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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金大帥的問題

有種人好像命中注定就是要比別人活得開心,就算是天大的問題,他也隨時都可以放到一邊去。
    郭大路就是這種人。
    是誰替他還的賬?
    為什麼要替他還賬?
    這些問題在他看來,早已不是問題了。
    所以他一躺上床,立刻就睡著,一睡就睡到下午,直到王動到他屋裡來的時候,他才醒。
    王動的行動還不太方便,所以一走進來,就找了個最舒服的地方坐下,就算他行動方便的時候,無論走到什麼地方,也都立刻會找個最舒服的地方坐下去的。
    無論誰的屋子裡,只怕都很少有比床更加舒服的地方。
    所以王動就叫郭大路把腳縮起來些,斜倚在他的腳跟。
    郭大路就把一個枕頭丟了過去,讓他墊著背,然後揉著眼睛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王動:「還早,距離吃晚飯的時候,還有半個多時辰。」
    郭大路歎了口氣,喃喃道:「其實你應該讓我再多睡半個時辰的。」
    王動也歎了口氣,道:「我只奇怪,你怎麼能睡得著?」
    郭大路好像更奇怪,張大了眼睛,道:「我為什麼睡不著?」
    王動道:「你若是肯動腦筋想想,也許就會睡不著了。」
    郭大路道:「有什麼好想的?」
    王動道:「沒有?」
    郭大路搖搖頭,道:「好像沒有。」
    王動道:「你已知道是誰替你還的賬?」
    郭大路道:「不管是誰替我還的賬,反正賬已經還清了,他們既然不願意洩露自己的身份,我還有什麼好想?」
    王動道:「何況,催命符和十三把刀他們,說不定也有夠義氣的朋友,聽到他們栽在這裡,就可能趕來替他們報仇。」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很合理。」
    王動道:「你雖然沒有在江湖中混過,可是我們卻不同,無論誰在江湖中混的時候,都難免會在有意無意間得罪些人,這些人若知道我們的行蹤,也很可能趕來找我們算一算舊賬。」
    郭大路歎了口氣,苦笑道:「看來我的腦筋實在不能算很高明。」
    王動道:「但這些人還不能算是最大的問題。」
    郭大路嚇了一跳,道:「這還不算?」
    王動道:「最大的問題是,既然已有很多人知道我們的行動,就表示我們不幸已出名了。」
    他歎了口氣,接著道:「一個人出了名之後,大大小小的麻煩,立刻就會跟著來的。」
    郭大路道:「什麼麻煩?」
    王動道:「各種麻煩,你想都想不到的麻煩。」
    王動道:「譬如說,有人聽說你的武功高,就想來找你較量較量,就算不肯動手,他們也會想出各種法子逼著你非動手不可。」
    郭大路苦笑道:「這點我倒明白。」
    王動道:「你明白?」
    郭大路歎道:「這就好像我逼著金大帥出手一樣,只不過我倒未想到報應來得這麼快。」
    王動道:「除了來找你比武較量的人之外,找你來幫忙的也好,找你來解決問題的也好,找你來借路費盤纏的也好,這些人隨時隨刻會找上門來,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來。」
    他又歎了口氣,接著道:「一個人若在江湖中成了名,要想再過一天清靜的日子,只怕都不太簡單的。」
    郭大路也歎了口氣,喃喃道:「原來成名也並不是件很愉快的事。」
    王動道:「也許只有一種人才覺得成名很愉快。」
    郭大路道:「還沒有成名的人。」
    他忽又歎道:「其實真正有麻煩的人,也許並不是你跟我。」
    郭大路道:「你是說,燕七跟林太平?」
    王動道:「不錯。」
    郭大路道:「他們的麻煩為什麼會比我們多?」
    王動道:「因為他們都有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
    郭大路從床上跳了起來,大聲道:「不錯,燕七的確有個很大的秘密,他總是不肯告訴我。」
    王動道:「你到現在還沒有猜出來?」
    郭大路道:「你難道已猜出來了?」
    王動忽然笑了笑,道:「看來你非但腦筋不太高明,眼睛也……」他忽然停住了口。
    有人來了。
    郭大路立刻也聽到有人走進外面的院子。還不止一個人。
    他慢慢地從床上溜下去,慢慢道:「你說的果然不錯,果然已有人找上門來了。」
    王動只有苦笑。
    因為他實在也沒有想到,人居然來得這麼快。
    來的是什麼人?
