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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嚇煞人

夜已深。
    一到了深夜,聲音就多了。
    鳥籠的搖曳,秋蟲的鳴叫,本來很微弱的聲音,現在都已聽的很清楚。
    天外還有風聲,還有雁聲。
    雁聲更嘹亮,更淒涼。
    「深怕數秋更,況復秋聲徹夜驚。第一雁聲聽不得,才聽,又是秋蟲第一聲。淒絕夢迴程,冷雨愁花伴小庭。遙想故人千里外,關情,一樣疏窗一樣燈。」
    秋聲中的雁聲,幾乎被詩人普遍地應用,黃仲則這首詞正是一個例子,他卻說第一聽不得的是雁聲。
    只因為一聽到雁聲,愁思很容易就來了。
    張鐵、林平現在來的卻不是愁思。
    就連這雁聲,在他們聽來也只有恐怖的感覺。
    剖開的屍體已用白布蓋好,還有蕭百草,老掌櫃,兩個官差的兩具屍體亦已搬到一旁。
    冰冷的燈光照耀之下,死人的面龐說不出的可怕。
    譚門三霸天的屍體雖在白布的下面,可惜他們都曾看過屍體的解剖,都已留下深刻的印象。
    只要目光落在白布上,他們就彷彿已看見白布下的死人。
    他們的目光卻又不由自己。
    因為那邊不時有聲音傳來。
    蒼蠅展翅的聲音。
    現在只不過初秋,還是蒼蠅的季節。
    蒼蠅大夜間出現,總喜歡飛舞在燈火的周圍,何況這燈火之下還有屍體?
    譚門三霸天的屍體已開始發臭。
    發臭的屍體對蒼蠅來說本就有一種很強烈的誘惑。
    血腥味也是。
    所以另外的四具屍體之上,也有蒼蠅在盤旋。
    這種聲音在他們的感覺,已不只是討厭。
    他們已停下說話。
    那麼是驅除恐怖的一種很好的辦法,但也要有說話的心情。
    他們現在只想趕快離開這地方。
    只是想。
    總算他們的膽子還夠大,還支持得住。
    膽子不夠大的人,根本就不能追隨常笑出入。
    夜更深。
    窗外冷霧淒迷。
    風穿窗吹入,吹入了冷霧。
    燈光冷霧中蒙赤,活人的臉龐,死人的臉龐,也都在冷霧中蒙赤了。
    這冷霧簡直就像是在人身上透出來。
    活人有人氣,死人亦有鬼氣。
    鬼氣自然比人氣更重。
    鬼氣陰森!
    張鐵、林平只覺得整個身子就像是浸在冰水中。
    好在常笑一留就留下兩個人。
    漫漫長夜,如果只得一個人,真不知怎樣度過。
    他們兩個人私下亦打算不離開對方。
    只可惜一個人就算是本身往往也有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
    張鐵並不想這時上茅廁,但需要到的時候,他卻也沒有辦法。
    他當然不好意思解決這種事都要林平陪伴左右。
    林平更不好意思跟去。
    在這裡於是就只剩下林平一個人。
    在這種環境之下,身旁有一個活人總比連一個活人也沒有好。
    張鐵一離開,林平就慌了。
    他忽然覺得這店堂又冷了幾分。
    少了一個活人,鬼氣自然相應重了。
    他的額上卻有汗。
    冷汗。
    也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聲微弱的歎息。
    聲音是從他身後傳來,他沒有回頭,面容卻一寬,道:「這麼快?」
    話一出口,他的面色就變了。
    張鐵才出去,沒有理由這麼快回來。
    張鐵的腳步也沒有這麼輕。
    他根本就沒有聽到腳步聲。
    「誰?」一聲輕叱,他急忙回頭。
    這一動,他就發覺自己的脖子已不能扭動,一雙冰冷的手已從後面伸來,扼住了他的脖子。
    那簡直不像是人的手。
    不是人又是什麼?
    鬼?殭屍?
    林平面都青了,脫口一聲慘呼。
    店堂後面的院子非常陰森。
    沒有燈,只有天邊的一彎新月斜照下暗淡的光芒。
    沒有燈的地方本來就已陰森的了,何況這院子當中還植著一株白楊?
