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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煙雨迷濛

(一)
   
   
纖纖垂著頭,看著自己腳上的鞋子。
    鞋子露出裙邊外,水紅色的宮緞,鞋尖上鑲著粒拇指般大的明珠。裙子是織金的,在燈下閃動著柔和而美麗的金光,與珠光輝映。
    這正是世上最能令少女們動心的光芒。
    八個穿著織綿短褂,百折湘裙的少女,低著頭,垂著手,肅立在她身旁,用眼角偷偷瞟著她,目光中又是羨慕,又是妒忌。
    她很瞭解她們的心情,因為她也還年輕,因為她自己以前的身份,也跟她們完全一樣。
    但忽然間,一切事全都改變了,簷下的燕雀已飛上雲端,變成了鳳凰。
    這變化簡直就好像在做夢一樣,她甚至還未清醒,已變得高高在上。
    彷彿就為了證明這不是夢,她慢慢的伸出手,去端桌上的茶。
    她的手剛伸出,已有人替她將茶捧了上來。豈止是一杯茶,她知道自己無論要什麼,只要開口,就立刻會有人送來。這不是夢,絕不是。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她卻寧願這是一場夢,寧願重回到夢還沒有開始的時候……
    暮春三月,江南的春雨總是迷人的,春雨是那麼輕柔,就像是煙霧一樣。
    綠油油的草地,在春雨中看來,柔軟得又像是情人的頭髮。
    她一隻手挽著滿頭長髮,一隻手提著鞋子,赤著腳,在綠草上跑著。
    雨絲已打濕了她的頭髮,春草刺得她腳底又疼又癢。她都不在乎。
    因為她就要去會見她的情人了,只要能見到他,倒在他懷裡,她什麼都不在乎。
    那才是夢,比夢更美麗的夢。只要想到那種甜蜜的溫馨,她的人就似已將醉了。
    那美麗的夢境,是被誰破壞的呢?
    只要想起那個人,想起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她的心就好像被針在剌著:「總有一天,我會要你後悔的。」
    對面一個慈祥而端莊的中年婦人,正在看著她,等著她的回答:「姑娘已拿定了主意麼?」
    沒有回答。
    纖纖的手在揉著一團茉莉花,已揉碎了,忽然抬起頭來嫣然一笑,道:「你為什麼不請他來自己跟我說?無論什麼話,我都希望他能自己告訴我。」

(二)

歐陽急一身青衣,頭戴竹笠,打馬飛馳,總算已追上前面那輛黑漆馬車。
    龍四的烏騅馬,已被人用根長繩繫在車轅後。
    這也曾縱橫江湖的名駒,竟似很瞭解主人的苦心,竟不惜委屈自己,跟在一匹拉車的駑馬後面走,忍受著被車輪揚起的塵土。
    歐陽急不禁長長歎息,但他也瞭解,為了小雷這樣的人,無論做什麼事都是值得的。