    會為他們帶來什麼樣的麻煩?
    來的一共有五個人。
    後面的四個人身材都很魁偉,衣著都很華麗,看起來很剽悍,很神氣。
    可是和前面那個人一比,這四個人簡直就變得好像四隻小雞。
    其實前面那個人也並不比他們高很多,但卻有種說不出的氣派,就算站在一萬個人裡,你還是一眼就會看到他。
    這人昂首闊步,顧盼自雄,連門都沒有敲就大搖大擺地走進了院子,就好像一個百戰而歸的將軍,回到自己家來似的。
    王動當然知道這不是他的家,郭大路也知道。
    他本來已準備衝出去的──若有麻煩上門,他總是第一個衝出去。
    可是這次他一看這個人,就立刻又縮了回來。
    王動皺了皺眉,道:「你認得這個人?」
    郭大路點點頭。
    王動道:「這人就是金大帥?」
    郭大路道:「你也認得他?」
    王動道:「不認得。」
    郭大路道:「不認得你又怎麼知道他是金大帥?」
    王動道:「這人若不是金大帥,誰是金大帥?」
    郭大路苦笑,道:「不錯,他的確很有點大帥的樣子。」
    金大帥站在院子裡,背著雙手,四面打量著,忽然道:「這院子該掃了。」
    後面跟著的人立刻躬身道:「是。」
    金大帥道:「那邊的月季和牡丹都應該澆點水,草地也該剪一剪。」
    跟班頭道:「那邊樹下的幾張籐椅,應該換上石墩子,順便把樹枝也修修。」
    跟班們道:「是。」
    王動在窗戶裡看著,忽然問道:「這裡究竟是誰的家?」
    郭大路道:「你的。」
    王動歎了口氣,道:「我本來也知道這是我的家,現在卻有點糊塗了。」
    郭大路忍不住要笑,卻又皺起眉,道:「燕七怎麼還不出去?」
    王動道:「也許他跟你一樣,看見金大帥,就有點心虛。」
    郭大路道:「金大帥又不認得他,他為什麼會心虛?」
    王動目光閃動,突然問道:「你有沒有想到個問題?」
    郭大路道:「什麼問題?」
    王動道:「燕七打暗器的手法已可算是一流的,接暗器的手法當然也不錯。」
    郭大路道:「想必不錯。」
    王動道:「那麼他自己為什麼不去找金大帥呢?為什麼要你去?」
    郭大路怔了怔,道:「這……我倒沒有想過?」
    王動道:「為什麼不想?」
    郭大路苦笑道:「因為……因為只要是他要我做的事,我就好像覺得是天經地義,應該由我去做的。」
    王動看著他,搖著頭,就好像大哥哥在看著自己的小弟弟。
    一個被人將糖葫蘆騙走的小弟弟。
    郭大路想了想,才又道:「你的意思就是說,他自己不去找金大帥,就因為生怕金大帥會認出他來?」
    王動道:「你說呢?」
    郭大路還沒有說出話,突聽金大帥沉聲喝道:「是什麼人鬼鬼祟祟躲在屋子裡嘀咕,還不快出來。」
    王動又看了郭大路一眼,終於慢慢地推開門走出去。郭大路既然不自動,他就只有動了。
    金大帥瞪著他,道:「你躲在裡面嘀咕些什麼?」
    王動淡淡道:「我根本不必躲,你也管不著我在嘀咕些什麼。」
    金大帥厲聲道:「你是什麼人?」
    王動道:「我就是這地方的主人,我高興坐在哪裡,高興說什麼,就可以說什麼。」
    他笑了笑,淡淡道:「一個人在自己的家裡,就算高興脫了褲子放屁,別人也管不著。」
    他平常說話本沒有如此刻薄的,現在卻好像故意要殺一殺金大帥的威風。
    誰知金大帥反而笑了,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笑道:「這人果然像是個姓王的。」
    工動道:「我並不是像姓王的,我本來就是個姓王的。」
    金大帥道:「看來你只怕就是王老大的兒子?」
    工動道:「王老大?」
    金大帥說道:「王老大就是王潛行,也就是你的老子。」
    王動反倒怔住了。
    王潛石的確是他父親,他當然知道他父親的名字。
    但別人知道王潛石這名字的卻很少。
    大多數人都只知道王老先生的號──王逸齊。
    知道王潛石這名字的人,當然是王潛石的故交。
