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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奇人之約

杜七的手放在桌上,卻被一頂馬連坡大草帽蓋住。
    是左手。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要用帽子蓋住自己的手。

×××

杜七當然不止一隻手,他的右手裡拿著塊硬饃,他的身子就和這塊硬饃一樣,又干、又冷、又硬!
    這裡是酒樓,天香樓。
    桌上有菜,也有酒。
    可是他卻動也沒有動,連茶水都沒有喝,只是在慢慢地啃著這塊他自己帶來的硬饃。
    杜七是個很謹慎的人,他不願別人發現他被毒死在酒樓上。
    他自己算過,江湖中想殺他的人至少有七百七十個,可是他現在還活著。
    黃昏,黃昏前。
    街上的人正多,突然有一騎快馬急馳而來,撞翻了三個人,兩個攤子,一輛獨輪車。
    馬上人腰懸長刀,精悍矯健,看見了天香樓的招牌,突然從馬鞍上飛起,凌空翻身,箭一般竄入了酒樓。
    樓上一陣騷動,杜七沒有動。
    佩刀的大漢看見杜七,全身的肌肉都似已立刻僵硬,長長吐出口氣,才大步走過來。
    他並沒有招呼杜七,卻俯下身,將桌上的草帽掀起一角,往裡面看了一眼,赤紅的臉突然蒼白,喃喃道:「不錯,是你。」
    杜七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佩刀的大漢手一翻,刀出鞘,刀光一閃,急削自己的左手。
    兩截血淋淋的手指落在桌上,是小指和無名指。
    佩刀大漢蒼白的臉上冷汗雨點般滾落,聲音也已嘶啞:「這夠不夠?」
    杜七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佩刀大漢咬了咬牙,突又揮刀。
    他的左手也擺在桌上,他竟一刀剁下了自己的左手:「這夠不夠?」
    杜七終於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走!」
    佩刀大漢的臉色已因痛苦而扭曲變形,卻又長長吐出口氣,道:「多謝。」
    他沒有再說一個字,就踉蹌著衝下了酒樓。
    這大漢行動矯健,武功極高,為什麼往他帽子裡看了一眼,就心甘情願地砍下自己一隻手,而且還像是對杜七很感激?
    這帽子裡究竟有什麼秘密?
    沒有人知道。

×××

黃昏,正是黃昏。
    兩個人匆匆走上了酒樓,兩個錦衣華服,很有氣派的人。
    看見他們,酒樓上很多人都站起來,臉上都帶著尊敬之色,躬身為禮。
    附近八百里之內,不認得「金鞭銀刀,段氏雙英」的人還不多,敢對他們失禮的人更沒有幾個。
    段氏兄弟卻沒有招呼他們,也沒有招呼杜七,只走過來,將桌上的草帽掀起一角,往帽子裡看了看,臉色突然蒼白。
    兄弟兩人對望了一眼,段英道:「不錯。」
    段傑已經垂下手,躬身道:「大駕光臨,有何吩咐?」
    杜七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他不動,段英段傑也都不敢動,就像呆子般站在他面前。
    又有兩個人走上酒樓,是「喪門劍」方寬,「鐵拳無敵」鐵仲達,也像段氏兄弟一樣,掀開草帽看了看,立刻躬身問:「有何吩咐?」
    沒有吩咐,所以他們就只好站著等。他若沒有吩咐,就沒有人敢走。
    這些人都是威鎮一方的武林豪客,為什麼往帽子裡看了一眼後,就對他如此畏懼、如此尊敬?
    難道這帽子裡竟藏著某種可怕的魔力?

