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武林外史 > 第18章 請君入甕 >

第18章 請君入甕

夜沉風急,刀光照眼,沈浪、朱七七、徐若愚三人,被丐幫高手團團圍住,但見數十條幢幢人影,目中俱都散發著野獸般的凶光,這景象不但充滿了懾人的殺機,更是說不出的令人心慌意亂。
    朱七七就算再笨,此刻也已瞧出這些人久經訓練,他們此刻所發動的,也必定是一種極厲害的陣法。
    這些人的武功雖無一可懼,但在如此嚴密的配合下,實已無異將這數十人的武功,混合為一。
    這數十人的武功加在一起,便彷彿是一人長了一百多隻手似的。這樣的對手,沈浪又是否能夠抵擋?
    朱七七的心早已慌了,熱血早已衝上頭頂。她雖圓瞪著眼睛,但卻連對面人的面目都已瞧不見;她眼中瞧見的,只有刀,刀,無數雪亮的長刀。
    她緊握著雙拳,只等著這立即爆發的血戰,至於這一戰是誰勝誰負,她已全不管了──她實也無法管了。
    但沈浪卻要管的。
    他的心千萬不能亂,這一戰更是千萬敗不得的。
    人影紛亂,刀光紛亂。
    紛亂的刀光人影,都已進逼到他面前,若是換了別人,委實再也無法觀察,更無法思索。
    但沈浪一眼瞧過,便已瞧出對手共有三十六人之多,這三十六人看來雖似已融為一個整體,其實卻是每三人自成一組,這三十六人的腳步看來雖一致,其實每三人與三人間又另有節奏。
    這三十六人舞動長刀,刀光看來雖多,其實陣法的推動卻極緩──魚兒已在網中,漁翁又何必急著提網。
    朱七七等得心更亂了,緊握著雙拳,已微微顫抖了起來。徐若愚蒼白的面容上,更早已沁出汗珠。
    突然間,三柄長刀閃電般劈下。
    朱七七、徐若愚繃緊了的心弦,也似立即被這長刀斬斷了,兩人反而鬆了口氣,正待奮身撲上。
    但兩人還未出手,只見沈浪突然欺身進步,劈手奪過了當中一人掌中的長刀,順手一個肘拳,將左面一人身子撞得飛了出去,右面一人大驚之下,方待撤身,沈浪反手一刀,刀背砍著了他的頸子,這人悶「吭」一聲,便已倒下,雖然不致送命,也已夠他瞧的了。
    沈浪只一出手,便使得對手三個人躺了下去,朱七七雖未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但眼睛卻又已亮了起來。
    只見沈浪長刀在手,如虎添翼,只聽一連串「叮叮噹噹」,刀劍相擊之聲,四面閃電的刀光,竟全被沈浪飛舞的人影擋住,朱七七與徐若愚雖然站在刀光之中,卻連手指也不必動一動。
    徐若愚瞧得目瞪口呆,又驚又佩。
    朱七七卻笑了,嬌笑著對徐若愚說道;「你瞧,我早已告訴你不必害怕,有沈浪在這裡,什麼人都不必怕,咱們只等著瞧熱鬧好了。」
    徐若愚輕歎道:「沈兄之武功,委實……」
    一句話尚未說完,突見朱七七的頭髮與衣袂俱都飛舞了起來,他自己身上,也已感覺出四下刀風逼人的寒意。
    「叮噹」之聲,猶自響個不絕。
    沈浪人影,也猶在旋轉飛舞。
    但刀光卻越來越耀眼,刀風也越來越強勁,顯見這長刀陣的圈於,已越逼越近──沈浪莫非已抵擋不住了?
    朱七七再也笑不出,喃喃道:「這……這是怎麼回事?沈浪他……他……」
    徐若愚道:「沈兄縱然武功絕世,但是雙拳究竟難敵四手,何況……對方不但人多,而且陣法犀利。沈兄……」
    朱七七跺足道:「既是如此,你還說什麼?咱們還等什麼……還不快去幫他動手。」她口中雖然這麼說,但身子卻仍站著不動。
    只因此刻陣法已完全發動,四下刀光,已交織成一面刀網,她委實不知該如何插手──根本就插不下手去。
    徐若愚呆在那裡,亦是出手不得。
    朱七七連連跺腳,大聲道:「沈浪,你停一停好麼,好教咱們來幫你,現在咱們根本插不上手……沈浪!沈浪,你可聽見我的話麼。」
    沈浪像是根本沒有聽見。
    卻聽得左公龍在刀光外冷笑道:「沈浪此刻已是騎虎難下,哪裡還能罷手,但……但你也莫要著急,收拾了沈浪,自然就輪到你了。」
    朱七七恨得牙癢癢的,切牙罵道:「窮要飯的,老不死,有本事就和姑娘決一死戰,躲得遠遠的說風涼話,算是什麼英雄。」
    左公龍大笑道:「能活著的就算英雄,知道麼,死人總是算不得英雄的。你三人此刻卻已和死人差不多了……」
    朱七七怒道:「誰要死了,你才要死了哩……」
    她瞧了徐若愚一眼,話聲突然頓住。
    只見徐若愚面色蒼白而憔悴,右手上裹著的白布,不但污穢不堪,早已變成灰色,而且還不斷有鮮血滲出。
    他顯見是新創未久,而且失血頗多,受傷過重,看他的模樣,今日縱能動手,也是無法支持許久的了。
    朱七七瞧了他兩眼,重重歎了口氣,輕輕喚道:「徐相公。」
    她突然稱呼得如此客氣,徐若愚倒不免怔了一怔,道:「姑娘有何吩咐?」
    朱七七埋下了頭,便說道:「我以前對你有許多失禮之處,但望你莫要放在心上,現在,我已知道你的確是個好人。」
    她不但稱呼變了,神情、語氣,也變得異常溫柔,但此時此刻,她竟說出這種無關緊要的話來,卻又不免令人驚訝。
    徐若愚不免又怔了一怔,訥訥道:「在下……咳咳……姑娘莫要客氣。」
    朱七七柔聲道:「我從來不會客氣,我說的都是真話,譬如說……譬如說今天,沈浪一個人要衝出去,只怕還不難,但……但……」
