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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罪大惡極

左公龍並非畏懼金不換的武功,只因他方纔已見過金不換動手,金不換的武功,並未見能比他強勝許多。
    他所畏懼的,只是金不換面目上此刻流露出的獰笑,這獰笑竟使得金不換本極猥瑣的面容,突然有了種懾人之力。
    左公龍並不是好人,他所遇見的壞人也比好人多得多,但是,他卻從沒有看見過比金不換更壞的人。
    他從沒有見過這種令人心驚膽戰的獰笑。
    只見金不換已緩緩站了起來,緩緩向王憐花走了過去。他嘴裡仍咀嚼著王憐花請他吃的肉,手裡仍拿著王憐花請他喝的酒。
    杯中的酒,盛得極滿,他歪歪斜斜地走著,每走一步,杯子裡的酒,就會濺出一滴,就像是血一樣滴出來。
    他日中的惡毒之意,也就像杯中的酒一樣,已快要濺出來了。這對眼睛,此刻正瞬也不瞬地望著王憐花。
    王憐花臉更白了,強笑道:「你要怎樣?」
    金不換道:「就算左公龍不知道我要怎樣,難道連你也不知道?」
    王憐花道:「我雖知道,卻有些不懂。」
    金不換嘻嘻笑道:「你有何不懂?」
    王憐花道:「你要殺我,是麼?」
    金不換大笑道:「好孩子,果然聰明。」
    王憐花道:「但你我已是盟友,你為何要殺我?」
    金不換重重在地上啐了一口,獰笑道:「盟友?盟友值多少錢一斤?有奶就是娘,姓金的一輩子可沒交過一個朋友。誰若要交姓金的這朋友,他準是也瞎了眼。」
    王憐花道:「但你昔日……」
    金不換冷笑道:「昔日我瞧你還有兩下子,跟著你總可有些好處,所以才交你,但你此刻卻像個死狗似的躺著不能動了,誰還交你?」
    王憐花道:「我此刻雖在無意中受傷,但這傷不久就會好的。我勢力遍佈十三省,屬下至少也有千人,只要你還願意交我這個朋友,等我好起來,於你豈非大有幫助?你是個聰明人,難道連這點都想不透。」
    躲在門外的朱七七,瞧見王憐花在這生死一線的關頭中,居然仍面不改色,侃侃而言,心裡倒不覺有些佩服。
    只聽金不換道:「不錯,等你起來,我還可啃你這根肉骨頭。但一來我已等不及了,二來,我此刻宰了你,好處更多。」
    他咯咯一笑,接道:「姓金的做事,從來不問別的,只問哪件事好處多,就做哪件。只要有好處,叫我替別人擦屁股都沒關係。」
    王憐花道:「你此刻殺了我又有何好處?」
    金不換道:「好處可多著咧,你要聽?」
    王憐花道:「我倒想聽聽。」
    金不換道:「第一,我此刻宰了你,就可將你自朱七七那裡騙來的東西,據為已有,那一大堆黃澄澄的金子,也就是我的了。」
    王憐花吸了口氣道:「原來此事你也知道。」
    金不換道:「第二,你此刻已是有身價的人了,我宰了你,不但可到仁義莊去領花紅,還可博得他們讚我一聲義士,我名利兼收,何樂不為……就算沈浪,他最恨的是你,而不是我,我若宰了你,他也會拍拍我的肩膀,誇我一聲:好朋友……你莫忘記,金無望也是你動手殺死的。」
    王憐花苦笑道:「好……好……好!」
    金不換大笑道:「當然好!連你也佩服我了,是麼?」
    王憐花道:「但你莫要忘記,我屬下好手如雲,家母更是天下第一高手,你若殺了我,他們怎肯放過你?」
    金不換道:「我此刻殺了你,有誰知道?」
    王憐花道:「你既要去仁義莊……」
    金不換道:「這個,你儘管放心,仁義莊對於前去領取花紅之人,從來守口如瓶,否則還有誰肯為了些許銀子前去惹麻煩。」
    王憐花眼角一瞟左公龍,道:「還有左幫主。」
    他故意將「幫主」兩字,說得極響,本已倒在椅子上不能動的左公龍,聽到「幫主」兩字,身子果然一震。
    王憐花若是死了,還有誰能將他扶上幫主寶座。
    這「幫主」兩個字就像是火種,立刻就將他心中的貪慾之火燃了起來,燒得他幾乎已完全忘記畏懼。
    他一躍而起,大喝道:「不錯,無論誰想加害王公子,我左公龍都萬萬不會坐視。」
    他吼聲雖響,金不換卻不理他,只是冷冷道:「左公龍若是聰明的,此刻便該乖乖的坐在那裡。你若已變成死人,對他還有何好處?他若不動,好處多少總有些的。」
    王憐花道:「他……他若……」
    金不換冷笑道:「他若不聰明,我就連他也一齊宰了。死人是永遠不會說話的。他若不服,還想試一試……」
    他猛然旋身目注左公龍,接道:「也不妨拿他剩下的那隻手來試試。」
    左公龍瞧了瞧自己受傷的手,「噗」地,又坐了回去。
    金不換哈哈大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手一提,「噹啷」一聲,那只白花花的酒杯,也被他摔得粉碎。
    小玲與小芳本已嚇得躲在一角,此刻小玲突的挺胸站了起來,輕輕一擰小芳的粉頰笑道:「你瞧,都是你小妞惹得金大爺生氣,還不快去給金大爺賠個禮,讓金大爺消消氣。」
    這老資格的風塵女子,不但果然有一套,而且見得多了,膽子可真不小,竟敢在此刻挺身而出。
    她倒並不是要救王憐花,她只是知道王憐花若死了她也活不了。王憐花雖明知如此,仍不禁感激地瞧了她一眼。
    只見她拉著小芳的手,一扭一扭的走到金不換面前,將小芳嬌怯怯的身子,整個推進金不換懷裡。
    她自己也膩在金不換身上,勾住他的脖子,吃吃笑道:「金大爺,莫要生氣了,讓我姐妹兩個侍候你,保險你……」突然壓低聲音,在金不換耳邊輕輕的說。
    金不換捏捏她的胸膛,又擰擰小芳的身子,笑道:「兩個騷蹄子,肉倒不少,大爺少不得要宰宰你們。」
    小玲眼睛似已將滴出水來,膩聲道:「要宰現在就宰吧,我已等不及了。後面就有屋子,還有張好大好大的床,鋪著雪白的床單。」
    金不換獰笑道:「好。」
    突然揚起手,啪、啪兩掌,將兩個嬌滴滴的大姑娘打得飛了出去,白生生的臉上早已多了五隻紅紅的指印。
    小玲捂著臉,道:「你……你……」
    金不換大笑道:「臭婊子,你當老子是什麼人,會上你的當?像你這種臭婊子,老子見得多了,沒有三千,也有八百。」
    小玲突也放聲大罵道:「臭瞎子,臭殘廢,老娘有哪只眼睛瞧得上你,你連替老娘洗……」她索性豁出去了,什麼話都罵了出來。
    哪知金不換卻大笑道:「好,罵得好,少時你也得像這樣罵,罵得越凶,老子越痛快。老子就喜歡辦事的時候被人罵。」
    朱七七隻聽得一陣噁心,左公龍也想掩起耳朵。
    王憐花卻歎道:「像你這樣的人,天下倒的確少見。王憐花今日能栽在你這種人手上,也不算太冤枉了。」
    金不換道:「你倒識貨。」
    他獰笑一聲,接道:「但你此刻想必也後悔得很,後悔為何不肯將丐幫弟子帶來,後悔為何要叫你那兩個心腹去為我抓藥。」
