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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送不走的瘟神

郭大路已經在街角里看了很久,他本來早就想衝過去了。
    可是衝過去幹什麼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幹什麼?棍子抓的若真是個心黑手辣的強盜,他難道還能幫強盜拒捕麼?
    從山上一路跑下來,冷風撲面,他的火已經小了很多。
    所以他還是在街角里等著。
    跌到街心上的那個人蜷曲在那裡,就像是一攤泥,動都沒有動。
    棍子突然一把將他拉了起來,用兩隻手揪著他的衣襟,一字字道:「看著我。」
    這人的身子雖已站起,頭還是軟軟的垂著。
    棍子的右手一鬆,正正反反摑了他十幾個耳刮子。
    血開始從他嘴角往外流,但他還是咬著牙,連哼都沒有哼一聲。
    棍子冷笑道:「好,有種。」
    他的膝蓋突然抬起,用力一撞。
    這人痛得連臉都變了形,想彎腰,卻彎不下去。只有將下身往上縮,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懸空吊在棍子手上,抖得全身的骨頭都似已將鬆散。
    棍子道:「對付不聽話的人,我有很多法子,這是其中最簡單的一種,你想不想再試第二種?」
    這人終於抬起頭,瞧著他,眼睛裡充滿了仇恨的怒火。
    棍子的神情卻忽然變了,變得和氣了些,道:「你不是鳳棲梧?」
    這人牙齒格格打顫,嘶聲道:「你明知道我不是,為什麼還要這麼樣對付我?」
    棍子道:「因為我還不能確定,除非你告訴我你是誰,我才能證實你不是風棲梧。」
    這人道:「我誰都不是,只不過是這城裡一個賣雜貨的小商人。」
    棍子沉下了臉,冷笑道:「你若不是別的人,我只有把你當做風棲梧。」
    這人顫聲道:「你怕抓錯了人,怕上頭怪你,所以你明知我不是風棲梧,也不肯放過我。你這種人的手段,我早就知道。」
    棍子的臉色又和緩下來,道:「你錯了,我找的只是鳳棲梧一個人,和別人全沒關係,只要你肯說出自己的身份來歷,我立刻就放了你。」
    這人道:「放了我?你會放了我?」
    棍子居然笑了笑,道:「為什麼我不會放你?就算你在別的地方有案,和我有什麼關係?我何必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這人想了很久,才咬了咬牙道:「我姓韓,叫一陣風。」
    棍子道:「一陣風,那年春天,在張家口殺了黃員外一家的是不是你?」
    一陣風道:「你說過,只要我不是鳳棲梧別的事你都不管。」
    棍子道:「我當然不管。但我又怎知你就是一陣風,不是鳳棲梧?」
    一陣風道:「我身上刺著花……」
    「哧」的,衣襟被撕開,胸膛上果然刺著龍捲風的形狀。
    這的確是一陣風的標誌。
    棍子淡淡道:「一陣風不會冒充鳳棲梧,風棲梧卻可能冒充一陣風的。」
    棍子沉吟著,道:「聽說,黃員外是被人一劍刺死的。」
    一陣風道:「不是,我從來不使劍。」
    棍子道:「他是怎麼死的呢?」
    一陣風道:「我用藥先毒死了他,再將他拋到井裡去。」
    棍子又笑了笑,道:「這麼說來,你的確是一陣風了。」
    一陣風道:「我本來就是。」
    棍子道:「好,很好……」
    他突然出手,反手在一陣風脖子上一切。
    一陣風立刻又變成了一攤泥。
    他的人雖已死,但一雙眼睛卻還不肯死,狠狠地瞪著棍子,眼珠慢慢地向外凸出,充滿了憤怒與怨毒,像是在問:「你答應過放了我,為什麼又下毒手?」
    棍子的嘴沒有說話,但眼睛卻似在替他回答。
    他眼睛裡充滿了得意之色,彷彿在說:「這就是我的手段,我既然不信任你,你為何又要信任我呢?」
    郭大路的眼睛也在冒火。
    但他還是只有瞧著,因為這一陣風的確該死。
    官差殺賊,本是天經地義的事。
    只聽一人道:「原來他殺人的時候,你也只不過在旁邊瞧著的。」
    郭大路用不著回頭,也知道說話的人是誰了。
    他只有歎了口氣,道:「但我還是要看下去。」
