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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情人?仇人?

世上是不是真有天生幸運的人呢?
    也許有,但至少我並沒有看見過。
    我當然也看見過幸運的人,但他們的幸運,卻都是用他們的智慧、決心和勇氣換來的。
    幸運就像是烙餅一樣,要用力去揉,用油去煎,用火去烤,絕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幸運的人就像是新娘子一樣,無論走到哪裡,都一定會被人多瞧幾眼。
    無論多平凡的人,一旦做了新娘子,就好像忽然變得特別了。
    王動、林太平、紅娘子三個人站做一排,盯著燕七,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臉。
    燕七的臉已被看得像是剛摘下的山裡紅,紅得發燙,忍不住垂下頭,道:「你們又不是不認得我,盯著我看什麼?」
    紅娘子嫣然道:「因為你實在已經比以前好看三千六百倍。」
    燕七的臉更紅,道:「但我還是我,這一點都沒有變。」
    王動道:「你變了。」
    燕七道:「什麼地方變了?」
    林太平搶著道:「你以前是我的朋友,現在卻已變成我的嫂子,以前你是燕七,現在卻已經變成了郭太太,這變得還不夠多?」
    燕七咬著嘴唇,道:「我還是燕七,還是你們的朋友。」
    紅娘子吃吃笑道:「但這個燕七至少已經比以前乾淨多了。」
    郭大路忍不住插口道:「答對了,她現在每天都洗澡。」
    他的話剛說完,紅娘子已笑彎了腰。
    燕七狠狠瞪了他一眼,紅著臉道:「你少說幾句話行不行?又沒有人當你啞巴。」
    紅娘子失笑道:「若能少說幾句話,就不是郭大路了。」
    郭大路乾咳了兩聲,挺起胸,道:「其實我現在也變了,你們為什麼不看我?」
    王動皺著眉,道:「你什麼地方變了?我怎麼看不出?」
    郭大路道:「我難道沒有變得好看些?」
    王動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搖著頭,道:「我看不出。」
    郭大路道:「至少我總也變得乾淨了些。」
    紅娘子忍住笑道:「現在你也天天洗澡?」
    郭大路道:「當然,我……」
    這次,他的話還未說出口,紅娘子已又笑得彎下了腰。
    燕七趕緊打岔,大聲道:「這地方怎麼好像少了一個人?」
    林太平搶著道:「誰?」
    燕七眨著眼,笑道:「當然是那個清早起床,就提著花籃上市場的姑娘。」
    紅娘子笑道:「這個人當然少不了的。」
    燕七道:「她的人呢?」
    紅娘子道:「又上市場去了,但卻不是提著花籃,是提著菜籃──因為我們的林大少忽然想吃新上市的油菜炒豆腐。」
    燕七也忍住笑,歎了口氣,道:「想不到她小小的年紀,就已經這麼樣懂得溫柔體貼。」
    紅娘子道:「天生溫柔體貼時人,無論年紀大小,都一樣溫柔體貼的。」
    她用眼角瞟著林太平,又道:「那就好像天生有福氣的人一樣,你說是不是?」
    林太平的臉也紅了,忽然大聲道:「你們少說幾句行不行,我也不會當你們是啞巴的。」
    郭大路悠悠道:「不行,若能少說幾句話,就不是女人了。」
    王動道:「答對了。」

× × ×

晚霞滿天。
    暮風中又傳來悠揚清脆的歌聲: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
    提著花籃,上市場……」
    燕七和紅娘子對望了一眼,忍不住笑道:「小小姑娘已經從市場回來了。」
    紅娘子笑道:「而且,她的花籃裡還裝滿了青菜豆腐。」
    只聽一個銀鈴般清脆的聲音笑道:「不止油菜豆腐,還有酒。」
    小小姑娘果然已回來了,挽著個竹籃子,站在門口,右手果然還提著一大罈酒。
    她好像已沒有以前那麼害羞,只不過臉上還是有點發紅。
    王動道:「酒?什麼酒?」
    小小姑娘嫣然道:「當然是喜酒,我在山下看到他們兩位親熱的樣子,就知道應該去買些喜酒回來了。」
    燕七眨著眼,道:「是誰的喜酒?是我們的?還是你們的?」
    小小姑娘「嚶嚀」一聲,紅著臉跑了,沿著牆角跑到後院。
    燕七和紅娘子都笑得彎下了腰。
