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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美人心

茶館。
    濟南雖是個五方雜處,臥虎藏龍的名城,但要找個比茶館人更雜、話更多的地方,只怕也很少。
    風四娘坐茶館的機會雖不多,但每次坐在茶館裡,她都覺得很開心,她喜歡男人們盯著她看。
    一個女人能令男人們的眼睛發直,總是件開心的事。
    這茶館裡大多數男人的眼睛的確都在盯著她,坐茶館的女人本不多,這麼美的女人更少見。
    風四娘用一隻小蓋碗慢慢的啜著茶,茶葉並不好,這種茶她平日根本就不會入口,但現在卻似捨不得放下。
    她根本不是在欣賞茶的滋味,只不過她自己覺得自己喝茶的姿勢很美,還可以讓別人欣賞欣賞她這雙手。
    蕭十一郎也在瞧著她,覺得很有趣。
    他認識風四娘已有很多年了,他很瞭解風四娘的脾氣。
    這位被江湖中人稱為「女妖怪」的女中豪傑,雖然很難惹、很潑辣,但有時也會天真得像個孩子。
    蕭十一郎一直很喜歡她,每次和她相處的時候都會覺得很愉快,但和她分手的時候,卻並不難受。
    這究竟是種什麼樣的感情,他自己也分不清。
    他們趕到濟南來,因為刈鹿刀也到了濟南。
    還有很多名人也都到了濟南……
    突然間,本來盯著風四娘的那些眼睛,一下子全都轉到外面去了。
    有人伸長脖子瞧,有人甚至已站起來,跑到門口。
    風四娘也有些驚奇,她心裡想:「外面難道來了個比我更漂亮的女人?」
    風四娘有些生氣,又有些好奇,也忍不住想到門口去瞧瞧,她心裡想到要做一件事,就絕不會遲疑。
    她到了門口,才發現大家爭著瞧的,只不過是輛馬車。
    這輛馬車雖然比普通的華貴些,可也沒有什麼特別出奇的地方,車窗車門都關得緊緊的,也看不到裡面的是什麼人。
    馬車走得也不快,趕車的小心翼翼,連馬鞭都不敢揚起,像是怕鞭梢在無意間傷及路人。
    拉車的馬雖不錯,也並非什麼千里駒。
    奇怪的是,大家卻偏偏都在盯著這輛馬車瞧,有些人還在竊竊私議,就像是這馬車頂上忽然長出朵大喇叭花來了似的。
    「這些人寧可看這輛破馬車,卻不看我?」風四娘真有點弄不懂了,這地方的男人難道都有點毛病?
    她忍不住冷笑道:「這裡的人難道都沒有見過馬車嗎?一輛馬車有什麼好看的?」
    旁邊的人扭過頭瞧了她一眼,目光卻又立刻回到那輛馬車上去了,
    只有個駝背的老頭子搭訕著笑道:「姑娘你這就不知道了,馬車雖沒有什麼,但車裡的人卻是我們這地方的頭一號人物。」
    風四娘道:「哦?是誰?」
    老頭子笑道:「說起此人來,可真是大大的有名,她就是城裡『金針沈家』的大小姐沈璧君沈姑娘,也是武林中第一位大美人。」
    他滿臉堆著笑,彷彿也已分沾到一分光采,接著又道:「我說錯了!沈姑娘其實已不該叫做沈姑娘,應該叫做連夫人才是,看姑娘你也是見多識廣的人,想必知道姑蘇有個『無瑕山莊』,是江南第一世家,沈姑娘的夫婿就是無瑕山莊的主人連城璧連公子。」
    風四娘淡淡道:「連城璧……這名字我好像聽說過。」
    其實她不但聽說過,而且還聽得多了。
    「連城璧」這名字近年在江湖中名頭之響,簡直如日中天,就算他的對頭仇人,也不能不對他挑一挑大拇指。
    那老頭子越說興趣越濃,又道:「沈姑娘出嫁已有兩三年,上個月才歸寧,城裡的父母兄弟都一心想看看她這兩年來是否出落得更美了,只可惜這位姑娘從小知書識禮,深居簡出,我老頭子等了二十年,也只不過見過她一兩次而已。」
    風四娘冷笑道:「如此說來,這位沈姑娘倒真是你們濟南人心中的寶貝了?」
    老頭子根本聽不出她話中的譏誚之意,點著頭笑道:「一點也不錯,一點也不錯……」
    風四娘道:「她坐在車子裡,你們也能瞧得見她嗎?」
    老頭子瞇著眼笑道:「看不到她的人,看看她坐的車子也是好的。」
    風四娘幾乎氣破了肚子,幸好這時馬車已走到路盡頭,轉過去瞧不見了,大家這才紛紛落座。
    有人還在議論紛紛:「你看人家,回來兩個多月,才上過一趟街,唉,誰能娶到沈姑娘這樣的媳婦,真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但人家連公子也不錯,不但學問好、家世好、人品好、相貌好,而且聽說武功也是天下數一數二的高手,這樣的女婿哪兒找去?」
    「這才叫郎才女貌,珠連璧合。」
    「聽說連公子前兩天也來了,不知是否……」
    大家談談說說,說的都是連城璧和沈璧君夫妻,簡直將這兩人說成天上少有,地下無雙。
    風四娘也懶得聽了,正想叫蕭十一郎趕快算賬走路,但她身子還沒有完全轉過來,眼角突然瞥見了一個人!