    王動的態度立刻變了,變得客氣得多,試探著問道:「閣下認得家父?」
    金大帥也不回答他的話,卻大步走上了迴廊。
    郭大路這屋子的門是開著的。
    金大帥就昂然走了進來,大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就坐在郭大路的面前。
    郭大路只有勉強笑了笑,道:「你好?」
    金大帥道:「嗯,還好,總算還沒有被人氣死。」
    郭大路乾咳幾聲,道:「你是來找我的?」
    金大帥道:「我為什麼要來找你?」
    郭大路怔了怔,道:「那麼,大帥到這裡來,是幹什麼的呢?」
    金大帥道:「我難道不能來?」
    郭大路笑道:「能,當然能。」
    金大帥冷冷道:「告訴你,我到這裡來的時候,你只怕還沒有生出來。」
    這人肚子裡,好像裝一肚子火藥來的。
    郭大路並不是怕他,只不過實在覺得有點心虛。
    無論如何,他做的那手實在令人服帖,那教訓也沒有錯。
    郭大路既然沒別的法子對付,只好溜了。
    誰知金大帥的眼睛還真尖,他的腳剛動,金大帥就喝道:「站住!」
    郭大路只有賠笑道:「你既然不是來找我的,要我留在這裡幹什麼?」
    金大帥道:「我有話問你。」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好,問吧!」
    金大帥道:「你們晚上吃什麼?」
    他問的居然是這麼樣的一個問題。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我剛才嗅到紅燒肉的味道,大概吃的是竹筍燒肉。」
    金大帥道:「好,快開飯,我餓了。」
    郭大路又怔住。
    現在他有點弄不清誰是這地方的主人了。
    金大帥又喝道:「叫你開飯,你還站在這裡發什麼呆?」
    郭大路看看王動。
    王動卻好像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
    郭大路只有歎息著,喃喃道:「是該開飯了,我也餓得要命。」
    飯端上桌,果然有紅燒肉。
    金大帥也不客氣,一屁股就坐在上座上。
    王動和郭大路就只有打橫相陪。
    金大帥剛舉起筷子,忽然問道:「還有別的人呢?為什麼不來吃飯?」
    郭大路道:「有兩個人病了,只能喝粥。」
    金大帥道:「還有個沒病的呢?」
    這地方的事,他知道得倒還清楚。
    郭大路支吾著,苦笑道:「好像在廚房裡。」
    燕七的確在廚房裡。
    他不肯出來,因為太髒,所以不想見人。
    既然他這麼說,郭大路就只能聽著,因為若再問下去。燕七就會瞪眼睛。
    燕七一瞪眼睛,郭大路就軟了。
    金大帥道:「他又不是廚子,為什麼躲在廚房?」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好,我去叫他。」
    誰知他剛站起來,燕七已垂著頭走了進來,好像本就躲在門口偷聽。
    金大帥上上下下看了他兩眼道:「坐。」
    燕七居然就真的垂著頭坐下──這人今天好像也變乖了。
    金大帥道:「好,吃吧。」
    他狼吞虎嚥,風捲殘雲般,一下子就把桌上的菜掃空了。郭大路他們幾乎連伸筷子的機會都很少。
    碟子底全都朝了天之後,金大帥才放了筷子,一雙虎虎有威的眼睛,從王動看到郭大路,從郭大路看到燕七,忽然道:「你們去打我的主意,主意是誰出的?」
    燕七垂著頭,道:「我。」
    金大帥道:「哼,我就知道是你。」
    燕七的頭垂得更低。
    金大帥目光轉向郭大路,道:「你能接得住我五發連珠彈,這種手法江湖中已少見得很。」
    郭大路忍不住笑了笑,道:「還過得去。」
    金大帥道:「這手法是誰教給你的?」
    王動道:「我。」
    金大帥道:「我就知道是你。」
