
    方寶兒歎道:「你若定要打,就去吧,小心些了!」
    牛鐵娃道:「不妨事。」反手脫下衣服,精赤了上身,抓起塊百多斤重的大石頭,放步奔了過去。
    群盜見他衝來,不敢怠慢,呼嘯一聲,竟排起個陣式。
    一個蓬頭大漢手提鬼頭刀,「哇」的大喝一聲,當先衝了過來,當頭一刀,往牛鐵娃劈下!
    牛鐵娃罵道:「兀娘賊!」只手一揚,將石頭迎了上去,只聽「砰」的一聲,那大漢竟被震得虎口進裂,鋼刀也被震得飛上半空。牛鐵娃哈哈笑道:「臭豆腐!」
    忽然斜地一招花槍刺來,牛鐵娃百忙中不及去擋,振腕將大石筆直擲出,反手一把,抓住了花槍。
    但聞風聲呼呼,那大石本有百多斤重,再加上這一擲之力,去勢是何等驚人,群盜驚呼一聲,四散逃開。
    牛鐵娃手腕──抖,就將花槍奪了過來。眼見群盜驚逃,牛鐵娃不禁大是得意,咧嘴大笑道:「臭雞蛋,去抱孩子吧,打什麼鳥架?」將花槍潑風般掄起,雖然全無招式,但虎虎風生,聲勢端的嚇人,誰若被他槍桿掃著一星半點,那當真不死也得送掉半條命!
    群盜哪敢進身,牛鐵娃一過去,群盜立刻四下逃開。牛鐵娃更是得意,口裡臭豆腐、臭雞蛋罵不絕口。
    為首一條黑衣大漢喝道:「這傻小子雖然眼明手快,有些牛力,但卻絲毫不會武功,照著咱們那法子打,準保將他收拾下來,莫怕他!」
    群盜轟然響應,又有人喝道:「快宰了他,咱們好吃牛肉。」
    牛鐵娃怒喝一聲,掄槍撲了上去,群盜還是遠遠逃開。牛鐵娃腳步雖大,怎奈這些大漢竟都會些輕功,牛鐵娃奔來奔去,也追人家不上。他跑得累了,方想歇歇,但花槍一住,別人刀槍魚叉立刻沒頭沒腦殺了過來。
    牛鐵娃終究不是鐵打的身子,如此怎支持得住?
    不到半個時辰,牛鐵娃已是滿頭大汗,氣喘如牛,一個不小心,左股上就著了一叉,刺出了三個血淋淋的窟窿。
    群盜大笑道:「看來紅燒牛肉快進口了。」
    牛鐵娃越是暴怒,力氣使得越快,越難持久。
    突然間只聽他大喝一聲:「住手!」
    群盜都不禁被他這霹靂般喝聲震得怔了一怔。
    黑衣大漢道:「你可服了麼?」
    哪知牛鐵娃竟乘著眾人一怔時轉身跑開去,口中大喝道:「臭賊們,不怕老子伏兵的就追過來吧!」
    群盜做夢也想不到這傻小子也會使詐,果然不敢去追,黑衣大漢道:「反正他也逃不了,看他還能變出什麼花樣?」
    牛鐵娃奔到寶兒面前,竟翻身拜倒。
    方寶兒早已瞧得心驚膽戰,此刻悄聲道:「怎樣?跑吧!」
    牛鐵娃喘著氣道:「跑是不能跑的,但打也打不過了,看來鐵娃今日難免要被臭賊們打死……」
    說到這裡,他一雙環目中竟突然流下淚來,垂首道:「鐵娃與大哥結拜一場,也沒什麼孝敬大哥,只有那艘船倒還結實,船上還有幾斤牛肉,待鐵娃先送大哥到船上,再和毛賊們拚命去。」
    方寶兒早已聽得熱淚盈眶。他年紀雖小,義氣卻不後人,當下大聲道:「不行,你我既是兄弟,我怎能眼見你死,你死了我也是不活的了!」
    牛鐵娃想了想,突然搖頭道:「不行不行,大哥已娶了老婆,大哥若死了,嫂子豈非要做寡婦?」
    方寶兒聽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動,擦了擦眼淚,強笑道:「你別怕,咱們都死不了的。」
    他口中雖在安慰別人,心裡又何嘗不在害怕?