    茶館的斜對面,有家「源記」錢莊票號。
    當時的行商客旅,若覺得路上攜帶銀兩不便,就可以到這種錢莊去換「銀票」,信用好的錢莊發出的銀票,走遍天下都可通用,信用不好的錢莊就根本無法立足,當時「銀票」盛行,就因為所有錢莊的信用都很好。
    做這行生意的,大都是山西人,因為山西人的手緊,而且長於理財,這家「源記」票號,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家。
    風四娘看到的這個人,此刻剛從源記票號裡走出來。
    這人年紀約莫三十左右,四四方方的臉,四四方方的嘴,穿著件規規矩矩的淺藍緞袍,外面卻罩著件青布衫,腳上穿著經久耐穿的白布襪、青布鞋,全身上下千乾淨淨,就像是塊剛出爐的硬麵餅。
    無論誰都可看出這是個規規矩矩、正正派派的人,無論將什麼事交託給他都可以很放心。
    但風四娘見到這人,卻立刻用手擋住了臉,低下頭就往後面走,就像是窮光蛋遇著了債主似的。
    不巧的是,這人眼睛也很尖,走出來就瞧見風四娘了,一瞧見風四娘,他眼睛裡就發出了光,大叫道:「四娘,四娘……風四娘……」
    他嗓子可真不小,三條街外的人只怕都聽得見。
    風四娘只有停下腳,恨恨道:「倒楣,怎麼遇上了這個倒楣鬼。」
    那位規矩人已撩起了長衫,大步跑過來。
    他眼睛裡有了風四娘,就似乎什麼也瞧不見了,街那邊剛好轉過來一輛馬車,收勢不及,眼見就要將他撞倒。
    茶館裡的人都不禁發出了驚呼,誰知這人一退步,伸手一挽車軛,竟硬生生將這輛馬車拉住了!
    只見他兩條腿釘子般釘在地上,一條手臂怕不有千斤之力,滿街上的人又都不禁發出了喝彩聲。
    這人卻似全沒聽到,向那已嚇呆了的車伕抱了抱拳,道:「抱歉」。
    這句話剛說完,他的人已奔入了茶館,四四方方的臉上這才露出一
    絲寬慰的微笑,笑道:「四娘,我總算找著你了。」
    風四娘用眼白橫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鬼叫什麼?別人還當我欠了你的債,你才會在這兒一個勁兒的窮吼。」
    這人的笑容看來雖已有些發苦,卻還是賠著笑道:「我……我沒有呀。」
    風四娘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道:「你找我幹什麼?」
    這人道:「沒……沒事。」
    風四娘瞪眼道:「沒事?沒事為何要找我?」
    這人急得直擦汗,道:「我……我只不過覺……覺得好久沒……沒見了,所以……所以……才……」
    原來他一著急就變成了結巴,越結越說不出。本來相貌堂堂的一個人,此刻就像是變成了個呆頭鵝。
    風四娘也忍不住笑了,道:「就算好久沒見,你也不應該站在街上窮吼,知道嗎?」
    看到風四娘有了笑容,這位規矩人才鬆了口氣,賠著笑道:「你……你一個人?」
    風四娘向那邊坐著的蕭十一郎指了指,道:「兩個。」
    這人臉色立刻變了,眼睛瞪著蕭十一郎,就像是恨不得將他一口吞下去,脹紅著臉道:「他……他……他是什麼人?」
    風四娘瞪眼道:「他是什麼人,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憑什麼問他?」
    這人急得脖子都祖了,幸好這時蕭十一郎已走了過來,笑道:「我是她堂弟,不知尊駕是……」
    聽到「堂弟」兩個字,這位規矩人又鬆了口氣,說話也立刻變得清楚了起來,抱著拳笑道:「原來尊駕是風四娘的堂弟,很好很好,太好了……在下姓楊,草字開泰,以後還請多多指教。」
    蕭十一郎似乎覺得有些意外,動容道:「莫非尊駕就是『源記』票號的少東主,江湖人稱『鐵君子』的楊大俠麼?」
    楊開泰笑道:「不敢,不敢……」
    蕭十一郎也笑道:「幸會,幸會……」
    他吃驚的倒並非因為這人竟是富可敵國的源記少東,而因為他是少林監寺「鐵山大師」唯一俗家弟子,一手「少林神拳」據說已有了九成火候,江湖中已公認他為少林俗家弟子中的第一高手!
