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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夕陽無限好

蕭十一郎又闖入了「玩偶山莊」。
    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小公子那純真無邪,溫柔甜美的笑容。
    小公子斜倚在一株松木的高枝,彷彿正在等著他,柔聲笑道:「我就知道你也會回來的,只要來到這裡的人,從來就沒有一個能走得了。」
    蕭十一郎神色居然很冷靜,只是面色蒼白得可怕,冷冷道: 「她呢?」
    小公子眨著眼,道:「你還說誰,連沈璧君?」
    她故意將「連」字說得特別重。
    蕭十一郎面上還是全無表情,道:「是。」
    小公子嫣然道:「她比你回來得還早,現在只怕已睡了。」
    蕭十一郎瞪著她,眼角似已潰裂。
    小公子也不敢再瞧他的眼睛了,眼波流動,道:「你要不要我帶你去找她?」
    蕭十一郎道:「要!」
    小公子吃吃笑道:「我可以幫你這次忙,但你要用什麼來謝我呢?」
    蕭十一郎道:「你說。」
    小公子眼珠子又一轉,道:「只要你跪下來,向我磕個頭,我就帶你去。」
    蕭十一郎什麼話也沒有說,就突然跪了下來,磕了個頭──他目中甚至連痛苦委屈之色都沒有。
    因為現在已再沒有別的事能使他動心了。
    八角亭裡,老人們還在下著棋。
    兩人都沒有回頭,世上彷彿也沒有什麼事能令他們動心了。
    小公子一躍而下,輕撫著蕭十一郎的頭髮,吃吃笑道:「好乖的小孩子,跟阿姨走吧。」
    屋子裡很靜。
    逍遙侯躺在一張大而舒服的床上,目中帶著點說不出是什麼味道的笑意,凝注著沈璧君。
    沈璧君就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緊張得一直想嘔吐。
    被他這種眼光瞧著,她只覺自己彷彿已是完全赤裸著的,她只恨不得能將這雙眼睛挖出來,嚼碎,吞下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逍遙侯突然問道:「你決定了沒有?」
    沈璧君長長吸了口氣,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逍遙侯微笑著道:「你還是快些決定的好,因為你遲早要這麼樣做的,只有聽我的話,你才有機會,否則你就白來了。」
    沈璧君身子顫抖著。
    逍遙侯又道:「我知道你要殺我,可是你若不肯接近我,就簡直連半分機會也沒有──你也知道我絕不讓穿著衣裳的女人接近我。」
    沈璧君咬著牙,顫聲道:「你若已知道我要殺你,我還是沒有機會。」
    逍遙侯笑得更邪,瞇著眼道: 「你莫忘記,我也是男人,男人總有心動的時候,男人只要心一動,女人就可乘虛而入……」
    他眼睛似已瞇成了一條線,悠然接著道:「問題只是,你有沒有本事能令我心動。」
    沈璧君身子顫抖得更劇烈,嘎聲道:「你……你簡直不是人!」
    逍遙侯大笑道:「我幾時說過我是人?要殺人容易,要殺我,那就要花些代價了。」
    沈璧君瞪著他,狠狠的瞪著他,良久良久,突然咬了咬牙,站起來,用力撕開了衣襟,脫下了衣服。
    她脫得並不快,因為她的人、她的手,還是在不停的發抖、