    哪知牛鐵娃聽了,卻突然喜動顏色,一個觔斗躍起,大笑道:「對了對了,大哥本事比我大,一定有法子。」
    方寶兒突然靈機一動,果然想起了個法子。雖不知這法子是否有用,
    但此時此刻也只有硬著頭皮去試試了,當下大聲道:「你等著,我去將這群毛賊打發了。」竟站起身子,大步走了過去。
    群盜俱是七尺大漢,方寶兒身高卻不及五尺,更是手無縛雞之力,此番走將過去,實有如羊人虎口一般。
    牛鐵娃卻對他滿懷信心,放聲大呼道:「臭毛賊們,我大哥來了,你們等著送死吧1
    群盜轟然大笑道:「這小鬼便是你大哥麼?哈哈,過來過來,太爺們不一腳踢出你蛋黃才怪。」
    方寶兒站在這一群如狼似虎、窮神惡煞般大漢中間,心裡實在發慌,腳也有些發軟,但卻半步不退,反而壯起膽子,大喝道:「各位既都在海上討生活,想必也都是壽天齊的屬下?」
    群盜對望一眼,面上都不禁露出驚詫之色,那黑衣大漢厲聲道:「你這小鬼怎會知道咱們瓢把子大名?」
    方寶兒一聽他們果然是「紫髯龍」屬下,暗中又放了些心,冷笑道:「紫髯龍紀律森嚴,想不到也有你們這種見不得人的屬下,竟然以多欺少,欺負單身客!難道你們竟都忘了,那打劫單身客的夥伴是如何死的?」他究竟年輕口嫩,此番一心想學江湖人的口吻,卻學得有些不倫不類。
    但群盜聽在耳裡,心下卻更是驚詫,只因紫髯龍於東海之濱以門規處治了那劫了白衣人船隻的頭目之事,已是天下皆聞,此間群盜地位又在那頭目之下,更早已將此事引為殷鑒,聽了寶兒說話,暗中都不禁惴惴不安。黑衣大漢強笑道:「小朋友是何來歷?不知可否見告?」
    他口氣已大是和緩,方寶兒卻說得更凶,冷笑道:「你還不配問我來歷,去叫壽天齊來說話。」
    一條濃眉大漢目光始終瞬也不瞬地盯在寶兒面上,此刻突然輕咯一聲,脫口道:「我想起來了。」
    群盜心中正在忐忑不安,聽得這聲輕呼,都湊過頭去,悄聲道:「你可是想起了這小鬼來歷?」
    那濃眉大漢道:「這……這位小友乃是五色帆船上的。」
    群盜聳然變色,齊聲道:「真的?你可莫要弄錯了。」
    濃眉大漢道:「絕不會錯,那日紫衣侯與白衣人決戰時,我曾遠遠瞧見他和紫衣侯在說話。」
    在群盜眼中,能和紫衣侯說話的人,那身份當真是非同小可。群盜面面相覷,你望我,我望你,各個都已面色大變,也不知是誰當先翻身拜倒,別的人哪敢怠慢,眨眼間便跪滿了一地。
    黑衣大漢拜地道:「小人們不知閣下來歷,多有得罪,但望閣下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小人們這一遭。」
    這一來連寶兒都有些意外,只因他也不甚知道「五色帆船」中人在這些亡命之徒眼中身份竟然也如此尊貴。
    牛鐵娃見他過去三言兩語,也未動手,連自己都打不過的這群大漢,竟對他服服貼貼,跪滿一地,不禁更瞧得目瞪口呆,又驚又喜,鼓掌大笑道:「有本事,有本事,大哥端的有本事。」
    方寶兒眼珠子一轉,道:「今日之事倒也罷了,但你等日後若是見了我這兄弟時,又當如何?」
    群盜轟然道:「日後小人們若是見著牛大爺,必定恭恭敬敬,牛大爺就算打咱們,咱們也不敢還手。」
    牛鐵娃直著眼睛罵道:「兀娘賊,你們不還手,牛大爺還會打麼,這說得是什麼混賬話?」
    群盜道:「是是,牛大爺說得是。」