    她話並沒有說完,但徐若愚已明白了,他什麼都明白了,朱七七突然對他如此客氣,只因她已算定了他今日已必定要死在這裡──對一個將死的人說話,誰都會比平常客氣得多的。
    朱七七道:「沈浪是個怎麼樣的人,你也該知道的。他若是不知道你那秘密,是絕不會衝出去的,你……你……」
    徐若愚慘然一笑,道:「姑娘不必說了,姑娘的意思,在下已知道,在下生死不足重,但那秘密總是該說出來的。」
    朱七七長長歎了口氣,幽幽道:「只要沈浪能知道這個秘密,只要沈浪能衝出去,我……我是死是活,也沒有什麼關係了。」
    徐若愚仰天吐出了口氣,突然沉聲道:「沈兄,你聽著,就在那日夜間,那荒祠之中……」
    話猶未了,突聽沈浪失聲道:「不好。」
    接著左公龍亦自大喝道:「好極,原來你還未及將秘密說出……」
    突然長嘯一聲,嘯聲悠揚頓挫。
    也就在這長嘯聲中,陣法突然改變,本自凝為一團的刀光,突然潮水般潑了開來,衝入沈浪與徐若愚兩人之間。
    沈浪跺一跺腳,身形沖天而起,似要與徐若愚會合,但他身影方起,弓弦驟響,長箭暴雨般飛出。
    朱七七驚呼道:「呀!沈浪……」
    只見沈浪長刀一圈,雖將箭雨撥開,但身子也不禁逼落下來,而這時長刀陣已化一為二。
    已有十五柄長刀將徐若愚團團圍住。
    朱七七自刀光中衝到沈浪身旁,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沈浪怒道:「你還說……都是你。」
    朱七七呆了呆,目中現出幽怨之色,顫聲道:「都是我?……我又做錯了什麼?」
    沈浪卻不理她,揮動刀光,要待突圍而出。
    然而,這刀陣力量雖已因人數減少而大為削減,但剩下的十餘柄長刀卻不再攻擊,而將攻擊之力,全都移作防守之用──他們此刻攻擊的目標,顯然也已由沈浪移向徐若愚的身上。
    十五柄長刀,正帶著尖銳的風聲,攻擊著徐若愚,攻擊著這掌中無劍,又受了傷的「神劍手」。
    十五柄長刀,有條不紊,配合無間,每一刀都帶著兇猛的殺機,每一刀都想立刻便將徐若愚劈成兩半。
    徐若愚閃避著,招架著,竟完全沒有還手之力。
    在這生死存亡繫於一線的危險關頭,他懦弱的天性,又像剝了殼的雞蛋般暴露了出來。
    他喘著氣,流著汗,突然間嘶聲大呼道:「沈浪……沈兄,快來……小弟……小弟已招架不住了。」
    但沈浪一時之間,卻衝不出這守而不攻的刀陣,只要你身子衝過去,對方立刻閃開,但刀陣卻仍是不亂。
    十餘柄長刀,仍然緊緊地圍著他。
    徐若愚呼聲更是慘厲,似已聲嘶力竭。
    朱七七咬牙道:「你鬼叫什麼,是生是死,好歹也該挺起胸膛一戰!你這樣的男人,簡直連女人都不如……」
    不錯,她的確有徐若愚沒有的烈性,只見她頭髮蓬亂,在刀光中左衝右突,委實早巳將生死置之度外。
    徐若愚顫聲道:「我……我不是怕死,只是那秘密……我……」
    朱七七厲聲道:「你若真的是男子漢,此刻就該拚命的打,好歹也等說出了那秘密再死,你這一輩子才算沒有白活。」
    徐若愚道:「但……我的手……我的手已不行了。」
    朱七七怒道:「什麼不行了,這是你自己在騙自己!你這懦夫,你根本膽已寒了,只想倚靠別人救你,你……你根本自己不敢動手。」
    徐若愚身形猶在閃動,眼淚卻已流下面頰,只因朱七七這番話,實已罵入了他心底深處。
    朱七七大喝道:「鼓起勇氣,動手,拚命動手。知道麼……只要你有勇氣拚命,這些人是萬萬殺不死你的。」
    徐若愚流淚道:「不行……我已完了,我……我怕得很……沈浪,沈浪,救我……救我,我還不想死……」
    朱七七恨聲道:「懦夫,軟骨頭,這樣的男人,難怪沒有女人喜歡……我真不懂他這七大高手的名聲是如何得來的。」
    她卻不知徐若愚武功委實不弱,只是天性中缺少了那股男子漢的豪氣,在平時──在沒有人可以威脅他的生命時,他那瀟灑的劍法,瀟灑的風度,不但掩飾了他的懦弱,也很容易地為他博來了聲名……世人的眼光原本就多屬短淺,這本就是不足令人奇異之事。
    只是,一個人無論掩飾得多好,在面臨一種重大的考驗時,他的缺點,就會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別人眼前。
    徐若愚此刻正是如此。
    寒夜漫長,黎明前的時刻,最暗,也最冷。
    突然,徐若愚一聲慘呼,比刀風還尖厲,還刺耳。
    沈浪失聲道:「徐兄,怎麼了?」
    徐若愚顫聲道:「我……」
    話方出聲,又是一聲慘呼。
    接著,是左公龍得意的大笑聲。
    寒風,刀光,慘呼,狂笑……
    黯黑的蒼穹下,一片紛亂,鮮血已染紅了雪地。
    左公龍狂笑道:「行了麼?」
    刀光中有人應聲道:「行了,五刀。」
    左公龍大喝道:「叛徒已除,走。」
    刀光一閃,紛紛退後,一排弩箭,射了過來,等沈浪揮刀撥開了箭雨,一群人已消失在黑暗中。
    染血的雪地上,倒躺著蜷曲的徐若愚。
    朱七七跺足道:「追……咱們追不追?」
    沈浪卻不答話,只是沉重地歎息一聲,俯身抱起了徐若愚──他滿面滿身的鮮血,在黑暗中看來有如潑墨一般,黑漆漆的,令人戰慄。
    還有呼吸,滿身浴血的徐若愚竟還有微弱的呼吸。
    沈浪大喜,輕喚道:「徐兄,振作起來,振作起來。」
