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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債主出現

這個人四四方方的臉,穿著件乾乾淨淨的青布衣服,整個人看來就像是塊剛出爐的硬麵餅。
    楊開泰!這個人赫然竟是楊開泰。
    楊開泰走起路來,還是規規矩矩的,目不斜視,好像並沒有看見風四娘和蕭十一郎。
    但他卻偏偏筆直的向他們走了過來,而且一直走到蕭十一郎面前。
    風四娘整個人都已僵住,已連話都說不出。
    她一向獨來獨往,我行我素,別人對她是什麼看法,她根本不在乎。
    可是對這個人,她心裡實在覺得有些慚愧和歉疚。
    她看見這個人,就好像一個想賴賬的人,忽然看見了債主一樣。
    因為她的確欠這個人的債,而且是筆永遠也還不了的債。
    但楊開泰卻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好像根本已忘了這世上還有她這麼樣一個人存在。
    蕭十一郎已站起來,勉強笑了笑,道:「請坐。」
    楊開泰沒有坐,蕭十一郎也只好陪他站著。
    他忽然發覺楊開泰這張四四方方,誠誠懇懇的臉,已變得很蒼老,很憔悴。
    ──現在他就算還是張硬麵餅,也已經不是剛出爐的了。
    ──這兩年的日子,對他來說,一定很不好過。
    蕭十一郎的心裡也很不好受,尤其是在經過昨夜晚上那件事之後。
    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個骯髒而卑鄙的小偷,也只有在面對著這個人時,他心裡才會有這種感覺。
    楊開泰也在看著他,那眼色也正像是在看著個小偷一樣,忽然問:「閣下就是蕭十一郎蕭大爺?」
    他當然認得蕭十一郎,而且永遠也不會忘記的,但他卻偏偏故意裝作不認得。
    蕭十一郎只好點點頭。
    他瞭解楊開泰為什麼要這樣做,他瞭解楊開泰的心情。
    楊開泰板著臉道:「在下姓楊,是特地來送銀票給蕭大爺的。」
    他居然從身上拿出了一疊嶄新的銀票,雙手捧了過來:「這裡有兩百張五百兩的,十張五萬兩的,一共是六十萬兩,請蕭大爺點一點。」
    蕭十一郎當然不會真的去點,甚至根本不好意思伸手接下來,只有在嘴裡喃喃的說道:「不必點了,不會錯了。」
    楊開泰卻沉著臉道:「這是筆大數目,蕭大爺你一定要點一點,非點一點不可。」
    他不但很堅持,而且似已下了決心。
    蕭十一郎只有苦笑著,接過來隨便點了點,他實在不想跟這個人發生一點衝突。
    楊開泰道:「有沒有錯?」
    蕭十一郎立刻搖頭:「沒有。」
    楊開泰道:「提出這一筆後,你在利源利通兩家錢莊,存的銀子還有一百七十二萬兩。」
    他拿出個賬簿,又拿出疊銀票:「這是清單,這是銀票,請你拿走。」
    蕭十一郎道:「我並不想全都提出來。」
    楊開泰板著臉,道:「你不想,我想。」
    蕭十一郎道:「你?」
    楊開泰冷冷道:「這兩家錢莊都是我的,從今以後,我不想跟你這種人有任何來往。」
    蕭十一郎僵住。
    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話可說,楊開泰現在若是要走,他已不準備再挽留。
    可是楊開泰並沒有準備要走,他還是板著臉,瞪著他,忽然冷笑道:「自從你和逍遙侯那一戰之後,有很多人都已認為你是當今天下的第一高手。」
    蕭十一郎勉強笑了笑,道:「我自己從來也沒有這麼樣想過。」
    楊開泰道:「我想過,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對手了。」
