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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蕭十一郎的家

將近黃昏。
    西方只淡淡的染著一抹紅霞,陽光還是黃金色的。
    金黃色的陽光,照在山谷裡的菊花上。
    千千萬萬朵菊花,有黃的,有白的,有淺色的,甚至還有黑色的墨菊,在這秋日的夕陽下,世上還有什麼花能開得比菊花更艷麗?
    秋天本來就是屬於菊花的。
    沈璧君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瞧見過這麼多菊花,這麼美麗的菊花,到了這裡,她才知道以前見過的菊花,簡直就不能算是菊花。
    四面的山峰擋住了北方的寒氣,雖然已近深秋,但山谷中的風吹在人身上,仍然是那麼溫柔。
    天地間充滿了醉人的香氣。
    綠草如茵的山坡上,鋪著條出自波斯名手的氈子,氈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鮮果,還有一大盤已蒸得比胭脂還紅的螃蟹。
    沈璧君身上穿著比風還柔軟的絲袍。倚在三四個織錦墊子上,面對著漫天夕陽,無邊美景,嘴裡啜著杯已被泉水凍得涼沁心肺的甜酒,全身都被風吹得懶洋洋的,但是她的心,卻亂得可怕。
    她越來越不懂得小公子這個人了。
    這些日子,小公子給她吃的是山珍海味,給她喝的是葡萄美酒,給她穿的是最華麗、最舒服的衣裳,用最平穩的車,最快的馬,載她到景色最美麗的地方,讓她享受盡人世間最奢侈的生活。
    但是她的心裡,卻只有恐懼,她簡直無法猜透這人對她是何居心,她越來越覺得這人可怕。
    尤其令她擔心的,是蕭十一郎。
    她每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看來都彷彿很快樂,但她卻看得出他那雙發亮的眼睛已漸漸黯淡,那種野獸般的活力也在慢慢消失,他究竟在受著怎麼樣的折磨?
    他的傷勢是否已痊癒?
    沈璧君有時也在埋怨自己,為什麼現在想到蕭十一郎的時候越來越多,想到連城璧的時候反而少了?
    她只有替自己解釋!
    「這只不過是因為我對他有內疚,我害了他,他對我的好處,我這一生中只怕永遠也無法報答。」
    蕭十一郎終於出現了。
    他從山坡下的菊花叢中,慢慢的走了出來,漆黑的頭髮披散著,只束著根布帶,身上披著件寬大的、猩紅色的長袍,當胸繡著條栩栩如生的墨龍,衣袂被風吹動,這條龍就彷彿在張牙舞爪,要破雲飛出。
    他兩頰雖已消瘦,鬍子也更長了,但遠遠望去,他看來仍是那麼魁偉,那麼高貴,就像是位上古時君臨天下的帝王。
    小公子倚在他身旁,扶著他,顯得更嬌小,更美麗。
    有時甚至連沈璧君都會覺得,她的女性嬌柔,和蕭十一郎的男性粗獷,正是天生的一對。
    「可惜她只不過是看來像個女人而已,其實卻是條毒蛇,是條野狼,無論誰遇見她,都要被她連皮帶骨一齊吞下去!」
    沈璧君咬著牙,心裡充滿了怨恨。
    但等她看到蕭十一郎正在對她微笑時,她的怨恨竟忽然消失了,這是為了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
    小公子也笑了,嬌笑著道:「你瞧你,我叫你快點換衣服,你偏不肯,偏要纏著我,害得人家在這裡等我們,多不好意思。」
    這些話就像是一根根針,在刺著沈璧君。
    蕭十一郎真的在纏她?
    他難道真的已被她迷住了,已拜倒在她裙下?