    林太平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我真不懂,為什麼你們總喜歡欺負老實人?」
    王動道:「因為老實人已越來越少,再不欺負欺負,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這不是結論。
    喜事裡若沒有酒,就好像菜裡沒有鹽一樣。
    這句話當然是個很聰明的人說的,只可惜他忘了說下面的一句:肚子裡若有了酒,頭就會疼的。

× × ×

第二天早上起來,郭大路的頭已疼得要命。
    他當然已不是第一個起來的人──他剛剛發現睡覺有時也不能算是浪費光陰。
    他起來的時候,林太平和那小姑娘已經在院子裡,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無論說什麼,他們都一樣覺得很有趣,很開心。
    春天的花雖已謝了,但夏天裡的花又盛開。
    他們站在花叢前,初升的陽光,照著他們幸福而愉快的臉。
    他們也正和初升的太陽一樣,充滿了光明和希望。
    郭大路看著他們,頭疼就彷彿已好了些。
    燕七悄悄地走了出來,依偎在他身旁,一隻手挽著烏黑的長髮,一隻手挽著他的臂,目光中也充滿了歡愉和幸福。
    天地間,一片和平寧靜,生命實在是值得人們珍惜的。
    過了很久,燕七才輕輕道:「你在想什麼?」
    郭大路道:「我在想另外兩個人。」
    燕七道:「誰?王動和……」
    郭大路點點頭,歎息著道:「我在想,不知要等到哪一天,他們才會這樣子親熱。」
    燕七凝視著她的丈夫,良久良久,才柔聲道:「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
    郭大路沒有說話,在等著聽。
    他喜歡聽。
    燕七柔聲道:「因為你在你自己幸福的時候,還能想到朋友的幸福,因為你無論在什麼時候,都不會忘記你的朋友。」
    郭大路眨著眼,道:「你錯了,有時我也會忘記他們的。」
    燕七道:「什麼時候?」
    郭大路悄悄道:「昨天晚上……」
    他的話還未出,燕七的臉已飛紅,拿起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只聽林太平笑道:「想不到我們的郭大嫂居然還會咬人的。」
    他們兩個人不知何時已轉過身子,正在看著這兩個人微笑。
    郭大路笑道:「這你就不懂了,沒有被女人咬過的男人,根本就不能算做男人。」
    林太平道:「這是哪一國的道理?」
    郭大路道:「我這一國的,但你說不定很快也會到我這一國來了。」
    小姑娘的臉也已飛紅,垂下頭道:「我去準備早點去……」
    郭大路大笑,道:「多準備一點,也好塞住我們的嘴。」
    現在正是早飯的時候。

× × ×

湛藍色的蒼穹下,乳白色的炊煙四起。
    郭大路抬起頭,喃喃道:「這地方怎麼忽然熱鬧起來了,是不是又搬來了很多戶人家?」
    林太平道:「沒有呀!」
    郭大路望著自山坡上升起的炊煙,道:「若沒有人家,哪來的炊煙?」
    林太平也在望著炊煙升起的地方,道:「昨天下午我還到那邊去逛過,連一家人都沒有。」
    燕七沉吟著,道:「就算昨天晚上有人搬來,也不會忽然一下子搬來這麼多家。」
    林太平道:「何況,這附近根本連住人的地方都沒有。」
    燕七道:「只不過露天下也可以起火的。」
    郭大路道:「為什麼忽然有這麼多人到這裡來起火呢?難道真閒得沒事做了?」
    只聽一人緩緩道:「你們在這裡猜,猜到明年也猜不出結果來的,為什麼不自己出去看看。」
    王動正施施然從門外走了進來,臉上還是什麼表情都沒有。
    郭大路第一個迎上去,搶著問道:「你已出去看過了?」
    王動道:「嗯。」
    郭大路道:「煙是從哪裡來的?」
    王動道:「火。」
    郭大路道:「誰起的火?」
    王動道:「人。」
    郭大路道:「什麼樣的人?」
    王動道:「有兩條腿的人。」
    郭大路歎了口氣,苦笑道:「看來我這樣問下去,問到明年也一樣問不出結果來的,還是自己出去看看的好。」
    王動道:「你早該出去看看了。」
    富貴山莊的後面是山脊,根本就無路可通,前面的山坡上,竟在一夜間搭起了八座巨大的帳篷。
    帳篷的形式很奇特,有幾分像是關外牧民用的蒙古包,又有幾分像是行軍駐紮用的營帳。