    他硬梆梆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慢慢的接著道:「我早就知道,無論什麼事,我都不是你的對手。」
    這句話裡彷彿有根針,不但刺傷了蕭十一郎,刺傷了風四娘,也刺傷了他自己。
    風四娘咬著嘴唇,忽然捧起了酒壺,對著嘴喝了下去。
    楊開泰卻還是連眼角都不看她,冷冷道:「據說你昨天在這裡,出手三招,就擊敗了伯仲雙俠,這樣的威風,天下更沒有人能比得上,我楊開泰若是要找你一較高下,別人一定會笑我自不量力。」
    他的雙拳緊握,一字字接著道:「只可惜我本就是個自不量力的人,所以我……」
    ──所以我才會愛上風四娘。
    這句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蕭十一郎和風四娘卻都已明白他的意思。
    蕭十一郎苦笑道:「你……」
    楊開泰不讓他開口,搶著又道:「所以我今天來,除了要跟你結清賬目之外,就是要來領教你天下無雙的武功。」
    他說話雖然很慢,但每個字都說得清清楚楚。
    他本來一著急就會變得口吃的。
    今天他並不著急,他顯然早已下了決心,決心要和蕭十一郎結清所有的賬。
    蕭十一郎瞭解這種心情,可是他心裡卻更難受。
    楊開泰道:「我們是出去,還是就在這裡動手?」
    蕭十一郎歎了口氣,道:「我既不出去,也不在這裡動手。」
    楊開泰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蕭十一郎苦笑道:「我的意思就是,我根本不能跟你動手。」
    他實在不能跟這個人動手,因為他既不能勝,也不能敗。
    蕭十一郎現在已絕不能敗。
    他知道楊開泰積怒之下,出手絕不會輕易,只要他傷在楊開泰手下,立刻就會有人來要他的命。
    他現在絕不能死。
    他還有很多事非去做不可。
    楊開泰瞪著他,臉已漲紅道:「你不能跟我動手?因為我不配?」
    蕭十一郎道:「我不是這意思。」
    楊開泰道:「不管你是什麼意思,我現在就出手,你若不還手,我就殺了你。」
    他本是很寬厚的人,本不會做出逼人太甚的事。
    可是他現在卻已將蕭十一郎逼得無路可走。
    風四娘的臉也已漲紅了。
    她本就已忍耐不住,剛才喝下去的酒,使得她更忍耐不住,突然一下子跳了起來,叫道:「楊開泰,我問你,你這究竟算是什麼意思?」
    楊開泰根本不理她,臉卻已發白。
    風四娘道:「你難道以為他是真的怕你?就算他怕了你,你也不能欺人太甚。」
    楊開泰還是不理她。
    風四娘道:「你一定要殺他?好,那麼你就先殺了我吧。」
    楊開泰本已漸漸發白的臉,一下子又漲得通紅。
    他也實在忍不住,大聲道:「他……他……他是你的什麼人?你要替他死?」
    風四娘冷笑道:「無論他是我的什麼人,你都管不著。」
    楊開泰道:「我……我……我管不著?誰……誰管得著?」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他額上已暴出了青筋。
    他是真的氣急了,急得又已經話都說不出。
    風四娘更氣,氣得連眼淚都快流了出來。
    這是為了什麼?為了誰?
    他們本該是一對令人羨慕的夫妻,就像是連城璧和沈璧君一樣。
    可是現在……
    蕭十一郎不忍再看下去,也不忍再聽下去,他現在已只有一條路走。
    「好,我們出去。」
    夜已臨,街道兩旁的店舖都已亮起了輝煌的燈火。
    蕭十一郎慢慢的走下樓,慢慢的走上街心。
    他的腳步沉重,心情更沉重,他不怪楊開泰。
    這並不是楊開泰在逼他,楊開泰也同樣是被逼著走上這條路的。
    一種可怕的壓力,將他們每個人都逼得非走上這條路不可。
    這種可怕壓力,卻正是從他們自己心裡生出來的。
    這究竟是愛?還是恨?是悲哀?還是憤怒?