    上面的衣衫除下,她無瑕的胴體就已有大半呈現在逍遙侯眼前。
    他眼中帶著滿意的表情,微笑著道:「很好,果然未令我失望,我就算死在你這種美人的手下,也滿值得了。」
    沈璧君嘴唇已又被咬出了血,更襯得她膚色如玉。
    她的胸膛更白,更晶瑩,她的腿……
    突然間,門被撞開。
    蕭十一郎出現在門口。
    蕭十一郎的心已將爆炸。
    沈璧君的人都似已完全僵硬,麻木,呆呆的瞧著他,動也不動,然後突然間就倒下,倒在地上。
    逍遙侯卻似乎並不覺得意外,只是歎了口氣,喃喃道:「拆散人的好事,至少要短陽壽三十年的,你難道不怕?」
    蕭十一郎緊握拳,道:「我若要死,你也得陪著。」
    逍遙侯道:「哦?你是在挑戰?」
    蕭十一郎道:「是。」
    逍遙侯笑了,道:「死的法子很多,你選的這一種並不聰明。」
    蕭十一郎冷冷道:「你先出去!」
    逍遙侯瞪了他半晌,又笑了,道:「世上還沒有人敢向我挑戰的,只有你是例外,所以……我也為你破例一次,對一個快要死的人,我總是特別客氣的。」
    他本來是斜臥著的,此刻身子突然平平飛起,就像一朵雲似的飛了出去──就憑這一手輕功,就足以將人的膽嚇碎。
    蕭十一郎卻似乎根本沒有瞧見,緩緩走向沈璧君,俯首凝注著她,目中終於露出了痛苦之色。
    他的心在嘶喊:「你何苦這麼樣做,何苦這麼樣委屈自己?」
    但他嘴裡卻只是淡淡道:「你該回去了,有人在等你。」
    沈璧君閉著眼,眼淚泉水般從眼角向外流。
    蕭十一郎沉聲道:「你不該只想著自己,有時也該想想別人的痛苦,他的痛苦也許比任何人都要深得多。」
    沈璧君突然大聲道:「我知道他的痛苦,但那只不過是因為他的自尊受了傷害,並不是為了我。」
    蕭十一郎道:「那只是你的想法。」
    沈璧君道:「你呢?你……」
    蕭十一郎打斷她的話,冷冷道:「我無論怎麼樣都與你無關,我和你本就全無關係。」
    沈璧君忽然張開了眼睛,帶著淚凝注著他。
    蕭十一郎雖然在拚命控制著自己,可是被這雙眼睛瞧著,他的人已將崩潰,心已將粉碎……
    他幾乎已忍不住要伸手去擁抱她,她也幾乎要撲入他懷裡。
    相愛著的人,只要能活著,活在一起,就已足夠,別的事又何必在乎──就算死在一起,也是快樂的。
    那至少也比分離的痛苦容易忍受得多。
    但就在這時,風四娘突然衝進來了。
    她看來比任何人都激動,大聲道:「我早就知道你在這裡,你以為我真的醉了麼?」
    蕭十一郎的臉沉了下去,道:「你怎會來了的?」
    其實他也用不著問,因為他已瞧見小公子正躲在門後偷偷的笑。
    蕭十一郎立刻又問道:「他呢?」
    風四娘道:「他現在比你安全得多,可是你……你為什麼要做這種傻事?」
    蕭十一郎根本拒絕聽她說的話,默然半晌,緩緩道:「你來了也好,你既來了,就帶她回去吧。」
    風四娘眼圈又紅了,道:「我陪你。」
    蕭十一郎道:「我一直認為你很瞭解我,但你卻很令我失望。」
    風四娘道:「我當然瞭解你。」
    蕭十一郎一字字道:「你若真的瞭解我,就應該快帶她回去。」
    他沒有再多說一句話,一個字。
    風四娘凝注著他,良久良久,終於歎了口氣,黯然道:「你為什麼總不肯替人留下第二條路走?」
    蕭十一郎目光又已遙遠,道:「因為我自己走的也只有一條路!」
    死路!