    方寶兒聽得暗暗好笑,面上卻板起臉,道:「你等日後若再以多欺小,我少不得要向壽天齊問個清楚!」
    那黑衣大漢連聲道:「是是,小人們再也不敢了。」
    過了半晌,又道:「不知大爺還有什麼吩咐?」
    方寶兒道:「沒有……」
    話猶未了,牛鐵娃已大聲道:「有的有的,還有吩咐。」
    黑衣大漢道:「但請吩咐,小人們無不從命。」
    牛鐵娃大笑道:「將你們船上牛肉饃饃撿好的多多送些下來,待我請大哥好好吃上一頓。」
    黑衣大漢道:「是!」眾豪果然奔上船去,提了滿滿一大簍牛肉吃食,恭恭敬敬送了下來。
    牛鐵娃眼睛一瞪,道:「牛肉送來了,還不走?莫非你們又想吃回去—份不成?」
    方寶兒聽得幾乎笑出聲來。
    群豪聽了這句話,有如蒙大赦—般,轉眼間便走了個乾淨。
    牛鐵娃哈哈笑道:「好牛肉,好饃饃……不想今日非但沒有送命,反撈來痛痛快快一頓大吃。」
    這一日兩人果真吃得痛快淋漓。牛鐵娃倒下身子,立刻呼呼大睡,別人便是將他抬去拋在海裡,他也全然不知。
    方寶兒雖也倦極,但思前想後,卻是難以成眠。
    第二日清晨,牛鐵娃又大吃一頓,道:「大哥既無去處,不如就和小弟我在海上遊蕩遊蕩,有時雖不免少些吃的,但無人管束,也無人給咱們氣受,終日都可睡覺,倒也落個逍遙自在,無拘無束。」
    方寶兒苦笑道:「我若有你這般逍遙,倒也好了。」
    牛鐵娃大奇道:「莫非大哥還有什麼事做不成?」
    方寶兒歎了口氣,道:「有的。」
    牛鐵娃突然垂下了頭,道:「如──如此說來,大哥是要將小弟拋下了?」他個子比方寶兒大了何止一倍,此刻卻說得似是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但言語間卻是真情流露,滿懷傷感。
    方寶兒倒也不覺有些黯然,強笑道:「我也捨不得離開你,只是……唉,我事辦完,日後必來尋你。」
    牛鐵娃垂首道:「不知大哥要去哪裡?」
    方寶兒道:「我也不知要去何處,只是定要去尋個人,但那人究竟在哪裡,此刻還弄不清楚。」
    牛鐵娃想了半天,忽然抬起頭來,道:「既是如此,待小弟相送大哥一程,送到長江,那裡小弟倒有幾個相識船家,待小弟求他們將大哥送到長江上游,大哥不但行路容易得多,尋人也方便得多了。」
    他始終不敢抬起頭來,原來日中已滿是眼淚,不敢被人瞧見。
    方寶兒倒也未想到這鐵牛般的漢子竟是如此情深意重,與自己雖是萍水相逢,卻真個連兄弟也不過如此。
    一時之間,方寶兒不禁又是傷感又是歡喜,當下兩人上了那艘方方正正的木船,掛起順風帆,逕自向長江口駛去。
    吳淞口外雖然泥沙淤積,但自從文物重心自黃河兩岸遷至長江南北以來,此地便已日漸繁榮,船舶往來,終日不絕,尤其崇明島一帶居民,家傳以捕魚為業者極多,每值朝陽未出,但見滿江漁火燦如明星,到了黃昏時,歸帆點點,漁歌相和,此情此景,更是令人神醉。
    方寶兒與牛鐵娃入了長江,尋了個淺灘泊下,牛鐵娃便要去尋那相識船家,載送寶兒一程。
    寶兒卻道:「我想來想去,還是走路的好。」
    牛鐵娃大聲道:「為啥?」
    方寶兒歎道:「我要去尋的那人,本有地址留下,怎奈此人生性古怪,竟不將住處寫個明白,卻偏偏要人去打啞謎,我猜來猜去,也未猜出那到底是什麼地方,說不定就在這左邊岸上也未可知,我若乘船,雖然舒服些,但若是將那地方錯過,豈非要人的命?」