×××

黃昏,黃昏後。
    酒樓上已燃起了燈。
    燈光照在方寬他們的臉上,每個人的臉上都在流著汗,冷汗。
    杜七還是沒有吩咐他們做一點事,他們本該樂得輕鬆才對。
    可是看他們的神色,卻彷彿隨時都可能有大禍臨頭一樣。
    夜色已臨,有星升起。
    樓外的黑暗中,突然響起一陣奇異的吹竹聲,尖銳而淒厲,就像是鬼哭。
    方寬他們的臉色又變了,連瞳孔都似已因恐懼而收縮。
    杜七沒有動。
    所以他們還是不敢動,更不敢走。
    就在這時,突聽「轟」的一響,屋頂上同時被撞破了四個大洞。
    四個人同時落了下來,四條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漢,精赤著上身,卻穿著條鮮紅如血的紮腳褲,用一根金光閃閃的腰帶圍住。腰帶上斜插著十三柄奇形彎刀,刀柄也閃著金光。
    這四條修長魁偉的大漢,落在地上卻輕如棉絮,一落下來,就守住了酒樓四角。
    他們的神情看來也很緊張,眼睛裡也帶著種說不出的恐懼之意。
    就在大家全都注意著他們的時候,酒樓上又忽然多了個人。
    這人頭戴金冠,身上穿著件織金錦袍,腰上圍著根黃金腰帶,腰帶上也插著柄黃金彎刀,白白的臉,圓如滿月。
    段氏雙英和方寬他們雖也是目光如炬的武林高手,竟沒有看出這個人是從屋頂上落下來的,還是從窗外掠進來的。
    但他們卻認得這個人。
    南海第一巨富,黃金山上的金冠王,王孫無忌。
    就算不認得他的人,看見他這身打扮,這種氣派,也知道他是誰。
    杜七沒有動,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王孫無忌卻已走過來,俯下身,將桌上的草帽掀起了一角,往裡面看了一眼,忽然鬆了口氣,道:「不錯,是你。」
    他本來顯得很緊張的一張臉,此刻竟露出了一絲寬慰的微笑,忽然解下腰上的黃金帶,將帶扣一擰,黃金帶中立刻滾出了十八顆晶瑩圓潤的明珠。
    王孫無忌將這十八粒明珠用黃金帶圍在桌上,躬身微笑,道:「這夠不夠?」
    杜七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這時黑暗中的吹竹之聲已越來越急,越來越近。
    王孫無忌笑得已有些勉強,舉手摘下了頭上的黃金冠,金冠上鑲著十八塊蒼翠欲滴的碧玉。 
    他將金冠也放在桌上:「這夠不夠?」
    杜七不動,也不開口。
    王孫無忌再解下金刀,刀光閃爍,寒氣逼人眉睫:「這夠不夠?」
    杜七不動。
    王孫無忌皺眉道:「你還要什麼?」
    杜七忽然道:「要你右手的拇指!」
    右手的拇指一斷,這隻手就再也不能使刀,更不能用飛刀。
    王孫無忌的臉色變了。
    但這時吹竹聲更急、更近,聽在耳裡,宛如有尖針刺耳。
    王孫無忌咬了咬牙,抬起右手,伸出了拇指,厲聲道:「刀來!」
    站在屋角的一條赤膊大漢立刻揮刀,金光一閃,一柄彎刀呼嘯著飛出,圍著他的手一轉。
    一根血淋淋的拇指立刻落在桌上。
    彎刀凌空一轉,竟已呼嘯著飛了回去。
    王孫無忌臉色發青:「這夠不夠?」
    杜七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道:「你要什麼?」
    王孫無忌道:「要你殺人。」
    杜七道:「殺誰?」
    王孫無忌道:「鬼王。」
    杜七道:「陰濤?」
    王孫無忌道:「是。」
    杜七不再開口,也不再動。
    方寬、鐵仲達、段氏雙英,卻已都不禁聳然失色。
    「鬼王」陰濤,這名字本身就足以震散他們的魂魄。
    這時吹竹聲忽然一變,變得就像是怨婦低泣,盲者夜笛。
    王孫無忌低叱一聲:「滅燭!」
    酒樓上燈火輝煌,至少燃著二十多處燈燭。
    四條赤膊大漢突然同時揮手,金光閃動,刀風呼嘯飛過,燈燭突然同時熄滅。
    四面一片黑暗,黑暗中忽然又亮起了幾十盞燈籠,在酒樓外面的屋脊上同時亮起。
    慘碧色的燈火,在風中飄飄蕩蕩,又恰恰正像是鬼火。
    王孫無忌失聲道:「鬼王來了!」

×××

晚風淒切,慘碧色的燈光,照在人面上,每個人的臉都已因恐懼而扭曲變形,看來竟也彷彿是一群剛從地獄中放出的活鬼。
    纏綿悲切的吹竹聲中,突然傳來了一聲陰惻惻的冷笑:「不錯,我來了!」
    五個字說完,一陣陰森森的冷風吹過,送進了一個人來。
    一個長髮披肩,面如枯蠟,穿著件白麻長袍,身材細如竹竿的人,竟真的像是被風吹進來的,落到地上,猶在飄搖不定。
    他的眼睛也是慘碧色的,瞬也不瞬地盯著王孫無忌,陰惻側笑道:「我說過,你已死定了!」
    王孫無忌突也冷笑:「你死定了!」
    陰濤道:「我?」
    王孫無忌道:「你不該到這裡來的,既然已來,就死定了!」
    陰濤道:「你能殺我?」
    王孫無忌道:「我不能。」
    陰濤道:「誰能?」
    王孫無忌道:「他!」
    他就是杜七。
    杜七還是沒有動,連神色都沒有動。
    鬼王陰濤一雙碧森森的眼睛已盯住了他:「你能殺我?」
    答覆很簡單:「是!」
    陰濤大笑:「用什麼殺?難道用你這頂破草帽?」
    杜七不再開口,卻伸出了手,右手,慢慢地掀起了桌上的草帽。