    王動忍不住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金大帥道:「我不但知道他是你教的,也知道你是誰教的。」
    王動道:「哦?」
    金大帥突然沉下了臉,道:「你父親教給你這手法時,還告訴了你些什麼話?」
    王動道:「什麼話都沒有。」
    金大帥道:「怎麼會沒有?」
    王動道:「因為這手法不是他老人家傳授的。」
    金大帥厲聲道:「你說謊。」
    王動也沉下了臉,冷冷道:「你可以聽到我說各種話,卻絕不會聽到我說謊。」
    金大帥盯著他,過於很久,才問道:「你不是你父親教的?是誰教的?」
    王動道:「我也不知道是誰。」
    金大帥道:「你怎會不知道。」
    王動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金大帥又開始盯著他,又過了很久,霍然長身而起,道:「你跟我出去。」
    他大步走到院子裡。
    王動也慢慢地跟了出去──這個人今天好像也變得有點奇怪。
    郭大路歎了口氣,悄悄道:「我現在才知道這位大帥是來幹什麼的了。」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我破了他的連珠彈,他心裡一定很不服氣,所以還想找教我的人比劃比劃。」
    他嘴裡說著話,人也站了起來。
    燕七道:「你想幹什麼?」
    郭大路道:「王老大腿上的傷還沒有好,我怎麼能看著他……」
    燕七打斷他的話,冷冷道:「你最好還是坐著。」
    郭大路道:「為什麼?」
    燕七道:「你難道還看不出,他來找的是王動,不是你?」
    郭大路道:「可是王動的腿……」
    燕七道:「要接他的連珠彈,並不是用腿的。」
    ******
    夜色清朗。
    金大帥看著王動走過來,忽然皺了皺眉,道:「你的腿?……」
    王動冷冷道:「我很少用腿接暗器,我還有手。」
    金大帥道:「好!」
    他忽然伸出手。立刻就有人捧上了金弓和彈囊。
    金大帥一把抄過金弓。
    就在這一剎那,突然間,滿天金光閃動。
    誰也沒看清他是怎麼出手的。
    郭大路倒抽了口涼氣,道:「這次他出手怎麼比上次還要快得多?」
    燕七淡淡道:「也許他不想替你買棺材。」
    郭大路道:「他既然不肯用殺手對付我,為什麼要用殺手對付王動?難道他和王動有仇?」
    這問題連燕七也回答不出了。
    他雖已看出金大帥這次來,必定有個很奇怪的目的,卻還是猜不出這目的是什麼?
    就在郭大路替王動擔心的時候,忽然間,滿天金光全不見了。
    王動還是好好的站著,手上兩隻網裡裝滿了金彈子。
    誰也沒看清他用的是什麼手法,甚至根本沒看清他出手。
    郭大路又歎了口氣,喃喃道:「原來他手法比我高明得多。」
    燕七道:「這手法絕不是一天練出來的,你憑什麼能在一天裡就能全學會,難道你以為你真是天才?」
    郭大路道:「無論如何,這手法的訣竅我總已懂得了。」
    燕七道:「那只不過因為師傅教得好。」
    郭大路笑道:「師傅當然好,但徒弟總算也不錯,否則豈非也早就進了棺材?」
    燕七看著他,忽也歎了口氣,道:「你幾時若能把這吹牛的毛病改掉,我就……」
    郭大路道:「就怎麼?……是不是你把你那秘密告訴我?」
    燕七忽然不說話了。
    他們說了十來句話,金大帥還是在院子裡站著。
    王動也站著。
    兩個人我看著你,你看著我。
    又過了半天,金大帥忽然將手裡的金弓往地上一甩,大步走了進來,重重的往椅子上一坐。
    燕七和郭大路也坐在那裡,看著他。
    又過了半天,金大帥忽然大聲道:「酒呢?你們難道從來不喝酒的?」
    郭大路笑了笑,道:「偶爾也喝的,只不過很少喝,每天最多也只不過喝四五次而已。喝得也不太多,一次最多也只不過喝七八斤。」
    酒罈子已上了桌。
    今天早上當然也有人送了酒來,他們沒有喝,因為他們還不是真正的酒鬼。