× × ×

「盯著那輛馬車,查出她們的落腳處。」
    「你還不放心。」
    「我也知道丁姑娘若有傷害小雷的意思,早已可下手,可是我……」
    「可是你為什麼要讓她將小雷帶走?」
    「我只有這麼做,只要能治好小雷,她就算要將我的頭帶走,我都答應。」
    歐陽急咬著牙,勉強控制著自己,生怕眼中的熱淚流下。
    車馬已馳入了前面一個小小的市鎮,在道旁的茶亭旁歇下。
    趕車的壯漢已下了馬車,正在喝茶,車廂裡卻沒有人出來。歐陽急也遠遠停下。
    現在雖然也沒有人認得出他,但他還是不能不分外小心。
    「你一定要分外小心,那位丁姑娘絕對不是個平凡的人,我走江湖走了幾十年,非但看不出她的身份來歷,連她的武功家數都看不出來。」
    「我明白。」
    「她來救小雷,絕不是為了她自己高興,她一定有某種很特別的目的,我們若查不出她的身份和來意,我怎麼能放心?」
    「我明白。」
    龍四的意思,他當然明白,可是他也想不出這丁姑娘來救小雷,會有什麼特別的目的。
    趕車的壯漢一口氣喝了三大碗茶,又在茶亭邊的攤子上,亂七八糟買了一大包吃的,找了塊樹陰一坐,蹺起了二郎腿,享受起來。
    歐陽急越來越覺不對了。
    像丁殘艷那樣的脾氣,怎麼會坐在車廂裡等她的車伕在外面大吃大喝?何況車子上還有個重傷垂危的人。
    但車子的確是那輛車子,後面那匹烏騅馬,他更不會認錯。
    歐陽急又沉住氣,等了半天,只見那壯漢吃完了,又喝了兩大碗茶,斜倚在樹下,帽子蓋住了臉,居然睡著了。
    這實在更不像話,歐陽急本來就是烈火般的脾氣,哪裡還沉得住氣,打馬急馳過去,經過那輛大車扭頭一看。車窗開著,車廂裡竟是空的。人呢?
    歐陽急真急了,一躍下馬,一個箭步竄過去,一把揪住了那壯漢的衣襟,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
    壯漢本來還想還手,但身子被人家揪起,竟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他就算再蠻,也知道這莊稼打扮的小個子,不是什麼好來頭。
    歐陽急瞪著他,厲聲道:「人呢?」
    壯漢道:「什……什麼人?」
    歐陽急道:「車上的人。」
    壯漢道:「你說的是那兩位姑娘?」
    歐陽急道:「還有個病人。」
    壯漢道:「他們把車子換給了我,就趕著我的車走了。」
    歐陽急變色道:「你說什麼?」
    壯漢道:「我本來也是趕車的,趕的是輛破車,誰知那位姑娘卻偏偏要跟我換,還饒上車子後面那麼樣一匹好馬。」
    歐陽急的手一緊,怒道:「放你的屁,天下哪有這種好事?」
    壯漢的腳已懸空,咧著嘴道:「我也想不通是怎麼回事?但卻真有這麼樣一回事,我若說了半句假話,叫我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這人四四方方的臉,滿臉老實相,的確不像是個會說謊的人。
    歐陽急也是老江湖了,看人也不大會看錯的,跺了跺腳,又問道:「你們在哪裡換的車?」
    壯漢道:「就在前面的路口。」
    歐陽急道:「是不是那條三岔路口?」
    壯漢道:「就是那路口。」
    歐陽急道:「你看見她們從哪條路去了?」
    壯漢道:「我撿了這麼大的便宜,生怕她們又改變主意,走還來不及,怎麼還敢去留意別人。」這倒是實話,無論誰撿了這個便宜,都一定會趕快溜之大吉。
    歐陽急道:「你那輛車子是什麼樣子的?」
    壯漢道:「是輛破車,車上掛著藍布簾子,上面還有我的字號。」
    歐陽急道:「什麼字號?」
    壯漢道:「朋友們都叫我大公雞,我就在上面畫了個大公雞。」
    歐陽急道:「好,我再讓你佔個便宜,也跟你換匹馬。」
    他再也不說別的,解下了車後的烏騅,一聲呼哨,已飛馳而去。
    壯漢怔了半晌,拾起了他那匹馬的韁繩,喃喃道:「這下子我可吃虧了,吃了大虧。」
    這也是實話,歐陽急騎來的這匹馬雖然也不錯,比起那匹烏騅總差得遠了。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這個吃了大虧的人,嘴角反而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 × ×