×××
     
    這帽子下究竟有什麼?
    帽子下什麼也沒有,只有一隻手。
    左手。
    手上卻長著七根手指。

×××

手很粗糙,就像是海岸邊亙古以來就在被浪濤沖激的岩石。
    看見這隻手,鬼王陰濤竟像是自己見到了鬼一樣,聳然失色:「七殺手!」
    杜七不動,不開口。
    陰濤道:「我不是來找你的,你最好少管閒事。」
    杜七道:「我已管了。」
    陰濤道:「你要怎麼樣?」
    杜七道:「要你走!」
    陰濤跺了跺腳,道:「好,你在,我走。」
    杜七道:「留下頭顱再走!」
    陰濤的瞳孔收縮,突然冷笑,道:「頭顱就在此,你為何不來拿?」
    杜七道:「你為何不送過來?」
    陰濤大笑,笑聲淒厲。 
    淒厲的笑聲中,他的身子突然幽靈般輕飄飄飛起,向杜七撲了過去。
    他人還未到,已有十二道碧森森的寒光暴射而出。
    杜七右手裡的草帽一招,漫天碧光突然不見,就在這時,陰濤人已到,手裡已多了柄碧森森的長劍,一劍刺向杜七的咽喉。
    這一劍凌空而發,飄忽詭異,但見碧光流轉,卻看不出他的劍究竟是從哪裡刺過來的。
    杜七的手卻已抓了出去。
    慘碧色的光華中,只見一隻灰白色的,長著七根手指的手,凌空一抓,又一抓。
    劍影流轉不息,這隻手也變幻不停,一連抓了七次,突聽「叮」的一聲,劍光突然消失,陰濤手裡竟已只剩下半截斷劍。
    劍光又一閃,卻是從杜七手裡發出來的。
    杜七手已捏著半截斷劍,這半截斷劍忽然已刺入了陰濤的咽喉。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劍的速度,也沒有人能看清他的手。
    大家只聽見一聲慘呼,接著,陰濤就已倒下。
    沒有聲音,沒有光。
    樓外的燈籠也已經突然不見,四下又變成了一片黑暗。
    死一般的靜寂,死一般的黑暗。
    甚至連呼吸聲都沒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王孫無忌的聲音說:「多謝。」
    杜七道:「你走,帶著陰濤走!」
    「是!」
    接著,就是一陣腳步聲,匆匆下了樓。
    杜七的聲音又道:「你們四個人也走,留下你們的兵器走。」
    「是!」四個人同時回答,兵器放在桌上:一條鞭、一柄刀、一把喪門劍!
    杜七說道:「記住,下次再帶著兵器來見我,就死!」
    沒有人敢再出聲,四個人悄悄地走下樓。
    黑暗中又是一片靜寂。又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一點燈光亮起。
    燈在一個人的手裡,這人本就在樓上獨飲,別的客人都走了,他卻還沒有走。
    是個看來很平凡、很和氣的中年人,臉上帶著種討人歡喜的微笑,正在看著杜七微笑:「一手七殺,果然名不虛傳!」
    杜七沒有理他,也沒有看他,用一隻麻袋裝起了桌上的兵器和珠寶,慢慢地走下樓。
    這中年人卻又喚道:「請留步。」
    杜七霍然回頭道:「你是誰?」
    「在下吳不可。」
    杜七冷笑,道:「你也想死?」
    吳不可道:「在下奉命,特來傳話。」
    杜七道:「什麼話?」
    吳不可道:「有個人想見七爺一面,想請七爺去一趟。」
    杜七冷冷道:「無論誰想見我,都得自己來。」
    吳不可道:「可是這個人……」
    杜七道:「這個人也得自己來。你去告訴他,最好爬著來,否則就得爬著回去。」
    他已不準備再說下去,他已下樓。
    吳不可還在微笑著,道:「在下一定會將七爺的話,回去轉告龍五公子。」
    杜七突然停下腳,再次回頭,岩石般的臉上,竟已動容:「龍五?三湘龍五?」
    吳不可微笑,道:「除了他還有誰?」
    杜七道:「他在哪裡?」
    吳不可說道:「七月十五,他在杭州的天香樓相候!」
    杜七的臉上已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道:「好,我去!」