    徐若愚身子一陣痙攣,眼簾卻睜開一線,迷茫紛亂的目光,在沈浪面前打著轉,彷彿正在努力辨認著跟前這人是誰。
    沈浪道:「徐兄,是我……是沈浪。」
    徐若愚目中終於現出了一絲光線,但這光線,也不過彷彿風中的殘燭似的,是那麼微弱和不穩。
    他掙扎著,張開嘴,頓聲道:「沈兄……我……我已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沈浪道:「胡說,你不會死的,你還會活下去。」
    徐若愚搖了搖頭──他用盡全身力量,才能將頭輕輕搖動一下,才能在嘴角掙扎出一絲慘笑。
    他慘笑著道:「我自己知道……不行了……只可惜那秘密……那秘密……我……我竟已沒有力氣說出來了……」
    沈浪道:「莫再去想那秘密了,那沒什麼關係。」
    徐若愚道:「有關係……有關係……」
    突然一陣咳嗽,一口氣似已喘不過來。
    朱七七再也忍不住道:「世上除了你,還有誰知道那秘密?」
    徐若愚咳嗽著道:「信……我有信……咳……給柳玉……咳咳咳……」劇烈的咳嗽,劇烈的喘息,已使他說不出話來。
    沈浪瞧他如此模樣,也不禁為之慘然,柔聲道:「徐兄,你只管放心,你既有信給柳玉茹柳姑娘,我便可尋她問個明白,絕不會讓他們奸謀得逞。」
    徐若愚拚命掙扎著,似乎還想說什麼,卻已一個字也說不出,只有一雙眼睛,仍瞧著沈浪。
    這雙眼睛裡正充滿著痛苦、慚愧與歉疚。
    沈浪喃喃道:「去吧,你好生去吧,莫要痛苦,莫要自責。無論如何,你已盡過力了,你已盡過最大的力了。」
    徐若愚不能說話,但那雙眼睛卻正似在說:「是麼?我已可不必自責了麼……我的確已經出過力了……」
    於是,這雙眼睛終於緩緩合起,這一生都在自己的懦弱與自己交戰著的少年,臨死前終於獲得了短暫的平靜。
    東方,終於現出了曙色。
    微弱的、淡青色的曙光,照著徐若愚的臉──朱七七的目光,也正在瞧著這張臉,目中似已有淚珠。
    沈浪喃喃道:「不錯,這正是個可憐的人。」
    朱七七道:「但男人寧可被人痛恨,也不該被人憐憫的。被人憐憫的男人,就不會是真正的男人。若非他太儒弱,他今日本可不必死的……」
    沈浪突然冷冷截口道:「不錯,他今日本可不必死的,但卻死在你的手上。」
    朱七七失聲道:「我?」
    沈浪道:「不錯,你……」
    朱七七眼圈已紅了,頓足道:「又是我,你什麼事都要怪我!今日我又做錯了什麼?明明是他自己怕死,越怕死的人越會死,這……這又怎能怪我?」
    沈浪冷冷道:「那時若不是你逼他說話,左公龍便不會知道他還未及將秘密說出,自然就不會將攻擊之力全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也就不會死。左公龍本來的意思,是先要拼盡全力,將我除去的。」
    朱七七道:「但……但你那時已被他們逼得招架不住了呀,你……你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他還不是一樣逃不了。」
    沈浪道:「你怎知我那時已被他們逼得招架不住?」
    朱七七道:「這……這是誰都可以看出來的,你……你那時和他們打了許久許久,卻連一個人也未傷著。」
    沈浪道:「你難道就未瞧見我在一招間就將他們三人制住?我既能在一招間制住他們三個人,此後又如何不能傷及他們一人?」
    朱七七怔了一怔,道:「這……這……我又怎知是為了什麼?」
    沈浪沉聲道:「那時我若是將他們陣法擊亂,便難免有亂刀傷及徐若愚,陣法一亂,我照顧便難免不周,是以我那時只是和他們游鬥,將他們陣圈漸漸縮小,只要他們的陣法不亂,我便可有軌跡可尋,便可將你們一齊護住,等他們的陣圈縮小到再不能小的時候,我便可將他們一擊而破。」
    他歎息一聲,接道:「無論什麼陣法,它的圈子越小,就越易破,只因圈子縮小了,他們彼此就難免不互相牽制,我只要牽一髮,便可動其全身,這種簡單的道理,你本可想得通的,只是你從來不去想而已。」
    朱七七的頭,已深深垂了下去。
    沈浪長歎道:「我費了許多心力,總算窺破了他們陣法的樞紐所在,眼見已將得手,哪知你……我卻在……」
    朱七七突然嘶聲道:「我錯了……我是錯了。」
    她抬起頭,臉上又滿佈淚痕,接著道:「但你如何不想想,我是為了什麼才這樣做的。我……我若不是為了你,又怎會做出這樣的事來?何況……你說那道理簡單,我卻覺得太不簡單。世上的人,並非個個都和你一樣聰明的呀。」
    說著說著,她終於忍不住伏倒地上,放聲痛哭起來。
    沈浪木然瞧了她半晌,長長歎息一聲,道:「好了,莫要哭了,天光已大亮,金無望還無消息,咱們無論如何,也該先去找著他才是。」
    金無望狂奔在寒風中,滿頭亂髮,隨風飄散。在這一片冰天雪地裡,他全身卻都被怒火燒得發熱。
    他本是謎一樣的人物,有著謎一樣的身世。往昔的事,他非但不願告訴別人,甚至連他自己都不願去想。他只記得自己從小到大,從未對別人的生死關心過,更永遠不會為別人的痛苦流一滴眼淚。
    他從來不去想什麼是善,什麼是惡,更不會去想誰是誰非。只要是他喜歡的事,他就去做;只要是他不喜歡的人,他就一刀殺死。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死在他手下,他從來未曾為這些人的生命惋惜。「弱者本是該死的」,這在他心目中,似乎本是天經地義的事。