歐陽急始終沒有找到那輛破車。
    他奔回三岔路口時,座下的烏騅忽然失了前蹄,將他整個人從前面拋了出去,若不是他騎術精絕,這下子腿就要摔斷。
    他正在奇怪,這匹久經戰陣的名駒,怎麼會突失前蹄?
    等他站起來回身去看時,烏騅竟已倒在地上,嘴角不停的在吐白沫。
    歐陽急手足冰冷,還沒有趕過來,只聽烏騅一聲悲嘶,四條腿一陣痙攣,嘴裡吐出的白沫已變成黑紫色,然後就漸漸僵硬。
    這匹縱橫江湖多年的寶馬,此刻竟像是條野狗般被人毒死在道旁。
    那一聲悲嘶彷彿想告訴歐陽急什麼秘密,只可惜它畢竟是匹馬,畢竟說不出人的詭譎奸詐,它一雙眼睛裡竟似也有淚流下。
    歐陽急心膽俱裂,只恨不得立刻找到那貌如春花,毒如蛇蠍的女人。
    可是他始終沒有找到。就連剛才那老老實實的壯漢,都似已忽然從世上消失了。
    龍四還沒有睡著,眼睛裡滿是紅絲,一聽見歐陽急的腳步聲,就從床上躍起,道:「你已找出了她們的落腳處?」
    歐陽急垂下頭道:「沒有。」
    龍四跺腳道:「怎麼會沒有?」
    歐陽急頭垂得更低,道:「他們看破了我,那位丁姑娘就找我過去,要我回來轉告你,她一定會治好小雷的傷,但我們卻不許再去找她,否則……否則她就不管這件事了。」
    他每說一個字,心裡都好像被針在刺著。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在龍四面前說謊,他不能不這麼樣說。
    龍四已老了,而且太疲倦,已受不了這麼大的打擊。他若知道這件事的真相,只怕立刻就要口吐鮮血,一病不起。
    說謊有時也是善意的,只不過在這種情況下,說謊的人心裡頭的感覺,一定也遠比被騙的人痛苦得多。
    龍四終於長長歎了口氣,道:「她說她一定會治好小雷的傷?」
    歐陽急點點頭,不敢接觸龍四的目光。
    龍四黯然道:「不知道她會不會好好照顧我那……那匹馬。」
    歐陽急道:「她一定會的。」
    若不是他勉強在控制著自己,只怕早已失聲痛哭了起來。
    只有他知道,馬已死了,人只怕也已沒有希望。
    那惡毒的女人對一匹馬都能下得了手,還有什麼事做不出的?
    可是她為什麼要這麼樣做呢?她若要殺小雷,剛才在這屋子裡,她已有機會下手,何況小雷本已傷重垂危,根本已用不著她動手。
    歐陽急緊握雙拳,他實在不懂——女人的心事,又有誰能懂呢?

(三)