公孫妙的手並沒有放在桌上。
    他的手很少從衣袖裡拿出來,從不願讓別人看見。
    尤其是右手。

×××

公孫妙說話的聲音總是很小,相貌很平凡,衣著也很樸素。
    因為他從不願引人注意。
    可是現在他對面卻坐著個非常引人注意的人,身上穿的衣服,是最好的質料,用最好的手工剪裁的;手上戴著的,是至少值一千兩銀子的漢玉戒指;帽子上綴著比龍眼還大的明珠。
    何況他本身長得就已夠引人注意。他瘦得出奇,頭也小得出奇,卻有個特別大的鷹鉤鼻子,所以他的朋友都叫他胡大鼻子;不是他的朋友,就叫他大鼻子狗。
    他的鼻子的確像獵狗一樣,總能嗅到一些別人嗅不到的東西。
    這一次他嗅到的是一粒人間少有、價值連城的夜明珠。
    他的聲音也壓得很低,嘴幾乎湊在公孫妙耳朵上:「你若沒有見過那粒夜明珠,你絕對想不到那是多麼奇妙的東西。」
    公孫妙板著臉,道:「我根本不會去想。」
    胡大鼻子道:「它不但真的能在黑暗中發光,而且發出來的光比燈光還亮,你若將它放在屋子裡,看書都用不著點燈。」
    公孫妙冷冷道:「我從來不看書,萬一我想看書的時候,我也情願點燈,燈油和蠟燭都不貴。」
    胡大鼻子苦著臉,道:「可是我卻非把它弄到手不可,否則我就死定了。」
    公孫妙道:「那是你的事,你無論想要什麼,隨時都可以去拿。」
    胡大鼻子苦笑道:「你也明知我拿不到的。藏珠的地方,四面都是銅牆鐵壁,只有你能進得去;那鐵櫃上的鎖,也只有你能打得開。除了你之外,世上還有誰能將那粒夜明珠偷出來?」
    公孫妙道:「沒有別人了。」
    胡大鼻子道:「我們是不是二十年的老朋友?」
    公孫妙道:「是。」
    胡大鼻子道:「你願不願意看著我死在路上?」
    公孫妙道:「不願意。」
    胡大鼻子道:「那麼你就一定要替我去偷。」
    公孫妙沉默著,過了很久,忽然從衣袖裡伸出他的右手:「你看見我這隻手沒有?」
    他手上只有兩隻手指,他的中指、小指、無名指,都已被從根切斷。
    公孫妙說道:「你知不知道我這根小指是怎麼斷的?」
    胡大鼻子搖搖頭。
    公孫妙道:「三年前,我當著我父母妻子的面,切下我的小指,發誓以後決不再偷了。」
    胡大鼻子在等著他說下去。
    公孫妙歎道:「可是有一天,我見了八匹用白玉雕成的馬,我的手又癢了起來,當天晚上,就又將那八匹玉馬偷了回去。」
    胡大鼻子道:「我看見過那八匹玉馬。」
    公孫妙道:「我的父母妻子也看見了,他們什麼話也沒有說,第二天早上,就收拾東西,搬了出去,準備從此再也不理我。」
    胡大鼻子道:「你為了要他們回去,所以又切斷了自己的無名指?」
    公孫妙點點頭道:「那次我是真的下了決心,決不再偷的,可是……」
    過了兩年,他又破了戒。
    那次他偷的是用一整塊翡翠雕成的白菜,看見了這樣東西後,他朝思夜想,好幾天都睡不著,最後還是忍不住去偷了回來。
    公孫妙苦笑道:「偷也是種病,一個人若是得了這種病,簡直比得了天花還可怕。」
    胡大鼻子在替他斟酒。
    公孫妙黯然道:「我母親的身體本不好,發現我舊病復發後,竟活活的被我氣死。我老婆又急又氣,就把我這根中指一口咬了下來,血淋淋的吞了下去。」
    胡大鼻子道:「所以你這隻手只剩了兩根手指。」
    公孫妙長長歎了口氣,將手又藏入了衣袖。
    胡大鼻子道:「可是你這只只有兩隻手指的手,卻還是比天下所有五指俱全的手,都靈巧十倍,你若從此不用它,豈非可惜?」
    公孫妙道:「我們是二十年的老朋友,你又救過我,現在你欠了一屁股還不清的債,債主非要你用那顆夜明珠來還不可,因為他也知道你會來找我的,你若不能替他辦好這件事,他就會要你的命。」
    他歎息著,又道:「這些連我都知道,但我卻還是不能替你去偷。」
    胡大鼻子道:「這次你真的已下了決心?」
    公孫妙點點頭,道:「除了偷之外,我什麼事都肯替你做。」
    胡大鼻子忽然站起來,道:「好,我們走。」
    公孫妙道:「到哪裡去?」
    胡大鼻子道:「我不要你去偷,可是我們到那裡去看看,總沒關係吧。」

×××

五丈高的牆,寬五尺,牆頭上種著花草。
    就只這道牆,卻很少有人能越過去。可是這一點當然難不倒公孫妙。
    胡大鼻子道:「你真的能過得去?」
    公孫妙淡淡道:「再高兩丈,也沒問題。」
    胡大鼻子道:「藏珠的那屋子,號稱鐵庫,所以除了門口有人把守外,四面都沒有人,因為別人根本就進不去。」
    公孫妙忍不住問道:「那地方真的是銅牆鐵壁?」
    胡大鼻子點點頭道:「牆上雖有通風的窗子,但卻只有一尺寬,九寸長,最多只能伸進個腦袋去。」
    公孫妙笑了笑,道:「那就已夠了。」
    他的縮骨法,本就是武林中久已絕傳的秘技。
    胡大鼻子道:「進去之後,還得要打開個鐵櫃,才能拿得到夜明珠。那鐵櫃上的鎖,據說是昔年七巧童子親手打造的,惟一的鑰匙,是在老太爺自己手裡,但卻沒有人知道他將這把鑰匙藏在哪裡。」
    公孫妙淡淡道:「七巧童子打造的鎖,也不是絕對開不了的。」
    胡大鼻子道:「你打開過?」
    公孫妙道:「我沒有,但我卻知道,世上決沒有我開不了的鎖。」
    胡大鼻子看著他,忽然笑了。
    公孫妙道:「你不信?」
    胡大鼻子笑道:「我相信,非常相信。我們還是趕快走吧。」
    公孫妙反而不肯走了,瞪著眼道:「為什麼要趕快走?」
    胡大鼻子歎道:「因為如你一時衝動起來,肯替我進去偷了,卻又進不了那屋子,打不開那道鎖,你一定不好意思再出來的,那麼我豈非害了你?」 
    公孫妙冷笑道:「你用激將法也沒有用的,我從來不吃這一套。」
    胡大鼻子道:「我並沒有激你,我只不過勸你趕快走而已。」
    公孫妙道:「我當然要走,難道我還會在這黑巷子裡站一夜不成?」
    他冷笑著,往前面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下,道:「你在這裡等我,最多半個時辰,我就回來。」
    這句話還沒說完,他人已掠出兩丈,貼在牆上,壁虎般爬了上去,人影在牆頭一閃,就看不見了。
    胡大鼻子臉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老朋友總是知道老朋友有什麼毛病的。
    得意雖然很得意,但等人卻還是件很不好受的事。
    胡大鼻子正開始擔心的時候,牆頭忽然又有人影一閃,公孫妙已落葉般飄了下來。
    「得手了沒有?」胡大鼻子又興奮,又著急。
    公孫妙卻不開口,拉著他就跑,轉了幾個彎,來到條更黑更窄的巷子,才停下來。
    胡大鼻子歎道:「我就知道你不會得手的。」
    公孫妙瞪著他,突然開了口,吐出來的卻不是一句話,而是一顆珍珠。
    夜明珠。
    月光般柔和,星光般燦爛的珠光,將整條黑暗的巷子都照得發出了光。
    胡大鼻子的臉已因興奮而發紅,抓住這顆夜明珠,立刻塞入衣服裡。珠光隔著衣服透出來,還是可以照人眉目。
    突聽一個人微笑道:「好極了,公孫妙果然是妙手無雙。」
    一個人忽然從黑暗中出現,看來是個很和氣的中年人,臉上帶著種討人歡喜的微笑。
    胡大鼻子看見了這個人,臉色卻變了變,立刻迎了上去,雙手捧上了那粒夜明珠,勉強笑道:「東西總算已經到手,在下欠先生的那筆債,是不是已可一筆勾消?」
    原來這人就是債主。可是這債主並不急著要債,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那顆夜明珠一眼。
    難道他真正要的並不是這夜明珠?
    他要的是什麼?
    「在下吳不可。」他已微笑著向公孫妙走過來,「為了想一試公孫先生的妙手,所以才出此下策,甚至那筆債也只不過是區區之數,不要也無妨。」
    公孫妙已沉下了臉,道:「你究竟要什麼?」
    吳不可道:「有個人特地要在下來,請公孫先生去見他一面。」
    公孫妙冷冷道:「可惜我卻不想見人,我一向很害羞。」
    吳不可笑道:「但無論誰見到龍五公子都不會害羞的。他從不會勉強別人去做為難的事,也從不說令人難堪的話。」
    公孫妙已準備走了,突又回過頭:「龍五公子?你說的是三湘龍五?」
    吳不可微笑道:「世上難道還有第二個龍五?」
    公孫妙臉上已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驚奇,是興奮,還是恐懼。
    「龍五公子想見我?」
    吳不可道:「很想。」
    公孫妙道:「但龍五公子一向如天外神龍,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我怎麼找得到他?」
    吳不可道:「你用不著去找他,七月十五,他會在杭州的天香樓等你。」 
    公孫妙連考慮都不再考慮,立刻便道:「好,我去!」