    牛鐵娃瞪大了眼睛,道:「但……但大哥一個人,身上又沒銀子,在岸上走路,豈非要……要挨餓麼?」
    方寶兒強笑道:「你放心,大哥有的是本事。」
    牛鐵娃大喜道:「對,大哥比鐵娃本事大得多,吃的卻比鐵娃少得多,鐵娃沒怎麼挨餓,大哥還會挨餓麼?」想了一想,突然自艙中將剩下的吃食都搬了出來,咧開嘴笑道:「這些都是大哥的。」
    方寶兒呆了一呆,道:「誰說是大哥的?是鐵娃的!」
    牛鐵娃搖頭道:「是大哥的,大哥帶走。」
    方寶兒道:「你留著。」
    牛鐵娃著急道:「大哥不帶走,鐵娃就……就要……」到底就要怎麼樣,他卻也說不出來。
    方寶兒目光一轉,笑道:「常言道『有福該同享』,這裡既有好吃的,咱們都就該一起將它吃了,誰也莫帶走,好麼?」
    牛鐵娃大喜道:「好,好,好極了·。」
    兩人開始吃喝,牛鐵娃手不停,嘴不停,吃得喜笑顏開,連連道:「好,好,可惜已剩得不多了……」突然停下了手,停住了口,大嚷道:「不對不對,這太不公平。」
    方寶兒道:「有何不公平?」
    牛鐵娃道:「我吃得多,大哥吃得少,我不吃了。」
    方寶兒忍住悲傷,將剩下的一塊牛肉端在懷裡,強笑道:「好,這塊我帶去,這……走吧,我也該……該走了。」
    牛鐵娃呆呆地楞了半晌,緩緩站起身子,垂首道:「大哥,你……你莫忘了鐵……娃……」突然撒開大步,轉身奔出,一腳將船踢離了岸。風送船行,轉眼間便已瞧不清他的面目了。
    方寶兒呆望著船行,電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放聲大呼:「鐵娃……鐵娃……我一定忘不了你。」
    這時牛鐵娃卻已聽不見了,寶兒面上也早已流滿眼淚。
    他一生中雖不知有多少人疼他愛他,那都不過是長輩的慈愛,直到此刻,他才算嘗著了友情的滋味。而他忠心的朋友,卻已走了。方寶兒雖然早已立下決心,要做條硬漢,此刻也無法不流淚。
    他尋了塊石頭,緩緩坐下,心裡當真是千頭萬緒,也不知是何滋味。這也是他第一次開始瞭解人生的酸甜苦辣,瞭解人生的複雜。想起那時臥在樹蔭下讀書的安適,相隔雖只有數十天,卻已有如隔世一般。
    他那時但願自己能對人生多體驗一些,瞭解一些,此刻才發現對人生還是少知道些的好。
    只是,逝去的時光已永遠無法再回,他忽然想起了石崇所作「金谷園詩序」中的兩句話:「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
    以寶兒的年紀,本不應該對這兩句話有所感懷,但此刻他思前想後,再仔細咀嚼這兩句話的滋味,實覺悲思如縷,不可斷絕。
    良久良久,忽聽一聲雷震般的大喝自他身後海上傳來。
    寶兒一驚,轉身望去,但見牛鐵娃那艘船竟已駛回,還未到岸上,牛鐵娃便已躍入水中,將船拖上海岸,赤腳狂奔而前。
    方寶兒又驚又喜又奇,道:「你……你回來做甚?」
    牛鐵娃垂下了頭,訥訥道:「大哥雖比鐵娃本事大,但……牛鐵娃實是不放心讓大哥一個人走路,無論如何,也得陪著大哥。」
    方寶兒但覺心頭一陣熱血上衝,喉頭哽咽,難以說話。
    牛鐵娃道:「大……大哥,你可是怪我了麼?大哥若覺有小弟同行不便,我遠遠在後跟著也可以。」
