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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久別重逢

秋夜,夜深。
    風吹著梧桐,梧桐似也在歎息。
    蕭十一郎就站在梧桐下等著,軒轅三成終於慢慢的走了出來。
    這個非常平凡的人,在別人眼中看來,忽然間似已變成了個非常不平凡的人。
    因為他就是軒轅三成。
    他先搬了張椅子出來,牛掌櫃就扶著風四娘坐在椅子上。
    風四娘眼睛裡又充滿了憂慮和關心。
    她也曾恨過蕭十一郎,她恨蕭十一郎為什麼變成這樣子,恨他為什麼會對冰冰如此溫順?為什麼會對沈璧君如此無情?
    但只要蕭十一郎有了危險,她立刻就會變得比誰都憂鬱、關心。
    花如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蕭十一郎,大聲歎息著,道:「蕭十一郎,蕭十一郎。你這一戰若是輸了,風四娘一定會恨你一輩子,所以你是千萬輸不得的,只可惜你又偏偏輸定了。」
    星光照在軒轅三成臉上。
    這張庸俗而平凡的臉上,也彷彿忽然變得很不平凡了。
    尤其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鎮定得就像是遠山上的岩石。
    蕭十一郎看著他,道:「是你先出手?還是我?」
    軒轅三成道:「你。」
    蕭十一郎道:「我若不出手,你就等著?」
    軒轅三成道:「我不想再重蹈歐陽兄弟的覆轍。」
    蕭十一郎道:「你的確比他們沉得住氣。」
    軒轅三成道:「我本來還想用你對付他們的法子,說些話讓你心亂的。」
    蕭十一郎道:「你為什麼不說?」
    軒轅三成笑了笑,道:「因為我要說的,花如玉都已替我說了。」他微笑著又道:「你當然也明白,他並不是真的關心你,他希望你的心亂,希望我贏。」
    花如玉大笑,道:「我為什麼希望你贏?」
    軒轅三成道:「因為對付我比對付蕭十一郎容易,我若贏了,你還有機會將風四娘和割鹿刀奪走,只可惜……」
    花如玉道:「只可惜什麼?」
    軒轅三成道: 「只可惜蕭十一郎現在看來並不像心已亂了的樣子,所以你最好快走。」
    花如玉道:「為什麼?」
    軒轅三成道:「因為他若贏了,你只怕休想活著走出這院子。」
    花如玉道:「他贏不了的。」
    軒轅三成道:「那倒未必。」
    花如玉道:「你沒有把握?」
    軒轅三成道:「有,只有三成。」
    花如玉吃驚的看著他,忽然大聲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
    他沒有說完這句,因為就在這時,本要等著蕭十一郎先出手的軒轅三成,竟已突然出手。
    花如玉明白了什麼?
    明明知道以靜制動,才能避開蕭十一郎三招的軒轅三成,為什麼忽然又搶先出手?
    軒轅三成本是個很溫和平凡的人,但他這出手一擊,卻勢如雷霆,猛不可擋,而且招式奇詭,變化莫測,一出手就已攻出了四招。
    但他卻忘記了一件事。
    攻勢凌厲的招式,防守就難免疏忽。招式的變化越奇詭繁複,就越難免露出空門破綻。
    何況他用的只是一雙空手,蕭十一郎手裡卻有柄吹毛斷髮,無堅不摧的割鹿刀。
    他這一出手,冰冰就知道他已輸定了。
    看來他竟似要以一雙空手,去奪蕭十一郎的刀。
    但刀出鞘。
    淡青色的刀光一閃,已有一串晶瑩鮮紅如瑪瑙的血珠濺出。
    軒轅三成一聲驚呼,凌空倒掠,掠出八尺。
    鮮血也跟著飛出八尺。
    血是從肩頭濺出來的,他左肩至肘上,已被一刀劃出了道血口。
    只有一刀,只有一招。
    軒轅三成手撫著肩,肩倚著牆,喘息著道:「好,好快的刀。」
    刀已入鞘。
    蕭十一郎靜靜的站在那裡,看著他,眼睛裡也帶著種驚訝之色。
    軒轅三成苦笑道:「這一戰我已輸了,風四娘你帶走吧!」
    花如玉的臉色看來竟比這剛戰敗負傷的人更蒼白,突又大聲道:「你是故意輸給他,我早已明白了,你騙不過我。」
    軒轅三成道:「我為什麼要故意輸給他?難道我有毛病?」
    花如玉道:「因為你想要蕭十一郎來對付我,因為你怕我對付你。」
    軒轅三成道:「哦?」
    花如玉道:「剛才你故意說那些話,去長蕭十一郎的威風,故意搶先出手,為的就是要故意輸給他,因為你知道他若輸了,你反而會有麻煩上身。」
    軒轅三成道:「難道我不想要風四娘?不想要割鹿刀?」