    「但這也許只不過是她在故意氣我的,我為什麼要上她的當?何況,他又不是我的什麼人,我根本就沒有理由生氣的。」
    沈璧君垂下頭,盡力使自己看來平靜些。
    他們已在她對面坐下。
    小公子又在嬌笑著道:「你看這裡的菊花美不美?有人說,花是屬於女人的,因為花有女性的嫵媚,但菊花卻不同。」
    她用一根銀錘,敲開了一隻蟹殼,用銀勺挑出了蟹肉,溫柔的送入蕭十一郎嘴裡,才接著道:「只有菊花是男性化的,它的清高如同詩人隱士,它不在春天和百花爭艷,表示它的不同流俗,它不畏秋風,正象徵著它的倔強……」
    她又倒了杯酒,喂蕭十一郎喝了,柔聲道:「我帶你到這裡來,就因為知道你一定是喜歡菊花的,因為你的脾氣也正如菊花一樣。」
    蕭十一郎淡淡道:「我唯一喜歡菊花的地方,就是將它一瓣瓣剝下來,和生魚片、生雞片一齊放在水裡煮,然後再配著竹葉青吃下去。」
    他笑了笑,接著道:「別人賞花用眼睛,但我卻寧可用嘴。」
    小公子笑道:「你這人真殺風景。」
    她吃吃的笑著,倒在蕭十一郎懷裡,又道:「但我喜歡你的地方,也就在這裡,你無論做什麼都和別人完全不同的,世上也許會有第二個李白,第二個項羽,但絕不會有第二個蕭十一郎,像你這樣的男人,若還有女孩子不喜歡你,那女孩子一定是個白癡。」
    她忽然轉過臉,笑瞇瞇的瞧著沈璧君,道:「連夫人,你說我的話對不對?」
    沈璧君冷冷道:「我已經不是女孩子了,對男人更沒有研究,我不知道。」
    小公子非但一點也不生氣,反而笑得更甜了,道:「一個女人若是不懂得男人,男人又怎麼會喜歡她呢?我本來正在奇怪,連公子有這麼樣一個美麗的夫人,怎會捨得一個人走呢?現在我才明白,原來是因為……」
    她這話雖然沒有說完,但意思卻已很明白。
    沈璧君雖然不想生氣,卻也不禁氣得臉色發白。
    小公子倒了杯酒,笑道:「這酒倒不錯,是西涼國來的葡萄酒,連夫人為何不嘗嘗?連夫人總不至於連酒都不喝吧,否則這輩子豈非完全白活了。」
    沈璧君閉著嘴,閉得很緊。
    她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會說出難聽的話來。
    小公子道:「連夫人莫非生氣了?我想不會吧?」
    她眼波流動瞟著蕭十一郎,接著道:「我若坐在連公子身上,連夫人生氣還有些道理,但是他……連夫人總不會為他生我的氣,吃我的醋吧?」
    沈璧君氣得指尖都已冰冷,忍不住抬起頭──
    她本連瞧都不敢瞧蕭十一郎的,但這一抬起頭,目光就不由自主瞧到蕭十一郎的臉上。
    她這才發現蕭十一郎不但臉色蒼白得可怕,目中也充滿了痛苦之色,甚至連眼角的肌肉都在不停的抽搐著。
    他顯然正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蕭十一郎本不是個會將痛苦輕易流露出來的人。
    沈璧君立刻就忘了小公子尖刻的譏諷,顫聲問道:「你的傷,是不是……」
    蕭十一郎笑了,大聲道:「什麼?那點傷我早已忘了。」
    沈璧君遲疑著,突然衝了過去。
    她的腳還是疼得很──有時雖然麻木得全無知覺,但有時卻又往往會在夢中將她疼醒。
    她全身的力氣,都似已從這腳上的傷口中流了出去,每次她想自己站起來,都會立刻跌倒。
    但現在,她什麼都忘了。
    她衝過去,一把拉開了蕭十一郎的衣襟。
    她立刻忍不住驚呼出聲來。
    很少有人會聽到如此驚懼,如此淒厲,如此悲哀的呼聲──
    蕭十一郎的胸膛,幾乎已完全潰爛了,傷口四周的肉,已爛成了死黑色,還散發著一陣陣惡臭,令人作嘔。
    現在沈璧君才知道他身上為什麼總是穿著寬大的袍子,為什麼總是帶著種很濃烈的香氣。
    原來他就是為了要掩隱這傷勢,這臭氣。
    就算心腸再硬的人,看到他的傷勢,也絕不忍再看第二眼的。
    沈璧君的心都碎了。
    沈璧君雖然不懂得醫道,卻也知道這情況是多麼嚴重,這種痛苦只要是血肉之軀就無法忍受。
    但蕭十一郎每次見到她的時候,卻還是談笑自若。
    他難道真是鐵打的人麼?
    又有誰能想像他笑的時候是在忍受著多麼可怕的痛苦?
    他這樣做是為了誰?為了什麼?