    這麼樣土頭土腦,見了風四娘連話都說不出的一個人,居然是名震關中的武林高手,蕭十一郎自然難免覺得很意外。
    楊開泰的眼睛已又轉到風四娘那邊去了,賠著笑道:「兩位為何不坐下來說話?」
    風四娘道:「我們正要走了。」
    楊開泰道:「走?到……到哪裡去?」
    風四娘眼珠子一轉,道:「我們正想找人請客吃飯。」
    楊開泰道:「何必找人,我……我……」
    風四娘用眼角瞟著他,道:「你想請客?」
    楊開泰道:「當然,當然……聽說隔壁的排骨面不錯,饅頭也蒸得很白……」
    風四娘冷笑道:「排骨面我自己還吃得起,用不著你請,你走吧。」
    楊開泰擦了擦汗,賠笑道:「你……你想吃什麼,我都請。」
    風四娘道:「你若真想請客,就請我們上「悅賓樓」去,我想吃那裡的水泡肚。」
    楊開泰咬了咬牙,道:「好……好,咱……咱們就上悅賓樓。」
    每個城裡都有一兩家特別貴的飯館,但生意卻往往特別好,因為花錢的大爺們愛的就是這調調兒。
    坐在價錢特別貴的飯館裡吃飯,一個人彷彿就會變得神氣許多,覺得自己多多少少還是個人物。
    其實悅賓樓賣五錢銀子一份的水泡肚,也未必比別家賣一錢七的滋味好些,但硬是有些人偏偏要覺得大不相同。
    楊開泰從走上樓到坐下來,至少已擦了七八次汗。
    風四娘已開始點菜了,點了四五樣,楊開泰的臉色看來已有些發白,突然站起來,道:「我……我出去走一趟,就……就回來。」
    風四娘理也不理他,還是自己點自己的菜,等楊開泰走下樓,她已一口氣點了十六七樣菜,這才停下來,道:「你猜不猜得出他幹什麼去了?」
    蕭十一郎笑了笑,道:「去拿錢?」
    風四娘笑道:「一點也不錯,這種人出來身上帶的錢絕不會超過一兩銀子。」
    蕭十一郎道:「無論如何,他總是個君子,你也不該窮吃他。」
    風四娘冷笑道:「什麼鐵君子,我看他簡直是個鐵公雞,就和他老子一樣,一毛不拔,這種人不吃吃誰?」
    蕭十一郎道:「他總算對你不錯。」
    風四娘道:「我這麼樣吃他,就是要將他吃怕。」
    她撇了撇嘴,道:「你也不知道這人有多討厭,自從在王老夫人的壽宴上見過我一面後,就整天的像條狗似的盯著我。」
    蕭十一郎道:「我倒覺得他很好,人既老實,又正派,家世更沒話說,武功也是一等一的高手,我看你不如就嫁給他……」
    話未說完,風四娘已叫了起來,道:「放你的屁,天下的男人死光了,我也不會嫁給這種鐵公雞。」
    蕭十一郎歎了口氣,苦笑道:「女人真奇怪,未出嫁前,總希望自己的老公又豪爽,又慷慨,等到嫁給他以後,就希望他越小氣越好了,最好一次客都不請,把錢都交給她。」
    上第二道菜的時候,楊開泰才趕回來,那邊角落上剛坐下一個面帶微鬚的中年人看到他,就欠了欠身,抱了抱拳。
    楊開泰也立刻抱拳還禮,彼此都很客氣。
    那中年人是一個人來的,穿的衣服雖然並不十分華貴,但氣派看來卻極大,腰邊懸著的一柄烏鞘劍,看來也絕非凡品。一雙眸子更是炯炯有神,顧盼之間,隱然有威,顯見得是個常常發號施令的人物。
    風四娘早就留意到他了,此刻忍不住問道:「那人是誰?」
    楊開泰道:「你不認得他?奇怪奇怪!」
    風四娘道:「我為什麼就一定要認得他?」
    楊開泰壓低聲音,道:「他就是當年巴山顧道人的衣缽弟子柳色青,若論劍法之高遠清靈,江湖間只怕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了!」
    風四娘也不禁為之動容,道:「聽說他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風舞柳劍』已盡得顧道人的神髓,而且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你看過嗎?」