    王憐花輕輕歎了口氣,道:「我不但後悔,還可惜得很。」
    金不換道:「你可惜什麼?」
    王憐花道:「只可惜你這樣的人才,也活不長了。」
    金不換怔了一怔,大笑道:「莫非你已駭糊塗了麼?要死的是你,不是我。」
    王憐花微微一笑,道:「不錯,我要死了,你也差不多。」
    金不換大喝道:「放屁!」
    王憐花柔聲道:「金兄,你雖是世人中最最卑鄙、無恥、險惡、狡猾的人,但在下比起你來,也未見好許多。」
    金不換獰笑道:「但你還是要上當。」
    他雖然仍在獰笑,但那只獨眼裡已閃起疑畏之光。
    王憐花道:「我雖然上了金兄的當,但金兄也上了在下的當。金兄方才飲下的美酒裡,有在下的穿腸毒藥。」
    金不換身子一震,如被雷轟,整個人都呆住了。
    他呆了半晌,滿頭大汗,涔涔而落,顫聲道:「你……你騙我……哈哈,你騙我的,酒中若真有毒,我……我為何直到此刻還全無感覺?」
    他又笑了,但這笑聲卻比哭還要難聽。
    王憐花道:「那毒藥到七日才會發作,天下只有在下一人能救,金兄此刻若殺了在下,七日之後,只怕……」
    金不換整個人都跳子起來,大吼道:「你騙我……你休想騙得了我,老子此刻偏偏就宰了你。」
    王憐花道:「金兄若不信,請,請,此刻就請動手。」
    金不換衝了過去,舉起手掌──
    但這只舉起的手掌,卻再也不敢劈下。
    王憐花微笑道:「金兄為何不動手了?」
    金不換舉起的手一揚,但卻是摑在他自己的臉上。
    他一連打了自己幾個耳光,大罵道:「都是你這張嘴,為何要貪吃?打死你,打死你。」
    王憐花笑道:「輕些,輕些,金兄又何苦打疼自己。」
    金不換突的撲地跪下,顫聲道:「王公子,大人不計小人過,你就饒了我吧!我方才只是……只是鬧著玩的。王公子,你伸手解了我的毒,我一輩子感激不盡。」
    王憐花笑道:「你要我救你,好,但卻要等七日。」
    金不換嘶聲道:「但七日後你的傷就可好了。」
    王憐花含笑道:「不錯。」
    金不換反手抹汗,道:「你……你的傷好了,怎會放過我。」
    王憐花道:「會的,但信不信,卻得由你了。」
    金不換叩首道:「七天,在下等不及了,就請王公子現在……」
    王憐花大笑道:「我現在若救你,我可活不成了。」
    金不換突又大喝道:「我好言求你,是給你面子。你此刻已落在我手上,乖乖的替老子解毒便罷,否則……」
    王憐花微微笑道:「否則又怎樣?我若救你必定是死,不救你還有活命的希望。你若換了我,又當怎辦?」
    金不換呆在當地──跪在當地,真的不知該怎麼辦。他既不敢此刻便殺王憐花,也不敢等到七日之後。
    他雖然用盡各種方法,怎奈王憐花全不買賬。若說他方才比老虎要威風,此刻他實比老鼠還要可憐。
    這一切自都落在朱七七眼中,只瞧得她忽而驚奇,忽而噁心,忽而憤怒,忽又覺得好笑。
    她暗暗忖道:「金不換這廝心腸之毒,臉皮之厚,當真是天下無雙。他正在發威之時,居然還能跪得下來;已跪在那裡,居然還能發威……唉,天下雖大,但除了他之外,這種事只怕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得出了。」
    但若說金不換是狐狸,王憐花便是豺狼;若說金不換乃是惡魔,王憐花便是魔王了。
    「這魔王如今躺在床上,我便在他門外,這是何等樣的機會!這機會我若不知好好把握,簡直該打耳光。」
    只聽王憐花笑道:「金兄你前倨而後恭,跪在那裡,在下也擔當不起。」
    左公龍趕緊賠笑道:「是,是,王公子說的是,你……」
    金不換獰笑道:「我怎樣?你此刻討的什麼好,賣的什麼乖?你莫忘了,你方才也未做好人,王憐花就會隨便饒了你?」
    左公龍抹汗道:「我……我方才只是被你脅從。」
    金不換道:「你也莫忘了,你此刻性命,也還捏在我手中,我隨時高興,隨時都可將你這條小命拿來玩玩。」
    左公龍汗出如雨,嗄聲道:「我……我……」
    突然間「砰」的一聲,門已被撞開。
    一個人飛也似的撲了進來,直撲金不換。
    金不換大驚旋身,失聲道:「朱七七,是你。」
    朱七七咯咯笑道:「你還想逃麼?沈浪……沈浪,他們都在這裡,你快來呀。」
    說話之間,她出手如風,已攻出數掌。
    金不換見她來了,雖然吃驚,又有些歡喜,正覺她是送到口的肥羊,正要施展手腳,將她活活拿下。
    但一聽到沈浪的名字,他的手立刻就軟了。
    「不錯,朱七七既來了,沈浪哪裡會遠?」
    朱七七大喝道:「金不換,你莫逃……莫要逃。」
    金不換喃喃道:「不逃的是孫子。」
    他什麼也顧不得了,虛晃一掌,奪門而出──這石室中還另有一扇門戶,想必也有道路通向墓外。
    朱七七道:「左公龍,他逃了,你不准逃。」
    左公龍暗道:「他逃了,我為何不逃,我又不是呆子。」
    心念一轉,腳底抹油,逃得比金不換還快。
    朱七七大嚷道:「有種的莫逃,你們逃不掉的。」
    她嘴裡大呼大叫,腳下可沒移動半分──她嘴裡雖叫人家莫逃,心裡卻希望他們逃得越快越好。
    王憐花瞧見朱七七闖入,聽她呼喚沈浪,也是立刻面無人色,但此刻他瞧見朱七七如此模樣,嘴角突然泛起笑容。
    朱七七還在呼喝道:「沈浪,他們從那邊逃了,快追。」
    王憐花突然大聲道:「王憐花還未逃,咱莫要追趕。」
    朱七七先是一怔,立刻發覺他這原來是在學沈浪說話,好教外面還未逃遠的金不換聽了,再也不敢回來。
    這時王憐花已壓低聲音,笑道:「多謝姑娘,前來相救。」
    朱七七回身叱道:「你住嘴。」
    王憐花道:「沈相公怎的未來?」
    朱七七道:「你怎知道他未來?他就在外面。」
    王憐花笑道:「沈相公若在門外,姑娘你就不會故意要將他們駭走了……在下也就不會幫著姑娘將他們駭走了。」
    朱七七道:「你倒是什麼都知道。」
    王憐花道:「察言觀色,在下一向擅長。」
    朱七七冷笑道:「就算沈浪未來,又怎的,憑我一個人,難道對付不了你?」
    王憐花道:「在下此刻已是手無縛雞之力,姑娘自然……」
    朱七七道:「既是如此,你高興什麼?你以為我是來救你的麼?哼,我只是不願讓你落在別人的手上而已。」
    王憐花笑道:「自然,自然。」
    朱七七道:「你方纔還可威脅金不換,叫他不敢向你下手,但你此刻落在我手上,可比方纔還要慘得多了。」
    王憐花笑道:「姑娘此刻就算殺死我,我也是高興的,讓姑娘這樣的天仙美人殺死,總比落在那獨眼殘廢……」
    朱七七冷笑道:「你若認為落在我手上舒服,你就錯了。金不換最多不過宰了你,但我……我卻要慢慢折磨你。」