    沈璧君再也忍不住,伏倒在他身上放聲痛哭起來。
    小公子搖著頭道:「好好的怎麼哭了?這麼大的人,都快生孩子了,動不動就哭,也不怕人家瞧見笑話麼?」
    沈璧君用力咬著嘴唇,嘴唇已咬得出血,瞪著小公子顫聲道:「你……你好狠的心!」
    小公子又笑了,道:「我好狠的心?你難道忘了是誰傷了他的?是你狠心?還是我狠心?」
    沈璧君全身都顫抖起來,道:「你眼看他的傷口在潰爛,為什麼不為他醫治?……」
    小公子歎道:「他處處為你著想,為了救你,連自己性命都不要了,但他對我呢?一瞧見我,就恨不得要我的命、」
    她歎了口氣,道:「他對我只要有對你一半那麼好,我就算自己挨一千刀、一萬刀,也捨不得傷他一根毫髮,可是現在,殺他的人卻是你,你還有臉要我為他醫治?我真不懂這句話你是怎麼好意思說出口來的?」
    沈璧君嘶聲道:「你不肯救他也罷,為什麼還要他喝酒?要他吃這些海味魚蝦?」
    小公子道:「那又有什麼不好?我就是因為對他好,知道他喜歡喝酒,就去找最好的酒來,知道他好吃,就為他準備最新鮮的海味,就算是世上最體貼的妻子,對她的丈夫也不過如此丁,是不是?」
    沈璧君道:「但你明明知道酒和魚蝦都是發的,受傷的人最沾不得這些東西,否則傷口一定會潰爛,你明明是在害他!」
    小公子淡淡道:「我只知道我並沒有傷他,只知道給他吃最好吃的東西、喝最好的酒,別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
    沈璧君牙齒打戰,連話都說不出了。
    蕭十一郎一直在凝注著她,那雙久已失卻神采的眼睛,也不知為了什麼突又明亮了起來。
    直到這時,他才笑了,柔聲道:「一個人活著,只要活得開心,少活幾天又有何妨?長命的人難道就比短命的快活?有的人活得越久越痛苦,這種人豈非生不如死?只要能快快樂樂的活一天,豈非也比在痛苦中活一百年有意義得多。」
    小公子拍手笑道:「不錯,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蕭十一郎果然不愧為蕭十一郎!若為了一點傷口,就連酒都不敢喝了,那他就不是蕭十一郎了!」
    她輕撫著蕭十一郎的臉,柔聲道:「只要你活著一天,我就會好好的對你,盡力想法子令你快樂,無論你要什麼,無論你想到哪裡去,我都答應你。」
    蕭十一郎微笑著道:「你真的對我這麼好?」
    小公子道:「當然是真的,只要瞧見你快樂,我也就開心了。」
    她遙注著西方的晚霞,柔聲接著道:「我只希望你能多活些日子,能多活幾天也好……」
    晚霞絢麗。
    但這也只不過是說:黑暗已經不遠了。
    沈璧君望著夕陽下的無邊美景,又不禁淚落如雨。
    蕭十一郎神思也似飛到了遠方,緩緩道:「我既不是詩人,也不是名士,只不過是個在荒野中長大的野孩子,在我眼中看來,世上最美麗的地方,就是那無邊無際的曠野,寸草不生的荒山,就連那漫山遍野的沼氣毒瘴,也比世上所有的花朵都可愛得多。」
    小公子失笑道:「你真是個與眾不同的人,連想法也和別人完全不同。」
    蕭十一郎笑道:「就因為我是個怪人,所以你才會喜歡我,是麼?」
    小公子伏在他膝上,柔聲道:「一點也不錯,所以我無論什麼事都依你,你若真想到那種地方去,我們現在就走。」
    蕭十一郎長長吐出口氣,道:「只要我能再回到那裡,就算立刻死了,也沒什麼關係!」
    小公子道:「好,我答應你,我一定讓你活著回到那裡,然後……」
    蕭十一郎打斷了她的話,悠悠道:「然後再讓我死在那裡,是麼?」
    窮山,惡谷。
    山谷間瀰漫著殺人的瘴氣。
    謊言必定動聽,毒如蛇蠍的女人必是人間絕色,致命的毒藥往往甜如蜜,殺人的桃花瘴,也正是奇幻絢麗、令人目眩神迷。
    但忠言必逆耳,良藥也是苦口的。
    這是什麼道理?
    難道這就是「造化弄人」?還是上天有意在試探人類的良知?
    沈璧君想不通這道理。
    若說天道是最公平的,為什麼往往令好人都坎坷終生、受盡折磨,壞人卻往往能享盡榮華富貴?
    若說「善惡到頭終有報」,為什麼小公子這種人能逍遙自在的活下去,蕭十一郎反得死?
    後面是寸草不生的峭壁,前面是深不可測的絕壑。
    蕭十一郎嘴裡又在低低哼著那首歌,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聽來,曲調顯得更淒涼、更悲壯、也更寂寞。
    但他的神色卻是平靜的,就彷彿流浪天涯的遊子,終於又回到了家鄉。
    小公子一直在凝視著他,忍不住問道:「你真是在這地方長大的麼?」
    蕭十一郎道:「嗯。」
    小公子歎了口氣,道:「一個人要在這種地方活下去,可真不容易。」
    蕭十一郎嘴角忽然露出一絲淒涼的微笑,悠悠道:「活著本就比死困難得多。」
    小公子眼波流動道:「但千古艱難唯一死,有時也不如你想像中那麼容易。」
    蕭十一郎道:「只有那些不想死的人,才會覺得死很苦。」
    小公子眨著眼,笑道:「你難道真想死?我倒不信。」
    蕭十一郎淡淡道:「老實說,我根本沒有仔細去想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想死?還是想活?」
    小公子緩緩道:「但死既然是那麼方便的事,你若真想死,又怎會活到現在?」
    蕭十一郎不說話了。
    小公子笑了笑,道:「你還想再往上面走麼?看來這裡已好像是路的盡頭,再也走不上去了。」
    蕭十一郎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錯,這裡明明已到了盡頭,我為什麼還要想往上走?……為什麼還要想往上走……」
    他忽然向小公子笑了笑,道:「我想一個人在這裡站一會兒,想想小時候的事。」
    小公子道:「你站不站得穩?」
    蕭十一郎道:「你為何不讓我試試?」
    小公子眼珠子轉了轉,終於放開了扶著他的手,笑道:「小心些呀!莫要掉下去,連屍首都找不著,活著的蕭十一郎我雖然見過了,但死了的蕭十一郎是什麼樣子,我也想瞧瞧的。」
    蕭十一郎笑道:「死人雖比活人聽話,但卻一定沒有活人好看,你若瞧見,只怕會變得討厭我了,我何必讓你討厭呢?」
    他又回頭向沈璧君笑了笑,忽然躍身向那深不可測的絕壑中跳了下去……
    沈璧君全身都涼透了。
    蕭十一郎果然是存心來這裡死的!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這聲音就像是霹靂,一聲聲在她耳邊響著!