    然而,此刻他竟變了。
    他竟會為金不換的邪惡而憤怒,他竟會為一個弱女子的生命而不惜冒著寒風,奔波在冰天雪地中。
    這變化委實連他自己也夢想不到。
    雪地冰天,天地間一片黑暗。
    金不換逃向何處,該如何追尋,金無望一無所知。
    他只是憑著一股本能的直覺追尋著──這是一種野獸的本能,也是像他這樣終身流浪的武人的本能。
    江湖豪傑竟會有與野獸同樣的本能,這乍聽似乎是怪事,但若仔細一想,便可發現兩者之間委實有許多相似之處。
    他們都必須逃避別人的追蹤,他們在被追蹤中又都必須要去追捕仗以延續他們生命的獵物。
    他們是獵者,也隨時都可能被獵。
    他們的生命永遠都是站在生死的邊緣上。
    在這四下無人的冰天雪地裡,金無望第一次發現他的生命竟與野獸有這麼多相同相似之處。
    他嘴角不禁泛起一絲苦澀的、譏諷的微笑。
    但是,他的直覺並沒有錯。
    前面雪地上,有樣東西,正閃動著烏黑的光華,金無望野獸般銳利的目光,自然不會錯過它。
    這是根髮簪,是白飛飛頭上的髮簪。
    多麼聰明的女孩子,她在如此情況下,竟仍未失去智慧與勇氣。她悄悄拋落這根髮簪,便已指出了金不換逃亡的方向。
    金無望拾起髮簪,便已知道他追蹤的方向沒有錯,於是他腳步更快,目光的搜尋也更仔細。
    數十丈開外,白飛飛又留下了──只耳環;再過數十丈,是另一隻耳環,然後是一塊絲帕,一根腰帶。
    到最後她竟兩隻鞋於都脫了下來,小巧的、繡著血紅梅花的鞋子,在雪地上顯得分外刺目。
    有了這些東西,金無望的迫尋就容易了。
    拾起第二隻繡鞋,他鼻端突然飄入一絲香氣,那是溫暖的,濃厚的,在寒夜分外引人的肉香。
    寒夜荒原中,哪裡來的人在燒肉?
    金無望毫不考慮,追著肉香掠去,接連好幾個起落後,他便瞧見~座屋彰,隱約還可瞧見有閃動的火光。
    那是座荒祠。
    要知那時神權極重,子弟到處為先人建立祠堂,但等到這一家沒落時,洞堂便也跟著荒廢了。
    富有的沒落,遠比它興起時容易得多,是以在荒郊野地中,到處都可尋得著荒廢破落的祠堂。
    這些祠堂便成了江湖流浪人的安樂窩。
    此刻,荒祠中閃動的火光,照亮了祠堂外的雪地,雪地上有一行新添的是印──舊有的足印已被方纔那一場大雪掩沒了。
    金不換輕功雖不弱,但他既然背負著白飛飛,自然就難免要留下足印。金無望木立在牆角陰影中,凝注著這足印,臉色漸漸發青──他銳利的目光,已辨出了這足印是穿著麻鞋的人留下的。
    他凝立的身形,突然飛鳥般掠起,身形一折,掠入荒祠──荒祠中有堆火燒得正旺,火上正烤著半隻狗。
    但金不換呢?哪有金不換的人影!
    這是間小而簡陋的祠堂,沒有窗戶,門是唯一的通路,但門外雪地上,只有進來的足跡,並無出去的足跡。
    何況,這火堆燒得仍旺,還有兩根柴木未被燒黑,顯見得就在片刻之前,這祠堂中還有人在。
    熊熊的火光,映著金無望鐵青的臉。
    他臉上沒有絲毫表情,面對著火,當門而立──金不換必定還在這祠中,他已是萬萬逃不了的。
    在這冰天雪地中唯一充滿溫暖的祠堂,在一瞬之間,便已充滿了殺機──濃重的殺機。
    金無望一字字緩緩道:「出來吧,難道還要我找?」
    靜夜之中,他肅殺冷厲的語聲,一個字一個字傳送出去,響徹了這祠堂中每──個角落。
    但四下卻無人回應。
    角落中惟有積塵、蛛網、陳舊殘落的神龕,神案上,還懸掛著早已褪色的布幔,有風吹過,布幔吹起──
    神案下露出一隻腳來。
    金無望箭一般竄過去,飛起一足,踢飛了神案。
    神案下赫然躺著兩個人,卻非金不換與白飛飛,而是兩個乞丐,蓬亂花白的頭髮,灰腐色的臉,凸起的眼珠……
    這是兩張猙獰可怖,足以令人在噩夢中驚醒的臉,這兩張臉此刻正冷冷的面對著金無望。
    金無望膽子縱大,也不免吃了一驚,倒退兩步,厲聲喝道:「什麼人?」
    兩張臉動也不動,四隻凸起的眼珠中,充滿了驚悸、悲憤、怨毒──這哪裡會是活人的臉。
    金無望一驚之下,便已瞧出這是兩具屍身,而且死了至少已有三日,只是在嚴寒之中,猶未腐爛變形而已。
    他不禁在暗中鬆了口氣。閃動的火光下,只見這兩人年紀已有五十上下,仰臥的屍身肩後,露出一疊麻袋。
    金無望定了定神,再仔細瞧了瞧這兩人的面目,突然失聲道:「單弓,歐陽輪,……這兩人怎會死在這裡,是誰下的毒手?……那左公龍又到什麼地方去了?」
    「丐幫三老」武功雖非江湖中頂尖高手,但名頭之響亮,交遊之廣闊,卻不在任何一位頂尖高手之下。
    久走江湖的金無望,自然是認得這兩人的,但卻再也想不出聲名赫赫,弟子眾多的丐幫三老,怎會突然有兩人死在這裡。
    本已陰風慘慘,殺氣沉沉的荒祠,驟然又出現了這兩具面目猙獰的屍身,便顯得更是陰森恐怖。
    金無望只覺寒氣直透背脊,不敢回頭,緩緩退步,繞過火堆,退到門口,目光一轉,全身血液頓時凝結。
    火堆上烤著的半隻狗,就在這剎那間竟已不見了。
    這會是誰拿去的?能在金無望背後行動,而不被他覺察,這樣的輕功,豈非駭人聽聞。
    除了鬼魅外,又有誰有這樣的輕功!