    白楊樹高葉大,風一吹就沙沙作響,是秋樹中最令人蕭瑟一種,亦是蕭瑟秋聲的代表。
    院子裡的西風此際正急。
    白楊多悲風,蕭蕭愁煞人。
    在這個院子,這個時候,又豈只愁煞人,簡直已嚇煞人。
    張鐵心膽都寒了。
    他的名字雖有一個鐵字,在他的身上,卻只有一樣東西是鐵打的。
    他的刀。
    刀鋒雖未出鞘,刀柄已在他的手中。
    在這個地方,無論在做著什麼,他都絕不會讓那把刀離開他的手。
    刀有殺氣,一刀在手,據講連鬼神都要讓三分。他一手握刀,一手正要拉開褲子,就聽到林平那一聲淒厲已極的慘呼。
    他的一張臉立時白了,刀嗆啷出鞘,慌忙奔回。
    店堂中冷霧更濃,燈光濃霧中更黯淡。
    林平已倒在地上。
    他整張面龐都已扭曲,一臉驚懼之色。
    這驚懼之色,你說有多強烈就有多強烈。
    他的眼睜大,眼珠已凝結。
    死人的眼瞳根本就再沒有變化。
    看樣子他竟是給嚇死的。
    他的身上並沒有血,身上衣服卻已萎縮,整個身子都在散發著迷濛的白煙。
    絕不是風吹入來的冷霧,也絕不是死氣。
    死氣無色,冷霧通常只帶著夜間的木葉清香,這白煙卻飄著刺鼻的惡臭。
    迷濛的白煙之中,林平外面的肌膚竟是在銷蝕。
    只不過剎那,他的手已不像人的手,他的面龐也已不再像人的面龐。
    肌肉銷蝕,現出了骨頭,連骨頭都開始銷蝕。
    風吹過,骨肉散成了飛灰,散入冷霧中。
    張鐵死盯著林平的屍體,一個身子僵住在那裡,他的手已冰冷,甚至他的心都已冰冷,冷霧彷彿已結成尖針刺入他的心深處。
    他奔回來的時候,店堂中並沒有人。
    現在也沒有,但不知怎的,他總覺得是有人存在,並且已待在身後。
    他突然回頭。
    在他的身後,果然站著一個人。
    他只是突然驚覺,完全不知那個人什麼時候來到了身後。
    那個人簡直就像是冥府中放出來的幽靈。
    事實上,那個人的確已死了七八天,已沒有可能是一個人,卻只怕還沒有到冥府報到。
    這兩天他還在人間徘徊。
    他還是一具殭屍。
    冷漠的臉龐,殘酷的眼神。
    站在張鐵身後的那個赫然是鐵恨。
    「鐵手無情」鐵恨!
    他的面容如生,一個身子仍標槍般挺直。
    殭屍的身子本來就挺直,直得很。
    殭屍的臉龐,你知不知道是什麼模樣?
    突然看到死板板的一張殭屍臉龐,你又害不害怕?
    「鐵都頭!」
    張鐵失聲驚呼,一張臉剎那死白。
    他驚呼的聲音很奇怪,完全不像是他本來的聲音。
    他面上的表情更奇怪,就像是一個人突然見到鬼一樣。
    他事實見鬼。
    鐵恨彷彿沒有聽到,面上完全沒有表情,雙腳一跳,跳到了張鐵的面前。
    張鐵一聲怪叫,忙舉起手中刀。
    死在他這把刀之下已有不少人,刀上已有了殺氣。殭屍不會死,卻可能倒在刀的殺氣之下。只可惜他的刀還未舉起,鐵恨雙手已扼住了他的咽喉。
    鐵手本已無情,變了殭屍更不會留情了。
    「殭屍──」張鐵嘶聲慘呼未絕,語聲便已被扼斷,舌頭卻被扼了出來。
    他的眼也死魚一樣突出。
    一股腥臭的氣味突然在他胯下湧出,他的一條褲子已全都濕了。
    鐵恨這才鬆開手。
    他的眼珠子在轉。
    殭屍的眼珠是不是還會轉動?
    目光落在蕭百草的屍身之上,鐵恨的面上竟露出了惋惜之色。
    殭屍的面容是不是還有變化?
    殭屍是不是還有感情?