    蕭十一郎沒有再想下去,他知道無論怎麼想,都想不出個結果來的。
    他已走到街心,停下。
    他忽然發現所有的聲音和動作,都似已隨著他的腳步停頓。
    楊開泰也已走出了牡丹樓的門。
    街道上一片死寂。
    所有的人全已遠遠避開,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們,一個個看來都像是呆子。
    但蕭十一郎卻知道,真正的呆子並不是這些人,而是他們自己。
    酒樓上突然傳來一陣砸東西的聲音,好像將所有的杯盤碗盞都已砸得稀爛。
    東西砸完了之後,接著就是一陣痛哭聲,哭得就像是個孩子。
    風四娘本就一向是個要笑就笑,要哭就哭的人。
    她沒有下來。
    她不忍看,卻又偏偏沒法子阻止他們。
    楊開泰緊緊握著拳,一張方方正正的臉,似已因痛苦而扭曲。
    蕭十一郎忍不住長長歎息,道:「你……你這又是何苦?」
    楊開泰瞪著他,突然吼道:「你為什麼不問問你自己。」
    這句話還沒說完,他已衝過來,攻出了三招。
    他的出手並不快,也不好看。
    可是他每一招都是全心全意使出來,就像他走路一樣,每一步都腳踏實地。
    蕭十一郎已下定決心,這一戰既不能敗,也不能勝。
    他只想打到楊開泰不能再打時,就立刻停止。
    可是楊開泰一出手,他就已發覺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楊開泰的心雖已亂了,招式卻沒有亂。
    他的出手雖然不好看,但每一招都很有效、他的招式變化雖不快,但是招沉力猛,真力充沛,一種強勁的勁力,已足夠彌補他招式變化間的空隙。
    蕭十一郎從來也沒有見過武功練得如此紮實的人。
    二十招過後,他的勁力更已完全發揮,只要一腳踏下,青石板的街道上立刻就被他踏出個腳印。
    腳印並不多。
    因為他的出手每一招都中規中矩,連每一步踏出的方位也都很少改變。
    腳步雖不多,腳印卻已越來越深。
    街道兩旁的招牌,也已被他的掌力,震得吱吱作響,不停的搖晃。
    蕭十一郎額上已沁出了冷汗。
    他若要以奇詭的招式變化,擊敗這個人並不難,因為楊開泰的出手畢竟太呆板。
    可是他不能勝。
    楊開泰一拳接著一拳,著著實實的打過來,他只有招架、閃避。
    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個正在被鐵錘不停敲打著的釘子。
    釘子雖尖銳,但遲早總會被打下去的。
    最可怕的是,他的腿突然又開始漸漸麻木,動作也已漸漸遲鈍。
    平時他與人交手,戰無不勝,只因為他總有一股必勝的信心,總有一股別人沒有的勁。
    可是現在他沒有這股勁,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打算要戰勝。
    他也不願敗。
    但是他卻忘了,高手相爭,不勝,就只有敗。
    勝與負之間,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現在他就算再想戰勝.也已來不及了。
    楊開泰的武功、勁力、自信心,都已打到了巔峰,已將他所有的潛力全都打了出來。
    他已打出了那股必勝的信心。
    他已有了必勝的條件。
    連他自己都從沒有想到自己的武功能達這種境界。
    以他現在這種情況,世上能擊敗他的人已不多。
    蕭十一郎知道自己必敗無疑。
    他的確就像是根釘子,已被打入了土裡,他的武功已發揮不出。
    何況,他的傷勢又已發作。
    但真正致命的,卻還是他自己這種想法。
    他開始有了這種想法時,就已真的必敗無疑。
    失敗是什麼滋味?
    蕭十一郎從來也沒有真正去想過。
    因為他生平與人交手,大小數百戰,從來也沒有敗過一次。
    現在他卻已經開始想了。
    這種想法本身就是種致命的毒素,腐蝕了他所有的力量和自信。
    突然楊開泰左足前踏,正踏在原來一個腳印上,擊出的卻是右拳,一著「黑虎掏心」直擊蕭十一郎胸膛。
    這一著「黑虎掏心」,本是普普通通的招式,他規規矩矩的使出來,半點花招也沒有,但是這一著勁力之強,威力之猛,放眼天下的武林高手,已沒有第二個人能同樣使得出來。