    「他死了,我卻還有臉活著……我怎麼對得起他?我又能活多久?還有誰會來救我……」
    想到小公子的手段,沈璧君再也不想別的,用盡全身氣力,推開了扶著她的人,也縱身跳入了那萬丈絕壑中。
    奇怪的是,在她臨死的時候,竟沒有想到連城璧。
    她也不想想自己死了後,連城璧會怎麼樣?
    難道連城璧就不會為她悲傷?
    小公子站在峭壁邊,垂首望著那瀰漫在絕壑中的沼氣和毒瘴,面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拾起一塊很大的石頭,拋了下去。
    又過了很久,才聽到下面傳上來「噗通」一響。
    小公子面上這才露出了一絲微笑。
    她笑得仍然是那麼天真,那麼可愛,就像是個小孩子……
    死,有時的確也並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沈璧君居然還是沒有死。
    她跳下來的時候,很快就暈了過去,並沒有覺得痛苦。
    她醒來時才痛苦。
    絕壑下,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沼澤,沒有樹木、沒有花草、沒有生命;有的只是濕泥、臭水和迷霧般的沼氣。
    沈璧君整個人都已被浸入泥水中。
    但她卻沒有沉下去,因為這沼澤簡直就像是一大盆漿糊,也正因為這緣故,所以她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也沒有摔死。
    最奇怪的是,她整個人泡在這種濕泥臭水中,非但一點也不難受,反而覺得很舒服,就連足踝上的傷口都似已不疼了。
    這沼澤中的泥水竟似有種神奇的力量,能減輕人的痛苦。
    沈璧君驚異著,忽然想起了蕭十一郎對她說的故事!
    「我曾經看到過一匹狼,被山貓咬得重傷之後,竟躍人一個沼澤中去,那時我還以為它是在找自己的墳墓,誰知它在那沼澤中躺了兩天,反而活了,原來它早已知道有許多種藥草腐爛在那沼澤裡,能治好它的傷勢;它早已知道該如何照顧自己。」
    沈壁君的心跳了起來。
    她耳旁似又響起了蕭十一郎那低沉的語聲,在慢慢的告訴她:「其實人也和野獸一樣,若沒有別人照顧,就只好自己照顧自己了……」
    難道這沼澤就是那匹狼逃來治傷的地方?
    這沼澤既能治好那匹狼的傷,是否也能治好蕭十一郎的傷?
    原來他並不是想到這裡來死的!
    雖然這裡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窮山絕壑,雖然四面都瞧不到—樣有生命之物,雖然她的人還浸在又髒又臭的泥水中,雖然她還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下去,雖然她就算能活下去,也未必能走出這絕壑,但沈璧君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如此開心、如此興奮過。
    因為她知道蕭十一郎必定也還沒有死!