    鮮紅的門,紅如鮮血。
    巷子裡只有這扇紅門。
    鸚鵡樓也就在這紅門之後。
    門戶已打開。
    應門的仍是那個小姑娘,穿著套紅衣裳,一雙眸子都黑漆的那個小姑娘。
    給王風開門的時候,她上上下下的最少打量了王風十眼,現在給常笑開門,卻連正眼也不敢望一眼常笑,好像她已看出這個人比王風更難惹。
    她低著頭,囁嚅著道:「你們是……」
    安子豪一旁道:「我們是來查案的。」
    小姑娘這才看到安子豪,奇怪的望著他。
    安子豪隨即問道:「血奴在不在?」
    小姑娘道:「在,我去替你們通報。」
    安子豪還未表示意見,常笑已搖頭,道:「不必,我們這就去找她。」
    這句話出口,他的腳步已舉起,一步跨入去。安子豪慌忙上前引路。
    小姑娘趕緊讓開,一句話也不敢再多講。
    她雖然年紀小,見識也不多,卻已看出常笑亦是個官,比安子豪更大的官,無論常笑做什麼,她都只能一旁看著,甚至連看最好也不看的,遠遠的躲避開去。
    她當然沒有跟在後面。
    穿過迴廊,走過花徑。
    花寒依稀夢,蟬語訴秋心。
    一路上就只有花香,只有蟲聲,莫說歌聲無影,連酒氣都沒有。
    這並不像往日的鸚鵡樓,更不像是個妓院。
    現在這時間正是妓院的黃金時間,但除了他們一行十人,除了開門的紅衣小姑娘,沒有其他人走動。
    左右的樓房都有燈光,窗紙上亦有人影。
    沉默的人影,彷彿在偷窺著這些不尋常的來客。
    山雨欲來風滿樓。
    他們莫非已聽到風聲,先躲了起來?
    常笑走著忽然道:「這妓院的生意似乎並不好。」
    安子豪立刻搖頭道:「只是今夜不好。」
    常笑道:「我要來這妓院搜查一事已傳了開去?」
    安子豪道:「這裡的地方雖小,人可不少,嘴巴很多。」
    常笑道:「聰明人也很多。」
    安子豪道:「事情發生在平安老店、鸚鵡樓兩個地方,大人既去了平安老店,他們並不難想到接著必會來鸚鵡樓。」
    常笑忽笑道:「昨夜出現的殭屍,是不是也是一個原因?」
    安子豪勉強一笑,道:「我看就是了。」
    一句話還未說完,他已打了兩個寒噤。
    夜色已很濃,這時候殭屍已出動。
    常笑盯著安子豪道:「你的膽子並不大。」
    安子豪苦笑道:「本來就不大。」
    常笑道:「你真的相信有殭屍這樣的東西存在?」
    安子豪歎了一口氣,道:「我那個手下毫無疑問是給活生生嚇死的。」
    常笑道:「並不一定殭屍才可嚇死人。」他一聲冷笑,又道:「你那個手下,一個人私自轉回,絕不會沒有原因。」
    安子豪道:「也許他有所發現。」
    常笑冷笑道:「為什麼你不說他看中了鐵恨口中的辟毒珠?」
    安子豪沒有作聲。
    常笑接道:「你還有的那個手下不是說過他們撬開棺材之際,看到鐵恨面目如生,並不像死了七八天的人,王風告訴他們那完全因為鐵恨口裡含的辟毒珠,才能夠保持屍體不變。」
    安子豪點頭。
    常笑道:「那樣的一顆珠子,你可知什麼價值?」
    安子豪道:「價值連城。」
    常笑道:「是不是足以引人犯罪?」
    安子豪微喟道:「我那個手下為人的確有些貪心。」
    常笑道:「一個人作賊不免心虛,如果膽子本來就已不很大,不要說殭屍,一個人突然從棺材裡站起來,已足以將他嚇死。」
    安子豪結結巴巴地道:「可是……棺材裡臥著的是鐵恨,鐵恨已經死了七八天,已釘在棺材裡七八天。」
    即使是活人,給釘在棺材裡七八天,就不悶死也餓死了。
    死人是不是還能復活?
    這就是問誰,誰也會搖頭。
    但故老相傳,死人是有可能變成殭屍。
    這傳說是不真實?卻沒有人敢肯定。
    世間本就有很多令人無法相信,但又無法解釋的事情。
    這件事常笑是不是就可以解釋?