山谷。泉水玉帶般從山上流下來,山青水秀。
    山麓下繁花如錦,圍繞著三五間紅牆綠瓦的小屋。
    一個垂著條辮子的小姑娘,正汲了瓶泉水,從百花間穿過去。
    小屋裡已有人在呼喚:「丁丁,丁丁,水呢?」
    「水來了。」丁丁輕快的奔了過去,烏黑的辮子飛揚,辮梢結著個大紅蝴蝶。
    小雷已洗過了臉。
    丁丁用棉布蘸著泉水,輕輕的擦去了他臉上所有的泥污和血跡,看著他滿意的歎了口氣,道:「這個人果然很好看。」
    丁殘艷面上的輕紗已卸下,看來也有些憔悴,冷冷道:「等他死了,就不會好看了。」
    丁丁眨著大眼睛,道:「你看……他會不會死?」
    丁殘艷不說話,但眼睛裡卻也不禁露出一絲憂慮。這也許是她平生第一次為別人的生命憂慮。
    丁丁輕輕歎了口氣,道:「我真希望他不要死,他和小姐你們真是天生的一對。」
    丁殘艷咬著嘴唇,看著小雷,似已癡了,也不知是愁?是喜?
    小雷在床上不安的轉側著,好像又有雙看不見的魔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微弱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起來,嘴裡又在低低的呼喚:「纖纖……纖纖,你在哪裡?……」
    丁殘艷的臉色忽然變得鐵青。
    丁丁卻皺起了眉,道:「這個纖纖是誰?他為什麼一直在叫她的名字?」
    丁殘艷瞪著小雷,竟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
    「纖纖……纖纖……」小雷的呼喚聲越來越低,嘴角卻似露出了笑容,似已在夢中看到了他的纖纖。
    丁殘艷突然衝了過去,一掌摑在他蒼白的上,嗄聲道:「纖纖早已忘了你,你若敢再叫她一聲,我……我……我就殺了你。」
    小雷蒼白的臉上已被摑出了五根指印,但卻還是全無感覺。
    丁丁卻已嚇呆了,失聲道:「他已經快死了,小姐,你……你為什麼還要打他?」
    丁殘艷咬著牙,道:「我高興——我愛打誰就打誰,他若敢再叫那母狗的名字,叫一聲我就割下他一塊肉。」
    無論誰看到她這時的神情,都知道她既然說得出,就做得到。
    只可惜小雷看不見,「纖纖……纖纖……」他又在呼喚。
    丁丁的臉已嚇得蒼白。丁殘艷身子顫抖著,突然一探手,從腰帶裡抽出柄新月般的彎刀。
    丁丁駭極大呼:「小姐,你千萬不能真的……真的割他的肉,我求求你……」
    丁殘艷緊握著刀柄,根本不睬她,突然一刀刺下,刺在小雷肩上。
    小雷身子在床上一跳,張開眼看了看她,又暈了過去。
    丁殘艷慢慢的拔出刀,看著刀上的血,目中也流下淚來:「你為什麼一直要叫她的名字,你為什麼不問問我的名字。」
    她心裡也像是在被刀刮著,突又反手一刀,刺在自己肩上。
    丁丁全身抖個不停,眼淚也一連串流下,流著淚道:「我明白了,龍四送他那匹馬,為的就是要他騎著去找纖纖,所以你連那匹馬都殺了……你根本就不想要他活著。」
    丁殘艷跳起來,大聲道:「這不關你的事,你出去。」
    丁丁淒然道:「好,我出去,可是小姐你……為什麼要折磨別人?又折磨自己?」
    丁殘艷嘶聲道:「因為我高興,我高興……我高興……」
    丁丁垂下頭,流著淚慢慢地走出去,還沒有走到門外,已可聽到她的哭聲。
    丁殘艷沒有聽見,眼睛又在盯著手裡的刀。刀上有他的血,也有她的血。
    他的血已流入她的傷口裡。她抬起手,揉著自己的傷口,漸漸用力。
    她全身都疼得在發抖,在流著冷汗,可是,她的眼睛卻漸漸亮了起來,亮得就好像有火在裡面燃燒著……
    這究竟是恨?還是愛?只怕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楚,又有誰能分得清楚?

× × ×

暮色漸漸籠罩大地。
    丁殘艷坐在床頭,看著小雷,目光漸漸朦朧,頭漸漸垂下。
    這些天來,她又何嘗歇下來過?
    她不停的追蹤,尋找,查訪,忍受著斷腕上的痛苦,忍受著寂寞和疲倦。
    這些又是為了誰?
    她實在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對一個陌生的男人,一個砍斷她手的男人,一個她仇人的兒子愛得如此深,恨得又如此深。
    無論如何,他現在總算在她身旁了。他就算要死,也絕不會死在別人懷抱裡。
    丁殘艷垂下頭,一陣甜蜜的睡意,輕輕的合起了她的眼瞼……
    「纖纖,纖纖……」小雷突然又在掙扎,又在呼喚。
    丁殘艷突然驚醒,跳起來,身子不停的顫抖。
    小雷蒼白的臉又已變成赫紅,身上又發起了高燒,神智似已完全狂亂,正瞪著血紅的眼睛,看著站在他床頭的一個人,忽然大叫:「纖纖,你回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丁殘艷咬著牙,一掌摑了下去。誰知小雷卻位住了她的手。
    他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竟拉得那麼緊,那麼用力。她想掙扎,但她的人卻已被拉倒在他懷裡。
    他已擁抱住她:「纖纖,你休想走,這次我不會再讓你走的。」
    丁殘艷一口咬在他臂上:「放開我,纖纖已死了,你再也休想看見她。」
    「你沒有死,我也沒有死——只要你回來,我一定不會死的。」他傷口又在流血,但他卻似完全沒有感覺,還是抱得那麼緊。
    她想推開他,可是他從來沒有這樣子抱過她,從來也沒有人這樣子抱過她。
    她力氣竟也似忽然消失,咬著嘴,閉上眼睛,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了起來。
    淚流在他肩上,滲入了他的血,滲入了他的傷口。
    她痛哭著,喃喃的說道:「不錯,我是纖纖,我已經回來了,你……你為什麼不抱得我更緊些呢?……」
    一個人若是連自己都不願再活下去,就沒有人還能救得了他。
    世上也絕沒有任何一種醫藥的力量,能比一個人求生的鬥志更有效。
    你若明白這道理,也就可以知道小雷絕不會死了。