    她想起王憐花對她做的種種可惡之事,當真是恨上心頭,一步竄過去,順手就給了他三個耳刮子。
    王憐花笑道:「能被姑娘這樣的纖纖玉手打上幾下,也算是三生有幸,姑娘若不嫌手疼,不妨再打幾下。」
    朱七七道:「真的麼,好。」
    話未說完,反手又是五六個耳刮子。
    王憐花笑道:「打得好,打得好。」
    朱七七道:「打得好就再打。」
    這七八個耳刮子打了下去,王憐花一張蒼白的面孔,已變做豬肝顏色,看來也像是突然醉了許多。
    朱七七冷笑道:「打得好不好?你還要不要再打?」
    王憐花道:「你……你……」
    他的臉此刻就好像被火燒著了似的,那些油腔滑調,此時此刻,他委實再也說不出來了。
    小玲與小芳瞧得睜大眼睛,再也想不到如此甜美嬌俏的少女,竟如此狠得下心,手段竟如此毒辣。
    朱七七冷笑道:「你不說話,好,我再打。」
    她雖未使出真力,但下手卻是又快又重。
    王憐花終於歎道:「姑娘何時變得如此狠心了。」
    朱七七道:「你說夠了麼?」
    王憐花趕緊道:「夠了,夠了。」
    朱七七道:「打得冤不冤?」
    王憐花道:「不冤,不冤。」
    朱七七道:「你若以為我還是昔日的朱七七,你就錯了。告訴你,我已變了,從頭到腳,每分每寸都變了。」
    王憐花道:「姑娘莫非是受了什麼人的氣……」
    他話未說完,臉上又著了兩掌。
    朱七七冷笑道:「你若敢再胡言亂語,我就先割下你一隻耳朵,你信不信?哼,我要你知道,朱七七可再也不是好欺負的人了。」
    王憐花只得道:「是,是。」
    朱七七道:「你還記不記得,那日我被你騙得好苦。」
    王憐花道:「記得……不記得……唉,姑娘,昔日之事,還提它做甚。」
    朱七七道:「不提?哼!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老天有眼,今日要你落在我手中,你……你……你還有什麼話說。」
    王憐花歎道:「在下無話可說,姑娘要我怎樣,我就怎樣。」
    朱七七道:「好,先拿來。」
    王憐花道:「什……什麼?」
    朱七七怒道:「你還裝蒜?騙去我的東西,先還我。」
    王憐花苦笑道:「是是,但憑姑娘吩咐。」
    他受傷果然不輕,費了多少氣力,才將那一對耳環取出。朱七七一把奪了過來,冷笑道:「王憐花呀,王憐花,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王憐花苦笑道:「姑娘還有何吩咐?」
    朱七七卻不答話,手撫雲鬢,來回踱了幾圈。
    她走到西,王憐花的眼睛便跟到西,她走到東,王憐花的眼睛就跟到東,他一心想要瞧破她的心意。
    那小玲不知何時端來個凳子,賠笑道:「姑娘莫生氣,先坐下來歇歇。就算王公子對你負了心,那他……」
    朱七七怒道:「放屁!他對我負心?哼,他還不配!你好生在一旁站著,我也不會難為你,你若多事,哼!」
    小玲賠笑道:「是,是,我絕不多事。」
    她自己是女人,她知道女人若是狠起心來,可比男人還要狠得多,果然不敢再說一句話,乖乖的退開去了。
    王憐花心念一動,突然道:「男人負心,最是可惡,姑娘若要找人幫著姑娘去對付負心的男人,在下可是再也恰當不過。」
    朱七七道:「你住嘴。」
    她雖然還想裝出凶狠的模樣,但眼圈兒卻已不覺紅了──王憐花幾句話,確實說入了她的心眼兒裡。
    王憐花暗暗歡喜,知道朱七七暫時是絕不會向他出手的了。只要此刻不出手,日後總有法子。
    他法子的確多得是。
    只見朱七七又踱了兩圈,突然出手點了王憐花兩處穴道,用棉被將他一包,竟扛著他往外走。
    小玲道:「姑……姑娘,你要將王公子帶去哪裡?」
    朱七七冷笑道:「若是有人回來問你,你就說王憐花已被朱七七姑娘帶走了,若有人要來找他,我就先要他的命。」
    小玲轉了轉眼波,突也笑道:「有人回來,只怕我們也早就走了……」放低聲音道:「幸好他兩人的銀子,還都在這裡。」
    雪,又在落著。
    王憐花歎道:「風塵中的女子,真不可信……」
    朱七七冷笑道:「江湖中的男子,就可相信?」
    王憐花笑道:「對,對,男人也不是好東西。」
    朱七七道:「哼,我倒是第一次聽你說人話。」
    她雖然輕功不弱,但肩上扛著個大男人,究竟行走不便──被她扛在肩上的王憐花,那滋味自更難受。
    王憐花忍不住道:「姑娘要將在下帶去哪裡?」
    朱七七道:「這裡說話施令的人,只有一個,就是我,知道麼?無論我將你帶去哪裡,你還是閉著嘴的好。」
    王憐花苦笑道:「遵命。」
    朱七七放眼四望,四下不見人煙,她心裡不禁也有些著急。扛著個大男人四處走,總不是事。
    好容易走到一處,見地下車轍往來,似已走上了大道,要知道路也被積雪所沒,根本難以分辨。
    朱七七在枯樹旁,尋了塊石頭坐下來,卻將王憐花拋在雪地裡。她若非對王憐花已恨之入骨,委實也狠不下這個心。
    王憐花端的是好角色,竟然逆來順受,非但一聲不響,反而面帶笑容,雖是面目早已凍僵了,笑得實在難看得很。
    過了半晌,一輛大車,遠遠駛到近前。
    朱七七吆喝一聲,走得本不快的大車,緩緩停下。趕車的還未說話,車廂裡已伸出個頭來,道:「快走快走,這輛車是包下的,不搭便客。」
    朱七七話也不說,一把拉開了車門。
    只見車廂高坐著三個買賣打扮的漢子,有一個彷彿還眼熟得很,但朱七七也未細看,厲叱道:「下來,全給我下來。」
    一個臉圓圓的漢子吃驚道:「下去,憑什麼下去?」
    朱七七道:「你們遇著強盜了,知道麼?」
    那圓臉漢子失色道:「強……強盜在哪裡?」
    朱七七道:「我就是強盜。」
    瞧見那漢子腰裡還掛著口單刀,朱七七手一伸,「嗆」的,將單刀抽了出來,在膝上一拗,單刀折為兩段。
    那三個漢子瞧得臉都青了,再也不說話,跌跌撞撞,走了下來,朱七七將王憐花往車上一拋,道:「趕車的,走。」
    那趕車的也被駭糊塗了,吃吃道:「姑……姑娘,大王,去哪裡?」
    朱七七道:「往前面走就是,到了我自會告訴你。」
    於是車馬前行,卻將那三條漢子拋在風雪裡。
    王憐花笑道:「大王……不想姑娘竟變做大王了。」
    朱七七板著臉,不理他。
    其實她想起方才自己所作所為,心裡也不覺有些好笑。就在半天前,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做出這樣的事來的。
    半天前,沈浪還在她身旁。
    她想起沈浪,沈浪若是瞧見她做出這樣的事,不知會怎麼樣,他面上的表情,必定好笑得很。
    但沈浪此刻在哪裡?他又怎會瞧見自己?