    花如玉道:「你當然想要,但是你也知道,要了這兩樣東西之後,我們絕不會輕易放過你,何況,風四娘本就不是你的,你這一戰雖然輸了,卻連一點損失也沒有。」
    軒轅三成忽然笑了笑,道:「不管怎麼樣,我現在反正已輸了。」
    這一點實在沒有人能否認。
    軒轅三成道:「我已將風四娘交了出來,也已讓你們見著了軒轅三成。」他看著蕭十一郎,微笑著接道:「我說過的話都一定算數的。」
    蕭十一郎也只有承認。
    軒轅三成道:「現在我既已認輸了,又受了傷,你當然絕不會再難為我,就算你還有什麼事要找我,也只好等我傷澈之後再說,我相信你絕不是個言而無信,會乘人之危的人。」
    他長長的吐出口氣,微笑著道:「所以現在你們已可扶我回去養傷了。」
    「你們」就是牛掌櫃和呂掌櫃。
    呂掌櫃當然已醒了過來,所以他們就扶著軒轅三成回去養傷了。
    花如玉只有看著他揚長而去。
    他沒有追,因為他知道蕭十一郎絕不會讓他走的。
    蕭十一郎一雙發亮的眼睛正在盯著他。
    花如玉忍不住歎了口氣,苦笑道:「好厲害的軒轅三成,今日你放走了他,總有一天要後悔的。」
    一個人戰敗之後,居然能令戰勝他的人覺得後悔,這種人世上的確不多。
    花如玉道:「我也看過他對付別人的手段。」
    蕭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他喜歡精美的瓷器,有一次寶慶的胡三爺在無意中找到了一隻『雨過天青』膽瓶是柴窯的精品,他要胡三爺讓給他,胡三爺不肯,死也不肯。」
    蕭十一郎道:「所以胡三爺就死了。」
    花如玉點點頭,歎道:「胡三爺本是他的朋友,可是他為這只膽瓶,竟將胡三爺的滿門大小五十七口,全都殺得乾乾淨淨,而且是燒成為灰,他殺人不但一向斬草除根,而且連一根骨頭都不留下來。」
    蕭十一郎道:「我也聽人說過,軒轅殺人,屍骨無存。」
    花如玉道:「除了精美的瓷器外,他還喜歡有風韻的女人。」
    蕭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據我所知,風四娘就是他最喜歡的那種女人。」
    蕭十一郎道:「看來他的鑒賞力倒不差。」
    花如玉道:「他想要的東西,不擇一切手段,都要得到的。」
    蕭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他想要風四娘。」
    蕭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所以他遲早還是會來找你,你今日放過了他,等到那一天,他卻絕不會放過你。」
    蕭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我若是你,我就一定會殺了他。」
    蕭十一郎突然冷冷道:「你若是我,是不是也一定會殺了花如玉?」
    花如玉居然能不動聲色,微笑道:「你不該殺花如玉。」
    蕭十一郎道:「為什麼?」
    花如玉道:「因為風四娘是你的好朋友,你總不該讓你的好朋友做寡婦的。」
    蕭十一郎道:「我若殺了你,她就會做寡婦?」
    他不懂。
    花如玉又笑了笑,悠然道:「難道你真的不知道她已嫁給了我?」
    蕭十一郎冷笑,道:「世上的男人還沒有死光,她為什麼要嫁給個不男不女的人?」
    他不信。
    花如玉還是面不改色的微笑道:「我知道你不信,但這件事卻半點不假。」
    蕭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這門親事,你不信可以問她自己,她絕不會否認的。」
    蕭十一郎已開始相信。
    像花如玉這樣聰明的人,當然不會說這種隨時都會被揭穿的謊話。
    但他卻還是要問清楚。
    所以他解開了風四娘的穴道,現在當然已沒有人阻止他:「你真的已嫁給了這個人?」
    風四娘還是沒有動,只是盯著他,眼睛裡的憂鬱和關切,已變成了幽怨和憤怒。
    ──我為你也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被人像粽子般塞在床下,又被人折磨成這樣子,你卻連問都不問,連一句關懷的話都沒有。
    ──沈璧君為了你,更受盡折磨,現在連下落都不知道,你也問都不問,也連一句關懷的話都沒有。
    ──我們兩年不見,你第一句問我的,竟是這種廢話。
    ──你難道不知道我的心?你難道相信我會嫁給他?