    她本來幾乎已忍不住要大聲呼喚起來,但一想小公子可能還在上面聽著,就只有閉住了嘴。
    她只有在心裡呼喚:「蕭十一郎,蕭十一郎,你在哪裡?」
    只要還能看到蕭十一郎,所有的犧牲都值得,所有的痛苦也都可忍受了。
    她掙扎著,划動手腳,想將頭抬高些。
    她確信蕭十一郎必定也在附近,她希望能看到他。
    只要能看到他,她就不會再覺得寂寞,絕望,無助……
    誰知她不動還好些,這一動她身子反而更向下沉陷。
    泥沼濃而黏,表面有種張力,所以她雖然從那麼高的地方跌下來,也並沒有完全陷入泥沼中。
    現在她一掙扎,泥沼中就彷彿有種可怕的力量在將她往下拖,她掙扎得越厲害,陷落得越快。
    忽然間,她全身都已陷入泥沼中,呼吸也立刻困難起來,濃而黏的泥水就像是一雙魔手,已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只要再往下陷落一兩寸,口鼻就也要陷入泥沼中。
    現在她就算還想呼喊,也喊不出聲音了。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持多久,只知道那最多也只不過是片刻間的事了。
    她本已決心想死的,現在卻全心全意的希望能再多活片刻。
    若能再多活片刻,說不定就能再見蕭十一郎一面。
    「但見不見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我知道並沒有害死他,只要他還能好好的活下去,我就算:立刻死,也死得心安了。我能平平靜靜問心無愧的死在這裡,上天已算對我不薄,我還求什麼?」
    到現在,她才想起連城璧。
    但她知道連城璧一定會照顧自己的,無論有沒有她,連城璧都會同樣活下去,而且活得很光榮,活得很好。
    她當然也想到了腹中的孩子。
    大多數女人都會將孩子看得比自己還重要,這是母性,也正是女性的榮光,人類的生命也正因為這緣故才能永遠延續。
    但孩子若還沒有出世,就完全不同了。
    女人對自己還沒有生出來的孩子,絕不會有很深的感情、很大的愛心。
    因為這時她的母性還未完全被引發。
    這是人性。
    母性是完美的,至高無上的,完全不自私、不計利害、不顧一切,也絕不要求任何代價。
    但人性卻是有弱點的。
    沈璧君閉上了眼睛……
    一個人若真能安安心心、平平靜靜的死,有時的確比活著還幸運,這世界上,真能死而無憾的人並不多。 
    沈璧君也並不是不想活了,只不過她知道已沒法子再活下去。
    這是絕地,她已陷入絕境,已完全絕望。
    但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了一個很熟悉的聲音。
    是蕭十一郎的聲音:「不要動,千萬不能動。」
    這聲音竟似就在她的耳邊。
    沈璧君狂喜著,忍不住想扭過頭去瞧他一眼。
    但蕭十一郎已接著道:「也千萬不要轉頭來看我,盡量將自己放鬆,全身都放鬆,就好像你現在正躺在一張最舒服的床上,躺在你母親的懷裡,完全無憂無慮,什麼都不要去想,絕沒有任何人能傷害你。」
    他說得很慢,每個字都說得很慢,聲音中彷彿有種奇異的力量,能令人完全安定下來,完全信任他。
    沈璧君輕輕歎了口氣,道:「我能說話麼?」
    蕭十一郎道:「要說得很輕、很慢,我能聽得到的。」
    這聲音更近了。
    沈璧君道:「我可以不動,也可以放鬆自己,但卻沒有法子不想。」
    蕭十一郎道:「想什麼?」
    沈璧君道:「我在想,假如我們動一動就會陷下去,豈非要永遠被困死在這裡?你難道也想不出法子脫身?」
    蕭十一郎道:「自然是有法子的。」
    沈璧君柔聲道:「只要你有法子能脫身,我就安心了,我無論怎麼樣都沒關係。」
    她這句話還未說完,就瞧見了蕭十一郎那雙發亮的眼睛。
    這本是雙倔強而冷酷的眼睛,有時雖然也會帶著些調皮的神色,帶著些譏誚的笑意,卻從來沒有露出過任何一種情感。
    現在這雙眼睛裡卻充滿了喜悅、欣慰、感激……
    沈璧君的臉紅了。
    她說那句話的時候,並沒有瞧蕭十一郎,所以她才情不自禁吐露了真情。若是已瞧見他,她只怕就不會有這種勇氣。
    但現在蕭十一郎卻距離她這麼近。
    她幾乎已能感覺到蕭十一郎的呼吸。
    蕭十一郎也避開了她的目光,道:「你本來看不到我的,現在卻看到了,是不是?」
    沈璧君道:「嗯。」
    蕭十一郎道:「我一直都沒有動過,否則早已沉下去了,我既沒有動,又怎會移動到這裡來了呢?」
    沈璧君自然不知道原因。
    蕭十一郎道:「這泥沼看來雖是死的,其實卻一直在流動著,只不過流動得很慢、很慢,所以我們才感覺不出。」
    他接著道:「就因為我完全沒有動,所以才會隨著泥沼的流動漂了過來,若是一掙扎,就只會往下陷落,所以你才一直停留在這裡。」
    沈璧君沒有說話。
    但她的心裡卻在暗自慶幸:「若是我也沒有掙扎,也隨著泥沼在往前流動,我現在怎會看到你?」
    蕭十一郎道:「前面不遠,就是陸地,只要我們能忍耐到那裡,就得救了……那也用不著多久,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是不是?」
    他目光不由自主轉了過來,凝注著沈璧君的眼睛。
    沈璧君也不由自主凝注著他的眼睛。
    她還是沒有說話,但她的眼睛卻彷彿在說:「為了你,我一定能做到的。」
    從眼睛裡說出的話,也正是自心底發出的聲音,這種聲音眼睛既瞧不見,耳朵更無法聽到。
    能聽到這種聲音的人並不多。
    這種聲音也是用「心」來聽的。
    蕭十一郎卻聽到了。
    過了很久很久,沈璧君才輕輕歎了口氣,道:「我現在才知道我錯了。」
    蕭十一郎道:「什麼事錯了?」
    沈璧君道:「我本來以為天道不公,常常會故意作踐世人,現在才知道,老天畢竟是有眼睛的。」
    蕭十一郎緩緩道:「不錯,所以一個人無論做什麼事時,都不能忘記天上有雙眼睛隨時隨地都在瞧著你。」
    沒有聲音,沒有動靜,沒有生命,天地間一切彷彿都是死的。 
    泥沼也是死的,誰也感覺不出它在流動。
    「它真能將我們帶到陸地上去麼?」
    沈璧君並沒有問,也不著急。
    她的心很平靜,此時,此刻,此情,此境,她彷彿就已滿足;是死?是活?她似已完全不放在心上。
    她只怕蕭十一郎這雙發亮的眼睛看透她的心。
    她只怕蕭十一郎感覺出她的心越跳越快,呼吸越來越急促。
    她一定要找些話來說。
    但說什麼呢?