    還沒弄清金大帥的來意,他們誰也不願喝醉。
    但金大帥卻先喝了。
    他喝酒也真有些大帥的氣派,一仰脖子,就是一大碗。
    他既已喝了,郭大路又怎甘落後。
    就憑他喝酒的樣子,看來遲早總有一天也會有人叫他大帥的。
    金大帥看著他一口氣喝了七八碗酒,忽然笑了笑,道:「看起來你一次果然可以喝得下七八斤酒的。」
    郭大路斜眼瞟著他,道:「你以為我在吹牛?」
    金大帥道:「你本來就不像是個老實人。」
    郭大路道:「我也許不像個老實人,但我卻是個老實人。」
    金大帥道:「你的朋友呢?」
    郭大路道:「他們比我還老實。」
    金大帥道:「你從來沒有聽過他們說謊?」
    郭大路道:「從來沒有。」
    金大帥瞪著他看了很久,忽然轉向王動,道:「你那手法真不是你老子教的?」
    王動道:「不是。」
    金大帥道:「是誰教的?」
    王動道:「我說過,我也不知道他是誰。」
    金大帥道:「怎麼會不知道?」
    王動道:「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金大帥道:「你至少總見過他的樣子?」
    王動道:「也沒有,因為他教我的時候,總是在晚上,而且總是蒙著臉。」
    金大帥目光閃動,道:「你是說,有個不知道身份的神秘蒙面人,每天晚上來找你……」
    王動道:「不是來找我,是每天晚上在墳場那邊的樹林裡等我。」
    金大帥道:「就算颳風下雨,他也等?」
    王動道:「除了過年的那幾天,就算在冷得眼淚都可以凍成冰的晚上,他也會在那裡等。」
    金大帥道:「他不認得你,你也不知道他是誰,但是他卻每天等你,為的只不過將自己的武功教給你,而且絕不要你一點報酬,對不對?」
    王動道:「對。」
    金大帥笑道:「你真相信天下有這麼好的事?」
    王動道:「若是別人講給我聽,說不定我也不會相信,但是世上卻偏偏有這種事,我想不信也不行。」
    金大帥又瞪著他看了半天,道:「你有沒有跟蹤過他?看他住在哪裡?」
    王動道:「我試過,但卻沒有成功。」
    金大帥道:「他既然每天都來,當然絕不會住得很遠。」
    工動道:「不錯。」
    金大帥道:「這附近有沒有別的人家?」
    王動道:「沒有,山上就只有我們一家人。」
    金大帥道:「你們怎麼會住在這裡的?」
    王動道:「因為先父喜歡清靜。」
    金大帥道:「這附近既沒有別的人家,那蒙面人難道是從棺材裡爬出來的?」
    王動道:「他也許住在山下。」
    金大帥道:「你有沒有去找過?」
    王動道:「當然去找過。」
    金大帥道:「但你卻找不出一個人像是有那麼高武功的?」
    金大帥道:「山下住的人也並不太多,假如真有那麼樣的高手,你至少總可以看出一點行蹤來的,對不對?」
    王動道:「嗯。」
    金大帥道:「你說,他既然每天晚上都在教你武功,白天總要睡覺的,在這種小城裡,一個人若是每天白天都在睡覺,自然就難免要被人注意,對不對?」
    王動道:「嗯。」
    金大帥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找不出呢?」
    王動道:「也許他根本不住在城裡。」
    金大帥道:「既不是住在山上,又不是住在城裡,他還能住在什麼地方呢?」
    王動道:「真正的高手,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可以睡覺。」
    金大帥道:「就算他能在山洞裡睡覺,但吃飯呢?無論什麼樣的高手,總不能不吃飯吧?」
    王動道:「他可以到城裡買飯吃。」
    金大帥道:「一個人若是每天都在外面吃飯,但卻沒有人知道他住在哪裡,豈非更加的要被人注意?」
    王動也回瞪著他,看了很久,冷冷道:「你不知道你從走進大門後直到現在,一共問了多少句話了?」
    金大帥道:「你是不是嫌我問得太多?」