石重伸出手,抓起了一把花生。
    別人一把最多只能抓起三十顆花生,他一把卻抓起了七八十顆。
    他的右手比別人大三倍。
    花生攤子上寫明了:「五香花生,兩文錢一把。」
    他拋下了三十文錢,抓了十五把花生,一籮筐花生就幾乎全被他抓得乾乾淨淨。
    賣花生的小姑娘幾乎已經快哭出來。
    石重大笑,大笑著將花生全都丟到地上,便揚長而去。
    他從來也不喜歡吃花生,可是他喜歡看別人被他捉弄得要哭的樣子。
    他好像隨時隨地都能想出些花樣來,讓別人過不了太平日子。
    山上的玄妙觀裡,有只千斤銅鼎,據說真的有千斤,尋常十來條大漢,也休想搬得動它。
    有一天大家早上起來時,忽然發現這隻銅鼎到了大街上,而且不偏不倚就恰巧擺在街心。
    這隻銅鼎當然不會是自己走來的。
    這世上假如還有一個人能將這隻銅鼎從山上搬到這裡來,這個人一定就是石重。
    於是大家跑去找石重。
    有這麼大的一隻銅鼎擺在街心,來來往往的車馬,都要被堵死,所有的生意都要受到影響。
    大家求石重再將它搬回去。
    石重不理。
    再等到每個人都急得快要哭出來了,石重才大笑著走出去,用他那只特別大的手托住了銅鼎,吐氣開聲,喝了聲:「起!」 
    這只千斤銅鼎竟被他一隻手就托了起來。
    就在這時,人叢中忽然有人道:「石重,龍五公子在找你。」
    石重立刻拋下銅鼎就走,什麼也不管了,走了十幾步,才回過頭來問:「他人呢?」
    「七月十五,他在杭州的天香樓等你。」