    每座帳篷前,都起了一堆火。
    火上烤著整只的肥羊,用鐵條穿著,慢慢地轉動。
    一個精赤著上身的大漢,正將已調好的佐料,用刷子刷在羊身上,動作輕柔而仔細,就像是個母親在為她第──—個嬰兒洗澡一樣。
    烤肉的香氣,當然比花香更濃。
    早餐的桌子上也有肉。
    他們剛從外面轉丁一圈回來,本該都已經很餓。
    但除了郭大路外,別人卻好像都沒有什麼胃口。
    每個人心裡都有數,那些帳篷當然不會是無緣無故搭在這裡的。
    這些人既然能在一夜間不聲不響的搭起八座如此巨大的帳篷來,世上只怕就很少還有他們做不到的事了。
    燕七終於長長歎了口氣,道:「看來我們又有麻煩來了。」
    紅娘子目中也充滿了憂鬱之色,道:「而且這次的麻煩還不小。」
    燕七道:「卻不知這次的麻煩是誰惹來的?」
    郭大路立刻道:「這次絕不是我的。」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我還惹不起這麼大的麻煩來。」
    他忽又笑了笑,道:「我這人一向是小麻煩不斷,大麻煩沒有。」
    燕七道:「你怎麼知道這次麻煩是大是小?」
    郭大路道:「若不是為了件很大的事,誰肯在別人門口搭起這麼大的八座帳篷來?」
    燕七道:「但直到現在為止。我們還看不出有什麼麻煩。」
    郭大路道:「你看不出?」
    燕七道:「人家只不過是在外面的空地上搭了幾座帳篷,烤自己的肉,又沒有來惹我們。」
    郭大路道:「你看沒有麻煩?」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剛才是誰說又有麻煩來了的?」
    燕七道:「我。」
    郭大路道:「你怎麼忽然又改變了主意?」
    燕七嫣然一笑,道:「因為這地方太悶了,我想跟你抬抬槓。」
    郭大路道:「我若說沒有麻煩呢?」
    燕七道:「我就說有。」
    郭大路歎了口氣,苦笑道:「看樣子我想不跟你抬槓都不行。」
    燕七笑道:「答對了。」
    一個女人若想找她的丈夫抬槓,每一刻中都可以找得出八次機會來。
    但抬槓有時也不是壞事,那至少可以讓看他們抬槓的人心情輕鬆些。
    所以他們一抬槓,別的人都笑了。
    紅娘子笑道:「不管怎麼樣,至少人家現在還沒有找上我們,我們何必自找煩惱?」
    只可惜現在已用不著他們去找,煩惱已經進了他們的門了。
    門外已有個人慢慢地走了進來。
    這人很高、很瘦,身上穿著件顏色很奇形的長衫,竟是慘碧色的。
    他臉色也陰沉的像是衣裳一樣,一雙眼睛卻黯淡無光,像是兩個沒有底的洞,連眼白和眼珠都分不出,竟是個瞎子。
    但他的腳步卻很輕,就好像在腳底下生了雙眼睛,不會踩著石頭,更不會掉進洞。
    他背負著雙手,慢慢地走了進來,臉色雖陰沉,神態卻很悠閒。
    郭大路忍不住,問道:「閣下是不是來找人的?找誰?」
    碧衫人好像根本沒聽見。
    郭大路皺著眉,道:「難道這人不但是個瞎子,還是個聾子?」
    牆角下的花圃裡,夏季的花開得正艷。
    這碧衫人沿著花圃走過去,又走了回來,深深的呼吸著。
    他雖已無法用眼睛來欣賞花的鮮艷,卻還能用鼻子來領略花的芬芳。
    也許他能領略的,有眼睛的人反而領略不到。
    他沿著花圃,來回走了兩遍,一句話沒說,又慢慢地走了出去。
    郭大路鬆了口氣,道:「看來這人也並不是來找麻煩的,只不過到這裡來聞聞花香而已。」
    燕七道:「他怎麼知道這裡有花?」
    郭大路道:「他鼻子當然比我們靈得多。」
    燕七道:「但他是從哪裡來的呢?」
    郭大路笑道:「我又不認得他,我怎麼知道?」
    王動忽然道:「我知道。」
    郭大路道:「你知道?」
    王動點點頭。
    郭大路道:「你說他是從哪裡來的?」
    王動道:「從帳篷裡。」
    郭大路道:「你怎麼知道?」
    王動的臉色彷彿很沉重,緩緩道:「因為別的人現在根本已不可能走到這裡來,我們也沒法子走到別的地方去了。」
    郭大路道:「為什麼?」
    王動道:「因為那八座帳篷已將所有的通路全都封死了。」
    郭大路動容道:「你是說他們在外面搭起那八座帳篷,為的就是不讓別的人到這裡來,也不讓這裡的人出去?」
    王動不再開口,眼睛盯著外面的花圃,神情卻更沉重。