    一個人到了迫不得已,無可奈何時,就只有自己走上死路。
    沈璧君要衝出去,卻被風四娘抱住。
    「他若要去,就沒有人能攔住他,否則他做出的事一定會更可怕。」
    這話雖是風四娘說的,沈璧君也很瞭解。
    她哭得幾乎連心跳都停止。
    突聽一人銀鈴般笑道:「好個傷心的人兒呀,連我的心都快被你哭碎了,只不過,其實你根本用不著為他難受的,因為你一定死得比他更快。」
    風四娘瞪起了眼,道:「你敢動她?」
    小公子媚笑道:「我為什麼不敢?」
    風四娘忽然也笑了,道:「你真是個小妖精,連我見了都心動,只可惜你遇上了我這個老妖精,你那些花樣,在我面前就好像是小孩子玩的把戲。」
    小公子張大了眼睛,像是很吃驚,道:「哦,真的麼?」
    風四娘道:「你不妨試試。」
    小公子又笑了,道:「現在我的確也很想試試,只可惜我已經試過了。」
    這次輪到風四娘吃驚了,動容道:「你試過了?」
    小公子悠然道:「我不但試過了,而且很有效。」
    風四娘突又笑了,道:「你嚇人的本事也不錯,只可惜在我面前也沒有效。」
    小公子笑道:「在你面前也許沒有效,因為你的臉皮太厚,但在你手上卻很有效,因你的手一直比小姑娘還嫩。」
    風四娘忍不住抬起手來瞧了瞧,臉色立刻變了。
    小公子道:「方纔我拉著你的手進來,你幾乎一點也沒有留意,因為那時你的心已全都放在蕭十一郎一個人身上了。」
    她媚笑著又道:「現在我才知道,喜歡他的人可真不少,能為自己的心上人而死,死得也算不冤枉了。」
    風四娘居然又笑了,道:「小丫頭,你懂得的倒真不少。」
    她話未說完,已出手。
    江湖中人一向認為風四娘的出手比蕭十一郎更可怕,因為她出手更毒、更辣,而且總是在笑得最甜的時候出手,要你做夢也想不到。
    小公子卻想到了,因為她出手也一樣。
    這本該是場很精彩的決鬥,只可惜風四娘的手已被小公子的毒針刺入,已變得麻木不靈了。
    所以這一戰很快就結束。
    小公子瞧著已動不了的風四娘,嫣然道:「我不殺你,因為你太老了,已不值得我動手。」
    她目光轉向沈璧君,道:「可是你不同了……你簡直比我還要令人著迷,我怎麼能不殺你?」
    沈璧君似已完全被悲痛麻木,根本未將死活放在心上。
    小公子柔聲道:「現在蕭十一郎已走入絕路,已無法來救你,你自己也不敢跟我交手的,你難道一點也不在乎?」
    沈璧君不動,不聽,也不響。
    小公子眨著眼,道:「噢,我知道了,你一定還等著人來救你……是不是在等那醉貓,你現在想不想見見他?」
    她拍了拍手,就有兩個少女吃吃的笑著,扶著一個人走進來,遠遠就可以嗅到一陣陣酒氣撲鼻。
    連城璧竟也被她架來了。
    瞧見連城璧,沈璧君才驚醒過來,她從未想到連城璧也會喝得這麼醉,醉得這麼慘,令她更悲痛、更難受。
    小公子走過去,輕拍著連城璧的肩頭,柔聲道:「現在,我就要殺你的老婆了,我知道你心裡也一定很難受,只可惜你只有瞧著,也許連瞧都瞧不清楚。」
    連城璧突然彎下腰,嘔吐起來,吐得小公子一身都是臭酒。
    少女們嬌呼著,捂著鼻子閃開。
    小公子皺起眉,冷笑道:「我知道你是想找死,可是我偏偏……」
    突然間,劍光一閃。
    一柄短劍已刺入了她的心口。
    好快的劍,好快的出手。
    風四娘也怔住了。
    她現在才想起,「袖中劍」本就是連家的救命殺手,可是她從未見過,也沒有別人見過,甚至連沈璧君都未見過。
    見過的人,都已入了墳墓。
    就只為了練這一著,他已不知練過幾十萬次、幾百萬次,他甚至在夢中都可隨便使出這一著。
    可是他從沒有機會使出這一著。
    小公子已倒下,瞪著他,好像還不相信這件事是真的。
    她從未想到自己也和別人一樣,也死得如此簡單。
    然後,她嘴角突然露出一絲甜笑,瞧著連城璧,柔聲道:「我真該謝謝你,原來「死」竟是件這麼容易的事,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辛辛苦苦的活著呢?你說是麼?」
    她喘息著,目光轉向風四娘,緩緩道:「你的解藥就在我懷裡,你若還想活下去,就來拿吧,可是我勸你,活著絕沒有死這麼舒服,你想想,活著的人哪一個沒有痛苦,沒有煩惱……」
    路,蜿蜒通向前方。
    一個紅衣老人,和一個綠袍老者並肩站在那裡,遙視著路的盡頭,神情都很沉重,似乎全未留意身後又有三個人來了。
    直到這時,連城璧似乎還未完全清醒。
    也許他根本不願清醒,不敢清醒,因為清醒就得面對現實。
    現實永遠是殘酷的。
    沈璧君走在最後面,一直垂著頭,似乎不願抬頭,不敢抬頭,因為只要一抬頭,也就會面對一些她不敢面對的事。
    他們都在逃避,但又能逃避多久呢?