    王動道:「我只不過奇怪,你為什麼一定要問這些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的問題。」
    金大帥忽又笑了笑,變得彷彿很神秘,一口氣又喝了三碗酒,才緩緩地說道:「你想不想知道那蒙面人是誰?」
    王動道:「當然想。」
    金大帥道:「既然想,為什麼不問?」
    王動道:「因為我就算問了,也沒有人能回答。」
    金大帥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這世上的確很少有人知道他是誰。」
    王動道:「除了他自己外,根本沒有別的人知道,連一個人都沒有。」
    金大帥道:「有一個。」
    王動道:「誰?」
    金大帥道:「我!」
    這句話說出來,連燕七都怔住了。
    王動怔了半晌,道:「你知不知道已經是多久以前的事?」
    金大帥道:「不知道。」
    王動道:「但你卻知道他是什麼人?」
    金大帥道:「不錯。」
    王動道:「你既然沒有看見過他,甚至連這件事是什麼時候發生都不知道,但你卻知道他是誰?」
    金大帥道:「不錯。」
    王動冷笑道:「你真相信天下會有這種事?」
    金大帥道:「我想不信都不行。」
    王動道:「你憑什麼能如此確定?」
    金大帥沒有回答這句話,又先喝了三碗酒,才緩緩地問道:「你知不知道我的連珠彈一輪連發多少?」
    王動道:「二十一個。」
    金大帥道:「你知不知道二十一發連珠彈中,哪幾發快?哪幾發慢?又有幾發是變化旋轉的?幾發是準備互相撞擊的?」
    王動道:「不知道。」
    金大帥道:「你連這點都不知道,怎能接得住我的連珠彈呢?」
    王動又怔住。
    金大帥:「我以連珠彈成名,至今已有三十年,江湖中人能閃避招架的人已不多,但你卻隨隨便便就接住了。」
    他歎了口氣,又道:「但你接住了,連你教出來的人都能接住,簡直就拿我這連珠彈當小孩玩的一樣,你難道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王動又怔了半晌,沉吟著道:「這也許只因我的法子用對了。」
    金大帥忽然一拍桌子,道:「不錯,你用的不但是最正確的一種法子,也是最巧妙的一種手法,這種手法不但可以破我的連珠彈,甚至可以說是天下所有暗器的剋星。」
    王動只有聽著,因為連他自己實在也不知道這種手法竟是如此奧妙。
    金大帥看著他,又問道:「你知不知世上會這種手法的人有幾個?」
    王動搖搖頭。
    金大帥道:「只有一個。」
    他又長長歎息了一聲,緩緩道:「我找這個人,已經找了十幾年了。」
    王動道:「你……你為什麼要找他?」
    金大帥道:「因為我平生與人交手,敗得最慘的一次,就是敗在他手上。」
    王動道:「你想報仇?」
    金大帥道:「那倒並不完全是為了報仇。」
    王動道:「是為什麼?」
    金大帥道:「我的連珠彈既然有人能破,自然就有缺點,但是我想了幾十年,還是想不出其中的關鍵在哪裡。」
    王動道:「他既然能破你的連珠彈,想必就一定知道你的缺點。」
    金大帥道:「不錯。」
    王動道:「你認為那蒙面人就是他?」
    金大帥道:「絕對是他,絕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人,你接我連珠彈的手法,跟他幾乎完全一模一樣。」
    王動目中已露出急切盼望之色。
    但郭大路卻更急,搶著道:「你說來說去,這個人究竟是誰呢?」
    金大帥凝視著王動,一字字道:「這個人就是王潛石,就是你的父親。」
    就算催命符從墳墓裡伸手出來將他一把抓住的時候,王動臉上的表情也沒有現在這麼驚訝。
    但郭大路卻比他更驚訝,搶著道:「你說那蒙面人就是他的父親?」
    金大帥道:「絕對是。」