    楊開泰道:「這人生性恬淡,從來不喜歡和別人打交道,所以江湖中認得他的人很少,但卻和嵩山的鏡湖師兄是方外至交,所以我才認得他。」
    他說別的話時,不但口齒清楚,而且有條有理,但一說到自己和風四娘的事時,就立刻變成個結結巴巴的呆子了。
    風四娘瞟了蕭十一郎一眼,道:「看來這地方來的名人倒不少。」
    楊開泰笑道:「的確不少,除了我和柳色青外,大概還有厲剛、徐青籐、朱白水和連城壁連公子。」
    風四娘冷冷道:「如此說來,你也是個名人了?」
    楊開泰怔了怔,道:「我……我……我……」
    他又說不出話來了。
    連城璧、柳色青、楊開泰、朱泉、徐青籐、厲剛,這六人的名字說來的確非同小可,近十年來的江湖成名人物中,若論名頭之響,武功之高,實在很難找得出幾個人更比這六人強的。
    這六人的年紀都不大,最大的厲剛也不過只有四十多歲,但他們不但個個都是世家子弟,名門之後,而且為人都很正派,做的事也很漂亮,連江湖中最難惹的老怪物「木尊者」,都說他們六人都不愧是「少年君子」。
    木尊者這句話說出來,「六君子」之名立刻傳遍了江湖。
    風四娘又瞟了蕭十一郎一眼,蕭十一郎仍低著頭在喝酒,始終都沒有說話,風四娘這才轉向楊開泰,道:「今天是什麼風將你們六位大名人都吹到濟南來了呀?」
    楊開泰擦了擦汗,道:「有……有人請……請我們來的。」
    風四娘道:「能夠請得動你們六位的人,面子倒真不小;是誰呀?」
    楊開泰道:「是……是司空曙、趙無極、海靈子、屠嘯天和徐魯子大師聯合發的請柬,要我們到大明湖邊的沈家莊來看一把刀。」
    風四娘眼睛亮了,道:「看什麼刀?」
    楊開泰道:「刈鹿刀!」
    風四娘淡淡道:「為了看一把刀,就將你們六位都請來,也未免太小題大做了吧?」
    楊開泰道:「據說那不是一把普通的刀,徐大師費了一生心血才鑄成的,他準備將這把刀送給我們六人中的一人,卻不知送給誰好。」
    風四娘道:「所以他就將你們六人都請來,看看誰的本事大,就將刀送給誰,是嗎?」
    楊開泰道:「只怕是的。」
    風四娘冷笑道:「為了一把刀,你們居然就不惜遠遠的跑到這裡來拚命,你們這六位少年君子也未免太不值錢了吧!」
    楊開泰脹紅了臉,道:「其實我……我並不想要這把刀,只不過……只不過……」
    蕭十一郎忽然笑道:「我瞭解楊兄的意思,徐大師既有此請,楊兄不來,豈非顯得示弱於人了麼,我知道楊兄要爭的是這份榮譽,絕不是那把刀!」
    楊開泰展顏笑道:「對對對,對極了……」
    他接著又道:「何況徐大師這把刀也並不是白送給我們的,無論誰得到這把刀,都要答應他兩件事。」
    風四娘道:「拿了人家以一生心血鑄成的寶刀,就算要替人家做二十件事,也是應該的。」
    楊開泰歎了口氣,道:「這兩件事做來只怕比別的兩百件事還要困難得多。」
    風四娘道:「哦?」
    楊開泰道:「第一件事他要我們答應他,終生佩帶此刀,絕不讓它落入第二人的手中。這件事說來容易,做來卻簡直難如登天。」
    他苦笑著接道:「現在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人知道這把刀的消息了,無論誰將這把刀奪到手,立刻就能成名露臉,震動江湖,帶著這把刀在江湖走動,簡直就好像帶著包火藥似的,隨時都可能引火上身。」
    風四娘笑了笑道: 「這話倒不假,就連我說不定也想來湊湊熱鬧的。」
    楊開泰道:「但若比起第二件事來,這件事倒還算容易的。」
    風四娘道:「哦?他要你幹什麼,到天上摘個月亮下來麼?」
    楊開泰苦笑道:「他要我們答應他,誰得到這把刀之後,就以此刀為他除去當今天下聲名最狼藉的大盜……」
    他話未說完,風四娘已忍不住搶著問道:「他說的是誰?」
    楊開泰一字字緩緩道:「蕭十一郎!」
    已經上到第十樣菜了。
    楊開泰忽然看到滿桌子的菜,臉色就立刻發白,喃喃道:「菜太多了,太豐富了,怎麼吃得下。」