    一時間,朱七七忽愁忽喜,又不禁柔腸百轉。
    「無論如何,王憐花此刻總已落在我手中。他是個聰明人,既然落在我手中,必定會聽我的話的。有了他,我必定可以做出一些令沈浪吃驚的事來。他一時縱瞧不見,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想到這裡,朱七七不覺打起精神,大喝道:「趕車的,趕快些,趕到附近最大一個城鎮,找一個最大的客棧,多做事,少說話,總有你的好處。」
    車馬果然在一家規模極大的客棧停下了。
    朱七七已自王憐花身上抽出了一疊銀票,瞧了瞧,最小的一張,是五百兩,她隨手就將這張給了趕車的。
    趕車的瞧了瞧,又驚得呆了──歡喜得呆了。
    朱七七沉聲道:「嘴閉緊些,知道麼,否則要你的命。」
    趕車的只覺自己好像做了個夢,前半段是噩夢,後半段卻是好夢,這一來,他下半輩子都不必再趕車了。
    走進櫃檯,朱七七又拋下張千兩的銀票,道:「這放在櫃上,使多少,算多少,先給店裡的夥計,每人二十兩小賬,找兩間上好屋子,將車上的病人扛進去。」
    這張千兩銀票,就像是鞭子似的,將店裡大大小小,上至掌櫃,下至小二,幾十個夥計都打得變成了馬戲班的猴子,生怕拍不上馬屁。
    上好的房間,自然是上好的房間,還有好茶、好酒,雪白的床單、雪白的面巾,紅紅的笑臉、紅紅的爐火。
    朱七七道:「櫃上支銀兩,先去買幾套現成的男女衣服,再備輛大車侍候著,沒有事不准進來,知道麼?好,去吧。」
    不到頓飯功夫,衣服買來,人退下。
    王憐花笑道:「姑娘的出手好生大方。」
    朱七七道:「反正是慷他人之慨,你心疼麼?」
    王憐花道:「不疼不疼。我的人也是姑娘的,我疼什麼?姑娘別說使些銀子,就算割下我的肉吃,也沒什麼。」
    朱七七道:「倒很知趣。」
    王憐花道:「在下自是知趣得很。」
    朱七七道:「好,你既知趣,我就問你,我要你做事,你可聽話?只要你乖乖的聽話,你這條命就還有希望活著。」
    王憐花道:「姑娘無論吩咐什麼,在下照辦不誤。」
    朱七七道:「好,第一,你先將你自己的模樣變一變──你莫皺眉,我知道易容的盒子,你總是帶在身上的。」
    王憐花道:「姑娘要我變成什麼模樣?」
    朱七七眼珠轉了轉,道:「變成女的。」
    王憐花怔了一怔,苦笑道:「女的……這……」
    朱七七臉一沉,道:「怎麼?你不願意?」
    王憐花苦著臉道:「我……我只怕不像。」
    朱七七道:「像的,反正你本來就有幾分像女子……好,盒子拿出來,我解開你上半身穴道,你就快動手吧。」
    王憐花道:「姑娘要我變成什麼樣的女子?」
    朱七七道:「白白的臉,細細的眉……眉頭要總是皺著,表示已久病不起……嗯,頭髮也得蓬鬆松的。」
    王憐花若真是女子,倒還真有幾分姿色,果然白生生的臉,半展著的眉,果然是一副病美人的模樣。
    朱七七實在想笑,王憐花卻實在想哭。
    朱七七撿了件衣裳,忍住笑道:「這件衣裳店伙以為是我要穿,卻不知穿的是你。」
    王憐花忍住氣道:「姑娘還有何吩咐?」
    朱七七道:「你將我也變一變。」
    王憐花道:「姑娘又要變成什麼模樣?」
    朱七七道:「我要變個男的。」
    王憐花又是一怔,道:「什……什麼樣的男人?」
    朱七七眼珠又一轉,道:「變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要教女人見了都著迷,但卻不可有脂粉氣,不可讓人瞧破……反正我本來說話行事,就和男人差不多的。」
    王憐花歎了口氣,道:「我若不知易容術,那有多好。」
    朱七七道:「你若不知易容,我已早就宰了你。」
    朱七七若是男人,倒真是翩翩佳公子。
    她對鏡自覽,也不禁甚覺好笑,甚覺有趣,喃喃道:「沈浪呀沈浪,如今我若和你搶一個女人,你准搶不過我……」想起沈浪,她的笑不覺又變為歎息。
    窗外,天色已黯。
    但卻不斷有車轔馬嘶聲,從窗外傳了進來。
    朱七七突然推開房門,呼道:「小二。」
    一個店小二,躬著腰,賠著笑,跑了過來,瞧見站在門口的,竟是個男的,不禁一怔,道:「原來公……公子的病已好了。」
    朱七七知道他必是將自己當作方才被裹在棉被裡的王憐花,這一錯倒真錯得恰到好處,當下忍不住笑道:「病好了有什麼不好?」
    店小二趕緊賠笑道:「小的只是恭喜……」
    突然瞧見躺在床上的王憐花,失聲道:「呀,那位姑娘卻病了。」
    朱七七含糊著道:「嗯,她病了……我問你,你這店裡,怎的如此吵鬧?」
    店小二道:「不瞞客官,小店生意雖一向不錯,卻也少有如此熱鬧,但不知怎的,這兩天來的客人卻特別多,就是這兩間屋子,還是特別讓出來給公子的。」
    朱七七心頭一動,道:「來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店小二道:「看來,都像是保鏢的達官爺……唉,這些人不比公子是有身份的,難免吵鬧些,還請公子擔當則個。」
    朱七七道:「哦……知道了,你去吧。」
    店小二倒退著走了,心裡卻不免暗暗奇怪:「這兩位到底是怎麼回事,男的好得這麼快,女的又病得這麼快,花銀子像流水,卻連換洗的衣裳還得現買,……呸,我管人家的閒事幹什麼?那二十兩銀子,還不能把我變成瞎子、啞巴麼?」
    朱七七關起門,回首道:「王憐花,此城中驟然來了許多江湖人物,想必又有事將要發生,究竟是什麼事,你倒說來聽聽。」
    王憐花道:「在下也不知道。」
    朱七七一拍桌子,道:「你會不知道?」
    王憐花苦笑道:「江湖中,天天都有事發生,在下又怎會知道得那麼多。」
    朱七七道:「哼。」
    突然想起一事,又道:「展英松那些人,一人仁義莊,便都死了,這又是為的什麼?」
    王憐花道:「呀!真的麼……這在下也不知情。」
    朱七七厲聲道:「不是你做的手腳?」
    王憐花歎了口氣,道:「在下此刻已是姑娘的掌中物,生死都操在姑娘手上,姑娘要我做什麼,我自然不敢不做,姑娘要問我什麼,我也不敢不答,但姑娘若要問我也不知道的事……唉,姑娘就是逼死我,我也說不出。」
    朱七七冷笑道:「總有一天,我要你什麼話都說出來的,但現在還不忙。」
    她尋思半晌,突又推開門,喚道:「小二。」
    小二這次來得更快,賠笑道:「公子有何吩咐?」
    朱七七道:「去找頂軟兜子,再找兩個大腳婆子服侍,我要帶著我侄女上街逛逛,讓她透透風,知道了麼?快去。」
    店小二笑道:「這個容易。」
    小二一走,王憐花不禁苦笑道:「侄女?……唉,我做你的侄女,不嫌太大了麼?為何不說你的姐姐、妹妹?當然,最好說是你的妻子,人家就會相信得多。」
    朱七七怒道:「你可是臉上又有些癢了?」
    王憐花道:「我……我只是怕人不信。」
    朱七七道:「我不說你是我孫女,已是客氣的了。」
    語音微頓,接口又道:「此刻我要帶你出去,不但要點你『氣海囊穴』叫你不能動彈,還要點你啞穴,讓你不能說話。」
    王憐花苦笑道:「姑娘動手就是,又何必告訴我。」
    朱七七道:「我告訴你,只是要你老實些,最好連眼珠子都莫要亂動……莫要忘記,我隨時都可取你性命,那真比吃白菜還容易。」
    軟兜子倒也精緻小巧,兩個大腳婆子不費氣力,便可抬起。王憐花圍著棉被,坐在軟兜裡,動也不能動。
    朱七七瞧了兩眼,心頭也不禁暗暗好笑:「王憐花呀王憐花,你讓人受罪多了,如今我也讓你受活罪。」
    王憐花當真是在受活罪。
    他心裡是何滋味,只有天知道。
    軟兜子在前面走,朱七七跟在後面,緩步而行。