    金無望身子已有些發冷,但就在這時──
    突然間,他身後有人「咯咯」一笑,幽幽喚道:「金無望……」
    金無望大喝道:「誰?」
    霍然回身,只見門外雪地上,一個人緩緩走了過來,瘦削的身子在寒風中飄飄搖搖,像是沒有四兩重。
    這人每走一步,便發出一聲陰森詭秘的笑聲,卻用一雙又黑又瘦,形如鬼爪的手掌,掩住了面目。
    火光閃動中,只見他褸衣蓬髮,竟也是個乞丐,只是瞧他身材、模樣,又絕不會是那金不換。
    金無望究竟不愧是江湖梟雄,在如此情況下,竟仍沉得住氣,只是凝目瞧著這人,動也不動。
    這人終於飄飄搖搖走了進來,咯咯笑道:「金兄,相別多年,不想你我竟在九泉之下相見。」
    金無望冷冷道:「金某還好好活在世上,你裝神弄鬼,嚇得著別人,卻嚇不著我金無望。」他非但語聲未變,面上亦是毫不動容。
    那人咯咯笑道:「你還好好活在世上麼……哈哈……可笑呀,可笑,你明明方才便已死了,卻連自己都不知道。」
    金無望冷冷道:「金某若是死了,自己必定會知道的,不勞閣下費心。但閣下若再裝神弄鬼,金某卻要叫閣下變成真的鬼了。」
    那人大笑道:「真的鬼?難道我此刻還是假的鬼麼?」
    他雖然放懷大笑,但笑聲中卻充滿了陰森、恐怖之意。
    金無望厲聲道:「你究竟是誰?」
    那人道:「你是不是要瞧瞧我的臉?」
    金無望道:「不錯,放下你的手來。」
    那人咯咯笑道:「好,我就讓你瞧瞧我是誰。你若未死,又怎能和我說話?活人是永遠無法和死人說話的,知道麼。」
    語聲中,緩緩放下了手掌,露出了面目。
    那張灰腐色的臉,凸出的眼睛……
    他赫然竟是「丐幫三老」中的單弓!
    案下現屍,狗肉失蹤,這些事本已令金無望有些心寒,此刻,再見到方纔還冰冰冷冷躺在那裡的屍身,此刻竟已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金無望縱有天大的膽子,面目也不禁被駭得變了顏色,顫聲道:「單……單弓!你……你……你……」
    單弓咯咯笑道:「不錯,我就是單弓,我知道你是認得我的,方纔你活著時還見過我一面,但你只怕自己也未想起才死片刻就又見著了我。」
    這時金無望就算再沉得住氣,也難免要有些疑神疑鬼,更難免忍不住要回頭去瞧一眼──去瞧神案下的兩具屍身。
    但是他方自回頭,單弓的鬼爪,已伸了過來,閃電般點了他穴道,他驚悸之中,竟連閃避都未曾閃避。
    單弓手一動,他便已倒下。
    只是,在倒下之前,他眼角還瞥見神案下的那兩具屍身──那邊單弓的屍身,還是冷冰冰的躺在那裡。
    死的單弓躺在那裡,這活的單弓又是怎麼回事呢?
    金無望心念一轉,厲喝道:「王憐花,是你。」
    他身子雖已倒下,但氣勢卻仍凌厲。
    只見那活的單弓仰天大笑道:「好!金無望,果然有你的。只是,你此刻雖然猜出了我是誰,卻已嫌太遲了些。」狂笑聲中,背轉身去。
    等他再回過身來,面對金無望時,那灰腐的皮膚、凸出的眼珠,便已變成了星目劍眉,朱唇玉面。
    這不是王憐花是誰?
    金無望恨聲道:「我早該知道是你的。」
    王憐花笑道:「這也怪不得你。在方纔那情況下,無論是誰,都會被嚇得心驚膽戰,神智暈迷,又豈只是你。」
    語聲方了,屋頂上又傳來一陣刺耳的笑聲。
    一個人咯咯笑道:「妙極妙極,素來最會嚇人的金無望,今日卻被人嚇得半死不活。」笑聲中,一團黑影緩緩自上面垂了下來,竟是那塊狗肉。
    原來那狗肉上竟繫著根細線,金無望進來時,只留意這荒祠中的人跡,竟全想不到狗肉上還繫著細線。
    荒祠中雖有火光,但究竟不會十分明亮,金無望既未留意自然不會發現,等他瞧見那兩具屍身時,心神多少難免為之一震,就在那時,躲在滿積蛛網的屋頂上的人,便將狗肉吊了上去。
    這些事說破了雖然一文不值,但在這冷風如刀的寒夜中,陰風慘慘的荒祠裡,這些事卻端的足以懾人魂魄。
    金無望暗中歎息一聲,口中卻冷冷道:「原來你們早巳算定我要來的。」
    王憐花笑道:「不錯,我們的確早已算定你要來的,否則又怎會預先在這裡佈置下這些把戲,等著你來上當。」
    屋頂上的人大笑道:「這就叫作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
    ──條人影,隨聲躍下,自然便是金不換。
    他自然滿面俱是得意之色,俯首瞧著金無望,又笑道:「常言說得好,風
    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金無望呀,金無望,你可曾想到今日也
    會落在我手?」
    金無望冷冷道:「那也沒什麼。」
    金不換只道此時此刻,金無望心中必定充滿驚怖、悔恨,哪知金無望卻仍是冰冰冷冷,似是絲毫無動於衷。
    這一來他不但有些驚異,更大為失望,他一心只想凌辱金無望,教金無望心中痛苦,當下目光一轉又自笑道:「你追蹤到這裡,心裡必定十分得意,只道自己追蹤的本事不差,但你是憑什麼才能追到這裡的,你自己可知道麼?」
    金無望道:「不知道。」
    金不換道:「你不知道,我告訴你:那些髮簪、耳環、絲巾、鞋子,並非白飛飛留下的,全是我做的手腳。」
    金無望冷冷道:「很好。」
    他面容雖然冷漠,心裡卻難免有些驚異。
    金不換大笑道:「這一點,其實你也本該早已想到的。想那白飛飛既已被我所制,縱能悄悄拔下髮簪,又怎能脫下鞋子?難道我是死人不成?」