    風四娘慢慢的走到老人們身旁,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他們就是從這條路走的?」
    紅衣老人道:「嗯。」
    風四娘道:「你在等他們回來?」
    綠袍老者道:「嗯。」
    風四娘長長呼了口氣,訥訥道:「你想……誰會回來?」
    她本不敢問,卻又忍不住要問。
    紅衣老人沉吟著,緩緩道:「至少他是很難回來了。」
    風四娘的心已下沉,她自然知道他說的「他」是誰。
    綠袍老人突也道:「也許,他們兩個人都不會再走回來。」
    紅衣老人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但願如此。」
    風四娘突然大聲道:「你們以為他一定不是逍遙侯的對手?你們錯了,他武功也許要差一籌,可是他有勇氣,他有股勁,很多人以寡敵眾,以弱勝強,就因為有這股勁。」
    紅衣老人、綠袍老者同時瞧了她一眼,只瞧了一眼,就扭過頭,目光還是遙注著路的盡頭,神情還是同樣沉重。
    風四娘還想說下去,喉頭卻已被塞住。
    沈璧君的頭突然抬起,走向連城璧,走到他面前,一字字道:「我也要走。」
    連城璧茫然道:「你也要走了麼?」
    沈璧君看來竟然很鎮定,緩緩道:「無論他是死是活,我都要去陪著他。」
    連城璧道:「我明白。」
    沈璧君說得很慢,道:「可是,我還是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我一定會讓你覺得滿意……」
    她猝然轉身,狂奔而去。
    無論誰都可以想到,她這一去,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黃昏,夕陽無限好。
    全走了,每個人都走了,因為再「等」下去也是多餘的。
    這本是條死路。
    走上這條路的人,就不會再回頭的。
    只有風四娘,還是在癡癡的向路的盡處凝望。
    「蕭十一郎一定會回來的,一定……」
    連城璧是最後走的,走時他已完全清醒。
    風四娘只望他能振作,蕭十一郎能活下去,她不忍眼見著她們被這「情」字毀了一生!
    她有這信心。
    可是她自己呢?
    「我永遠不會被情所折磨,永遠不會為情而苦,因為我從來沒有愛過人,也沒有人真的愛過我。」
    這話她自己能相信麼?
    夕陽照著她的眼睛,她眼中怎會有淚光閃動。
    「蕭十一郎,蕭十一郎,求你不要死,我只要知道你還活著,就已滿足,別的事全不要緊。」
    夕陽更絢麗。
    風吹過了,烏鴉驚起。
    風四娘回過頭,就瞧見了楊開泰。
    他靜靜的站在那裡,還是站得那麼直、那麼穩。
    這人就像是永遠不會變的。
    他靜靜地瞧著風四娘,緩緩道:「我還是跟著你來了,就算你打死我,我也還是要跟著你。」
    平凡的言詞,沒有修飾,也不動聽。
    但其中又藏著多少真情?
    風四娘只覺得心頭熱了,忍不住撲過去,撲入他懷裡,道:「我希望你跟著我,永遠跟著我,我絕不會再讓你傷心。」
    楊開泰緊緊摟住了她,道:「就算你令我傷心也無妨,因為若是離開你,我只有更痛苦、更傷心。」
    風四娘不停地說道:「我知道你,我知道……」
    她忽然發覺,被愛的確要比愛人幸福得多。
    可是,她的眼淚為什麼又流了下來呢?

──《蕭十一郎》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