(四)

小雷沒有死。這簡直已幾乎是奇跡,但世上豈非本就時常有奇跡出現的。
    只要人類還有信心,還有鬥志,還有勇氣,就一定會不斷有奇跡出現。所以希望永在人間。
    熱退了後,人就會漸漸清醒。但也只有清醒時才會痛苦,只有曾經痛苦過的人才明白這道理。
    小雷張開了眼睛,茫然看著這間屋子,從這個屋角,看到那個屋角。
    他眼睛裡已沒有紅絲,但卻充滿了痛苦。
    纖纖在哪裡?誰說纖纖回來了?
    門外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丁殘艷一隻手提著個水瓶,輕盈的走了進來。
    她眼睛在發著光,蒼白憔悴的臉上,彷彿也有了光彩。
    小雷看到了她,失聲道:「是你,你……你怎麼會在這裡。」他聲音雖虛弱,但卻並不友善。
    丁殘艷的心沉了下去,臉也沉了下去,甚至連腳步都變得沉重起來。
    她轉過身,將水瓶放在靠窗的桌上,才冷冷道:「這是我的家,我為什麼不能來。」
    小雷更驚訝,道:「這是你的家?那麼我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丁殘艷道:「你不記得?」
    她的手又在用力捏著她的衣角,指節又已發白。
    小雷偏著頭,思索著,看到了肩上的血跡——血,血雨。
    山壁間的狹道,踽踽獨行的老人,旋轉的油紙傘,毒蛇般的長索,砍在血肉上的巨斧,穿入骨胛的長劍……也就在這一瞬間,全都在他眼前出現。
    丁殘艷霍然轉身,盯著他的眼睛,道:「你已記起來了麼?」
    小雷長長歎了口氣,苦笑道:「我寧願還是永遠不記得的好。」
    丁殘艷目中忽然露出一種幽怨之色,道:「該記的事,總是忘不了的。」
    小雷忽又問道:「龍四呢?」
    丁殘艷道:「哪個龍四?」
    小雷道:「龍剛龍四爺。」
    丁殘艷道:「我不認得他。」
    小雷道:「你也沒有看見他?」
    丁殘艷道:「看見了也不認得。」
    小雷皺起了眉,道:「我暈過去的時候,他就在我面前。」
    丁殘艷道:「但我看見你的時候,卻只有你一個人。」
    小雷道:「你在什麼地方看到我的?」
    丁殘艷道:「在一堆死屍裡,有人正在準備收你們的屍。」
    小雷道:「誰?不是龍四?」
    丁殘艷道:「不是。」
    小雷皺眉道:「奇怪,他怎麼會走呢?」
    丁殘艷冷笑一聲,道:「他為什麼還不走?死人既不能幫他打架,也不能為他拚命了,對他還有什麼用?」
    小雷不說話了。丁殘艷看著他,彷彿想看到他失望憤怒的表情。
    但小雷臉上卻連一點表情也沒有,淡淡道:「他既不欠我,我也不欠他,他本該走的。」
    丁殘艷冷冷道:「看來你朋友並不多。」
    小雷道:「的確不多。」
    丁殘艷道:「但你居然還能活到現在,也總算不容易。」
    小雷淡淡道:「這也許只因為想死也不容易。」
    丁殘艷目光閃動,忽又問道:「我欠不欠你的?」
    小雷道:「不欠。」
    丁殘艷道:「你欠不欠我的?」
    小雷道:「欠,欠了兩次。」
    丁殘艷道:「你準備怎麼樣還我?」
    小雷道:「你說。」
    丁殘艷悠然道:「我早已說過,像你這種人的命,連你自己都不看重,我拿走也沒有用。」
    小雷道:「你的確說過,所以你現在根本就不必再說一次。」
    丁殘艷道:「我只不過在提醒你,下次你又準備拚命的時候,最好記住你還欠我的。」
    她慢慢地轉過身,將瓶裡的水倒入一個小小的的木盆裡。
    小雷沒有去看她,從她走進來到現在,他好像只看了她一眼。現在他眼睛正在看著門。
    因為他忽然發現,有個梳著條長辮的小女孩,正像只受了驚的鴿子般,躲在門外,偷偷的看著他,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她發現小雷在看她,忽然向小雷擠了擠眼睛。小雷也向她擠了擠眼睛。
    他已感覺到這小女孩不但長得很可愛,而且對他很友善。
    真正對他友善的人並不多。這小女孩正掩著嘴,偷偷的在笑。
    小雷招招手,要她進來。小女孩偷偷指了指丁殘艷的背,扮了個鬼臉。
    丁殘艷突然道:「丁丁,你鬼鬼祟祟的躲在外面幹什麼?」
    丁丁吃了一驚,臉已嚇白了,吃吃道:「我……我沒有呀。」
    丁殘艷道:「進來,替他換藥。」
    木盆裡的藥雖然是黑色的,彷彿爛泥,但氣味卻很芬芳。
    丁丁捧著木盆,看著盆裡的藥,目中彷彿還帶著些恐懼之色,一雙手也抖個不停。
    小雷道:「你怕什麼?」
    丁丁咬著嘴唇,道:「怕你。」
    小雷道:「怕我?我很可怕?」
    丁丁的眼睛不再看著他,道:「我……我從來沒見過身上有這麼多傷的人。」