    燕七道:「你喜歡看他殺人?」
    郭大路道:「我要等著看他殺錯一個人。」
    燕七道:「為什麼?」
    郭大路道:「那時我才有理由殺他。」
    燕七道:「你想殺他?」
    郭大路道:「一陣風雖該死,但他卻更該死。」
    燕七道:「你認為他做錯了事?」
    郭大路道:「他做的事也不能說不對,但用的手段卻太卑鄙、太可惡。」
    燕七道:「他若永遠不殺錯人呢?」
    郭大路怔住了。
    燕七笑了笑,道:「這世上有些事本就是任何人都沒法子去管的。何況棍子雖可惡,卻很有用,有些人的確就要他這種人去對付。」
    郭大路忽也笑了笑,道:「你以為他這種人就沒有人能對付得了?」
    燕七道:「誰能對付他?你?」
    郭大路道:「也許是我,也許是別人,無論是誰都沒關係,我只知道天理循環,報應不爽,遲早總有人去對付他的。」
    這就是郭大路之所以為郭大路。
    他不但對人生充滿了熱愛,而且充滿了信心。
    他確信真理永遠不變,公道永遠存在。
    他確信正義必定戰勝邪惡,無論什麼樣的打擊都不會讓他失去這種信心。
    金毛獅正拍著棍子的肩,笑道:「恭喜恭喜,又一件大案被你破了。一晚上連破七案,除了你誰有這麼大的本事?」
    棍子道:「你。」
    金毛獅大笑,道:「我不行,我的心不夠狠,這碗飯已漸漸吃不下去了。」
    棍子臉色變了變,又忍住。
    金毛獅道:「下一家是誰?」
    棍子抬起頭,眼睛瞪著對面的一塊招牌。
    黑底的招牌,金字:「利源當鋪」。
    利源當鋪的老闆雖然剝皮,卻不啃骨頭,而且常常還會在骨頭上留點肉分給別人吃。
    郭大路對這人的印象一向不錯,看到棍子和金毛獅向當鋪走過去,他忍不住也想趕過去。
    王動一直站在後面沒有說話,此刻忽然道:「不能動。」
    郭大路笑道:「我又不是王動,為什麼不能動?」
    王動道:「現在若動,一動就有麻煩。」
    郭大路道:「你幾時怕過麻煩了?」
    王動道:「就是現在,而且怕的就是這種麻煩。」
    郭大路道:「莫忘了,他是我們的大娘舅,我們隨時都可能去幫他的。」
    王動道:「沒有娘舅無妨,沒有祖宗才麻煩。」
    郭大路怔了怔道:「沒有祖宗?」
    王動道:「娘舅若真是有案底的賊,我去助他,豈非連我祖宗的人都丟光了。」
    郭大路道:「你用不著去,我去!」
    王動歎了口氣,道:「我若能讓你一個人去,現在為什麼不躺在床上睡覺?」
    郭大路瞧著他冷冰冰的眼睛,冷冰冰的臉,心裡忽然湧起了一陣友情的溫暖。
    他若想去做一件事,就沒有人能攔得住。
    能攔住他的只有朋友。
    這時金獅子和棍子已走到當鋪門口。
    門本來也是關著的,但他們還沒有拍門,門忽然開了。
    剝皮老闆從門裡探出頭,道:「我早就知道二位還會再米的,請進清進。」
    金毛獅和棍子對望了一眼,走了進去。
    黑衣人把住了門。
    郭大路咬著牙,喃喃道:「不知道棍子要用什麼手段對付也,看來我還是該去瞧瞧。」
    他用不著去。
    因為這時金毛獅和棍子已經走了出來。
    只聽剝皮老闆的聲音在門裡面道:「二位要走了麼,不送不送。」
    金毛獅含笑抱拳,道:「不用客氣,請留步。」
    郭大路看得呆住了,喃喃道:「這是怎麼回事?這兩人怎麼忽然變得客氣起來了?」
    王動道:「棍子要打人的時候,並不是隨隨便便就打下去的,否則棍子早就打斷。」
    郭大路道:「這剝皮老闆又是誰?憑什麼能令他們如此客氣?」
    王動沉思道:「也許就因為他誰都不是,所以人家才對他客氣?」
    郭大路想了想,也不知是否想通這句話的意思。
    他已沒空再想,金毛獅和棍子下一個目標竟是麥老廣燒臘鋪。
    郭大路皺眉道:「想不到他們連麥老廣這種人也懷疑,疑心病倒真不小。」
    燕七道:「這次你倒用不著擔心,麥老廣絕不會有什麼毛病被他們找出來。」
    郭大路道:「我當然不但心,但卻不是為了你這原因。」
    燕·匕道:「你為的是什麼?」
    郭大路道:「他們也是人,也得吃飯,若沒有麥老廣,他們明天吃什麼?」
    王動道:「吃屁。」
    郭大路笑了,但笑容剛露出,立刻就又消失。
    燒臘店裡竟忽然傳出一聲驚呼,正是麥老廣發出來的。