    風四娘咬著牙,勉強控制著自己,否則眼淚早已流下。
    蕭十一郎卻又在問:「你難道真的已嫁給了這個人,你為什麼要嫁給他?」
    風四娘瞪著他,還是沒有開口。
    ──你若相信我,像我相信你一樣,那麼你就該想得到,我就算嫁給了他,也一定是情不得已。
    ──你本該同情我的遭遇,本該先替我出這口氣。
    ──可是你什麼都不說,卻還是要問這種廢話。
    風四娘忽然伸出手,重重的給了他一耳光。
    蕭十一郎怔住。
    他實在想不到兩年不見,風四娘第一件對他做的事,就是給他一耳光。
    風四娘已跳起來,大聲叫道:「我為什麼不能嫁給他?我高興嫁給誰,就嫁給誰,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你根本管不著。」
    蕭十一郎又怔住。
    風四娘道:「我嫁給他,你難道不服氣?你難道真的認為我一輩子也嫁不出去?」
    蕭十一郎只有苦笑。
    風四娘道:「花如玉,你告訴他,我們……」
    她的聲音突然停頓,這時她才發現花如玉早已乘機溜了。
    花如玉本就是個絕不會錯過任何機會的人。
    風四娘又跳起來,一把揪住蕭十一郎衣襟,道:「你……你……你怎麼讓他走了?」
    蕭十一郎道:「我沒有讓他走,是他自己走的。」
    風四娘道:「你為什麼不抓住他?為什麼不殺了他?」
    蕭十一郎道:「殺了他?他是你的丈夫,你要我殺了他?」
    風四娘怒道:「誰說他是我的丈夫?」
    蕭十一郎道:「你自己說的。」
    風四娘叫了起來,道:「我幾時說的?」
    蕭十一郎道:「剛才說的。」
    風四娘道:「我只不過說,我高興嫁給誰,就嫁給誰,只不過問你,我為什麼不能嫁給他?並沒有說他是我的丈夫。」
    蕭十一郎道:「這兩種說法難道還有什麼分別?」
    風四娘道:「當然有分別,而且分別很大!」
    蕭十一郎說不出話來了,他實在分不出這其中的分別在哪裡。
    幸好他早就明白了一件事。
    風四娘若說這其中有分別,就是有分別,風四娘若說太陽是方的,太陽就是方的。
    你若要跟她抬槓,簡直就等於把自己的腦袋往槓子上撞。
    風四娘瞪住他,道:「你為什麼不說話了?」
    蕭十一郎歎了口氣,苦笑道:「我只不過閉住了嘴而已,並沒有不說話。」
    風四娘說道:「閉著嘴和不說話難道也有什麼分別?」
    蕭十一郎道:「當然有分別,而且分別很大。」
    風四娘狠狠的瞪著他,自己卻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
    除了真正生氣的時候外,她並不是個絕對完全不講理的人。
    她生氣的時候也並不太多,只不過蕭十一郎常常會碰上而已。
    蕭十一郎也在看著她,忽又笑道:「我剛才說了句話,不知道你聽見了沒有?」
    風四娘道:「你說什麼?」
    蕭十一郎道:「我說你非但一點也沒有老,而且越來越年輕,越來越漂亮了。」
    風四娘忍住笑道:「我沒有聽見,我只聽見你說我是個女妖怪。」
    蕭十一郎道:「我們兩年不見,一見面你就給了我個大耳光,另外還加上一腳,我說了你五句好話,你一句也聽不見,只罵了你一句,你就聽得清清楚楚。」他又歎了口氣,苦笑道:「風四娘,風四娘,看來你真是一點也沒有變。」
    風四娘忽然沉下了臉,道:「可是你卻變了。」
    蕭十一郎道:「哦?」
    風四娘道:「你本來雖然已是個混蛋,卻還是個不太混蛋的混蛋。」
    蕭十一郎道:「現在呢?」
    風四娘道:「現在你簡直是混蛋加八級。」
    她的火氣又來了,大聲道:「我問你,你為什麼要逼著謝天石挖出眼珠子來?為什麼又要逼著歐陽兄弟挖出眼珠子來?」
    蕭十一郎歎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替他們抱不平的。」
    風四娘道:「我當然要替他們不平,你自己也說過,男人長眼睛,本就是為了看漂亮女人,女人長得漂亮,本就是應該給人看的。」
    蕭十一郎承認,他的確說過這句話。
    風四娘用眼角橫了冰冰一眼,冷笑道:「為什麼她就偏偏看不得?為什麼別人多看她兩眼,就得挖出自己的眼珠子來呢?」
    蕭十一郎道:「那只不過是個借口而已。」
    風四娘道:「借口?」