    郭大路道:「你說他父親不在家裡教他功夫,卻要蒙起臉,在外面的樹林裡等他?」
    金大帥道:「不錯。」
    郭大路想笑,又笑不出,卻歎了口氣,道:「你真相信世上有這種怪事?」
    金大帥道:「這件事並不能算奇怪。」
    郭大路道:「還不算奇怪?」
    王動道:「有什麼道理?」
    金大帥淡淡地道:「我本來也想不通的,但看到他住在這種地方,就想出了一點,看到你們這些朋友,又想出了第二點。」
    郭大路道:「你先說第一點。」
    金大帥道:「王潛石少年時還有個名字,叫王伏雷,那意思就是說,就算是天上擊下來的雷電,他也一樣能接得住。」
    他又飲盡一杯,接著道:「這名字雖然囂張,但他二十三歲時,已被武林中公認為天下接暗器的第一高手,就算狂妄些,別人也沒話說。」
    大家都在聽著,連郭大路也沒有插口。
    金大帥道:「等他年紀大了些,勁氣內斂,才改名為王潛石,那時他已經很少在江湖中走動了,又過了兩年,就忽然失蹤。」
    到這時郭大路才忍不住插口道:「那想必是因為他已厭倦了江湖間的爭殺,所以就退隱在林下,這種事自古就有很多,也不能算奇怪。」
    金大帥搖了搖頭,道:「這倒並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郭大路道:「哦?」
    金大帥道:「最主要的是,他結了個極厲害的仇家,他自知絕不是這人的敵手,所以才隱姓埋名,退隱到這種荒僻的地方。」
    王動突然道:「他的仇家是誰?」
    金大帥道:「就因為他不願讓你知道他的仇家是誰,所以才不肯親自出面教你武功。」
    王動道:「為什麼?」
    金大帥道:「因為你若知道他過去的事,遲早總會聽到他結仇的經過,你若知道他的仇家是誰,少年人血氣方剛,自然難免要去尋仇。」
    他歎了口氣道:「但他這仇家實在太可怕,非但你絕不是敵手,江湖中只怕還沒有一個人能接得住他五十招的。」
    王動臉上全無表情,道:「我只想知道這個人究竟是誰?」
    金大帥道:「現在你知道也沒有用了。」
    王動道:「為什麼?」
    金大帥道:「因為他縱然已天下無敵,卻還真有幾樣無法抵抗的事。」
    王動道:「什麼事?」
    金大帥道:「老、病、死!」
    王動動容道:「他病死了?」
    金大帥長歎道:「古往今來的英雄豪傑,又有誰能夠逃得過這一關呢?」
    王動道:「可是他究竟……」
    金大帥打斷了他的話,道:「他的人既已死了,名字也隨著長埋於地下,你又何必再問。」
    他不讓王動開口,很快的接著又道:「自從到了這裡之後,王伏雷這個人也已算死了,所以就算在自己的兒子面前,也絕口不肯再提武功。」
    郭大路道:「這是第一點。」
    金大帥道:「看到你們這種朋友,就可以想見王動小時候必定也是個很頑皮的孩子。」
    郭大路雖沒有說話,但臉上的表情卻已無異替王動承認了。
    金大帥道:「頑皮的孩子隨時都可以闖禍,王潛石生怕自己的兒子會吃虧,又忍不住想教他一些防身的武功。」
    他笑了笑道:「但若要一個頑皮的孩子好好的在家學武,那簡直比收伏一匹野馬還困難得多,所以王潛石才想出這個法子,既不必露自己的身份,又可以激起王動學武的興趣──孩子們對一些神秘的事,興趣總是特別濃厚的。」
    郭大路笑道:「莫說是孩子,大人也一樣。」
    黑黝黝的晚上,墳場旁的荒林,還有蒙著面的武林高手……
    像這麼樣的神秘的事,只怕連老頭子都無法不動心。
    金大帥道:「這件事現在你們該完全明白了吧。」
    郭大路道:「還有一點不明白。」
    金大帥道:「哦?」
    郭大路道:「王老伯的心意,你怎麼會知道的?」
    金大帥道:「因為我也是做父親的人。」
    他長歎著,接著道:「父親對兒子的愛心和苦心,也只有做父親的人才能體會得到。」
    王動突然站起來,衝了出去。
    他是不是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去痛哭一場?