    常笑沒有解釋,冷笑道:「誰知道鐵恨那七八天是否一直都釘在棺材裡?」
    安子豪道:「最低限度還有個人知道。」
    常笑道:「你是說王風?」
    安子豪道:「他一定知道,問題只是他肯不肯說老實話。」
    常笑道:「在我的面前,沒有人敢不說老實話。」
    這是不是太誇口?太自信?
    他補充道:「那給我知道,在他的面前就只有一條路,沒有人想走那條路。」
    那一條也就是死路。
    安子豪又不作聲。
    對於常笑的說話,他不願置議,也不敢置議。
    常笑接問道:「他是不是還在鸚鵡樓?」
    安子豪道:「今早,我找他問話的時候還在。」
    王風現在並不在。
    鸚鵡樓中就只有一個血奴。
    五丈寬的照壁散發著白粉的氣味,聚會在奇濃嘉嘉普的十萬妖魔,妖魔膜拜的魔王,十萬把魔刀下的十萬滴魔血,魔血化成的鸚鵡,還有血鸚鵡的十三臣子──十三隻血奴都已消失在這白粉的後面。
    照壁已被粉飾的雪白,只是幅普通的照壁。
    在魔畫的襯托下,這地方簡直像個地獄。
    美麗的地獄,一夜之間就毀在王風手下。
    沒有了魔畫,這地方也只是個普通地方。
    所以常笑並不像王風,第一眼並沒有落在照壁之下。
    他的第一眼落在血奴的身上。
    這地方現在還有什麼比血奴更惹人注目?
    血奴已換過了整套的衣衫,左半身已不像初生的嬰兒,整個人已不像鸚鵡的臣子。
    但她還是叫做血奴,她也依然美麗。
    美麗的女孩子本就已惹人注目。
    常笑的目光卻並沒有被她吸引,很快就轉開。
    硬底的皮靴,帶刺的長鞭,三丈寬的大床,床頂上掛著的鉤子,剛粉刷過的照壁,常笑的目光一一從上面掠過,才又轉回血奴面上。
    「你就是血奴?」他帶著笑問。
    「嗯。」血奴笑著應。
    嫵媚的聲音,甜美的笑容,她好像很歡迎常笑的降臨。
    常笑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遍,道:「聽說你向來只穿一半衣服。」
    血奴笑道:「這是事實。」
    常笑道:「現在你穿得很整齊。」
    血奴道:「因為我怕著涼。」
    常笑道:「這幾天都差不多,並不冷。」
    血奴道:「昨夜出現了殭屍之後,這地方不知怎的就變得陰陰森森。」
    一說到殭屍,她的語聲就不很穩定。
    常笑道:「你也怕殭屍?」
    血奴道:「我只是一個女孩子。」
    女孩子的膽子普遍來說都不大。
    常笑道:「那幹嘛你不離開,還留在這裡?」
    「我沒有地方好去。」血奴的眼圈似乎紅了。
    一個女孩子如果還有地方去,亦不會留在妓院。
    常笑道:「李大娘哪裡不好?」
    血奴的面色馬上變了,冷冷道:「如果好我根本就不會來這裡。」
    李大娘是血奴的母親,做母親的如果是個好母親,做女兒的也根本就不會做妓女。
    常笑點點頭,目光轉向放在那邊牆下的棺材,道:「最低限度你也得搬走那副棺材,難道你不知道那副棺材就是殭屍的窩,殭屍隨時都可能走回他的窩休息?」
    血奴的臉不由白了,吃吃道:「這副棺材並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能私自將它搬走。」
    常笑道:「王風不肯將這副棺材搬走?」
    血奴道:「我沒有問他,今天早上一時間又想不起。」
    常笑詫聲道:「整整的一天,他去了什麼地方?」
    血奴道:「不知道。」
    「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他曾經說過去找他朋友的屍體。」
    「鐵恨的殭屍?」
    血奴點頭道:「殭屍在日間據講只是一具屍體,聽他說,他是想盡快將屍體找到。」
    常笑道:「為什麼?」
    血奴道:「只要找到屍體,他說也許就有辦法制止鐵恨再變殭屍,他似乎很不想他的朋友再變殭屍害人。」
    常笑冷冷笑道:「他是個巫師?也懂得降魔捉鬼?」