    蕭十一郎道:「就算他們不看她,我還是要逼他們挖出自己的眼珠子來。」
    風四娘道:「哦?」
    蕭十一郎的表情忽然也變得很嚴肅,道:「我要他們挖出眼珠子來,已經是客氣的了,其實我本該殺了他們的。」
    風四娘道:「為什麼?」
    蕭十一郎道:「當然有原因。」
    風四娘道:「什麼原因?」
    蕭十一郎道:「這原因說來話長,你若要聽,最好先消消氣。」
    風四娘又轉著眼睛,瞪了冰冰一眼,道:「我的氣消不了。」
    蕭十一郎歎道:「其實你若知道這其中有什麼原因,你根本就不會生氣的。」
    風四娘冷笑。
    蕭十一郎道:「你非但不會生氣,而且還一定會幫著我去挖他們的眼珠子。」
    風四娘道:「真的?」
    蕭十一郎道:「我幾時騙過你?」
    風四娘瞪著他,終於歎了口氣道:「你說的話我本來連一句都不會相信的,可是也不知為了什麼,我一見到你,就句句都相信了。」
    蕭十一郎道:「所以你就該先消消氣,再慢慢的聽我說。」
    風四娘道:「我的氣還是消不了。」
    蕭十一郎道:「為什麼?」
    風四娘道:「因為我餓得要命。」
    蕭十一郎笑了:「你想吃什麼?」
    風四娘目光漸漸溫柔,輕輕歎息著道:「牛肉麵,當然是牛肉麵,除了牛肉麵,我會想吃什麼呢?」
    無論大大小小的城鎮裡,多多少少總會有一兩個賣面的攤子,是通宵都不休息的。
    因為無論大小的城鎮裡,多多少少總會有些晚上睡不著覺的夜貓子。
    這些麵攤子的老闆,大多數都是些有點古怪,有點孤僻的老人。
    他們的青春已逝去,壯志已消磨,也許還有些足以令他們晚上睡不著覺的痛苦往事,所以他們不管颳風下雨,都會在深夜中守著一盞昏燈,賣他們的面,因為他們就算回去也是一樣的睡不著的。
    他們做出來的面,既不會太好吃,也不會太難吃。
    他們對客人絕不會太客氣,但你就算吃完了面沒錢付賬,他們也不會太難為你。
    因為他們賣面並不是完全為了賺錢,也為了是在消磨這孤獨的長夜。
    這麵攤子也不例外,賣面的是個獨眼的跛足老人,他賣的滷菜也跟他的人一樣,又冷又乾又硬。
    但面卻是熱的,擺到桌上來時,還在熱騰騰的冒著氣。
    風四娘看著桌上的這碗麵,看著正在替她斟酒的蕭十一郎,心裡就不由自主升出種溫暖之意,就好像從麵碗裡冒出來的熱氣一樣。
    可是蕭十一郎身旁還有個人,冰冰,她看來是那麼溫柔,那麼美麗,又那麼高貴。
    可是風四娘一看見她,臉色就沉了下去,冷冷道:「這種地方的東西,這位姑娘想必是吃不慣的。」
    蕭十一郎笑道:「她吃得慣。」
    風四娘冷冷道:「你怎麼知道她吃得慣?你是她肚子裡的蛔蟲?」
    蕭十一郎不敢開口了。
    冰冰也垂著頭,不敢出聲,她當然也看得出這位風四娘對她並沒什麼好感。
    幸好她還會笑,所以風四娘也沒法子再說下去了。
    三個人坐一起,連一句話都不說,這是件很令人受不了的事。
    幸好酒已斟滿。
    兩杯酒。
    風四娘舉杯一飲而盡,冷笑道:「這種酒,這位姑娘當然是喝不慣的。」
    蕭十一郎賠笑道:「她不是喝不慣,她一向不喝酒。」
    風四娘道:「當然不喝,像這麼樣高貴的大小姐,怎麼能像我這種野女人一樣喝酒?」
    冰冰什麼話也沒有說,自己倒了杯酒,嫣然道:「我本來是不喝的,可是今天破例。」
    風四娘道:「為什麼破例?」
    冰冰道:「因為我早已聽見過四姐你的大名了,我總是在心裡想,假如有一天,我能跟四姐這樣的女中英雄坐在一起喝酒,那又多麼開心。」
    她也將一杯酒喝了下去,而且喝得很快。
    風四娘看著她,忽然間覺得她沒有剛才那麼可恨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句話實在是千古不變的真理。
    但蕭十一郎臉上卻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彷彿是憐憫,又彷彿是悲傷。
    三杯冷酒,半碗麵下了肚之後,風四娘的心情又好了些。
    她慢慢的嚼著一片豬耳朵,道:「現在我的氣已消了,你為什麼還不說?」
    蕭十一郎卻歎了口氣,道:「千頭萬緒,你要我從哪裡說起?」
    風四娘眼珠子轉了轉,道:「當然是從那一戰說起。」
    蕭十一郎道:「哪一戰?」
    風四娘道:「當然是你跟逍遙侯的那一戰。」