七月十五,月圓。 
    杭州天香樓還是和平常一樣,還不到吃晚飯的時候,就已座無虛席。
    只不過今天卻有件怪事。今天樓上樓下幾十張桌子的客人,竟全都是從外地來的陌生人;平時常來的老主顧,竟全都被擋在門外。
    就連天香樓最大的主顧,杭州城裡的豪客馬老闆,今天也居然找不到位子。
    馬老闆已漲紅了臉,準備發脾氣了。馬老闆一發脾氣,可不是好玩的。
    天香樓的老掌櫃立刻趕過來,打躬作揖,賠了一萬個不是,先答應立刻送一桌最好的酒菜,和五十隻剛上市的大閘蟹到馬老闆府上,又附在馬老闆耳邊,悄悄地說了幾句話。
    馬老闆皺了皺眉,一句話都不說,帶著他的客人們,扭頭就走。
    老掌櫃剛鬆了口氣,杭州萬勝鏢局的總鏢頭「萬勝金刀」鄭方剛帶著他的一群鏢師,穿著鮮衣,乘著怒馬而來。
    鄭總鏢頭就沒有馬老闆那麼講理了:「沒有位子也得找出個位子來。」
    他揮手叱開了好意的老掌櫃,正準備上樓。
    樓梯口忽然出現了兩個人,擋住了他的路。
    兩個青衣白襪,眉清目秀的年輕人,都沒有戴帽子,漆黑的頭髮,用一根銀緞帶束住。
    居然有人敢擋鄭總鏢頭的路?
    萬勝鏢局裡的第一號鏢師「鐵掌」孫平第一個衝了出去,厲聲道:「你們想死?」
    青衣少年微笑著道:「我們不想死。」
    孫平道:「不想死就閃開,讓大爺們上去。」
    青衣少年微笑道:「大爺們不能上去。」
    孫平喝道:「你知道大爺們是誰?」
    「不知道。」青衣少年還在微笑,「我只知道今天無論是大爺、中爺、小爺,最好都不要上去。」
    孫平怒道:「大爺就偏要上去又怎麼樣?」
    青衣少年淡淡道:「大爺只要走上這樓梯一步,活大爺就立刻要變成死
    孫平怒喝,衝上去,鐵掌已拍出。
    他的手五指齊平,指中發禿,鐵沙掌的功夫顯然已練得不錯,出手也極快。
    這一掌劈出,掌風強勁,銳如刀風。
    青衣少年微笑著,看著他,突然出手,去切他的手腕。
    孫平這一招正是虛招。他自十七歲出道,從趟子手做到鏢師,身經百戰,變招極快,手腕一沉,反切青衣少年的下腹。
    這一著已是致命的殺手,他並不怕殺人!
    但青衣少年的招式卻變得更快,他的手剛切出,青衣少年的兩根手指已到了他咽喉。
    只聽「噗」的一響,這兩根手指竟已像利劍般插入了他咽喉。
    孫平的眼睛珠子突然凸出,全身的肌肉一陣痙攣,立刻就完全失去控制,眼淚、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流出,連一聲慘呼都沒有,人已倒下。 
    青衣少年慢慢地取出塊雪白的手帕,慢慢地擦淨了手背上的血,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每個人都怔住,都像是覺得要嘔吐。
    他們殺過人,也看過人被殺,但他們現在還是覺得胃部收縮,有的已幾乎忍不住要吐出來。
    青衣少年慢慢地疊起手帕,淡淡道:「各位現在還不走?」
    他的出手雖可怕,但現在若是就這麼走了,萬勝鏢局以後還能在江湖中混麼?鏢師中又有兩個人準備衝過去。
    他們吃的這碗飯,本就是隨時都得準備拚命的飯。
    但鄭方剛卻突然伸出手,攔住了他們。
    他已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今天來的這些陌生客,雖然各式各樣的人都有,但卻有一點相同之處。
    每個人都沒有戴帽子,每個人的頭髮上,都繫著條銀色的緞帶。
    這邊已有人血濺樓梯,那邊的客人卻連看都沒有回頭看一眼。
    鄭方剛勉強壓下了一口氣,沉聲問:「朋友你高姓大名?從什麼地方來的?」
    青衣少年笑了笑道:「這些事你全都不必知道,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夠了。」
    鄭方剛道:「什麼事?」
    青衣少年淡淡道:「今天就算是七大劍派的掌門,五大幫派的幫主,全都到了這裡,也只有在門外站著,若是敢走這樓梯一步,也得死!」
    鄭方剛臉色變了:「為什麼?」
    青衣少年道:「因為有個人在樓上請客,除了他請的三位貴客外,他不想看見別的人。」
    鄭方剛忍不住問:「是什麼人在樓上?」
    青衣少年道:「這句話你也不該問的,你應該想得到。」
    鄭方剛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嗄聲道:「難道是他?」
    青衣少年點頭道:「是他。」
    鄭方剛跺了跺腳,回頭就走,鏢師們也只好抬起孫平,跟著他走。
    走出了門後,才有人忍不住悄悄問:「他究竟是什麼人?」
    鄭方剛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卻長長歎了口氣,道:「行蹤常在雲霄外,天下英豪他第一。」

現在他正坐在樓上的一間雅室裡,坐在一張很寬大的椅子上。
    他的臉色是蒼白的,瘦削而憔悴,眼睛裡也總是帶著種說不出的疲倦之色。
    不但疲倦,而且虛弱。在這麼熱的天氣裡,他坐的椅子上還墊著張五色斑斕的豹皮,腿上也還蓋著塊波斯毛氈,也不知是什麼毛織成的,閃閃地發著銀光。
    可是他的人看來卻已完全沒有光采,就彷彿久病不澈,對人生已覺得很厭倦,對自己的生命,也完全失去了希望和信心。
    一個滿頭銀髮,面色赤紅,相貌威武如天神般的老人,垂手肅立在他身後。這年已垂暮的老人,全身反而充滿了一種雄獅猛虎般的活力,眼睛裡也帶著種懾人魂魄的光芒,令人不敢仰視。
    可是他對這重病的少年,態度卻非常恭敬。無論誰看見他這種恭敬的態度,都很難相信他就是昔年威鎮天下,傲視江湖,以一柄九十三斤重的大鐵椎,橫掃南七北六十三省,打盡了天下綠林豪傑,會遍了天下武林高手,身經大小百戰,從未敗過一次的「獅王」藍天猛。
    還有一個青衣白襪,面容呆板,兩鬢已斑白的中年人,正在為這重病的少年倒茶。
    他一舉一動都顯得特別謹慎,特別小心,彷彿生怕做錯一點事。
    暖壺中的茶,倒出來後還是滾燙的,他用兩隻手捧著,試著茶的溫度,直到這杯茶恰好能入口時,才雙手送了過去。
    這重病的少年接過來,只淺淺的啜了一口。
    他的手也完全沒有血色,手指很長,手的形狀很秀氣,好像連拿著個茶杯都很吃力。
    但他卻正是天下英豪第一的龍五。