    郭大路忍不住也跟著他回頭瞧了一眼,臉色也立刻變了。
    本來開得正好的鮮花,就在這片刻之間,竟已全都枯萎。
    嫣紅的花瓣竟已赫然變成烏黑色的,有風吹時,就一瓣瓣落了下來。
    郭大路失聲道:「這是怎麼回事?是不是剛才那個人放的毒?」
    王動道:「哼。」
    郭大路道:「難道這人是條毒蛇,只要他走過的地方,連花草都會被毒死?」
    王動道:「只怕連毒蛇也沒有他毒。」
    燕七道:「不錯,我本來以為那無孔不入赤練蛇已是天下使毒的第一高手,可是他和這個人一比,好像還差了很多。」
    郭大路道:「還差很多?」
    這句話並不是問燕七的,他問的是紅娘子。
    紅娘子歎了口氣,道:「赤練蛇下毒得用東西幫忙,還得下在食物或水裡、兵刃暗器上,但這人下毒卻連一點影子都沒有,彷彿在呼吸間就能將人毒死。」
    郭大路不再問了。
    若連紅娘子都說這人下毒的手段比赤練蛇高,那就表示這件事已絕無疑問。
    現在的問題是,這人究竟是誰?為什麼要到這裡來把他們的花毒死?
    這問題還沒有答案,第二個問題又來了。
    門外又有個人走了進來。
    這人很矮、很胖,身上穿著件鮮紅的衣服,圓圓的臉上滿面紅光,好像比他的衣裳還紅。
    他也背負著雙手,施施然走了進來,神情看來也很悠閒。
    這次沒有人再問他是來幹什麼的了,但卻都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院子裡的花反正已全被毒死,看你還有什麼花樣玩出來。這紅衣人,居然也好像根本沒有看見他們,在院子裡慢慢踱了一圈,就揚長而去,非但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玩一點花樣。
    但地上卻已多了一圈腳印,每個腳印都很深,就像是用刀刻出來的。
    郭大路歎了一口氣,看著燕七問道:「我情願讓大象來踩我一下子,也不願被這人踩上一腳,你呢?」
    燕七道:「我兩樣都不願意。」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你這人比我聰明得多了。」
    他並沒有笑多久,因為門外已來了個人。
    這次來的是白衣人,一身白衣如雪,臉色也冷得像冰雪。
    別人都是慢慢地走進來,他卻不是。
    他身子輕飄飄的,一陣風吹過,他的人已出現在院子裡。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又有一道青虹色的劍光沖天而起,橫飛過樹梢,一閃而沒。
    樹上的葉子立刻雪花般飄落了下來。
    白衣人抬頭看了一眼,突然長袍一展,向上面招了招手,漫天落葉立刻不見了。
    他的人也立刻不見了,就像是突然被一陣風吹了出去。
    也就在這時,只聽門外有人沉聲道:「王動王莊主在哪裡?」
    兩丈外的白楊樹下,站著個白髮蒼蒼的褐衣老人,手裡拿著張大紅帖子,正目光灼灼的看著他們。
    他們六個人一排站在門口,就好像特地走出來讓別人看的。
    褐衣老人的目光,從他們臉上一個個看了過去,才沉聲道:「哪位是王莊主?」
    王動道:「我。」
    褐衣老人道:「這裡有請帖一張,是專程送來請王莊主的。」
    王動道:「有人要請我吃飯。」
    褐衣老人道:「正是。」
    王動道:「什麼時候?」
    褐衣老人道:「就在今晚。」
    王動道:「什麼地方?」
    褐衣老人道:「就在此地。」
    王動道:「那方便得很。」
    褐衣老人道:「不錯,的確方便得很,王莊主只要一出門,就已到了。」
    王動道:「主人是誰呢?」
    褐衣老人道:「主人今夜必定在此相候,王莊主必定可以看到的。」
    王動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專程送這請帖來?」
    褐衣老人道:「禮不可廢,請帖總是要的,就請王莊主收下。」
    他的手一抬,手上的請帖就慢慢地向王動飛了過來,飛得很穩,很慢,簡直就好像下面有雙看不到的手在托著一樣。
    王動又笑了笑,才淡淡地說道:「原來閣下專程送這請帖來,為的就是要我們看看閣下這手氣功的。」
    褐衣老人沉下了臉,冷冷道:「王莊主見笑了。」
    王動也沉下了臉,道:「剛才還有幾位也都露了手很漂亮的武功,閣下認不認得他們?」
    褐衣老人道:「認得。」