    就算蕭十一郎自己使出這一招來,也絕不可能有這種驚人的威力。
    他想到這點,已幾乎沒有信心去招架閃避。
    就在這時,半空中忽然有條長鞭捲來,捲住了楊開泰的左腿。
    無論誰也沒有看見過這麼長的鞭子,更沒有看見過這麼靈活的鞭子。
    一個頭戴珠冠,面貌嚴肅的獨臂人,雙腿已齊膝而斷,卻站在一條赤膊大漢的頭頂上,遠在一丈外,就揮出了長鞭。
    他的鞭梢一卷,反手一抖,厲叱道:「倒下。」
    楊開泰並沒有倒下。
    他拳上的力量,竟在這一剎那間,突然收回,深入了腳底。
    本來只有半寸深的腳印,立刻陷落。
    這堅硬的石板在他腳底,竟似已變得柔軟如泥,他整只腳都已陷落下去,沒及足踝。
    人上人額上青筋忽然凸起,獨臂上肌肉如栗,長鞭扯得筆直。
    但楊開泰卻還是動也不動的站著,就像是已變成了根撼不動的石柱。
    人上人長鞭收回,鞭梢反捲。
    誰知楊開泰已閃電般出手,抓住了他的鞭梢,突然大喝一聲,用力一抖。
    人上人的身子立刻被震飛了起來,眼看就要重重的摔在地上,突又凌空翻身,車輪般翻了三個觔斗,又平平穩穩的落在大漢頭頂。
    可是他的長鞭已撒了手。
    楊開泰已將這條鞭子扯成了五截,隨手拋在地上,板著臉道:「我本該殺了你的。」
    人上人冷笑道:「你為何不出手?」
    楊開泰道:「我生平從未向殘廢出手。」
    突然對面屋簷上有人在歎息:「這人果然不愧是個君子,只可惜皮太厚了些。」
    楊開泰霍然抬頭:「什麼人?」
    一個獨眼跛足的老人,背負著雙手,站在屋簷上,悠然道:「我這人既不是君子,又是個殘廢,只不過若有人故意手下留情放過了我,我就絕不會再有臉跟他死纏爛打的。」
    楊開泰臉色已發青:「你說的是誰?」
    「我說的就是你。」這老人當然就是軒轅三缺:「你剛才使到第十七招時,蕭十一郎本來已可將你擊倒三次,你難道真的一點也看不出?」
    楊開泰鐵青的臉又漲紅。
    一開始出手時,他的招式變化間,的確很生硬,的確露出這三次破綻。
    他自己並不是不知道。
    他既然知道,就絕不否認。
    無論楊開泰是呆子也好,是君子也好,他至少不是個小人。
    屋簷下的人叢裡,卻有個青衣人施施然走了出來,悠然道:「這種事你本不該怪楊老闆的,這本是天經地義的事。」
    軒轅三成也出現了。
    他微笑著,又道:「楊老闆是個生意人,生意人講究的本是心黑皮厚,否則楊家又怎麼能富甲關中?他那些錢是怎麼來的?」
    楊開泰瞪著他,臉漲得通紅,想說話,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
    軒轅三成笑道:「我就絕不會怪你,我也是個生意人,莫說他只放過了你三次,就算放過你三十次你也一樣可以打死他的。」
    楊開泰突然跺了跺腳,扭頭就走。
    他就算有話也說不出,何況他已無話可說。
    君子若是遇見了小人,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軒轅三成已轉過身,看著蕭十一郎,微笑道:「你用不著感激我們,就算我們不來救你,他也未必真能打得死你。」
    蕭十一郎並不能算是君子,更不是呆子。
    他當然明白軒轅三成的意思,只不過懶得說出來而已。
    他忽然發現花如玉說的至少有一句不是謊話:「你放了軒轅三成,總有一天要後悔的。」
    軒轅三成忽然大聲道:「各位父老兄弟,都看清了麼?這位就是天下聞名的大英雄,舉世無雙的大豪傑蕭十一郎。」
    沒有人敢出聲。
    這世上真正的呆子畢竟不多,禍從口出,這句話更是每個人都知道的。
    軒轅三成只好自己接下去:「我念在他是個英雄,又是遠道來的客人,所以也放過了他三次,可是今天,我卻要當著各位面前殺了他。」
    蕭十一郎忽然笑了。
    他覺得自己實在不笨,也很瞭解軒轅三成這個人。
    他早已猜出,軒轅三成「救」了他,只不過為了要自己動手殺他。
    能親手摘下蕭十一郎項上的人頭,正是天下英雄全都夢寐以求的事。
    蕭十一郎的人頭,本就是天下江湖豪傑心目中的無價之寶。