    金無望冷笑道:「你此刻本該早已是死人了。」
    金不換笑道:「不錯,那日多虧你放了我,但我卻絲毫不領你這個情。我能使你放了我,那全要靠我自己的本事。」
    金無望道:「很好。」
    金不換道:「你那日放了我,今日我卻要取你性命,你心裡不難過麼?不後悔麼?你面上雖裝著不怕,心裡只怕已可擠得出苦水來。」
    金無望冷冷笑道:「我素來行事,幾曾後悔過?」
    金不換道:「你素來不後悔今日也要後悔的,你素來不服輸今日也要服輸了,你自命行事不凡,但一舉一動,俱都落入了我們的計算中。」
    金無望道:「是麼?」
    金不換道:「你不妨細想一想,我們既然誘你前來,自然知道你是孤身一人,不會有沈浪在一旁跟著……」
    金無望冷笑道:「若有沈浪跟著,你怎會得手。」
    金不換拍掌笑道:「這就是了。我們算定了沈浪未跟著,才會下手。但我們又怎會知道沈浪那廝未曾跟著你呢?」
    這正是金無望心中疑惑之事,金不換這一問正問到他心裡。但他面上卻更是作出冷漠之態,道:「你是如何知道的,又與我何關?」
    金不換怔了一怔,道:「你連這都不想知道麼?」
    金無望索性閉起眼睛,不理他。
    金不換道:「你不想知道,我偏偏要告訴你。」 
    他一心想激怒金無望。金無望的神情越是冷漠,他就越是難受,到後來他自己反而先被金無望激怒了。
    只見他一把抓起金無望的衣襟,大聲道:「告訴你,只因我們早已知道沈浪已被丐幫纏住,今夜縱然不死,也是萬萬無法脫身的了,只因那江湖第一大幫,已被我們……」
    王憐花一直含笑瞧著他兩人,此刻突然乾咳一聲,道:「夠了。」
    金不換語聲立刻中斷,長長吐了口氣。
    王憐花微微笑道:「金兄是否已經說得太多了?」
    金不換趕緊賠笑道:「是,是,我是說得太多了。」
    重重將金無望摔到地上,接口笑道:「但反正他已是快要死的人,聽進去的話,是再也不會說出來的了,多聽些也沒什麼關係。」
    王憐花道:「關係總是有的。」
    金不換道:「是,是,小弟再也不說了。」
    金無望瞧這兩人神情,見到金不換對王憐花如此卑躬屈膝,不必再想,便知道金不換已被王憐花收買。
    』
    金不換本是個惟利是圖的人,他無論被誰收買,金無望都不會驚異;金無望吃驚的是,丐幫竟似也與王憐花有些干係。
    丐幫難道也會被王憐花收買麼?
    單弓與歐陽輪是否就因為不服王憐花,而致慘死?
    丐幫前去纏著沈浪,又是為的什麼?
    此刻金無望面色雖冷漠,心中卻是起伏不定,疑雲重重。
    只見王憐花斜倚在門口,似是在等著什麼。
    過了半晌,只聽一陣馬蹄之聲奔來,但遠遠便已停住,接著,一個低沉的語聲在門外道:「公子,屬下前來覆命。」
    王憐花道:「你事已辦妥了麼?」
    那人道:「屬下已遵命將白姑娘安置,此刻白姑娘想必已入睡了。」
    王憐花笑道:「很好。你連日奔波辛苦,苦勞可嘉,可至櫃上提取五十兩銀子,好好樂上半個月,再來候命。」
    那人喜道:「多謝公子。」
    王憐花道:「還有,你在外雖可盡情作樂,但切切不可胡亂招搖,惹事生非,更不可被江湖人查出你的底細。」
    那人道:「屬下不敢。」
    王憐花道:「你明白就好了。本門對屬下雖然寬厚,但屬下若犯了規矩,身受之苦,我不說你也該知道。」
    那人聲音更是恭順道:「屬下知道。」
    王憐花揮手道:「好,去吧。」
    過了半晌,王憐花突然又道:「你為何還不走?還等什麼?」
    那人囁嚅著道:「屬下還有一事……」
    王憐花道:「既然有事,為何不快說?」
    那人道:「方自兗州辦完事回來的趙明,是和小的一起來的。」
    王憐花皺眉道:「既已來了,為何還留在外面?」
    那人道:「趙明……他說他不敢來見公子。」
    王憐花道:「不敢?莫非他誤了事?」
    那人道:「趙明兗州之行,倒還順利得很。兗州的宋老三,兩天內便如數交出了五千兩銀子,銀子已押送回去。」
    王憐花道:「既是如此,他有功無過,為何不敢見我?」
    那人訥訥道:「他……他是為了另一件事,教屬下先來向公子求情。」
    王憐花厲聲道:「快說,什麼事,莫要吞吞吐吐。」
    那人道:「趙明他……他和太夫人座下的牧女萍兒,兩人情投意合,就……就……」
    王憐花道:「就怎樣?」
    那人道:「萍兒就已有了身孕,如今……如今……」
    王憐花「哼」了一聲,道:「我已知道,莫要說了。」
    過了半晌,嘴角突然泛起一絲微笑,緩緩道:「這本是喜事,他為何不敢見我?快去叫他過來。」
    那人似是有些意外,呆了一呆,方自道:「是!」
    又過了半晌,一個少年的語聲在門外道:「趙明參見公子。」
    王憐花微微笑道:「兗州之行,倒是辛苦你了。」
    趙明恭聲道:「那是屬下份內之事。」
    王憐花笑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不想你看來雖老實,其實卻風流得很。少年風流,本是可喜可讚之事。」
    趙明一時間還摸不透他的意向,惟有連連道:「望公子恕罪。」
    王憐花笑道:「那萍兒平日看來冷若冰霜,不想竟被你搭上,看來你的本事倒不小,我倒該對你刮目相看才是。」
    趙明忍不住心中歡喜,亦自笑道:「常言道強將手下無弱兵,小的有公子這樣主人,對此一道,好歹也差錯不到哪裡去……」