    蕭十一郎忽然道:「你可知道這次是誰救了我們?」
    沈璧君道:「自然是……是你。」
    她忽然發覺蕭十一郎的呼吸也很急促。
    她的心更慌了。
    蕭十一郎道:「不是我。」
    沈璧君道:「不是你?是誰?」
    蕭—十一郎道:「是狼。」
    只有在這一瞬間,他目光彷彿是瞧著很遠的地方,緩緩接著道:「我第一次到這裡來,就是狼帶我來的。」
    沈璧君道:「我聽你說過那故事。」
    蕭十一郎道:「是狼告訴我,這泥沼中有種神奇的力量可以治癒人的傷勢,是狼教我學會如何求生,如何忍耐。」
    沈璧君輕歎道:「要學會這兩個字,只怕很不容易。」
    蕭十一郎道:「但一個人若要活下去,就得忍耐……忍受孤獨,忍受寂寞,忍受輕視,忍受痛苦,只有從忍耐中才能尋得快樂。」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柔聲道:「你好像從狼那裡學會了很多事?」
    蕭十一郎道:「不錯,所以我有時非但覺得狼比人懂得的多,也比人更值得尊敬。」
    沈璧君道:「尊敬?」
    蕭十一郎道:「狼是世上最孤獨的動物,為了求生,有時雖然會結伴去尋找食物,但吃飽之後,就立刻又分散了。」
    沈璧君道:「你難道就因為它們喜歡孤獨,才尊敬它們?」
    蕭十一郎道:「就因為它們比人能忍受孤獨,所以它們也比人忠實。」
    沈璧君道:「忠實?」
    用「忠實」兩字來形容狼,她實在聞所未聞。
    蕭十一郎道:「只有狼才是世上最忠實的配偶,一夫一妻,活著時從不分離,公狼若死了,母狼寧可孤獨至死,也不會另尋伴侶,母狼若死了,公狼也絕不會另結新歡。」
    他目中又露出了那種尖銳的譏誚之意,道:「但人呢?世上有幾個忠於自己妻子的丈夫?拋棄髮妻的比比皆是,有了三妻四妾,還沾沾自喜,認為自己了不起,女人固然好些,但也好不了多少,偶爾出現一個能為丈夫守節的寡婦,就要大事宣揚,卻不知每條母狼都有資格立個貞節牌坊的。」
    沈璧君不說話了。
    蕭十一郎又道:「世—亡最親密的,莫過於夫妻,若對自己的配偶都不忠實,對別人更不必說了,你說狼是不是比人忠實得多?」
    沈璧君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但狼有時會吃狼的。」
    蕭十一郎道:「人呢?人難道就不吃人麼?」
    他冷冷接著道:「何況,狼只有在飢餓難耐,萬不得已時,才會吃自己的同類,但人吃得很飽時,也會自相殘殺。」
    沈璧君歎了口氣,道:「你對狼的確知道的很多,但對人卻知道得太少了。」
    蕭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人也有忠實的,也有可愛的,而且善良的人永遠比惡人多,只要你去接近他們,就會發現每個人都有他可愛的一面,並非像你想像中那麼可惡。」
    蕭十一郎也不說話了。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說這些話。
    難道他也和沈璧君一樣,生怕被人看破他的心事,所以故意找些話來說?
    難道他想用這些話警戒自己?