    王動道:「他們是誰?」
    褐衣老人道:「王莊主又何必問我?」
    王動道:「不問你問誰?」
    褐衣老人忽然也笑了笑,目光有意無意間,瞟了林太平一眼。
    郭大路也不禁跟著看了林太平一眼,這才發現林太平的臉色竟已蒼白得全無血色,神情就彷彿王動那次忽然看見天上的風箏一樣。
    這些人難道是來找林太平的?
    褐衣老人已走了。
    他走的時候,王動既沒有阻攔,也沒有再問。
    每個人都已看出,今天來的這些人必定和林太平有點關係。
    誰也沒有去問他,大家甚至連看都避免去看他,免得他為難。
    郭大路甚至問王動,道:「你說他剛才露的那一手是哪種氣功?」
    王動道:「氣功就是氣功,只有一種。」
    郭大路道:「為什麼只有一種。」
    王動道:「女兒紅有幾種?」
    郭大路道:「只有一種。」
    王動道:「為什麼只有一種?」
    郭大路道:「因為女兒紅已經是最好的酒。無論什麼東西,最好的都只有一種。」
    王動道:「你既然也明白這道理,為什麼還要來問我?」
    郭大路眼珠子轉了轉,道:「依我看,最可怕還是剛才那一劍,那簡直已經和傳說中,能取人首於千里之外的馭劍術差不多了。」
    王動道:「還差得多。」
    郭大路道:「你看過馭劍術沒有?」
    王動道:「沒有。」
    郭大路道:「你怎麼知道還差得多?」
    王動道:「我就是知道。」
    郭大路歎了口氣,苦笑道:「這人怎麼忽然變得不講理了。」
    王動道:「你幾時看見我講過理?」
    郭大路道:「很少。」
    他們說的當然是,為的只不過是想讓林太平覺得輕鬆些。
    但林太平的臉卻還是蒼白得全無血色,甚至連一雙手都緊張得緊緊握在一起,一個人來來回回在院子裡轉了幾圈,忽然停下腳步,大聲說道:「我知道他們是誰。」
    沒有人開腔,但每個人都在聽著。
    林太平看著地上的腳印,道:「這人叫強龍,也正是天外八龍中硬功最強的一個。」
    王動皺眉道:「天外八龍?剛才出現的那三個人全都是天外八龍中的人?」
    林太平道:「全都是。」
    王動道:「是不是陸上龍王座前的天龍八將?」
    林太平道:「天外八龍也只有一種。」
    王動道:「你怎麼知道的?」
    林太平道:「我就是知道。」
    王動看了看郭大路,兩個人都笑了,郭大路道:「這就叫一報還一報,而且還的真快。」
    林太平目中卻露出了痛苦之色,緊握著雙手,來來回回又轉了幾個圈子,突又停下腳步,大聲道:「他們也知道我是誰。」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這就用不著他們告訴我了,我也知道。」
    林太平盯著他,目光好像很奇怪,道:「你真的知道?」
    郭大路道:「當然。」
    林太平道:「我是誰?」
    這本是最容易回答的一句話,但郭大路反倒被問得愣住了。
    林太平忽然長長歎息了一聲,臉上的表情更痛苦,緩緩道:「沒有人知道我是誰,甚至連我目己都不想知道。」
    郭大路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林太平看著自己緊握著的手,道:「因為我就是陸上龍王的兒子。」
    這句話說出來,連王動都露出了驚訝之色。
    郭大路也怔住,吃驚的程度簡直已和他聽到燕七是南宮醜的女兒時差不多。
    紅娘子勉強笑了笑,道:「令尊縱橫天下,氣蓋當世,武林中誰不敬仰?……」
    林太平突然打斷了她的話,大聲道:「我!」
    紅娘子怔了怔,道:「你?」
    林太平咬著牙,道:「我只希望沒有這麼樣一個父親。」
    郭大路皺了皺眉,道:「你就算很不滿他替你訂下的親事,也不該……」
    林太平突又打斷他的話,道:「替我訂親的也不是他。」
    郭大路也怔了怔,道:「不是?」
    林太平目中已有淚盈眶,垂著頭,道:「我五歲的時候他就已離開我們,從此以後,我就沒有再見過他一面。」
    郭大路道:「你……你一直跟著令堂的?」
    林太平點點頭,眼淚已將奪眶而出。
    郭大路不能再問,也不必再問了。
    他看了看燕七,兩個人心裡都已明白,像陸上龍王這樣的男人,甩掉個女人並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但被拋棄的女人若是自己的母親,做兒子的心裡又會有什麼感覺?