    只見這城鎮倒也熱鬧。此刻晚市初起,街上走著的,果然有不少武林豪傑,只是朱七七一個也認不得。
    她只覺得這些武林豪傑面目之間,一個個俱是喜氣洋洋,顯見這城鎮縱然有事發生,也不會是兇殺之事。
    突然間,街旁轉出兩個人來。
    左面一人,是個男的,紫臉膛,獅子鼻,濃眉大眼,顧盼生輝,一身紫緞錦袍,氣概十分軒昂。
    右面一人,是個女的。
    這女的模樣,卻委實不堪領教,走在那紫面大漢身旁,竟矮了一個半頭,不但人像個肉球,腮旁也生著個肉球。
    若是這紫袍大漢也是個醜人,那倒還罷了,偏偏這大漢氣概如此軒昂,便襯得這女子越是醜不堪言。
    這兩人走在一起,自是刺眼得很,路上行人見了,自然又是驚奇,又是好笑:「怎的烏鴉配了大鵬鳥。」
    但凡是武林豪傑,瞧見這兩人,面上可不敢露出半分好笑的顏色。兩人一露面,已有人畢恭畢敬,躬身行禮。
    這兩人朱七七也是認得的。
    她心頭不覺暗吃一驚:「怎的『雄獅』喬五與『巧手蘭心女諸葛』花四姑,竟雙雙到了這裡?」
    只見「雄獅」喬五目光睥睨,四下的人是在竊笑,是在行禮,他完全都未放在心上,更未瞧在眼裡。
    走在他身邊的花四姑,更是將全副心神,完全都放在喬五一個人身上了,別人的事,她更是不聞不見。
    她模樣雖然還是那麼醜,但修飾已整潔多了,尤其是面上竟似乎已多了一層光輝,使得她看來已較昔日順眼得多。
    朱七七雖只瞧了一眼,但卻已瞧出這是愛情的光輝,只因她自己也曾有過這種光輝,雖然如今已黯淡了。
    「呀,花四姑竟和喬五……」朱七七雖然驚奇,卻又不免為他兩人歡喜。花四姑雖非美女,卻是才女,才女也可配得上英雄的。
    只見兩人對面走來,也多瞧了朱七七一眼──只不過多瞧了一眼而已,王憐花的易容術確是天下無雙。
    他們走過了,朱七七還忍不住回頭去瞧。
    這時,喬五與花四姑卻已走上了間酒樓。
    悅賓樓。
    這時街頭才開始有了竊竊私議聲:「你知道那是誰麼?嘿,提起來可是赫赫有名,兩人都是當今武林『七大高手』中的人物。」
    「俺怎會不知道,江湖中行走的,若不認得這兩位,才是瞎了眼了。奇怪的是,他兩人怎會……怎會……」
    「老哥,少說兩句吧,留心閃了舌頭。」
    朱七七暗歎忖道:「七大高手在江湖中,名頭倒當真不小,只可惜七大高手中也有像金不換那樣的害群之馬。」
    她微一沉吟,突然向那兩個大腳婆子道:「咱們也要上悅賓樓去坐坐,煩你們將姑娘扶上去。」
    這時,王憐花目光已變了,似乎瞧見了什麼奇怪的人物,只是他被點了啞穴,有話也說不出來。
    悅賓樓,出奇的寬敞,百十個客人,竟還未坐滿。
    「雄獅」喬五與花四姑已在窗子邊的一張桌子旁坐下了,這是個好位子,顯然是別人讓出來的。
    朱七七上樓,只覺這兩人利箭般的目光,又向她瞟了一眼,然後兩人輕輕地不知說了句什麼。
    朱七七隻做未見,大大方方,遠遠尋了張桌子坐下──王憐花被兩個大腳婆子架住,也坐到她身旁。
    他兩人看來委實不像江湖人物,所以別的人也並未對他們留意。只聽旁邊桌子上有人在悄語:「不想這件事驚動的人倒不少,連那兩位都來了。」
    說話的這人朱七七也有些面熟,但卻忘了在哪裡見過。此人齒白唇紅,衣衫整潔,是位俊俏人物。
    另一人道:「這件事本來就不小,依小弟看來,除了這兩位外,必定還會有人來的,說不定也會到這悅賓樓來,你等著瞧吧。」
    那少年笑道:「正是,武林人到了這裡,自然要上悅賓樓的,就算這兒的菜又貴又難吃,也得瞧主人的面子。」
    朱七七嘴裡在點酒菜,心中又不免暗暗思忖:這件事,卻又是什麼事?怎會驚動這許多江湖人?
    這酒樓的主人又是誰?難道也是成名的英雄?
    她眼睛不停地瞟來瞟去,只見這酒樓上坐著的,十人中倒有八人是江湖好漢──他們穿的衣服縱然和普通人沒什麼不同,但那神情,那姿態,那喝酒的模樣,卻好像貼在臉上的招牌似的。
    這些人有的英朗,有的猥瑣,有的醜,有的俊,朱七七想了半天,也沒瞧出有什麼出奇的人物。
    但,突然間,她瞧見了一個人,目光立刻被吸引住。
    這人模樣其實也沒有什麼出奇──在酒樓上這麼多人裡,他模樣簡直可以說是最最平凡的了。
    但不知怎的,這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人身上,卻似有一種絕不平常、絕不普通的地方。
    那是什麼地方,朱七七也說不出。
    這人年紀已有五十上下,蠟黃的臉色,細眉小眼,留著幾根山羊鬍子,穿著半新不舊的狐皮襖。
    看來,這只是個買賣做得還不錯的生意人,或者是退職的小官吏,在風雪天裡,獨自來享受幾杯老酒。
    但這人的酒量卻真不小──若說這人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奇怪地方,這就是他唯一奇怪的地方了。
    他面前的桌子上,只擺著兩樣菜,但酒壺卻有七八個之多,而且酒杯也有七八個之多。
    只見他一手撚鬚,一手持杯,正半瞇著眼,在仔細品嚐這些酒的滋味,有時點頭微笑,有時皺眉搖頭。
    這七八壺酒,顯然都是不同的酒,他要品嚐酒味,生怕酒味混雜了,所以就用七八個杯子分別裝著。
    看來,這不過只是個既愛喝酒,又會喝酒的老頭子,別人既不會對他有惡意,他更不會對別人有壞心。
    但不知怎的,朱七七瞧了他幾眼,心裡竟泛起一種厭惡、畏懼之感,她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她只覺再也不願多瞧他一眼,彷彿只要多瞧他一眼,就會有什麼不幸的災禍要臨頭一般。
    這種奇異的感覺,別人也不知有沒有,但這小老人卻似已完全陶醉在杯中天地裡,別人對他如何感覺,他全然不管。
    王憐花竟也在盯著這老人瞧,目中神色也奇怪得很。
    朱七七忍不住悄聲道:「那人你認得麼?」
    王憐花搖了搖頭。
    就在這時,突有一陣大笑聲自樓下傳了上來。
    有人道:「大哥怎的許久不見了,想得小兄弟們好苦!大哥若在什麼地方享福,也早該將這些通知小兄弟呀。」
    另一人笑道:「享個屁福!這兩天我來回的跑,跑得簡直跟馬似的,若不是遇見梁二,還不知道你們都在這裡。」
    朱七七還沒瞧見人,只聽這豪邁的笑聲,已知道這是什麼人了,心裡立刻暖和和的,像是喝了一壺酒。
    王憐花也知道這是什麼人了,卻不禁暗中皺了皺眉。
    這人是熊貓兒。 
    笑聲中,幾個歪戴著皮帽,反穿著皮襖的大漢,已擁著神采奕奕,滿面紅光的熊貓兒上了樓。
    酒樓上的小二也在皺眉頭。這悅賓樓可不是尋常地方,江湖豪傑,他們是歡迎的,但這些市井無賴今日怎的也敢上樓? 
    幾個小二暗中遞了個眼色,兩個人迎了上去,一個人卻悄悄繞進後面的賬房,朱七七突然開心起來。
    她知道這又有好戲瞧了。
    熊貓兒敞著衣襟,腰裡還掛著那葫蘆,一雙大又亮的眼睛,正帶著笑在四下轉來轉去。
    店小二已迎了上去,皮笑肉不笑地道:「對不起,這兒客滿了,各位上別處照顧去吧。」
    熊貓兒那條劍也似的濃眉微微一軒,道:「那不是還有空位子麼?」
    店小二冷冷道:「空座都有人訂下了。」
    熊貓兒身旁一個稍長大漢怒道:「什麼人訂下了,明明是狗眼看人低!大爺照樣花得起大把銀子,你憑什麼不侍候大爺們?」
    店小二冷笑道:「你有銀子不會上別處用去?這兒就算有空座,今天就不賣給你,你又怎能咬得下我的卵子?」
    那大漢怒吼一聲,登時一拳擊出,卻不知店小二也有兩下子,一個虎跳,竟然閃了開去。
    於是店小二全都擁了上來,那些大漢也挽袖子,瞪眼睛,兩下大聲喝罵,立刻就「乒乒乓乓」打了起來。
    但還沒打兩拳,六七個店小二,突然一個接一個的飛了起來,一個接一個滾下了樓去!