    沈璧君道:「你為什麼只喜歡說狼?為什麼不說說你自己?」
    蕭十一郎道:「我?我有什麼好說的!」
    沈璧君道:「譬如說,你為什麼會叫蕭十一郎?難道你還有十個哥哥姐姐?」
    蕭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這麼說,你豈非一點也不孤獨?」
    蕭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你的兄弟姐妹們呢?都在哪裡?」
    蕭十一郎道:「死了,全都死了!」
    他目中忽又充滿了悲憤惡毒之意,無論誰瞧見他這種眼色,都可想像出他必有一段悲慘的往事。
    沈璧君只覺心裡一陣刺痛──
    在這一剎那間,她忽然覺得蕭十一郎還是個孩子,一個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的孩子,需要人愛護,需要人照顧……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這種感覺。
    泥沼果然是在流動著的。
    前面果然是陸地。
    但沈璧君卻絕未夢想到這地方竟是如此美麗。
    千百年前,這裡想必也是一片沼澤,土質自然特別肥沃。
    再加上群山合抱,地勢又極低,是以寒風不至,四季常春,就像是上天特意要在這苦難的世界中留下一片樂土。
    在別地方早已凋零枯萎了的草木,這裡卻正欣欣向榮,在別的地方難以生長的奇花異草,這裡卻滿目皆是。
    就連那一道自半山流下來的泉水,都比別地方分外清冽甜美。
    沈璧君本來是最愛乾淨的,但現在她卻忘記了滿身的泥污,一踏上這塊土地,就似已變得癡了。
    足足有大半刻的功夫,她就癡癡的站在那裡,動也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長長吐出口氣,道:「我真想不到世上還有這種地方,只怕也唯有你這種人才能找得到。」
    蕭十一郎道:「我也找不到,是……」
    沈璧君笑了,打斷了他的話,嫣然笑道:「是狼找到的,我知道……」
    她忽又發現在泉水旁的一片不知名的花樹叢中,還有間小小的木屋,一叢淺紫色的花,從屋頂上長了出來。
    她彷彿覺得有些失望,輕歎著道:「原來這裡還有人家。」
    蕭十一郎凝注著她,緩緩道:「除了你和我之外,這裡只怕不會再有別的人了……你也許就是踏上這塊土地的第二個人。」
    沈璧君的臉似又有些發紅,輕輕的問道:「你沒有帶別的人來過?」
    蕭十一郎搖了搖頭。
    沈璧君道:「但那間屋子……」
    蕭十一郎道:「那屋子是我蓋的,假如每個人都一定要有個家,那屋子也許就可算是我的家。」
    他淡淡的笑了笑,又道:「自從我第一眼看到這個地方,我就愛上它了,以後每當我覺得疲倦、覺得厭煩時,我就會到這裡來靜靜的呆上一兩個月,每次我離開這裡的時候,都會覺得自己像是已換了個人似的。」
    沈璧君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在這裡多住些時候?為什麼不永遠住下去?」
    蕭十一郎沒有說話。
    沈璧君的眼睛裡發著光,又道:「這裡有花果,有清泉,還有如此肥沃的土地,一個人到了這裡,就什麼事都再也用不著憂慮了,你為什麼不在這裡快快樂樂的過一生,為什麼還要到外面去惹那些煩惱?」
    蕭十一郎沉默了很久,才笑了笑,道:「這也許只因為我是個天生的賤骨頭。」
    他笑得是那麼淒涼,那麼寂寞。
    沈璧君忽然明白了!
    無論多深的痛苦和煩惱,都比不上「寂寞」那麼難以忍受。
    這裡縱然有最美麗的花朵,最鮮甜的果子,最清冽的泉水,卻也填不滿一個人心裡的空虛和寂寞。
    蕭十一郎緩緩道:「所以我總覺得有很多地方都不如狼,它們能做到的事,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沈璧君柔聲道:「這只因為你根本就不是狼,是人……一條狼若勉強要做人的事,也一定會被它的同伴看成呆子,是麼?」
    蕭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錯,人是人,狼是狼,狼不該學人,人為什麼要去學狼呢?」
    他忽然笑了,道:「我已有很久沒到這裡來,那屋子裡的灰塵一定已經有三寸厚,我先去打掃打掃,你……你能走動了麼?」
    沈璧君嫣然道:「看來老天無論對人和對狼都同樣公平,我在那泥沼裡泡了半天,現在傷勢也覺得好多了。」
    蕭十一郎笑道:「好,你若喜歡,不妨到那邊泉水下去沖洗沖洗,我就在屋子裡等你。」
    「我就在屋子裡等你。」
    這自然只不過是很普通的一句話,蕭—卜一郎說這句活的時候,永遠也不會想到這句話對沈璧君的意義有多麼重大。
    沈壁君這一生中,幾乎有大半時間是在等待中度過的。
    小的時候,她就常常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等待她終年遊俠在外的父母回來,常常一等就是好幾天,好幾個月。等著看她父親嚴肅中帶著慈愛的笑容,等著她母親溫柔的擁抱,親切的愛撫……
    直到有一天,她知道她的父母永遠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天她沒有等到她的父母,卻等到了兩口棺材。
    然後,她漸漸長大,但每天還是在等待中度過的。
    早上,她很早就醒來,卻要躺在床上等照顧她的奶媽叫她起來,帶她去見她的祖母請安。
    請過安之後,她就要等到午飯時才能見到祖母了,然後再等著晚飯,每天只有晚飯後那一兩個時辰,才是她最快樂的時候。
    那時她的祖母會讓她坐在腳下的小凳子上,說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給她聽,告訴她一些沈家無敵金針的秘訣,有時還會剝一個枇杷,幾瓣橘子喂到她嘴裡,甚至還會讓她摸摸她那日漸稀疏的白髮,滿是皺紋的臉。
    只可惜那段時候永遠那麼短,她又得等到明天。
    她長得越大,就覺得等待的時候越多,但那時她等的已和小時不同,也不再那麼盼望晚飯的那段短暫的快樂。
    她等的究竟是什麼呢?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許她也和世上所有別的女孩子一樣,是在等待著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騎著白馬來接她上花轎。
    她比別的女孩子運氣都好,她終於等到了。
    連城璧實在是個理想的丈夫,既溫柔,又英俊,而且文武雙全,年少多金,在江湖中的聲望地位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無論誰做了他的妻子,不但應該覺得滿足,而且應該覺得榮耀。
    沈璧君本也很知足了。
    但她還是在等,常常倚著窗子,等待她那位名滿天下的丈夫回來,常常一等就是好幾天,好幾個月……
    在等待的時候,她心裡總是充滿了恐懼,生怕等回來的不是她那溫柔多情的丈夫,而是一口棺材。
    冷冰冰的棺材!