    王憐花大笑道:「好,好一個強將手下無弱兵,原來你的風流,是學我的……」笑聲未了,身子突然箭一般竄出,只聽他語聲突然變得冰冷,道:「你憑什麼也配學我?」
    說到第四字時,門外已傳來趙明的慘呼。說完了這句話,王憐花又已斜倚門邊,生像是什麼事都未曾發生過似的。
    四下突又一片死寂。
    王憐花歎了口氣,緩緩道:「抬下趙明的屍身,厚厚殮葬於他……再去櫃上支兩百兩銀子,送給萍兒,就說他在兗州因公殉身了。」
    方纔那人道:「是……是……」
    此人竟已嚇得牙齒打戰,連話都說不出了。
    金無望在一旁冷眼旁觀,也不禁聳然動容。
    他直到如今才知道,王憐花之屬下組織,不但已如此龐大,而且組織之嚴密,紀律之森嚴,在在令人吃驚。
    而年紀輕輕的王憐花,對屬下更是賞罰分明,調度得當,隱然已有一代梟雄宗主的氣概。
    金無望直到如今,才知道自己往昔委實低估了王憐花──他委實從未想到王憐花圖謀竟如此之大。
    毫無疑問,這少年實已是今後江湖的最大隱患,此刻若無人將他除去,來日他必將掀起滔天巨浪。
    突然間,一陣風吹來。
    王憐花笑道:「好,你也回來了。」
    語聲未了,眼前微花……
    祠堂中又多了個滿身黑衣的精悍漢子。
    金無望又不免暗中吃了一驚:「王憐花門下竟有輕功如此驚人的好手,卻不知此人又是何來歷。」
    只見此人身軀枯瘦短小,不但全身都被黑衣緊緊裹住,就連頭上也蒙著黑布,只露出兩隻精光閃爍的眼睛。
    這雙精光閃爍的眼睛瞧了金無望一眼,突然笑道:「妙極,不想你比我來得還早。」
    王憐花笑道:「原來你也認得他麼?」
    黑衣人笑道:「方纔我使出那金蟬脫殼之計,這廝與那姓沈的也想用欲擒故縱之計來騙我,幸好我還未上他的當。」
    王憐花笑道:「若要你上當,那當真困難得很。」
    這時金無望自也知道這黑衣人便是方纔那人了。
    只聽王憐花又道:「但你為何直到此時才回來?」
    黑衣人道:「這廝真的走了,姓沈的卻始終守在那裡。他倒沉得住氣,我躲著不動,他竟也躲著不動。」
    王憐花笑道:「不錯,沈浪那廝倒端的是沉得住氣的。」
    黑衣人微微一笑,道:「但那位朱姑娘,卻極端的沉不住氣,竟──路呼喊著奔過來,沈浪知道再也藏身不住,也只得走了。」
    王憐花笑道:「如此說來,你還得感激於她才是。」
    黑衣人道:「正是,若不是她,只怕我等到此刻,還無法脫身。」
    王憐花望了望門外天色,沉吟道:「計算時刻,丐幫眾人此刻已該和沈浪對上面了。」
    金不換道:「卻不知結果如何?」
    王憐花微笑道:「就憑丐幫那些人,只怕無法對沈浪如何。這一點我絲毫未存奢望,但徐若愚卻是逃不過的了。」
    金不換道:「但……但沈浪若已知道……」
    王憐花笑道:「沈浪縱然知道了又怎樣?我反而可以利用他與丐幫互相牽制,頭疼的不過只是丐幫而已,與咱們根本全無關係。」
    金不換歎了一口氣,道:「公子神算,我可是服了。」
    幾個人言來言去,就彷彿身旁根本沒有金無望這個人似的,金無望暗歎一聲,知道他們今日是再也不會放過自己的了。
    火堆不斷在添著柴火,燒得更旺。
    門外,卻有灰濛濛的光線照了進來。
    曙色顯已來臨。
    王憐花在門口踱著方步,不住喃喃道:「該回來了……該回來了。」
    過了半晌,寒風中果然傳來一陣步履奔行之聲。
    黑衣人霍然長身而起,道:「不錯,是已回來了。」
    又過了半晌,步履漸近。
    三個乞丐,大步走了進來,為首一人,頭髮花白,紅光滿面,身上披著八九品級麻袋。
    金無望認得,此人正是「丐幫三老」中的左公龍,但卻未想到,素來俠義的左公龍,竟也會和王憐花同流合污起來。
    王憐花對左公龍倒也有禮,微微一笑,抱拳道:「幫主辛苦了。」
    左公龍捋鬚大笑道:「公子切莫如此稱呼,老朽是不是能當幫主,還說不定哩,如此稱呼,豈非折煞了老朽。」
    金不換笑道:「左兄此刻雖還未登上幫主寶座,但那兩個心腹之患既已除去,又有王公子在暗中相助,那幫主之位,豈非早已是左兄的囊中之物了。」
    左公龍大笑道:「好說好說,老朽來日若真的當了丐幫幫主,幫中執法長老之座,除了金兄外,是再也不會有別人的了。」
    金不換笑道:「執法長老,月酬若干?」
    左公龍道:「金兄取笑了。金兄要多少,老朽還敢不如數奉上麼?」
    金不換哈哈大笑道:「如此小弟就先謝了。」
    王憐花道:「不知幫主此行結果如何?」
    左公龍道:「雖非十全十美,倒也差強人意。」
    王憐花道:「徐若愚已身中五刀,縱是神仙,也難救他回生。」
    金不換忍不住道:「沈浪呢?」
    左公龍歎了口氣,道:「沈浪還死不了。」
    金不換跺足道:「不想這廝竟如此命長。」
    他一生之中,最畏懼之人便是沈浪;他雖然令人頭疼,但只要一見沈浪,頭疼的就是他自己了。
    』
    他日日夜夜都在盼望著沈浪快些死,哪知沈浪卻偏偏死不了──其實盼望沈浪快死的,又何止他一個。
    王憐花沉吟了半晌,突然笑道:「金兄莫要失望,明年今日,只怕就該是沈浪的忌日了。」
    金不換大喜道:「真的?」
    王憐花道:「我幾時胡言亂語過?」
    金不換道:「公子有何妙計快些說出來吧。」
    王憐花緩緩道:「一個時辰之後,沈浪必定也會來到此間。」
    左公龍道:「這……這何以見得?」
    王憐花一笑道:「他無論如何,也要尋到金無望與白飛飛的下落,是麼?」