    朱七七暗中拍掌笑道:「貓兒出手了。」
    滿樓豪傑,本都未將這回事瞧在眼裡,此刻卻不禁心頭一震,眼睛一亮,幾百道目光,全瞧在熊貓兒身上。
    熊貓兒卻仍是嘻嘻哈哈,若無其事,笑道:「咱們自己找座位坐,若沒有人侍候,咱們就自己拿酒喝,反正今日咱們在這悅賓樓吃定了。」
    四個大漢一齊笑道:「對,就這麼辦。」
    朱七七鄰桌的美少年,輕笑道:「好一條漢子,好俊的身手。」
    另一人卻道:「身手雖俊,今日只怕還是要吃虧。」
    這時人人都已瞧見,後面的賬房裡,已有幾個人走出來了──熊貓兒也瞧見了,已停住了腳步。
    喧嘩的酒樓,立刻安靜了下來。 
    朱七七本想與那人打賭:「熊貓兒絕不會吃虧的。」
    她瞧見自賬房中出來的那幾個人,神情卻立刻變了,像是要說什麼話,但又終於忍住了。
    她鄰桌的美少年又在悄聲低語:「他怎的今日也在這裡?」
    另一人道:「這倒的確有些奇怪。他雖然是這酒樓的主人,但終年難得來一兩趟,小弟倒真的沒想到他今日會在這裡。」
    美少年唏噓道:「他既在這裡,這莽少年只怕真的要吃虧了。」
    他們口中所說的「他」,顯然便是自賬房中當先走出的一人──其餘六七人,有如捧鳳凰般圍在他四周。
    只見他身材不高,氣派卻不小,身上穿的件藍色長衫,雖不華麗,但剪裁得卻是出奇的合身,叫人看著舒服。
    他看來年紀並不甚輕,卻也不甚老,面色不太白,卻也不黑,眼睛不算大,卻教你不敢逼視。
    他唇邊留著些短髭,修剪得十分光潔整齊,就是這一排短髭,才使他那嚴肅的面上顯得有些風流的味道。
    總之,此人從頭到腳,都透著股精明強悍之色,無論是誰,只要瞧他一眼,都絕不會輕視於他。
    他身上並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但無論是誰,只要瞧他一眼,便可瞧出他是家財百萬,出身世家的豪富。
    此時此刻,有這樣的人物走出來,自然更是引人注目,無論識與不識,都不禁在暗中議論:「這莽少年一定要倒楣了。」
    但熊貓兒卻仍然滿面笑容,一雙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瞪著他,就算他的目光是刀,熊貓兒也不在乎。
    這藍衫人目光卻未盯著熊貓兒,只在酒樓四下打著轉,一邊和認得他的人連連打招呼,一邊笑道:「朋友遠來,兄弟本該早就出來招呼,只是……」
    熊貓兒大笑道:「你怕朋友們要你請客,自然躲在賬房裡不敢出來。」
    藍衫人只作未聞,還是笑道:「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請各位原諒……」
    熊貓兒笑道:「這兒的招待確是不周,原諒不得。」
    藍衫人道:「各位還請安心喝酒……」
    熊貓兒道:「有人在旁打架,誰能安心喝酒。」
    藍衫人每句話都未說完,每句話都被熊貓兒打斷了,但他面上卻全無激怒之色,只是目光已移向熊貓兒。
    熊貓兒道:「瞧什麼?不認得麼?」
    藍衫人道:「確是眼生得很。」
    熊貓兒笑道:「不認得最好,認得就打不起架來了。」
    藍衫人笑道:「兄台要做別的事,還有些困難,但要打架麼,卻容易得很,只是此地高朋滿座,你我不如下去……」
    熊貓兒道:「沒人瞧著,打架有什麼意思。」
    藍衫人終於微微變色,道:「如此說來,你是成心拆台來的。」
    熊貓兒笑道:「你拆我的台,我自然要拆你的。」
    藍衫人仰天狂笑道:「好,我……」
    熊貓兒道:「你不必亮字號。我既要拆你的台,不管你是誰,我好歹是拆定了,你亮字號那有個屁用。」
    藍衫人怒道:「好橫的少年人。」
    熊貓兒大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得罪了我,那保管沒完沒了。」
    藍衫人身旁兩條緊衣大漢,實在忍不住,怒叱一聲,雙雙搶出,四隻碗大的拳頭揮了出去,口中叱道:「下去。」
    「下去」兩個字說完,果然有人下去了。
    這兩條大漢武功竟不弱,不但拳風凌厲,而且招式也有板有眼,兩人一個攻上打左,一個擊下打右。
    這四隻拳路委實將熊貓兒上下左右封死了。
    哪知熊貓兒出手一格──他兩條手臂竟像是生鐵鑄的,那兩條大漢頓時間只覺整個身子全麻了。
    熊貓兒已乘勢扣住他們的手腕,乘著他們前撲之力還未消失,借力使力,輕輕一托一帶。
    那兩條大漢八九十斤的身子,竟也像是兩隻風箏飛了出去,「咕嚨咚」,一齊滾下了樓。
    這一來,滿樓群豪更是聳然動容,就連「雄獅」喬五與花四姑都不禁長身而起,要將這少年瞧清楚些。
    熊貓兒帶來的兄弟們早已轟然喝彩起來,震耳的彩聲中,只有那個面前擺著七八隻酒壺的小老人,他還是在安坐品酒。
    熊貓兒望著那藍衫人笑道:「怎樣,可是該輪到你了。」
    藍衫人一言不發,緩緩脫下了長衫,仔仔細細疊了起來,交給他身旁一個跟隨的大漢,才緩緩道:「請!」
    在搏鬥的生死關頭中,藍衫人居然還能如此鎮定,生像是腦中早已有必勝的把握,否則又怎會如此沉得住氣。
    熊貓兒卻大笑道:「要打便就出手吧,請什麼?你心裡恨不得一拳打扁我的鼻子,嘴裡卻還要客客氣氣,這當真要笑掉我的大牙了。」
    藍衫人神色不變,仍然抱拳道:「請賜招。」
    熊貓兒道:「你怎的如此麻煩?我早已告訴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若不出手打我,我為何要出手打你?你又沒給我戴綠帽子。」
    藍衫人道:「你是萬萬不肯出手的了?」
    熊貓兒笑道:「和人打架,我從來沒有先出手過。」
    藍衫人道:「真的?」
    熊貓兒道:「告訴你是真的,就是真的。喏,喏,喏,此刻我站在這裡,全身上下,你瞧哪裡順眼,只管就往那裡招呼。」
    藍衫人上上下下瞧了他幾眼,轉過身子,自身側那條大漢手裡取回那件長衫,伸手抖了抖,緩緩穿了起來。
    熊貓兒奇道:「你這是幹什麼?」
    藍衫人緩緩道:「在下與人交手,也是從不先出手。你既不肯出手,我也不肯出手,這場架如何打得起來?」
    四下抱了抱拳,笑道:「各位還請安坐飲酒,今日這酒樓的酒賬,全由小弟一個人侍候了。」轉過身子,揚長走了回去。
    這一著倒真是大出別人意料,不但熊貓兒怔在那裡,滿樓群豪,亦是人人目瞪口呆,哭笑不得。
    群豪都只道這一架必定打得熱熱鬧鬧,轟轟烈烈,哪知雷聲雖大,雨點卻一滴也沒有落下來。
    這其間只有朱七七是一心不願他兩人打起來的,只因這兩人無論是誰敗了,她心裡都未見舒服。
    此刻她當真從心眼裡覺得開心得很,又覺得好笑得很:「他果然還是老脾氣,沒有把握打贏的架,他是決不打的。」
    片刻之前,這樓上真靜得連針落在地上還可聽見,此刻卻似開了鍋的滾水般,熱鬧得令人頭暈。
    有的人在暗中好笑,有的人在暗中議論,有的人也不免在暗中有些失望,這熱鬧竟未瞧成。
    但無論如何,能白吃白喝一頓,總是不錯的。
    熊貓兒和他的兄弟倒終於找了張桌子坐下,也不用他開口,好酒好菜已流水般送了上來。
    朱七七眼珠子轉來轉去,突然站起抱拳向鄰桌那美少年道:「請了。」
    那少年怔了一怔,只得也站起,道:「請了。」
    朱七七瞧他滿頭霧水的模樣,心裡不覺暗暗好笑,口中卻忍住笑道:「兄台請過來喝一杯如何?」
    那少年道:「這……這……兄台有家眷在旁,小可怎敢打擾?」
    朱七七道:「沒關係,沒關係,他反正也不是什麼大姑娘、小媳婦,說起來,他簡直根本就不是個女人。」
    那少年眼睛都直了,瞧著她身側扮成女子的王憐花,心中暗怔:「這不是女人是什麼?這人莫非是瘋子。」
    朱七七瞧他如此模樣,更是笑得肚子疼。她咬了咬嘴唇,好容易總算忍住了笑聲,道:「小弟是說我這侄女這一刻雖略有不適,但平日脾氣卻和男子一般,兄台千萬莫要顧忌,快快請過來便是。」
    那少年這才透了口氣,笑道:「原來如此……」