    軒轅三成的話卻還沒有說夠,又道:「因為這位大英雄皮雖不厚,心卻太黑,非但好色如命,而且殺人如麻。」
    軒轅三缺淡淡道:「好色如命,殺人如麻,豈非正是英雄本色?」
    軒轅三成道:「但世上若沒有這樣的英雄,大家的日子豈非可以過得太平些?」
    軒轅三缺道:「他一刀逼瞎了點蒼掌門,三招擊敗了伯仲雙俠,據說已可算是當世的第一高手,你能殺得了他?」
    軒轅三成歎了口氣,道:「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只要是道義所在,就算明知必死,我也得試一試的。」
    軒轅三缺也歎了口氣,道:「好,你死了,我替你收屍。」
    軒轅三成道:「然後你難道也要來試一試?」
    軒轅三缺道:「我雖已是個殘廢的老人,可是這『義氣』二字,我倒也沒敢忘記。」
    軒轅三成仰面大笑;道:「大丈夫生有何歡?死有何懼?我今日這一戰,無論是勝是負,是生是死,聽了你這一句話,死而無怨。」
    這兄弟兩人一搭一檔,一吹一唱,說得竟好像真的一樣。
    蕭十一郎又笑了笑道:「好,好個男子漢,好氣概。」
    軒轅三成道:「我有氣概,你卻有刀。」
    蕭十一郎道:「不錯。」
    軒轅三成道:「拔你的刀。」
    蕭十一郎道:「好。」
    他的刀已出鞘。
    軒轅三成道:「這就是割鹿刀?」
    蕭十一郎道:「不錯。」
    軒轅三成道:「據說這就是天下無雙的寶刀。」
    蕭十一郎輕撫刀鋒,微笑道:「這的確是把快刀,要斬人的頭顱,絕不用第二刀。」
    軒轅三成道:「你就憑這柄刀,三招擊敗了伯仲雙俠?」
    蕭十一郎道:「有時我一招也擊敗過人的。」
    軒轅三成居然神色不變,冷冷道:「好,今日我不但就憑這雙空手來接你這柄天下無雙的寶刀,而且還讓你三招呢。」
    蕭十一郎道:「你讓我三招?」
    軒轅三成道:「我既然能放過你三次,為何不能讓你三招?」
    他的確很有把握。
    強弩之末,不能穿蘆蒿。
    蕭十一郎已是強弩之末,他看得出。
    他看得非常清楚,否則他怎麼敢出手?
    蕭十一郎輕撫著刀鋒,忽然長長歎息,道:「可惜呀,可惜。」
    軒轅三成忍不住問:「可惜什麼?」
    蕭十一郎道:「可惜我這柄好刀,今日要斬的卻是你這種頭顱。」
    軒轅三成冷笑道:「你今日要斬我的頭顱,只怕很不容易。」
    蕭十一郎看著他,緩緩道:「剛才我的氣已衰,力已竭,毒傷已發作,本已必敗。」
    軒轅三成冷笑道:「現在你又如何?」
    蕭十一郎道:「現在已經不同。」
    軒轅三成道:「哦?」
    蕭十一郎道:「剛才我對付的是君子,現在對付的卻是小人。」
    軒轅三成冷笑。
    蕭十一郎道:「我這柄刀不殺君子,只殺小人。」
    他的刀鋒一展,眸子裡也突然露出種刀鋒般逼人的殺氣。
    刀光與殺氣,逼人眉睫,軒轅三成的心突然已冷,笑容突然僵硬。
    他忽然發覺蕭十一郎竟似又變了個人。
    蕭十一郎突然反手一刀,又削下了腿上的一塊肉,鮮血飛濺而出。
    他卻連眉頭也不皺一皺,淡淡道:「我這條腿的確已不行,可是我殺人不用腿的。」
    他額上已疼出了冷汗,可是他的眸子更亮,人更清醒。
    軒轅三成額上竟已同樣沁出了冷汗。
    蕭十一郎盯著他,緩緩道:「你說過,你要讓我三招。」
    軒轅三成勉強挺起胸:「我……我說過。」
    蕭十一郎冷笑道:「可是我一刀若不能逼你出手,就算我輸了,三刀若不能割下你的頭顱,也算我輸了,我就自己將這大好頭顱割下來,雙手捧到你面前,用不著你出手。」
    軒轅三成臉色又發青,青中帶綠。
    蕭十一郎突然大喝:「你先接我這第一刀。」
    夜漸深,燈光輝煌。
    可是這一刀出手,所有的燈光都似已失卻顏色。
    刀光匹練般揮出,軒轅三成的人卻已不見了。
    剛才那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大英雄,大豪傑,看見蕭十一郎的刀光一閃,竟突然像是變成了只中了箭的狐狸,一溜煙的竄入了人叢中。
    人群一陣騷動,再找他這個人時,竟已連人影都看不見了。
    屋簷上的軒轅三缺也早已不見蹤影。
    閃電般的刀光,照亮了人上人的臉,人上人的臉上已無人色。