    對於「等」的滋味,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比她懂得更多,瞭解得更深。
    她瞭解得越深,就越怕等。
    怎奈她這一生中卻偏偏總是在等別人,從來也沒有人等她。
    直到現在,現在終於有人在等她了。
    她知道無論她要在這裡停留多久,無論她在這裡做什麼,只要她回到那邊的屋子裡,就一定有人在等著她。
    雖然那只不過是間很簡陋的小木屋,雖然那人並不是她的什麼人,但就這分感覺,已使她心裡充滿了安全和溫暖之意。
    因為她知道自己並不是孤獨的,並不是寂寞的。
    泉水雖然很冷,但她身上卻是暖和的。
    她很少有如此幸福的感覺。
    除了一張木床外,屋子裡幾乎什麼都沒有,顯得說不出的冷清,說不出的空虛,每次蕭十一郎回到這裡來,開始時也許會覺得很寧靜。
    但到了後來,他的心反而更亂了。
    他當然還可以再做些桌椅和零星的用具,使這屋子看來不像這麼冷清,但他卻並沒有這麼樣做。
    因為他知道,屋子裡的空虛雖可以用這些東西填滿,但他心裡的空虛,卻是他自己永遠無法填滿的。
    直到現在──
    這屋子雖然還是和以前同樣的冷清,但他的心,卻已不再空虛寂寞,竟彷彿真的回到家了。
    這是他第一次將這地方當做「家」!
    他這才知道「回家」的感覺,竟是如此甜蜜,如此幸福。
    他雖然也在等著,但心裡卻很寧靜。
    因為他知道他等的人很快就會回來,一定會回來……
    屋子裡只要有個溫柔體貼的女人,無論這屋子是多麼簡陋都沒關係了,世上只有女人才能使一間屋子變成一個「家」。
    世上也只有女人才能令男人感覺到家的溫暖。
    所以這世上不能沒有女人。
    大多數男人都有種「病」──懶病。
    能治好男人這種病的,也只有女人──他愛的女人。
    也不知為了什麼,蕭十一郎忽然變得勤快起來了。
    木屋裡開始有了桌子、椅子,床上也有了柔軟的草墊,甚至連窗戶上都掛起了竹簾子。
    雖然蕭十一郎並不住在這屋子裡,每天晚上,他還是睡在外面的石巖上,但他卻還是認為這屋子就是他的家,所以他一定要將這家弄得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
    因為這是他第一次有了個家。
    現在,桌上已有了花瓶,瓶中已有了鮮花。
    吃飯的時候已有了杯、盤、碗、盞,除了那四時不斷的鮮果外,有時甚至還會有一味煎魚,一盤烤得很好的兔肉,一杯用草莓、或是葡萄釀成的酒,雖然沒有鹽,但他們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蕭十一郎有雙很巧的手。
    普普通通一塊木頭,到了他手裡,很快就會變成一隻很漂亮的花瓶、一個很漂亮的酒杯。
    泉水中的魚、草叢中的兔,只要他願意,立刻就會變成他們的晚餐,沈璧君用細草編成的桌布,使得他們的晚餐看來更豐富。
    他們的傷,也好得很快。
    這固然是因為泥沼中有種神奇的力量,但情感的力量卻更神奇、更偉大;世上所有的奇跡,都是這種力量造成的。
    有一天早上,蕭十一郎張開眼睛的時候,看到沈璧君正將一張細草編成的「被」輕輕蓋在他身上。
    看到他張開眼睛,她的臉就紅了,垂下頭道:「晚上的露水很重,還是涼得很……」
    蕭十一郎瞧著她,似已忘了說話。
    沈璧君頭垂得更低,道:「你為什麼不再蓋間屋子?否則你在外面受著風露,我卻住在你的屋子裡,又怎能安心?」
    於是蕭十一郎就更忙了。
    原來的那間小木屋旁又搭起了屋架……
    人,其實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麼聰明,往往會被眼前的幸福所陶醉,忘了去想這種幸福是否能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