    方寶兒突然跳了起來,一把摟住他脖子,大呼道:「我為何要怪你?有你陪著我,再好也不過!」
    牛鐵娃雙目中滿是淚光,嘴角卻滿帶笑容,顫聲道:「真……真的……真的麼?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
    兩人互相擁抱,身形大小雖然相差懸殊,但所含赤子之心卻是一般無二,連朝陽都似照得極是歡喜,自雲層中露出臉來。
    兩人尋了些野菜木材,堆到船上,又擔了滿滿一桶清水,卻忘了自己此刻已然入江,從此之後,再也不致有缺水之慮了。
    江上船戶,有些早就與牛鐵娃甚是熟悉,遠遠隔著船,便打起招呼。
    還有人笑道:「鐵娃,你又回來了,咱們今年的收成可又不夠吃了。」
    又有人問道:「與你同來的那位小兄弟是誰?」
    牛鐵娃大聲道:「是我大哥。」
    聽的人都呆了,呆了半晌,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若說方寶兒是牛鐵娃的大哥,當真是誰都不能相信的事。
    牛鐵娃也咧開大嘴,陪著他們直笑。到了晚間,兩人已走了段水程,方待在崇明島西端尋地歇下。
    忽然間有人遠遠大呼道:「大哥,等我一等……」
    呼聲清悅,竟是女子的口音。
    方寶兒道:「不想也有人叫你大哥的。」
    轉首望去,只見一艘梭形快船箭一般竄來,船上操槳的,卻是個明眸皓齒、巧笑宜人的青衣少女。
    她衣袖高高挽起,露出雙欺霜賽雪的手臂,玉腕上戴著兩隻翠鐲,震出一連串擊鈴般的聲響。
    牛鐵娃轉身瞧了一眼,面上立刻露出狂喜之色,跑到船梢,張臂大呼道:「三妹,快使勁,快,快!」
    那青衣少女白生生的臉上已有了汗珠,但划船的速度可真是不慢,片刻間就已追上。
    牛鐵娃伸手一拉,將她像小鳥般提了起來,緊緊摟在懷裡,大聲道:「快說,你怎麼到了這裡?」
    青衣少女上上下下瞧了他半晌,笑道:「大哥你可生得更結實了……這位小弟弟是誰呀?」
    她不答反問,牛鐵娃大笑道:「什麼小弟弟,他是我大哥,也就是你大哥,你可得記住!」
    青衣少女瞪大了眼睛,吃驚道:「大……大哥?」
    牛鐵娃道:「我這大哥本事可大著啦……大哥,這是我妹子,她叫牛鐵蘭,也比我聰明得多。」
    牛鐵蘭瞪著眼睛,瞬也不瞬地瞧著寶兒,道:「你……你是我大哥的大哥?」突然咯咯嬌笑起來,幾乎笑得喘不過氣。
    牛鐵娃道:「笑什麼?還不快跟大哥見禮!」
    牛鐵蘭嬌笑著走到寶兒面前,想忍住笑又忍不住,道:「你……你真的要我叫你大哥?」
    方寶兒還未說話,牛鐵娃已大聲道:「自然要叫的!」
    牛鐵蘭嬌笑道:「好,大哥……小大哥……」
    方寶兒道:「你可是嫌我年紀太小了麼?」
    牛鐵蘭道:「我若說不是,就是騙你。」
    方寶兒眼珠一轉,道:「你年紀輕輕,又是個女孩子,為何要一個人偷偷跑出來,害得父母著急?」
    牛鐵蘭笑聲微頓,奇道:「你怎會知道我是偷偷……」突然發覺自己說溜了嘴,趕緊將下半句忍了回去。
    方寶兒板著臉道:「你若不是偷偷跑出來,方纔你大哥問你怎會到此地,你為何不回?」
    牛鐵蘭笑聲完全頓住了,吃驚地望著寶兒,顯然在奇怪他小小年紀而觀察怎會如此敏銳,分析怎會如此精細?