×××

屋子裡沒有別的人,也沒有別的人來。
    龍五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道:「我已有五六年沒有等過人了。」
    藍天猛道:「是。」
    龍五道:「今天我卻已等了他們半個多時辰。」
    藍天猛道:「是。」
    龍五道:「上次我等的人好像是錢二太爺。」
    藍天猛道:「現在他已決不會再讓別人等他了。」
    龍五又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他死得真慘。」
    沒有人會等一個死人的。
    藍天猛道:「以後也決不會再有人等杜七他們。」
    龍五道:「那是以後的事!」
    藍天猛道:「現在們還不能死?」
    龍五道:「不能。」
    藍天猛道:「那件事非要他們去做不可?」
    龍五點點頭。他彷彿已覺得說的話太多、太累。他並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
    他甚至連聽都不願多聽。所以他不開口,別人也都閉上了嘴。
    屋子裡浮動著一陣淡淡的茶香,外面也安靜得很,二十多張桌子上雖然都坐滿了人,卻連一句說話的聲音都聽不見。
    剛換上的嶄新青布門簾,突然被掀起。一個藍布短衫的夥計,垂著頭,捧著個青花蓋碗走了進來。
    藍天猛皺眉道:「出去。」
    這夥計居然沒有出去:「小人是來上菜的。」
    藍天猛怒道:「誰叫你現在上菜的?客人們還沒有來。」
    夥計忽然笑了笑,淡淡道:「那三位客人,只怕都不會來了。」
    龍五疲乏而無神的眼睛裡,突然射出種比刀鋒還銳利的光,盯在他臉上。
    這夥計圓圓的臉,笑容很親切,眼角雖已有了些皺紋,但一雙眼睛卻還是年輕的,帶著種嬰兒般的無邪和純真。
    無論誰都看得出他正是那種心腸很軟,脾氣很好,而且一定很喜歡朋友和孩子的人。
    女人若是嫁給了這種男人,是決不會吃虧,也不會後悔的。
    龍五盯著他,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問遭:「你說他們不會來了?」
    這夥計點點頭:「決不會來了。」
    「你怎麼知道?」
    這夥計沒有回答,卻將手裡捧的青花蓋碗,輕輕地放到桌上,慢慢地掀起了蓋子。
    龍五的瞳孔突然收縮,嘴角忽然露出種奇特的微笑,緩緩道:「這是道好菜。」
    夥計也在微笑:「不但是道好菜,而且很名貴。」
    龍五居然同意了他的話:「的確名貴極了。」 
    這道菜卻吃不得,碗裡裝的既不是山雞熊掌,也不是大排翅、老鼠斑,而是三隻手。
    三個人的手!