    每個人心裡都對林太平很同情,卻又不敢表露出來──同情和憐憫有時也會刺傷別人的心。
    現在能安慰林太平的,也許只有那小小姑娘一個人了。
    大家正想暗示她,留下她一個人來陪林太平,但忽又發現這小姑娘臉上的表情竟也和林太平差不多。
    她的臉色也蒼白得可怕,垂著頭,咬著嘴唇,連嘴唇都快咬破了。
    這純真善良的小小姑娘,難道也會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林太平忽然在喃喃自語,道:「他這次來,一定是要逼我跟他回去──他生怕我會走,所以才先將出路全都封死。」
    郭大路忍不住道:「你準備怎樣辦呢?」
    林太平緊握雙拳,道:「我絕不跟他回去,自從他離開我們的那一天,我就已沒有父親。」
    他擦乾了淚痕,抬起頭,臉上露出了堅決的表情,看著王動他們,一字字道:「無論怎麼樣,這件事都和你們沒有關係,所以,今天晚上,你們也不必去見他,我……」
    那小小姑娘忽然道:「你也不必去。」
    林太平也怔住,怔了很久,才忍不住問道:「為什麼我也不必去?」
    小小姑娘道:「因為他要找的不是你。」
    林太平道:「不是我是誰?」
    小小姑娘道:「是我。」
    這句話說出來,大家更吃驚。
    叱吒一世的陸上龍王怎麼會特地來找一個賣花的小姑娘?這種事有誰相信。
    但看到這小姑娘的臉色,大家又不能不信。
    她就像是已忽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已不再害羞了,眼睛直視著林太平,緩緩地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這本來也是個很容易回答的話,但林太平也被問得怔住。
    小小姑娘看著他,嘴角露出了一絲淒涼的笑意,緩緩接著道:「沒有人知道我是誰,甚至連我自己都不想知道。」
    這句話也是林太平剛說過的,她現在又說了出來,大家本該覺得很可笑。
    可是看到她現在的樣子,無論誰都笑不出來的。
    若不是有燕七在旁邊,郭大路幾乎已忍不住過去握起她的手,問她為什麼要如此悲傷,如此難受。
    她還年輕,生命又如此美麗,又有什麼事是不能解決的呢?
    林太平已過去握起她的手,柔聲道:「無論他是什麼樣的人都無妨,我只知道,你就是你。」
    小小姑娘就讓自己冰冷的手被他握著,道:「我知道你說的是真心話,只不過──你還是應該問清楚我是誰的?」
    林太平勉強笑了笑,道「好,我問,你究竟是誰呢?」
    小小姑娘閉上眼睛,緩緩道:「我就是你未來的妻子,你母親未來的媳婦,但卻是你父親以前的仇人。」
    林太平忽然全身冰冷,緊握著的手也慢慢地放開,垂下……
    他的心也跟著一起沉下,彷彿已沉到他冰冷的腳心裡,正被他自己踐踏著。
    玉玲瓏!
    她竟然就是玉玲瓏。
    沒有人能相信這是真的事,沒有人願意相信。
    這溫柔善良純真的小姑娘,真就是那凶狠潑辣驕橫的女煞星?