    血奴答不出。
    常笑遂又道:「如果已找到殭屍,他勢必會搬回來,再放入棺材釘好,現在已是殭屍出現的時候,還不回來,難道他找不到屍體,索性找殭屍去了?」
    安子豪插口道:「說不定他現在已找上殭屍,被殭屍扼住咽喉,再不會回來了。」
    這些話出口,他自己已先打了幾個冷顫。
    血奴的臉龐更加白了。
    常笑卻全無反應,一樣的面色,一樣的笑容,目光落在棺材之上,道:「棺材的釘口之上,也一樣可以看出棺蓋這七八天之間是否都釘穩。」
    不用他再行吩咐,方才解剖屍體的兩個官差已自越眾而出。
    仵作這一行出身的人,對棺材這種東西本來就很有研究。
    常笑也沒有再行吩咐,轉顧安子豪:「萬通剩下的那一灘濃血,那一隻黑手,在什麼地方?」
    安子豪道:「在樓下,樓梯後面的小屋子裡。」
    常笑目光又一轉,道:「唐老大,唐老二,你們兩個隨他走一趟,董昌,你也去。」
    唐氏兄弟應聲走向安子豪,正向棺材走去的那兩個官差中的一個應聲亦停下了腳步。
    常笑隨即又道:「檢驗那棺材一個人已足夠。」
    董昌連聲應是,改向安子豪走去。
    安子豪慌忙退出樓外,在前面引路。
    常笑看著他們四人離開,喃喃自語道:「濃血,黑手,這如果不是真的殭屍在作祟,相信就是毒藥所做成的結果。」
    這如果只是毒藥所做成的結果,以唐氏兄弟對毒藥的認識,再加上一個仵作出身的董昌,應該有一個水落石出了。
    事情是不是這樣簡單?
    燈光雖明亮,到了那邊的牆壁,已變的暗淡。
    棺材在暗淡的燈光之下,更覺得恐怖。
    那官差卻不因此將旁邊的一盞燈也拿過去。
    他只是為了方便自己工作。
    做他這種工作,即使經驗豐富,環境不夠光亮,亦很容易判斷錯誤。
    多了那盞燈,棺材便有了光彩,雖然始終是死亡的象徵,看起來總算已沒有那麼恐怖。
    棺蓋已先後兩次打開,第二次打開之後,就沒有釘上,因為屍體已不在裡面。
    屍體已變成殭屍跑掉。
    在未找到殭屍,未尋回屍體之前棺蓋釘上豈非就很多餘。
    王風甚至沒有將棺蓋蓋好,只是隨隨便便的擱在棺材上面,蓋不住棺頭,露出了兩三寸的一道空隙。
    所以要打開這副棺材實在不是一件難事。
    那官差將燈放在旁邊的一張几子放下,走前去,偏身一伸手,就將那棺蓋捧開。
    棺蓋一打開,嗖的一個人就從棺材裡直挺挺的彈了起來。
    殭屍!
    棺材是死人的東西。
    從棺材裡出來的難道還會是一個活人?
    死人之中,據說就只有一種殭屍還可以跳動。
    ──那副棺材就是殭屍的窩,殭屍隨時都可能走回他的窩休息。
    想到自己說過的這些話,常笑不由得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
    其他的官差卻嚇慘了。
    血奴更就像踩了尾巴的母貓,尖聲驚叫了起來。
    嚇得最慘當然是那個捧開棺蓋的官差。
    他雖然仵作出身,這還是第一次遇上屍變,看見殭屍。
    慘白色的衣衫在慘白色的燈光下,就像是一團霧。
    殭屍雙掌齊眉,雙袖掩臉,只一跳就跳出了棺材,跳落在那個官差身旁。
    他的身上彷彿透著砭骨的寒氣,一動寒氣就變成了陰風,吹滅了几上的燈光。
    沒有了那慘白的燈光,那官差的面龐也一樣發自,他的眼已睜大,眼中充滿了驚懼,強烈的驚懼。
    他想走,但雙腳完全不受指揮,就像給釘子釘死在地上。
    他想叫,口腔的水分卻都似已被陰風吹成了寒冰,封住了咽喉。
    蓬的一聲,他捧著的棺蓋脫手墜地,他的整個身子亦癱軟了下去。
    殭屍卻沒有再動,淒冷的目光從雙袖縫中射出,瞪著那個官差癱軟在地上,標槍般挺直的身子突然一彎,坐倒在棺材緣,一雙袖子亦隨著垂下,然後他就咧開嘴巴,放聲大笑起來。
    好得意的笑聲,好可怕的笑聲。
    在這種環境下聽來更可怕。
    這笑聲一起,最少有一半的官差給笑的失魂落魄。
    殭屍是不是也能笑?