    他瞧了朱七七幾眼,只因還覺得這「少年」並不討厭,猶疑了半晌,終於亦自抱拳笑道:「既是如此,小可便打擾了。」
    兩人坐下,各自喝了一杯,朱七七眼睛始終直勾勾的瞧著這少年,這少年反被她瞧得低下頭去,訥訥道:「不……不知兄台有何見教?」
    朱七七笑道:「小弟覺得兄檯面熟得很,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那少年沉吟道:「哦……不知兄台大名可否見告?」
    朱七七眼珠子轉了轉,道:「在下沉浪。」
    那少年悚然動容,失聲道:「兄台竟是沈浪?」
    他聲音喊得這麼大,朱七七倒真嚇了一跳,生怕被喬五聽見。幸好樓上此刻熱鬧已極,根本就沒有人留意他們。
    朱七七這才鬆了口氣,道:「你……你認得我?」
    那少年歎道:「小弟雖不認得沈相公,但沈相公的大名,小弟卻早有耳聞。」
    朱七七道:「哦……我竟如此出名麼?」
    那少年正色道:「沈相公雖有高士之風,不務虛名,但小弟卻有幾位朋友,異口同聲,全都說沈相公乃是今日江湖中第一人物,不想小弟竟有幸在此相見。」
    也不知怎的,朱七七雖然已對沈浪恨之入骨,但聽得別人稱讚沈浪,仍是覺得開心得很,笑道:「哪裡哪裡……兄台過獎了。卻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那少年道:「在下勝泫。」
    朱七七道:「勝泫?莫非是勝家堡的公於?」
    那少年笑道:「不敢。」
    朱七七拍掌道:「難怪我瞧你如此面熟了,原來你是勝瀅的兄弟。你的面貌,的確和你哥哥有七分相似。」
    勝泫動容道:「沈相公莫非認得家兄?」
    朱七七道:「認得認得……」
    勝泫喜道:「小弟此番,正是為了尋找家兄,是以才出來的。沈相公游跡遍江湖,想必知道家兄的下落。」
    朱七七心頭一凜,突然想到勝瀅或許也跟著展英松等人到仁義莊去了,或許也死在仁義莊裡。
    幸好她易容之後,面色雖變,別人也瞧不出,當下強笑道:「在下月前雖見過令兄一面,但他的去向,卻不知道了。」
    勝泫歎息一聲,道:「家兄出堡已有半年,竟毫無信息帶回,家父家母,俱都在關心記掛著他,是以才令小弟出來尋找。」
    朱七七趕緊岔開話題,說道:「在下瞧此地群豪畢集,想來必有盛事……是什麼事?兄台可知道?」
    勝泫道:「此事說來,倒真不愧是一盛舉。只因丐幫幫主之位久懸,是以丐幫弟子柬邀群豪來到此地,為的自然是選幫主了。」
    朱七七凜聲道:「原來竟是這件事。」
    這件事自然與王憐花有關,她忍不住扭頭瞧了王憐花一眼,卻發覺勝泫的目光,也正在偷偷去瞧看王憐花。
    這少年已說了許多話,有時歡喜,有時歎息,但無論他在說什麼話,每說一句,總要偷瞧王憐花一眼。
    要知王憐花本就是個風流俊俏的人物,如今扮成女子,在燈光下瞧來,當真是天香國色,我見猶憐。
    尤其是他那一雙桃花眼,更是勾人魂魄。他此刻心裡正是哭笑不得,流入目光中,卻似嗔似怨,令人銷魂。
    勝泫竟不知不覺瞧得有些癡了。
    朱七七卻幾乎要笑斷了腸子。她一生之中委實再也沒有見過如此好笑的事,眼珠子一轉,突然道:「勝兄,你瞧我這侄女怎樣?」
    勝泫的臉立刻飛紅起來,垂下了頭,道:「這……咳,咳咳……」
    他實在說不出話,只有拚命咳嗽。
    朱七七忍住笑道:「唉,我這侄女年紀可也不小了,只是眼光太高,是以直到今日還未找著婆家。兄台若有機會,不妨留意留意。」
    勝泫紅著臉,扭捏了半晌,終於壯起膽子,問道:「不……不知要……要怎麼樣的人物?」
    朱七七道:「第一,要少年英俊;第二,要出身世家;第三,要……呀,對了,像兄台這樣的人物,就必定可以了。」
    勝泫又驚又喜,又有些害臊,卻又忍不住偷偷去瞧王憐花,瞧了一眼,又趕緊垂下了頭。
    王憐花卻恨得牙癢癢的,哭笑不得,既恨不得將朱七七舌頭咬斷,更恨不得將勝泫兩隻眼珠子挖出來。
    朱七七彎著腰,捧著肚子,雖已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卻又不敢笑出聲音,一個頭幾乎已鑽到桌子下面。
    突聽一人大呼道:「沈浪……沈公子。」
    朱七七一驚,抬頭,「砰」的,頭撞上桌子,撞得她金星直冒,她也顧不得了,趕緊扭頭向呼聲傳來之處去瞧。
    只見「雄獅」喬五已推開窗子,正向窗外放聲大呼道:「沈浪……」
    立時熊貓兒的身子也已箭似的自窗子裡竄了出去。
    勝泫奇道:「沈相公在這裡,他們為何卻向外呼喚?」
    朱七七怔了一怔,道:「這……我怎會知道。」
    勝泫道:「嘿,只怕是有人同名同姓亦未可知。」
    朱七七拊掌笑道:「對了,世上同名同姓的人,本就多得很。」
    她知道熊貓兒一下去,必定會將沈浪拖上來的。
    她眼睛便不由自主,直望樓梯口瞧,一顆心也「噗通噗通」的直跳,真的幾乎要跳出嗓子眼了。
    此刻她心裡是驚?是喜?是怨?是恨?
    天知道……只怕天也不知道。
    熊貓兒果然將沈浪拉來了。
    兩人的身子還未上樓,笑聲已上了樓。
    只聽沈浪笑道:「你這貓兒,眼睛倒真尖。」
    熊貓兒笑道:「可不是我瞧見你的,是別人。」
    朱七七咬緊了牙,握緊了拳頭,眼睛瞪著樓梯口。
    這冤家,這可愛又可恨,這害死人不賠命的冤家,你為何又來到這裡,又來到我眼前?
    她瞧見了這冤家的頭。
    然後,是兩道秀逸而英挺的眉……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然後,便是那淡淡的、懶散的笑容,就是這害死人的笑容,迷死人的笑容!天下人人都會笑,為什麼他的笑容就特別令人心動?
    朱七七雖然握緊拳頭,但手還是不由自主抖了起來。她真恨不得將這雙拳頭塞進沈浪的嘴,好教沈浪永遠笑不出。
    只有沈浪和熊貓兒,金無望竟不在,朱七七卻全未留意。瞧見沈浪,別的事她完全不留意了。
    這時酒樓上群豪的眼睛,也不覺都來瞧沈浪──就連那品酒的小老人,神情也似乎變得有些異樣。
    「雄獅」喬五更早已大步迎來,大笑道:「沈公子還記得喬某麼?」
    沈浪失聲笑道:「呀,原來是喬大俠,幸會幸會。」
    熊貓兒笑道:「瞧見你的,就是他。」
    喬五笑道:「正是如此,所以沈公子便該坐在我那桌上。」
    熊貓兒笑嘻嘻道:「你拉生意的本事倒不錯。」
    喬五大笑道:「我不但要拉他,還要拉你……喬某兩眼不瞎,想交交你這朋友了。你既識得沈公子,那更是再好沒有。」
    熊貓兒亦自大笑道:「好,就坐到你那桌上去。反正都是不要錢的酒菜,坐到哪裡去不是一樣。只是我的弟兄倒早已想瞧沈兄想得久了,也得讓他們敬沈兄一杯。」
    喬五大笑道:「一杯?既是不要錢的酒,你怎的如此小氣。」
    熊貓兒大笑道:「是極是極,一杯不夠,至少也得十杯。」他那些兄弟也早已擁了過來,一群人擁著沈浪,走了過去。
    這一來酒樓上可更熱鬧了,七八個人搶著去敬沈浪的酒,笑聲、呼聲,幾乎震破別人的耳朵。
    朱七七突然一拍桌子,道:「婆子們,扶起姑娘,咱們走。」
    勝泫道:「兄台怎的這就要走了?」
    朱七七恨聲道:「這種人,我瞧不慣。」
    雖然瞧不慣,還是狠狠往那邊盯了一眼,咬著牙,長身而起,一迭聲催那兩個婆子扶起王憐花,大步走了。
    勝泫呆在那裡,又怔了半晌,突也趕過去,問道:「不知沈兄借宿何處?」
    朱七七此刻哪裡還有心情理他,隨口道:「就在那家最大的客棧。」
    蹬、蹬、蹬下了樓,恨不得將樓板也踢破。
    勝泫呆呆地瞧著她背影,喃喃道:「這位沈相公,脾氣怎的如此古怪……」
    突然想起這位「沈相公」雖然走了,但那邊卻還有位「沈相公」,目光便忍不住轉了過去……
    那邊的沈相公,已喝下了第十七杯酒。
    沈浪雖已喝下了十七杯酒,但面上神情卻絲毫未變,甚至連目中都絕無絲毫酒意,目光仍是那麼清澈,敏銳。
    酒樓上,這許多目光都在瞧著他,這些目光中,有的含蘊著好奇,有的含蘊著艷羨,有的則是讚美。
    自然,也有的是在嫉妒,有的是厭惡?