    又聽到棍子的聲音在問:「這錠金子是哪裡來的?說!」
    聽到「金子」兩個字,郭大路的人已箭一般竄了出去。
    這次連王動都沒有再攔他。
    只見棍子拎著麥老廣,就好像麥老廣拎著油雞似的。
    油雞當然有油,麥老廣臉上的汗也像是油,在燈下閃閃發光。
    他不停地抖抖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棍子厲聲道:「你說不說?金子是哪裡來的?」
    這次已用不著麥老廣自己說了。
    郭大路已衝了進去,大聲道:「金子是我給他的,一共買了他三十斤肉、四十斤酒,外加七隻鵝、八隻雞,誰也沒做蝕本生意。」
    棍子慢慢地放下麥老廣,慢慢地轉過身,瞪著郭大路。
    郭大路就吊兒郎當的站在那裡,的確不像是個能用金子付賬的人。
    棍子道:「金子是你的?」
    郭大路道:「是。」
    棍子道:「從哪裡來的?」
    郭大路道:「一個人有金子若也犯法的話,那麼天下犯法的人可就太多了,只怕兩位也不例外吧?」
    棍子的臉上雖然沒有表情,瞳孔卻已漸漸開始在收縮。
    突然間,他的手已伸出。
    他不但比別人高,手也比別人長,十根又乾又瘦的手指,就像是一雙裝在棍子上的鐵爪。
    但郭大路偏偏就要碰碰這雙鐵爪。
    他既沒有閃避,也沒有招架,「呼」的,雙拳齊出,硬碰硬就往這雙鐵爪反打了過去。
    這一拳擊出,非但棍子吃了一驚,金毛獅也不禁為之失色。
    棍子這一雙鐵爪上顯然練著有鷹爪功一類的功夫,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得出,對方手上若沒有驚人的內功,怎麼敢一出手就使出這種硬碰硬的招式?
    其實郭大路的內力並不如他們想像中那麼可怕,只不過他天生是個大路的人,不但花錢大路,做事大路,武功也大路。
    這一拳擊出,是他的拳頭擊斷對方的鷹爪?還是對方的鷹爪洞穿他的拳頭?他根本連想都沒有去想。
    他根本不在乎。
    只要他高興,什麼樣的招式都能使得出來。
    但別人可沒有這麼樣大路,何況武功講究的本是招式的變化和技巧,不到萬不得已時,誰肯和對方硬拆硬碰?
    郭大路一拳擊出,棍子的招式已變,肘一沉,爪上翻,十指如鉤,如抓似鎖,擊向郭大路的腕部。
    郭大路簡直連瞧都沒有瞧見,招式連一點都沒有變。
    「不變就是變,以不變應萬變。」
    這一著正又是武功中最高妙的原則。
    棍子凌空一個翻身,幾乎就撞到牆上。
    郭大路簡直可說是連一招都沒有完全使出,就已將這六扇門裡數一數二的高手擊退了。
    他對自己很滿意,也沒有追擊。
    「乘勝追擊」這句話他並不是不知道,可是別人既已示弱認輸,既然已退了下去,又何必再追呢?
    趕盡殺絕這種事郭大路是從來不會做的。
    金毛獅乾咳兩聲,迎了上來,笑道:「小兄弟,有話好說,何必生這麼大的火氣?」
    郭大路道:「是他的火氣大,是他想來揍我,我哪有甚麼火氣?」
    金毛獅道:「誤會誤會,大家全是誤會。」
    郭大路道:「但他問了我半天,我倒也想問他一句話。」
    金毛獅道:「請問。」
    郭大路道:「一個人用金子來買酒買肉,是不是犯法?」
    金毛獅笑道:「當然不犯法,我也常常用金子來付賬的。」
    郭大路道:「既然不犯法,就請你們放過麥老廣,也放過我吧。」
    金毛獅道:「當然當然。」
    他瞟了門外的王動、燕七、和林太平一眼,道:「今天下午我們已叨擾了各位一頓,晚上就由我來作東,喝幾杯如何?」
    郭大路還在沉吟,意思已有點活動了。
    他倒並不是喜歡白吃,只不過拒絕別人的話,他實在說不出口來。
    王動道:「現在我什麼都不想,只想早點上床。」
    金毛獅笑道:「那也好!反正我們早就想到府上拜訪了,不如就乘今夜之便,到府上去作一長夜之飲,四位的意下如何?」
    這麼樣一說,王動也沒法子拒絕了──六扇門中的人要到你家裡去「拜訪」,你能有法子拒絕麼?
    何況,他們若到了富貴山莊就不能夠在這裡殺人了。
    所以他們到了富貴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