    每個人的目光都盯在她臉上。
    她垂著頭,發已凌亂,心也似已碎了。
    郭大路心裡突也不禁有了憐憫之意,長長歎了口氣,苦笑道:「你是他母親選中的媳婦,卻是他父親的仇人?世上哪有這麼複雜的關係?你……你一定是在開玩笑。」
    他當然也知道這絕不是開玩笑,但卻寧願相信這不是真的。
    玉玲瓏笑得更淒涼,黯然道:「我明白你的好意,只可惜世上有些事就偏偏是這樣子的。」
    郭大路道:「我還是不信。」
    玉玲瓏垂著頭,道:「陸上龍王和我們玉家的仇恨,已積了很多年,二十年前就發過誓,一定要親眼看到玉家的人全都死盡死絕。」
    郭大路失聲道:「你父親是不是他……」
    他不敢問出來,因為如果王玲瓏的父親真是死在陸上龍王的手裡,殺父的仇恨,就沒有別的人能夠解得開了。
    玉玲瓏卻搖了搖頭,道:「我父親倒不是死在他手上的。」
    她目中又露出了怨恨之色,冷冷接道:「因為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法子再殺一個已經死了的人。」
    郭大路鬆了口氣,又忍不住皺了皺眉,道:「你母親……」
    玉玲瓏道:「我母親不姓玉,姓衛。」
    郭大路道:「姓衛?難道是林夫人的姐妹?」
    玉玲瓏點點頭,道:「就因為這關係,所以他才放過了我母親,但他卻不知道那時我母親腹中已有了我,我還是姓玉的。」
    郭大路歎道:「後來他當然已知道有你這麼樣一個人了。」
    玉玲瓏道:「所以我一直都在躲著他,他在北邊,我就不到北邊來,他在南方,我就不到南邊去。他的名氣比我大,我躲他,總比他找我容易。」
    郭大路苦笑著喃喃道:「我早就說過,一個人太有名,也不是件好事。」
    玉玲瓏道:「也並不太壞。」
    郭大路道:「其實,你母親本不該讓你成名的,你若果真的是個很平凡的小姑娘,他也許就永遠找不到你了。」
    玉玲瓏咬牙道:「那麼樣的活著,和死又有什麼分別?」
    郭大路道:「世上有很多人都是那麼樣活著,而且活得很好。」
    玉玲瓏道:「但我們玉家從來沒有那樣的人,玉家的名聲也不能從我這一代斷絕。」
    郭大路道:「現在你母親呢?」
    玉玲瓏默然道:「已經在去年去世了。」
    她咬著嘴唇,道:「她臨死的時候,還怕陸上龍王放不過我,所以特地去找她的妹妹……」
    郭大路道:「是她去找林夫人的?」
    玉玲瓏點了點頭,道:「她希望林夫人能夠化解開我們兩家的冤仇,只可惜,林夫人自己也無能為力,所以……」
    郭大路道:「所以她才將你許配給她的獨生子,希望你們兩家的怨仇,能從這婚事中化解。」
    玉玲瓏道:「我想她一定是這意思。」
    郭大路用眼角瞟著林太平長歎道:「只可惜她的兒子,卻不明白母親的好意。」
    玉玲瓏淒然笑道:「下一代的人,總是不能瞭解上一代的好意,就連我一樣,我本來也一樣不願做他們林家的媳婦。」
    她不敢去看林太平,但她的眼波還是情不自禁,向林太平瞟了過去。
    林太平整個人都似已冰冷僵硬,忽然道:「那麼你為什麼要到這裡來找我?」
    玉玲瓏笑得更淒涼,幽幽道:「你不明白?」
    林太平大聲道:「我當然不明白。」
    玉玲瓏咬著嘴唇,勉強忍耐著,不讓眼淚流下,又問了一句:「你真不明白?」
    林太平道:「不明白!」
    玉玲瓏身子突然顫抖,嘶聲道:「好,我告訴你,我這麼做,只為了我跟你說過,總有一天,要讓你求我嫁給你的。」
    林太平胸口像是忽然被人重重一擊,連站都已無法站穩。
    玉玲瓏自己也像是要倒了下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林太平才咬著牙,一字字道:「現在我已明白了……總算明白了!」
    他沒有再說別的話,忽然轉身,衝進了自己的房門裡。
    「砰」的,門關起。
    玉玲瓏也並沒有再看他,但眼淚卻已悄悄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