    無論別人怎樣瞧他,沈浪面色也絲毫不變。
    對那些惡意的目光,他既不會覺得厭惡,對那些讚美的目光,他也並不會覺得有什麼得意。
    他既不會意氣飛揚,志得意滿,也不會意氣沮喪,心懷不忿。無論在任何情況下,無論喝過多少酒,他神智永遠是清醒的。
    能夠將自己的神智永遠保持清醒,這在別人眼中看來,自然是一件可慕可羨的事,但在沈浪自己看來,這卻是件痛苦──一個人若是永遠清醒,他所能感覺到的痛苦,委實是比別人多些。
    人,有時的確要迷糊些的好。
    此刻,沈浪望著狂笑的熊貓兒,心裡暗暗羨慕,只因熊貓兒有時的確可以放開一切,忘去一切。
    熊貓兒若在快樂時,便是真正在快樂的。
    而沈浪,沈浪此刻雖也在歡樂中,但卻忘不了一切痛苦的事。
    他此刻眼中所見到的雖全都是快樂的人,但在他心裡,卻時時會浮現出一些痛苦的人的影子。
    朱七七……白飛飛……金無望……
    朱七七走了,他不知道朱七七到哪裡去了。朱七七雖是他趕走的,但他卻仍不能不替朱七七擔心。
    他對朱七七的無情,正也是他的多情。「情到濃時情轉薄」,但……唉,這朱七七又怎會瞭解?怎會知道?
    白飛飛呢?
    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此刻已落入魔掌。
    他和她雖然全無關係,但他卻總是覺得應該為她的命運,為她的將來,作一番妥善的安排。
    而如今……唉,她若真的有了什麼三長兩短,他怎對得住自己?他一心想救她,但又該往何處著手呢?
    最後,金無望也走了。
    金無望是自己堅持要走的。而像金無望這樣的男人,若是真的堅持要走,又有誰攔得住他。
    沈浪早已瞧出金無望的決心,自然不會再去勉強他,只不過仍忍不住問他:「往何處去?有何打算?」
    金無望沒有回答。
    其實,他根本不用回答。他的心意,沈浪是知道的。
    他不願以自己的殘廢之身,來拖累沈浪──沈浪並非凡人!沈浪要做的事是那麼多,責任是那麼大。
    他的仇恨,必須要報復,必須要自己報復;他雖已殘廢,卻未氣沮;他身體雖殘,卻還未廢。
    他還要一個人去闖,闖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
    沈浪不能勉強他,也拉不住他,只有眼瞧他走了,瞧著他披散的長髮在風中飄飛,瞧著他身子逐漸遠去。
    他身子已遠不如昔日那般堅強,他肩頭也有些傾斜了。沈浪瞧著這些,能不為之痛心?
    半載摯友,一旦相別,別後又豈能相忘。
    這些,是沈浪的心事。他心事重重,但別人都是永遠也不會知道的,別。人只瞧得見他的微笑。
    只因他只願以自己的歡笑與別人分享,而不以自己的痛苦來使別人煩惱。他已學會將心事隱藏在微笑中。
    笑,歡笑。笑聲,使這寒夜也充滿暖意。
    熊貓兒大笑道:「好,沈浪,別人都和你幹過了,就剩下我,我可得跟你乾三杯……今日能夠在這裡遇到你,可真是天大的樂事。」
    沈浪笑道:「我實也未想到這麼快就能再見到你。」
    熊貓兒道:「朱姑娘呢?金兄哪裡去了?」
    沈浪默然半晌,一笑舉杯,仰首飲盡,道:「這……你以後自會知道的。」
    熊貓兒沒有再問了,只因他已瞧出這其中必定有些難言之隱。他喜歡沈浪,所以他不願觸痛沈浪的心事。
    「雄獅」喬五道:「沈相公來到此地,莫非也因接著了丐幫的請柬?」
    沈浪微笑道:「在下只不過是適逢其會而已……在下昨夜才知道此事,如此機會,豈能錯過?是以雖未接著請柬,卻也要趕來作個不速之客。」
    喬五大笑道:「什麼不速之客,丐幫此會有沈相公這樣的人物前來,正是他們天大的面子。四妹,你說是麼?」
    花四姑輕笑道:「沈相公此番前來,最高興的只怕就算是喬五哥了。自從那日仁義莊一別,五哥總是掛念著沈相公的。」
    沈浪瞧了瞧喬五,又瞧瞧花四姑,他瞧見了喬五對花四姑的關切,也瞧出了花四姑笑容中的嫵媚,於是他舉杯笑道:「小弟且敬兩位三杯。」
    花四姑的臉,居然也有些紅了。
    喬五卻大笑道:「好,四妹,咱們就喝三杯。」
    沈浪連飲三杯,笑道:「如今我才知道,喬五哥乃是世上最幸福的男子,也是最聰明的男子。」
    喬五道:「我有哪點聰明?」
    花四姑笑道:「他說你聰明,只因你沒有去找漂亮的女孩子,反來找……找我。其實,你找到我這麼醜的女子,才是最笨的哩。」
    喬五目光凝注著她,柔聲道:「我一生中所做的最聰明的一件事,就是找到你了。只有聰明的人,才能瞧出你的美,才能瞧出你比世上任何女孩子都美十倍。沈相公也是聰明人,我想,他說的話必定是真心在誇讚你。」
    花四姑目光也在凝注著他,柔聲笑道:「謝謝你們兩個聰明人。」
    熊貓兒本在奇怪,如此英雄的「雄獅」喬五,怎會喜歡上這樣個女孩子,如今,他終於知道原因了。
    只因他已瞧出花四姑的確和別的女孩子有所不同,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都是那麼溫柔,那麼體貼。
    但她全沒有一絲做作,一絲扭捏。她雖有男子的豪放,卻也有女子的細心和聰慧,無論什麼人和她一比,都會覺得舒服而坦然,她就像一池溫柔的水,可以洗去你的一切世俗的憂慮。
    而朱七七,卻是海浪,多變的海浪。當你沉醉在她溫柔的波濤中時,她卻突然會掀起可令你粉身碎骨的巨浪。
    這時,花四姑目光移向沈浪,微笑道:「沈相公,你今日突然說出這樣的話,是不是因為你那位美麗姑娘,又令你添加了許多心事?」
    沈浪笑道:「我哪有什麼心事。」
    花四姑柔聲笑道:「我知道像你這樣的男人,縱有心事,也不會說的。但在這許多好朋友面前,你縱有心事,也該放開。」
    這是第一個瞧出沈浪有心事的人。沈浪口中雖不能承認,但心中卻不得不佩服她感覺的敏銳。
    他想:這真是個不凡的女子。
    於是他再次舉杯,笑道:「不知小弟可否再敬兩位三杯?」
    突然間,遠處一人帶笑道:「那邊的公子好酒量,不知老朽是否也可和公子喝幾杯?」
    這語聲既不雄渾,也不高亢,更不尖銳,但在喬五、熊貓兒這許多人震耳的笑聲中,這語聲聽來竟然還是如此清晰──這平和緩慢的語聲,竟像是有形之物,一個字一個字的送到你耳裡。
    這語聲正是那奇怪的小老人發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