    金不換道:「不錯。」
    王憐花道:「但金無望與白飛飛究竟在何處,他卻全無線索。」
    金不換道:「既然全無線索,又怎會尋到這裡。」
    王憐花道:「既然全無線索,便只有誤打誤撞,便是哪條路都可以……若換了金兄……走哪條路呢?」
    金不換道:「這……」
    王憐花笑道:「若換了是我,追著丐幫群豪的足跡而來,縱然尋不著金無望,也可以追出丐幫的下落……」
    金不換拍掌道:「正是如此,這樣一來他至少總不至完全落空了……唉,我怎的就想不到此點,公子卻偏偏想得到。」
    左公龍笑道:「公子之智計,又豈是你我能及。」
    金不換又道:「但……但沈浪縱然追來這裡,又當如何?」
    王憐花道:「此人武功之高,委實深不可測,是以咱們對付他,只可智取,不可力敵,好歹叫他來得便去不得。」
    金不換皺眉道:「只是這廝的鬼心眼兒,卻也不少。」
    王憐花大笑道:「金無望的智計又如何?此刻還不是做了我的階下之囚……能騙得過金無望的,又怎見得騙不過沈浪?」
    金無望突然冷笑道:「沈浪之智計,高我何止百倍,憑你那些裝神弄鬼的手段,要想騙得過他,當真是癡人說夢。」
    王憐花笑道:「此計不成,還有二計……」
    他俯首凝注著金無望,目中已露出惡毒的光芒,獰笑接道:「等我使到第二計時,少不得要借你身上一樣東西用。」
    金無望怒喝道:「金某今日既已落在你手上,本已抱必死之心,只求速死而已……」
    他語聲本已漸漸黯然,說到這裡,突又厲聲大喝道:「但你們若要想凌辱
    於我,我……我……我……」
    王憐花微微一笑,柔聲道:「金大俠天生奇才,聰明絕頂,在下怎敢對金大俠稍有無禮……不換兄,你說是麼?」
    金不換笑道:「是極是極。」
    王憐花笑道:「但話又說回來了,金大俠你此刻既已落入區區手中,區區縱然凌辱了金大俠,金大俠你又能怎樣?不換兄,你說是麼?」
    金不換拊掌大笑道:「是極是極。」
    金無望怒極之下,空白咬牙,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金不換道:「金無望,你如今可知遇著對頭了麼?你那些狠話,雖可嚇得
    了我,卻又怎能嚇得了我家王公子?你雖是沈浪的好友,但沈浪在王公子眼
    中卻不值一文。你雖是快活王門下的四大使者,但快活王在王公子……」
    王憐花突然截住道:「夠了。」他又自微微一笑,接道:「說起快活王,在下又想起還忘了告訴你一件事,你那位同伴偷香使者,雖也曾落在我手中,但我卻又已將他放了回去。這倒不是我突然發了什麼善心,只是為了……為了什麼,金大俠你可猜得出?」
    金無望咬緊牙關,不言不語。
    王憐花開懷笑道:「我放他回去,只是為了要他向快活王密報,閣下已反叛了他……快活王對叛徒的手段如何,你知道得總比我清楚得多。」
    金不換咯咯笑道:「所以你此刻落人王公子手中,當真還算你走運哩。」
    風吹入戶,王憐花霍然轉首,目注窗外,喃喃道:「沈浪呀沈浪,你怎的還不來呀,我倒真有些想你。」
    「追,自是要追的,但往哪裡追?」
    朱七七面對著一片雪原,皺眉道:「我雖然瞧見金大哥是往這個方向走
    的,但他要走到何處去,我卻不知道,這……卻教咱們如何追法?」
    沈浪凝目前方,久久不語。
    朱七七頓足道:「喂,你倒是說話呀。」
    沈浪緩緩道:「丐幫弟子,也是由此方逃逸,此刻雪地上足跡猶新。」
    朱七七道:「咦,怪了,你不是說最重要的還是找金大哥麼?丐幫弟子的足跡新不新,又和金大哥有什麼關係?」
    沈浪沉聲道:「金無望去向渺不可尋,丐幫弟子所去又與他同一方向
    ……那麼,你我不如就循此足跡追去,說不定能誤打誤撞,撞著金無望亦未可知。」
    朱七七拍手道:「對了,還是你聰明,咱們循著這足跡追去,縱然尋不著金大哥,也可追著那些丐幫弟子,好歹問出那秘密。」
    沈浪道:「正是。」
    他口中說是,腳下卻未移動。
    朱七七忍不住又著急道:「話是你說的,你怎的還不走呀?」
    沈浪道:「但從此而去亦有不妥之處。」
    朱七七道:「什麼不妥之處?」
    沈浪道:「白飛飛被人擄走,說不定也與丐幫弟子此來有些關係。丐幫的叛變,徐若愚口中的秘密,說不定又牽連著金不換……這些事看來雖然各不相關,其實卻可能是同一個人在策劃主使的,這個人,說不定就是……」
    他緩緩頓住話聲,仰首不語。
    朱七七著急道:「說不定就是誰?快活王……王憐花……」
    沈浪歎道:「不錯,王憐花。」
    朱七七道:「就算是王憐花又怎樣?」
    沈浪道:「這些事若都是王憐花主使,那麼,我們若是循著這些足跡追去,就必定會落人王憐花算計中。此人奸狡狠毒,天下無雙,我等的行動,若是被他料中,這一路之上的凶險埋伏就當真要令人頭疼得很了。」
    朱七七睜大眼睛,怔了半晌,失笑道:「你揣測之準雖然無人能及,但你的顧慮卻又未免太多了。照你這樣說法,咱們乾脆一步路也不必走了。」
    沈浪微微笑道:「諸葛孔明之神機妙算,天下誰人能及,但『諸葛一生惟謹慎』這句話你也該聽人說過。」
    朱七七笑道:「羞不羞?自己比自己是諸葛亮。」
    沈浪笑道:「我就是因為比不上他老人家,所以更要謹慎。但謹慎雖謹慎,路還是要走的。」語聲之中,終於大步前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