    蕭十一郎揚刀向天,盯著他。
    人上人沒有動,他不能動,那赤膊大漢卻已一步步向後退,越退越快,眨眼間也已轉過了街角。
    蕭十一郎突然仰面大笑,大笑著道:「大丈夫能屈能伸,這些人果然不愧是大丈夫!」
    人叢中彷彿有人在歎息:「好一個不要臉的大丈夫,好一個豪氣如雲的大盜蕭十一郎。」
    大亨樓上燈火依然輝煌,但大家看見蕭十一郎時,眼色卻已變了。
    風四娘正倚著欄杆,看著他,臉上的淚痕已干,卻帶著種誰也無法瞭解,誰也描敘不出的表情,也不知是在為這個豪氣如雲的男人覺得驕傲,還是在為自己的命運感傷。
    蕭十一郎慢慢的走過去,坐下。
    他沒有看她,只有他能瞭解她此刻的心情,也知道自己欠她的債又多了一筆。
    這些債他這一生中,只怕是永遠也還不清了。
    風四娘也坐下來,默默的為他斟了杯酒。
    他默默的喝了下去。
    風四娘忽然笑了笑,道:「這一戰你連一招都未使出,就已勝了,而且古往今來,絕沒有任何人能勝得比你更有光彩,我至少應該敬你三十杯才對。」
    蕭十一郎也笑了笑,笑得很勉強:「其實你本不必敬我的。」
    風四娘道:「為什麼?」
    蕭十一郎道:「因為我本不該勝卻勝了。」
    風四娘道:「也因為你本該敗的,卻沒有敗?」
    蕭十一郎笑得更勉強:「你應該看得出。」
    風四娘道:「我看不出。」
    蕭十一郎道:「可是我……」
    風四娘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你是不是希望自己能敗在楊開泰手下?希望他能殺了你?」她盯著他的臉:「你是不是認為楊開泰若是擊敗了你,我心裡就會好受些?」
    蕭十一郎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
    ──我只知道我欠你們的,我只有用這法子來還。
    ──這樣至少我自己心裡會覺得好受些。
    這些話他並沒有說出來,也不敢說出來,風四娘卻還是一樣能明白。
    她還在盯著他,冷冷道:「你自己若不能回答,我可以告訴你,你若真的敗了,我們都不會覺得好受的,甚至連楊開泰也不會。」
    她說到「楊開泰」三個字時,聲音居然已不再激動,就像是在說一個陌生人的姓名。
    蕭十一郎心裡卻在刺痛,因為他也瞭解楊開泰的感情,也一直永遠無法忘懷,卻又偏偏是無可奈何的感情。沒人能比蕭十一郎更瞭解這種感情的辛酸和痛苦。
    無可奈何,這四個字本就是世上最大的悲劇。
    風四娘忽又輕輕歎息:「我知道你是想還債,可是你用的法子卻錯了,選的對象也錯了。」
    蕭十一郎垂下頭,道:「我……我應該怎麼做?」
    風四娘的手在桌下握緊,一字字道:「你應該先去還沈璧君的債。」
    蕭十一郎的手也已握緊。
    風四娘道:「我答應過你,我一定要陪你去找到她。」
    蕭十一郎道:「可是現在……」
    風四娘道:「現在我還是一樣要陪你去找到她。」
    蕭十一郎霍然抬起頭,凝視著她,這次她卻避開了他的目光。
    過了很久,蕭十一郎忽然也長長歎息,道:「你……你永遠都不會變?」
    風四娘道:「永遠不會。」
    她已轉過臉,面對著窗外的夜色,因為她不願讓他發現,她的淚又流了下來。
    厚厚的一疊銀票還在桌上,沒人動,沒人敢動。
    這已不僅是一疊紙而已,這已是一筆財富,一筆大多數人都只有在幻想中才能見到的財富,一筆足以令大多數不惜出賣自己靈魂的財富。
    但是蕭十一郎看著這疊銀票時,臉上卻帶著種很奇怪的譏誚之色,忽然道:「你為什麼不問我,這些銀子是哪裡來的?」
    風四娘道:「我若問了,你肯說?」
    蕭十一郎道:「我若說了,你肯相信?」
    風四娘道:「我為什麼不肯相信?」
    蕭十一郎道:「因為這實在是件很荒謬的事,連我自己都很難相信。」
    風四娘道:「為什麼?」
    蕭十一郎道:「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些銀子是怎麼來的。」
    風四娘吃驚的看著他,她的淚痕已干,她一向很能控制自己的眼淚,卻一向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