×××

三隻手整整齊齊的擺在青花瓷碗裡:一隻大手,兩隻小手。一隻左手,兩隻右手。
    大手至少比普通人大三倍。左手上多了兩根手指,右手上卻少了三根。
    世上決沒有任何一個菜碗裡,裝的東西能比這三隻手更名貴。就算你在一個大碗裡裝滿了碧玉金珠,也差得多。事實上,根本就沒有人能真正估汁出這三隻手的價值。
    龍五當然認得這三隻手,已不禁輕輕歎息:「看來他們的確是不會來了。」
    這夥計居然還在微笑:「可是我來了。」
    龍五道:「你?」
    「他們不來,我來也一樣。」
    「哦?」。
    這夥計道:「他們並不是你的朋友。」
    龍五冷冷道:「我沒有朋友。」
    他的眼瞼垂下,看來又變得很疲倦、很寂寞。
    這夥計居然能瞭解他這種心情:「你非但沒有朋友,也許已連仇敵都沒有。」
    龍五又看了他一眼:「你不笨!」
    這夥計道:「你找他們來,只不過有件事要他們去做。」
    龍五道:「你果然不笨!」
    這夥計笑了笑:「所以我來也一樣,因為他們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他們三個人做的事,你一個人就能做?」
    這夥計道:「我最近很想找件事做。」
    「分光捉影,一手七殺。」龍五凝視著碗中的左手:「你知不知道這隻手殺過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他殺人有多快?」
    「不知道。」
    「妙手神偷,無孔不入。」龍五目光已移至那只少了三根手指的右手:「你知不知道這隻手偷過多少奇珍異寶?你知不知道這隻手的靈巧?」
    「不知道。」
    「巨靈之掌,力舉千斤。」龍五又在看第三隻手:「你知不知道這隻手的神力?」
    「不知道。」
    龍五冷笑:「你什麼都不知道,就認為自己可以做他們三個人的事?」
    「我只知道一件事。」
    「你說。」
    這夥計淡淡道:「我知道我的手還在腕上,他們三個人的手卻已在碗裡!」
    龍五霍然抬起頭,凝視著他:「就因為你,所以他們的手才會在碗裡?」
    這夥計又笑了笑:「無論誰要賣東西,都得先拿出點貨物給人看看的。」
    龍五的目光又變得刀鋒般逼人:「你要賣的是什麼?」
    這夥計道:「我自己。」
    「你是誰?」
    「我姓柳,楊柳的柳,」這姓並不怪,「我叫柳長街,長短的長,街道的街。」
    「柳長街!」龍五道,「這倒是個怪名字。」
    柳長街道:「有很多人都問過我,為什麼要取這樣一個怪名字。」
    龍五也問:「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長街。」
    柳長街微笑著,又道:「我總是想,假如我自己是條很長的街,兩旁種著楊柳,還開著各式各樣的店舖,每天都有各式各樣的人從我身上走過,有大姑娘,也有小媳婦,有小孩子,也有老太婆……」
    他眼睛似又充滿了孩子般的幻想,一種奇怪而美麗的幻想:「我每天看著這些人在我身上閒逛,在柳陰下聊天,在店裡買東西,那豈非是件很有趣的事,豈非比做人有趣得多?」
    龍五笑了。
    他臉上第一次露出愉快的笑容,微笑著道:「你這人也很有趣。」
    這句話說完,他臉上的笑容已不見,冷冷道:「快替我把這個有趣的人殺了!」
    藍天猛一直石像般站在他身後,他的「殺」字出口,藍天猛已出手!
    他一出手,整個人就似已變成了只雄獅,動作卻還比雄獅更快,更靈巧!
    他身子一轉,人已到了柳長街面前,左手五指彎曲如虎爪,已到了柳長街胸膛。
    無論誰都看得出,這一抓,就可將人的胸膛撕裂,連心肺都抓出來。
    柳長街身形半轉,避開了這一抓,閃避得也很巧妙、很快。
    誰知藍天猛卻似早已算準了他這閃避的動作,右手五指緊緊併攏,一個「手刀」劈下去,急斬柳長街左頸後的血管。
    這一招不但立刻致命,而且也已令對方連閃避的退路都沒有。
    「獅王」藍天猛自從四十歲後,出手殺人,已很少用過第三招。
    柳長街閃避的力量已用到極限,不可能再有新的力量生出,若沒有新力再生,就不可能再改變動作。
    所以獅王這次殺人,也已不必再使第三招。
    他的確沒有使出第三招。因為他忽然發現,柳長街的手已到了他肘下,他這一掌若是斬下去,他的肘就必定要先撞上柳長街的手。
    手肘間的關節軟脆,柳長街食指屈突如鳳眼,若是撞在他關節上,關節必碎。
    他不能冒這種險。他的手已突然在半空中停頓。就在這一瞬間,柳長街人已到了門外。
    藍天猛並沒有追擊,因為龍五已揮手阻止了他,道:「進來。」
    柳長街進來時,藍天猛已又石像般站在龍五身後,那青衣白襪的中年人,一直遠遠地站在角落裡,根本連動都沒有動。
    「你說我是個有趣的人,這世上有趣的人並不多。」柳長街苦笑道:「你為什麼要殺我?」
    龍五道:「有時我也喜歡說謊話,但我卻不喜歡聽謊話。」
    柳長街道:「誰在說謊?」
    龍五道:「你!」
    柳長街笑了笑,道:「有時我也喜歡聽謊話,卻從來不說謊。」
    龍五道:「柳長街這名字,我從來沒有聽過。」
    柳長街道:「我本來就不是個有名的人。」
    龍五道:「杜七、公孫妙、石重,本都是名人,你卻毀了他們。」
    柳長街道:「所以你認為我本來也應該很有名?」
    龍五道:「所以我認為你在說謊。」
    柳長街又笑了笑,道:「我今年才三十,若是想做名人,剛才已死在地上。」
    龍五凝視著他,目中又有了笑意。他已聽懂了柳長街的話。
    要求名,本是件很費功夫的事;要練武,也是件很費功夫的事。能同時做好這兩件事的人並不多。
    柳長街並不像那種絕頂聰明的人,所以他只能選擇一樣。
    他選的是練武。所以他雖然並不有名,卻還活著。
    這句話的意思並不容易懂,龍五卻已懂了,所以他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對面的椅子道:「坐下。」
    能夠在龍五對面坐下來的人也不多。
    柳長街卻沒有坐:「你已不準備殺我?」
    龍五道:「有趣的人已不多,有用的人更少。你不但有趣,也很有用。」
    柳長街笑道:「所以你已準備買我了?」
    龍五道:「你真的要賣?」
    柳長街道:「我是沒有名的人,又沒有別的可賣,但一個人到了三十歲,就難免想要享受享受了。」
    龍五道:「像你這種人,賣出去的機會很多,為什麼一定要來找我?」
    柳長街道:「因為我不笨,因為我要的價錢很高,因為我知道你是最出得起價錢的人,因為……」
    龍五打斷了他的話,道:「這三點原因已足夠!」
    柳長街道:「但這三點卻還不是最重要的。」
    龍五道:「哦。」
    柳長街道:「最重要的是,我不但想賣大錢,還想做大事。無論誰要找杜七他們三個人去做的事,當然一定是大事。」
    龍五蒼白的臉上,又露出微笑,這次居然抬起手,微笑道:「請坐。」
    這次柳長街終於坐了下來。
    龍五道:「擺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