    燕七本就一直垂著頭的,現在郭大路的頭也垂了下去。
    「做兒子的人,為什麼總要等到已追悔莫及時,才能瞭解父親對他的愛心和苦心呢?」
    金大帥看著他們,忽然舉起酒杯,大聲道:「你們難道從來不喝酒的?」
    世上的確有很多奇怪而神秘的問題,都一定有答案的,就正如地下一定有泉水和黃金,世上一定有公道和正義,人間一定有友情和溫暖。
    你就算看不到,聽不到,找不到,也絕不能不相信它的存在。只要你相信,就總會有找到的一天。
    ******
    「世上有沒有從來不醉的人?」
    這問題最正確的答案是:「有。」
    從來不喝酒的人,就絕不會醉的。
    只要你喝,你就會醉,你若不停的喝下去,就非醉不可。所以郭大路醉了。
    金大帥的頭好像在不停的搖來搖去。
    他忽然覺得金大帥連一點都不像是個大帥,忽然覺得自己才真的是個大帥,而且是個大帥中的大帥。
    金大帥也在看著他,忽然笑道:「你的頭為什麼要不停的搖?」
    郭大路大笑,道:「你看這個人,明明是他自己的頭在搖,還說人家的頭在搖。」
    金大帥道:「人家是誰?」
    郭大路道:「人家就是我。」
    金大帥道:「明明是你,為什麼又是人家?」
    郭大路想了想,忽又歎了口氣,道:「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麼?」
    金大帥也想了想,問道:「是不是我的酒喝得太多了?」
    郭大路道:「不是酒喝得太多,是問話太多,簡直叫人受不了。」
    金大帥大笑,道:「好吧,我不問,說不問就不問……我能不能再問最後一次?」
    郭大路道:「你問吧。」
    金大帥道:「你知不知道我這次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郭大路想了想,大笑道:「你看這個人?他自己來要幹什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卻反而要來問我,我又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我怎麼知道?」
    金大帥好像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麼,眼睛望著自己手裡的空碗,就好像隨時要哭出來的樣子。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在家裡又練了十年連珠彈,以為已經可以對付王伏雷了,誰知連他的兒子都對付不了,我……我……」
    他忽然跳起來,彷彿也想衝出去,找個沒人的地方痛哭一場。
    郭大路道:「等一等。」
    金大帥瞪眼道:「還等什麼?等著再丟一次人?」
    郭大路指著桌上大湯碗裡的金彈子,道:「你要走,也得把這些東西帶走。」
    湯碗裡裝的本是紅燒肉,是他將金彈子倒進去的。
    金大帥道:「我為什麼要帶走?」
    郭大路道:「這些東西本來是你的。」
    金大帥道:「誰說是我的?你為什麼不問問它,看它姓不姓金?」
    郭大路怔住了。
    金大帥突又大笑,道:「這東西既不是紅燒肉,也不是肉丸子,吃也吃不得,咬也咬不動,誰若是喜歡這種東西誰就是龜兒子。」
    郭大路道:「你以後難道不用連珠彈了。」
    金大帥道:「誰以後用連珠彈,誰就是龜孫子。」
    他大笑著,踉踉蹌蹌的衝了出去,衝到門口,突又回過頭,道:「你知不知道我以前為什麼喜歡用金彈子打人?」
    郭大路道:「不知道。」
    金大帥道:「因為金子本是人人喜歡的,若用金子打人,別人總是想接過來看看,就忘了閃避,要接住它總比避開它困難些,何況金子還能使人眼花繚亂,所以無論誰用金子做暗器,一定會占很大的便宜。」
    郭大路道:「現在你為什麼不用了呢?」
    金大帥又想了想,道:「因為佔便宜就是吃虧,吃虧才是佔便宜。」
    郭大路笑道:「看來你並沒有喝醉,你說話還清楚得很。」
    金大帥瞪眼道: 「我當然沒醉,誰說我喝醉了,誰就是龜孫子的孫子。」
    金大帥終於走了。
    他的確一點也沒有醉,只不過醉了八九分而已。
    郭大路呢?
    他正在看著碗裡的金彈子發怔,怔了半天,才歎了口氣,喃喃道:「世上有些東西真奇怪,你想要它的時候,一個也沒有,不想它的時候,偏偏來了一大堆,你說要命不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