    她叫了起來:「連你自己也不知道?」
    蕭十一郎點點頭,苦笑道:「我就知道這種事你也絕不會相信的。」
    風四娘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最荒謬的事,有時卻偏偏很簡單,甚至只要用一句話就可以說出來。
    「這些銀子都是別人送的。」
    「是誰送的?」
    「不知道。」
    風四娘更奇怪:「有人送了這麼多銀子給你,你卻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蕭十一郎苦笑道:「他送給我的銀子,還不止這麼多。」
    風四娘道:「他一共送了多少?」
    蕭十一郎道:「確實的數目,我也不知道。」
    風四娘道:「難道已多得連算都算不清了?」
    蕭十一郎道:「非但多的算不清,也快得我來不及算。」
    風四娘道:「他送得又多又快?」
    蕭十一郎點點頭,道:「我無論到什麼地方去,都會發現他已先在當地的錢莊,替我存入了一筆數目很可觀的銀子,只要我一到了那地方,錢莊裡的人立刻就會將銀子替我送來。」
    他看著風四娘,他在等著風四娘發笑。
    聽來這的確是很可笑的謊話。
    風四娘卻沒有笑,沉吟著道:「你有沒有問過錢莊裡的人,銀子是誰存進去的?」
    蕭十一郎當然問過。
    「到錢莊去存銀子的,各式各樣的人都有,都是很平凡的生意人,有人存銀子進去,錢莊裡的人當然也不會仔細盤問他的來歷。」
    風四娘道:「他們都用你的名義將銀子存進去,再要錢莊的人,將銀子當面交給你?」
    蕭十一郎點點頭。
    風四娘道:「錢莊裡的人,怎麼知道你就是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道:「他們當然不知道,但只要我一到了那地方,他們立刻就會收到一封信,信也是用我的名義寫的,叫他們將銀子送來給我。」
    風四娘道:「你難道不能不要?」
    蕭十一郎笑了笑,道:「我為什麼不要?」
    風四娘道:「因為他絕不會真的無緣無故將銀子送給你。」
    蕭十一郎道:「他當然有目的。」
    風四娘道:「你有沒有想過,他為的是什麼?」
    蕭十一郎道:「因為他知道別人也是絕不會相信世上會有這種事,他要別人都認為我真的已找到了寶藏。」他苦笑著,接著道:「一個找到了寶藏的人就好像是根肉骨頭,那些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餓狗、野狗、瘋狗,只要一聽見風聲,立刻都會搶著來啃一口的。」
    風四娘道:「他要江湖中的人,將目標全都集中在你身上。」
    蕭十一郎點點頭道:「別人都在注意我時,他就可以一步步去實行他的計劃和陰謀,就算花點銀子,也是值得的。」
    風四娘道:「只不過他給你的並不是一點銀子。」
    蕭十一郎承認:「那的確不止一點。」
    風四娘道:「江湖中有這麼多銀子的人已不太多,能隨便將這麼多銀子送人的,我卻連一個都想不出來。」
    蕭十一郎道:「我也只想出了一個。」
    風四娘道:「誰?」
    蕭十一郎道:「逍遙侯雖已死了,但他那秘密的組織並沒有瓦解,因為現在已另外有個人接替了他的地位……」
    風四娘道:「你認為銀子就是這個人送給你的?」
    蕭十一郎又點點頭,道:「只有這個人,才可能有這麼大的出手。」
    逍遙侯本身已富可敵國,他組織中的人,也都是坐鎮一方的武林大豪。
    這些人的財產若是集中在一起,那數目之大,已令人難以想像。
    就算傳說中那三宗寶藏真的存在,也一定是比不上的。
    蕭十一郎道:「看來這個人非但已接替了逍遙侯的地位,也已承繼了他的財產。」
    風四娘道:「但你卻完全不知他的身份和來歷?」
    蕭十一郎當然不知道。
    這秘密根本就沒有人知道。
    「我只知道他一定是個很可怕的人,也許比逍遙侯更可怕。」
    「哦?」
    蕭十一郎苦笑道:「因為他至少比逍遙侯更陰沉,心機也更深,他現在在利用我來轉移別人的目標,先把我養得肥肥的,等他的計劃接近完成時,只怕就要拿我來開刀了。」
    風四娘道:「所以你一定要先查出他是誰?」
    蕭十一郎道:「只可惜我連一點線索都沒有。」