    風四娘板著臉道:「這話本該由做客人的來說的,做主人的應該說:菜不好,菜太少……你連這點規矩都不懂嗎?」
    楊開泰擦了擦汗,道:「抱……抱歉,我……我一向很少做主人。」
    風四娘也忍不住為之失笑,道:「你這人雖然小氣,總算還坦白得很。」
    蕭十一郎忽然道:「不知楊兄可認得那蕭十一郎麼?」
    楊開泰道:「不認得。」
    蕭十一郎目光閃動,道:「楊兄既然與他素不相識,得刀之後,怎忍下手殺他?」
    楊開泰道:「我雖不認得他,卻知道他是個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這種人正是『人人得而誅之』,我為何要不忍?」
    蕭十一郎道:「楊兄可曾親眼見到他做過什麼不仁不義的事?」
    楊開泰道:「那倒也沒有,我……只不過時常聽說而已。」
    蕭十一郎笑了笑,道:「親眼所見之事,尚且未必能算準,何況僅是耳聞呢?」
    楊開泰默然半晌,忽也笑了笑,道:「其實就算我想殺他,也未必能殺得了他,江湖中想殺他的人也不知有多少,但他豈非還是活得好好的?」
    風四娘冷笑道:「一點也不錯,你若肯聽我良言相勸,還是莫要得到那柄刀好些,否則你非但殺不了蕭十一郎,弄不好也許還要死在他手上。」
    楊開泰歎道:「老實說,我能得到那柄刀的希望本就不大。」
    風四娘道:「以你之見,是誰最有希望呢?」
    楊開泰沉吟著,道:「厲剛成名最久,他的『大開碑手』火候也很老到,只不過他為人太方正,掌法也不免呆板了些,缺少變化。」
    風四娘道:「如此說來,他也是沒希望的了。」
    楊開泰道:「他未必能勝得過我。」
    風四娘道:「徐青籐呢?」
    楊開泰道:「徐青籐是武當掌門真人最心愛的弟子,拳劍雙絕,輕功也好,據說他的劍法施展出來,己全無人間煙火,只可惜……」
    風四娘道:「只可惜怎樣?」
    楊開泰道:「他是世襲的杭州將軍,鐘鳴鼎食,席豐履厚,一個人生活過得若是太舒適了,武功就難有精進。」
    風四娘道:「所以,你覺得他也沒什麼希望,是嗎?」
    楊開泰沒有說話,無異己默認了。
    風四娘道:「朱白水呢?我聽說他身兼峨嵋、點蒼兩家之長,又是昔年暗器名家「千手觀音」朱夫人的獨生子。收發暗器的功夫,一時無兩。」
    楊開泰道:「這個人的確是驚才絕艷,聰明絕頂,只可惜他太聰明了,據說已看破紅塵,準備剃度出家,所以他這次來不來都很成問題。」
    風四娘道:「他若來呢?」
    楊開泰道:「他既已看破紅塵,就算來了,也不會全力施為。」
    風四娘道:「他也沒希望?」
    楊開泰道:「希望不大。」
    風四娘瞧了坐在那邊自斟自飲的柳色青一眼,壓低聲音道:「他呢?」
    楊開泰道:「此人劍法之高,無話可說,只可惜人太狂傲,與人交手時未免太輕敵,而且百招過後若還不能取勝,就會變得漸漸沉不住氣了。」
    蕭十一郎笑道:「楊兄的分析的確精闢絕倫……」
    風四娘道:「你既然很會分析別人,為何不分析分析自己?」
    楊開泰正色道:「我自十歲時投入恩師門下,至今已有二十一年,這二十一年來無論風雨寒暑,我早晚兩課從未間斷,我也不敢妄自菲薄,若論掌力之強,內勁之長,只怕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我。」
    蕭十一郎歎道:「楊兄果然不愧為君子,品評人事,既不貶人揚己,也不矯情自謙,而且……」
    風四娘搶著笑道:「而且他心裡無論有什麼事都存不住的,臉上立刻就會露出來,有人要他請客時,他的臉簡直比馬臉還難看。」
    楊開泰的臉又脹紅了,道:「我……我……我只不過……」
    風四娘道:「你只不過是太小氣,所以你的內力雖深厚,掌法卻嫌太放不開,總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別人雖很難勝你,你想勝過別人也很難。」