    這笑聲是不是已能笑散生人的魂魄?
    女孩子膽子通常都比較小,這一次卻是例外。
    血奴本已嚇得隨時都可能昏倒,但殭屍的袖子一垂下,殭屍的笑聲一響起,她渾身竟好像有了氣力,蒼白的臉龐亦泛起了紅暈。
    她居然睜眼瞪著那個殭屍。
    看她的表情,簡直就要衝過去打那個殭屍一拳,咬那個殭屍一口。
    她竟然真的衝過去。
    一衝過去她的拳頭就落下。
    雖然並沒有咬那個殭屍一口,她最少打了那個殭屍十拳。
    好大的膽子。
    昨夜消失在牆壁上的那第十三隻怪鳥,那第十三隻血奴已附在她的身上。
    血奴是血鸚鵡的奴才,也是奇濃嘉嘉普魔蜮中一種妖魔。
    妖魔打殭屍,這豈非就是鬼打鬼?
    常笑的膽子更大。
    開始的時候,他也很驚訝,但現在,他的面上只有冷酷的笑容。
    殭屍的笑聲一入耳,他的手就已握住了劍柄。
    劍現在仍在鞘內,殺氣卻已充斥於整間小樓。
    這殺氣竟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他的一雙眼亦是殺機畢露,迫視著那具殭屍。
    雖然,他還未有所行動,人劍已經呼之欲出。
    人未出,劍未出。
    說話反倒先出了:「住手。」
    一聲斷喝霹靂一樣擊下,滿樓鬼氣頓被擊散。
    笑常的嗓門實在夠大。
    一個做了十多年大官,打了十多年官腔的人,嗓門不大才怪。
    何況他還練了十多二十年的氣功?
    血奴已經住手,那雙手卻不是給常笑喝住,而是給那只殭屍硬拉住的。
    要拉住她那雙手實在不容易,她凶起來簡直就像真的有魔神附體,氣力大得嚇人。
    殭屍幾乎是用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她拉住。
    總算他已有兩次經驗,這一次已沒有兩次那麼狼狽。
    這具殭屍當然就是王風。
    血奴好容易才放棄掙扎,喘息著在棺緣,在王風身旁坐下。
    袖子才放下一半,她就已認出那不是鐵恨的殭屍,也不是其他孤魂野鬼,是王風。
    她給嚇慘了,王風卻笑得那麼開心。
    那就算是王風真的已變了殭屍,她也要衝過去,揍他一頓的了。
    她喘著氣,瞪著王風,突然問道:「你什麼時候變做殭屍的?」
    王風勉強收住了笑聲,道:「今天早上你在換衣服的時候我已臥在棺材裡面。」
    血奴一張臉上立時發紅,道:「你都看到了?」
    王風道:「那時候我還沒有睡著。」
    他的目光已變得朦朧。
    是不是他又想起了血奴一身緞子一樣光滑的肌膚。
    那一對輕揉在胸膛的手?那滿面如癡如醉的神情?