    那一戰早已轟動武林,但卻偏偏沒有一個人能親眼看見,也沒有人知道戰局的結果。
    古往今來,武林高手的決戰,實在沒有比這一戰更奇怪、更神秘的。
    蕭十一郎又乾了兩杯,才長長歎息了一聲,道:「那天我本來是準備死的,我知道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是逍遙侯的對手。」
    風四娘道:「可是你現在還活著。」
    蕭十一郎道:「這實在連我自己都想不到。」
    風四娘道:「逍遙侯呢?」
    蕭十一郎道:「他已死了!」
    風四娘的眼睛裡發出了光,用力一拍桌子,大聲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戰勝他的,你的武功也許不如他,可是你有一股別人比不上的勁。」
    蕭十一郎苦笑道:「只可惜我就算有一百股勁,也不是他的對手。」
    風四娘怔了怔,道:「你不是他的對手?」
    蕭十一郎道:「不是。」他歎息著,又道:「我最多只能接得住他兩百招,兩百招後我已精疲力竭,若不是他存心想讓我多受點罪,我早已死在他掌下。」
    風四娘道:「可是你現在還活著,他卻已死了。」
    蕭十一郎道:「那只因就在我快死的時候,忽然有個人救了我。」
    風四娘道:「誰救了你?」
    蕭十一郎道:「她!」
    「她」當然就是冰冰。
    風四娘動容道:「她怎麼救了你的?」
    蕭十一郎道:「那條路的盡頭,是一片絕崖,我們就是在那絕崖上交手的。」
    風四娘在聽。
    蕭十一郎道:「那片絕崖兩面壁立如削,下面就是萬丈深淵。」
    風四娘歎道:「那一定就是他早已替你準備好了的墳墓。」
    蕭十一郎道:「他自己也這麼說,他說那片絕崖,本就是殺人崖。」
    殺人崖,好凶險的名字。
    只聽見這名字,風四娘就似已想像到那一片窮山惡谷,谷底還堆積著纍纍屍骨。
    蕭十一郎道:「那本是他的殺人崖,他一向喜歡在那裡殺人。」
    風四娘歎道:「因為在那裡殺了人後,連埋都不必埋。」
    蕭十一郎道:「他已不知在那裡殺過多少人,那萬丈深淵下,已不知有多少死在他手下的冤魂,所以他一聽見絕崖下的呼喚,他的膽子雖大,也不禁嚇呆了。」
    風四娘道:「呼喚?什麼呼喚?」
    蕭十一郎道:「他正準備殺我時,忽然聽見絕崖下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
    風四娘道:「他也有名字?」
    蕭十一郎道:「他並不姓天,他姓哥舒,叫哥舒天,本是安西哥舒部的後裔,並不是漢人。」
    風四娘歎道:「難怪江湖中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實姓,想必他也不願別人知道他是個化外的夷狄。」
    蕭十一郎道:「就因為世上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實姓,所以,他聽見絕崖下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才會更吃驚。」
    風四娘道:「他想必一定是以為那些被他打下絕崖的冤魂,在向他索命來了。」
    蕭十一郎道:「所以這呼喚的聲音一響起,他整個人都似已僵硬。」
    風四娘道:「你當然不會錯過這機會的。」
    蕭十一郎道:「那時我的力氣將盡,就算有機會,我也無力殺他的。可是我一刀砍在他背上後,他自己忽然好像瘋了一樣,向絕崖下跳了下去。」
    風四娘黯然歎道:「一個人手上的血腥若是太多了,遲早總有這麼樣一天的。」
    ──老天要毀滅一個人時,豈非總是要先令他瘋狂?
    一個人的虧心事若是做得太多了,豈非總是會有瘋狂的一天?
    風四娘又忍不住問道:「在絕崖下呼喚他的人,究竟是誰呢?」
    冰冰道:「是我。」
    風四娘當然也已想到是她:「可是你怎麼會在那崖下的?又怎麼會知道他的真名實姓?」
    冰冰道:「我知道,因為……」
    她美麗蒼白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奇特而悲傷的表情,慢慢的接著說:「因為我是他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