    她笑了笑,接著道:「你評論別人完了,也得讓我評論評論你,對不對?」
    楊開泰紅著臉呆了半晌,才長長歎了口氣,道:「四娘你真不愧是我的知己。」
    風四娘道:「知己兩字,倒不敢當,只不過你的毛病我倒清楚得很。」
    楊開泰歎道:「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自覺不如連城璧!」
    風四娘道:「你看過他的武功?」
    楊開泰道:「沒有。江湖中見過他真功夫的人並不多。」
    風四娘道:「那麼你怎知他武功比你強?」
    楊開泰道: 「就因為他武功從不輕易炫露,才令人更覺他深不可測。」
    蕭十一郎道:「據說此人是個君子,六歲時便已有「神童」之譽,十歲時劍法已登堂奧,十一歲時就能與自東瀛渡海而來的「一刀流」掌門人「太玄信機」交手論劍,歷三百招而不敗,自此之後,連扶桑三島都知道中土出了位武林神童。」
    他笑了笑,悠然接道:「但我也聽說過蕭十一郎也是位不世出的武林奇才,刀法自成一格,出道後從未遇過敵手,卻不知道這位連公子比不比得上他?」
    楊開泰道:「蕭十一郎的刀法如風雷閃電,連城璧的劍法卻如暖月春風,兩人一剛一柔,都已登峰造極,但自古『柔能克剛』,放眼當今天下,若說還有人能勝過蕭十一郎的,只怕就是這位連城璧了。」
    蕭十一郎神色不動,微笑道:「聽你說來,他兩人一個至剛,一個至柔,倒好像是天生的對頭!」
    楊開泰道:「但蕭十一郎卻有幾樣萬萬比不上連城璧!」
    蕭十一郎道:「哦?願聞其詳。」
    楊開泰道:「連城璧武林世家子弟,行事大仁大義,而且處處替人著想,從不爭名奪利,近年來人望之隆,無人能及,已可當得起『大俠』兩字!這種人無論走到哪裡,別人都對他恭敬有加,可說已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
    風四娘咬著嘴唇道:「蕭十一郎呢?」
    楊開泰道:「蕭十一郎卻是聲名狼藉的大盜,既沒有親人,更沒有朋友,無論走到哪裡,都絕不會有人幫他的忙。」
    蕭十一郎雖然還在笑,但笑容看來已帶著種說不出的蕭索寂寞之意,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大笑道:「說得對,說得好,想那蕭十一郎只不過是個馬車伕的兒子而已,又怎能和連城璧那種世家子弟相比。」
    楊開泰道:「除此之外,連城璧還有件事,也是別人比不上的。」
    風四娘道:「什麼事?」
    楊開泰道:「他還有個好幫手,賢內助。」
    風四娘道:「你說的可是沈璧君?」
    楊開泰道:「不錯,這位連夫人就是『金針』沈太君的孫女兒,不但身懷絕技,而且溫柔賢慧,是位典型的賢妻良母。」
    風四娘冷冷道:「只可惜她已嫁人了,否則你倒可以去追求追求。」
    楊開泰的臉立刻又紅了,吃吃道:「我……我……我只不過……」
    風四娘慢慢的啜著杯中酒,喃喃道:「不知道沈家的『金針』比起我的『銀針』來怎樣?……」
    她忽然抬起頭,笑道:「你們什麼時候到沈家莊去?」
    楊開泰道:「明天下午──護刀入關的司空曙,最遲明天早上就可到了。」
    風四娘眼珠子直轉,道:「不知道他們還請了些什麼人?」
    楊開泰道:「客人並不多……」
    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瞧著風四娘道:「你是不是也想去?」
    風四娘冷笑了一聲,淡淡道:「人家又沒有請我,我臉皮還沒有這麼厚。」
    楊開泰道:「但我可以帶你去,你就算是我的……我的……」
    風四娘瞪眼道:「算是你的什麼久?」
    楊開泰紅著臉,吃吃道:「朋……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