    他雖然沒有說出來,血奴已肯定他一切都已看在眼內,她絕不相信這個人當時會老老實實的臥在棺材裡面。
    她叫了起來:「打死你,打死你──」
    她口裡說的雖凶,心中當然並不是真的想打死王風。
    王風也根本就沒有放開她的手。
    兩人立時又扭作一團,簡直就旁若無人。
    那些官差不由的目瞪口呆;一個個都好像已變了殭屍。
    常笑卻氣得面都青了。
    他又一聲大喝:「住手!」 
    這一聲更響亮,給他這一喝,整個屋子都幾乎起了震動。
    就算是死人,只怕也會給他這一喝便喝的跳起來。
    血奴就給喝的跳起來。
    王風雖然沒有跳起,拉住血奴的那雙手不覺已鬆開。
    他的面上居然還有笑意,笑望著常笑,忽然道:「你好像個做官的?」
    常笑鐵青著臉,冷聲道:「十年前我就已做官。」
    王風道:「怪不得你的嗓門這麼大。」
    常笑盯著他,道:「你不怕官?」
    王風笑道:「『我又沒有犯法,為什麼要怕官。」
    常笑冷笑一聲,道:「你躲在棺材裡幹什麼?」
    王風道:「睡覺。」
    常笑目光一掃,道:「這裡有三丈寬的大床。」
    王風笑道:「我就算不睡在床上,只睡在棺材裡,也好像不犯法。」
    常笑道:「嚇人就犯法了。」
    王風瞟一眼掙扎著正要爬起來的那個官差,道:「我沒有嚇人,只不過從睡覺的地方跳出來。」他又笑,接道:「你屬下的膽子,似乎並不大。」
    常笑眼角的肌肉一跳,冷冷道:「你的膽子卻不小。」
    王風道:「本來就不小。」
    常笑悶哼道:「怪不得敢膽在棺材裡面睡覺。」
    王風道:「不敢也要敢。」
    常笑道:「你知不知道棺材是用來放死人的?」
    「知道。」
    「你知不知道這棺材已睡過死人?」
    「知道。」
    「什麼都知道,你這是喜歡棺材的了?」
    王風立刻就搖頭:「不喜歡。」
    「不喜歡為什麼要睡進去?」
    「我沒有地方好睡。」
    常笑的目光又落在三丈寬的大床上,道:「這張床也不好?」
    王風道:「對別人很好,但對我卻不好。」他笑著解釋:「今天早上我實在太疲倦,除非不睡,一睡勢必就像死人一樣。」
    常笑道:「所以你索性就睡進棺材?」
    王風道:「這並不是真正的原因。」
    常笑道:「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王風道:「我不想這麼快就真的變成死人。」
    常笑一怔道:「有人要殺你?」
    王風道:「有,昨天就已有四個,真正要殺我的卻不是他們。」
    常笑道:「他們只是四個劊子手?」
    王風道:「我看就是了。」
    常笑道:「你到底開罪了什麼人?」
    王風道:「什麼人我也沒有開罪,他們要殺我也許就因為我留在這裡,因為我是一個聰明人。」
    常笑道:「據我所知聰明人的確都不怎樣長命。」
    王風道:「有時是的。」
    常笑道:「有時是指什麼時候?」
    王風道:「當他讓別人都覺得他有點危險的時候。」
    這本來是武鎮山武三爺的說話,他記得這麼清楚,莫非是覺得這話很有道理。
    常笑點頭道:「一個人使人有危險感覺,一定不會受歡迎。」
    王風道:「處理一個對自己有危險的人,你當然知道最好是用什麼方法。」
    常笑連連點頭道:「那種方法的確好,我也時常用。」
    王風道:「好辦法未必就一定有效。」
    常笑道:「如果他們發覺你死人一樣睡著,那就會有效的了。」
    王風道:「所以我只有睡進棺材。」
    常笑道:「棺材亦未必安全,一旦被發現了,很容易就給活活的釘在棺材裡面,那又是怎樣的一種死法,你是否能夠想像?」
    王風打了個寒噤,道:「好在那副棺材曾經走出過一具殭屍。」
    常笑道:「那樣的一副棺材當然沒有人願意走近去,如果不怕殭屍回窩時遇上,實在是一個很好的睡覺地方。」
    王風道:「好就說不上,裡面有灰灰,還躺過死人,幸好死人跟我是朋友,看在安全份上亦只好將就將就。」他忽然歎了一口氣,道:「可惜就連這種地方我也只能睡一次。」
    揭發了的秘密就不再成為秘密,如果,他再睡進這副棺材,很可能就永遠睡下去,永遠不會再出來的了。
    常笑冷冷的凝注著王風,忽然說道:「你怕死?」
    王風立刻搖頭。
    常笑冷冷地一哼,道:「我看你簡直就怕得很。」
    王風道:「我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他笑笑,忽然問:「死有什麼可怕?」
    死的確沒有什麼可怕。
    不用再受烈日的煎烤,不用再受寒風的刺割。
    沒有憂傷,沒有痛苦。
    再不必耽迷於卑賤的思想,再不必熱切去貪求什麼。
    死,其實只是一種解脫。
    在王風來說,死,更是他生命中最美麗的冒險。
    一根要命的閻王針,早就已決定了他的生命。
    他本來只能再活半個時辰,因為運氣好,死前遇上了天下第一名醫葉天士,才保住了性命,卻也只能再活一百天。
    一百天現在已過了四十九天。
    只剩五十一天。
    五十一天並不是五十一年,早死五十一天與遲死五十一天似乎沒有多大的分別。
    他又怎還會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