    風四娘道:「所以你只有帶著冰冰,四處去找他那組織中的人?」
    蕭十一郎黯然道:「只可惜冰冰現在也不見了。」
    風四娘道:「也只有冰冰認得出那些人?」
    蕭十一郎道:「只有她認得出。」
    風四娘道:「也只有她才知道這秘密?」
    蕭十一郎歎道:「除了她之外,根本就沒有人會相信我的話。」
    風四娘道:「我也相信。」她的聲音溫柔而堅定:「你說的每個字我都相信,因為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我一向知道。」
    蕭十一郎只覺得一陣熱血上湧,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他心裡的感激,已不是任何言語所能表達的。
    風四娘卻將手慢慢的縮了回去,悄悄的藏在桌下,冷冷道:「只可惜這世上瞭解你的人並不多,因為你根本不要別人瞭解你。」
    蕭十一郎看著自己的手,癡癡的看了很久,也不知在想什麼。
    風四娘道:「所以我們不但要去找沈璧君,還要去找冰冰。」
    蕭十一郎終於歎息了一聲,苦笑道:「只可惜我還是連一點線索都沒有。」
    風四娘道:「你在這裡是不是有個家?」
    蕭十一郎道:「那不是家,只不過是棟房子。」他目中又露出了那種他特有的寂寞說:「我也從來沒有過家。」
    風四娘道:「但現在你已有很多房子?」
    蕭十一郎道:「幾乎每個大城裡都有。」
    風四娘道:「房子是你自己買的?」
    蕭十一郎苦笑道:「我也從來都沒有錢買房子,他送得快,我也花得快。」
    風四娘淡淡道:「據說你為了替一個妓女贖身,就不惜一擲萬金?」
    蕭十一郎道:「他既然要送,我就只好拚命的花,我花得多,他就只好再多送些,他送我送得多,自己也就只好少花些了,所以我多花他一兩銀子,就等於減少了他的一分力量。」他又勉強笑了笑:「幸好花錢我一向是專家。」
    風四娘道:「但你卻不買房子?」
    蕭十一郎道:「絕不買。」
    風四娘道:「那些房子又是怎麼來的?」
    蕭十一郎道:「也是他送的,有時他還會將房產地契一箱箱的送過來。」
    風四娘道:「這些房子冰冰全去過?」
    蕭十一郎道:「大多數去過。」
    風四娘道:「你看她會不會忽然間想一個人找個地方去躲起來靜幾天?」
    蕭十一郎道:「為什麼?」
    風四娘道:「因為她要一個人去想想心事,因為她要看看你會不會急著去找她。」
    蕭十一郎道:「我想不出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風四娘輕輕歎了口氣,道:「你當然想不出的,因為你不是女人。」她眼睛裡又露出種說不出的幽怨和感傷,慢慢接著道:「我是女人,女人的心事,也只有女人知道……」
    蕭十一郎道:「你若是她,你也會一個人去躲藏起來?」
    風四娘道:「我一定會。」
    蕭十一郎道:「為什麼?」
    風四娘道:「因為我不喜歡看著你陪你的老朋友聊天喝酒,聊些我聽不懂的事,卻將我冷落一邊,因為我不喜歡看著你為別的女人傷心,因為我得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關心我,因為我的心事,你一點也不知道。」
    蕭十一郎道:「可是她……她跟你不同,她只不過是我的妹妹。」
    風四娘又轉過臉,凝視著遠方黑暗的夜色,淡淡道:「我也只不過是你的姐姐。」
    蕭十一郎不說話了,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還欠著一個人的債。
    又是一筆永遠也還不清的債。
    他忽然想起了冰冰看著他時,那種欲語還休的神采,那種脈脈含情的眼波……
    他忍不住又歎了口氣,道:「你若是她,你會躲到哪裡去?」
    風四娘沒有回頭:「當然是那些你去過,我也去過的地方。」
    蕭十一郎道:「那些房子她都去過,我也去過。」
    風四娘道:「所以我們就應該到那裡去找。」她還沒有回頭,輕輕的接著道:「我只希望你找到她後,永遠莫要再將她當做你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