    牛鐵娃已大喝道:「三妹,你真是偷偷跑出來的嗎?」
    牛鐵蘭點了點頭。
    牛鐵娃生氣道:「好呀,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就這麼大膽子,不怕壞人把你給吃了麼?」
    牛鐵蘭道:「誰是十二三歲的孩子?」
    牛鐵娃道:「胡說,你不是十二三歲是幾歲?我明明記得臨走前幾天,才給你過了十二歲生日。」
    牛鐵蘭破顏一笑道:「那已是五年前的事了,人家難道永遠長不大的麼?還是十二歲?」
    牛鐵娃這才似恍然大悟,道:「對了對了,我已走了五年。」
    牛鐵蘭道:「自從大哥走後,二哥就娶了嫂子。」
    牛鐵娃大喜道:「真的?老二結婚了?」
    牛鐵蘭頷首道:「不錯,那位二嫂人又美又聰明,我真想不通她怎會嫁給二哥的。」
    牛鐵娃瞪眼道:「老二怎樣了?他難道配不上別人麼?」
    牛鐵蘭笑道:「二哥是有些福氣,只是……」忽然歎了口氣:「只是那二嫂人雖聰明漂亮,卻太厲害了些。」
    牛鐵娃道:「怎麼厲害?」
    牛鐵蘭道:「自從二嫂進了門,咱們家就和以前不同了。以前咱們雖然窮,日子卻過得快快樂樂,後來……後來二嫂帶了筆錢過來,我們家雖不似以前那麼窮了,但……但我卻寧願再過以前那種窮日子。」
    牛鐵娃道:「她欺負你?」
    牛鐵蘭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眼圈兒也紅了,幽幽道:「她欺負我還沒關係,但對二哥,她也……她也……」
    牛鐵娃怒道:「難道她也欺負老二不成?」
    牛鐵蘭垂下了頭,良久沒有說出話來。
    牛鐵娃喝道:「快說!」
    牛鐵蘭沉吟半晌,望了望寶兒,終於緩緩道:「她……她沒有嫁給二哥前,有……有很多朋友常常來找她……」
    牛鐵娃瞪眼道:「朋友找她,又有何妨?她既喜歡朋友,想必是個慷慨好義的女子,你便當分外尊敬於她才是。」
    牛鐵蘭歎道:「但……但她那些朋友都是男的……」
    牛鐵娃大聲道:「男的有何妨,難道男人就不能做朋友了麼?嘿嘿,你這孩子真是古怪!」
    牛鐵蘭咬了咬嘴唇,輕輕頓足道:「大哥自己才古怪哩!出嫁後的女子,就……就不能隨意結交朋友了,大哥莫非連這都不知道?」
    牛鐵娃喃喃道:「為什麼?出嫁的女子就不能交朋友?」瞧了寶兒一眼:道:「大哥,我三妹說的道理對嗎?」
    方寶兒道:「完全對的。」
    牛鐵娃想了想,大聲道:「既是如此,你二哥便該好生教訓她才是,不准她日後再胡亂結交男朋友。」
    牛鐵蘭歎了口氣道:「二哥的脾氣,大哥莫非還不知道不成?他對什麼人都不敢得罪,對二嫂更是……更是服服貼貼,只要二嫂遠遠咳嗽一聲,二哥無論在做什麼,都得拋下手裡事趕過去。」
    牛鐵娃道:「爹爹總該管管她。」
    牛鐵蘭歎道:「就連爹爹和媽媽都有些怕她,無論她鬧成什麼模樣,爹爹、媽媽也都不敢說話,只有……只有我……」
    牛鐵娃道:「你怎麼?」
    牛鐵蘭大聲道:「我絕不怕她,看不順眼時,就暗地跟她作對,想盡各種辦法,叫她多多少少每天都要吃些苦。」
    牛鐵娃突然大笑起來,道:「我那時跟你吵架時也常在暗中被你害得慘了,那女子想必更吃不消……不知她如何報仇?」
    牛鐵蘭道:「她表面絲毫不動聲色,但只要我只有一個人時她就跑過來和我廝打。」
    牛鐵娃道:「牛鐵娃的妹子,難道還打不過別人?」
    牛鐵蘭歎道:「她個子雖小,出手可真快,力氣又大,我被她打得連還手都無法還手。」
    牛鐵娃怒道:「老二可知道?」
    牛鐵蘭垂下了頭,道:「她出手又陰又狠,雖然打得我渾身疼得要死,但卻全打在別人看不出的地方,連……連二哥都不知道。」
    牛鐵娃氣得臉都紅了,大罵道:「該死,該死!」
    牛鐵蘭道:「我受不了她的氣,只有逃出來。」
    方寶兒忽然插口道:「你那二嫂倒真是個怪人。聽你說來,她身手既是那樣,莫非她居然會些武功不成?」
    牛鐵蘭道:「聽說她是華山派的弟子。」
    方寶兒不禁皺起了眉,暗道:「華山弟子,人又聰明漂亮,怎會嫁給個貧家之淳樸少年?這其中必然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