× × ×

晚上。
    晚上總比白天涼快,但小雷卻覺得很熱。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又在發燙。剛醒的時候,他精神好像還不錯,還能說那麼多話。
    他可以想像到,他在暈迷的時候,丁殘艷必定將他照顧得很好,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嘴角還留著參湯和藥汁的味道。
    但現在,他整個人反而又難受了起來,尤其是那些傷口,裡面就好像被蟲在咬著,又痛又癢,他幾乎忍不住要去抓個痛快。
    丁殘艷不在屋子裡,也聽不到她的聲音。
    這冷酷而孤傲的女人,內心實在是寂寞孤獨的,她是不是一個人在躲著偷偷的流淚?
    他很想瞭解她,但卻拒絕去瞭解,拒絕去想。
    他也很感激她,但卻拒絕承認。他為什麼總是要拒絕很多事?
    門忽然輕輕的被推開了。
    小雷看著,沒有動,沒有出聲,甚至連眼角的神經都沒有動。
    就算有只餓虎突然衝進了這屋子,他神色也不會改變的。
    進來的不是老虎,是個小女孩。是丁丁。
    她看來卻好像很緊張,一進來,立刻就回手將門掩住。
    燈熄了,窗子卻是開著的,星光從窗外照進來,照著她的臉,她緊張得連嘴唇都在發抖。
    小雷忽然道:「請坐。」
    丁丁一驚,嚇得兩條腿都軟了下去。
    小雷忍不住笑了笑,道:「你怕什麼?」
    丁丁忽然衝了過來,掩住了他的嘴,伏在他枕上耳語道:「小聲點說話,否則我們兩個人全都沒命了。」
    小雷道:「有這麼嚴重?」
    丁丁道:「嗯。」
    小雷道:「什麼事這麼嚴重?」
    丁丁道:「你能不能站得起來,能不能走得動?」
    小雷道:「說不定。」
    丁丁道:「你若能站得起來,就趕快走吧。」
    小雷道:「今天晚上就走?」
    丁丁道:「現在就走。」
    小雷道:「為什麼要這麼著急?」
    丁丁道:「因為今天晚上你若不走,以後恐怕就永遠走不掉了。」
    小雷道:「為什麼?」
    丁丁道:「你知不知道她今天給你換的是什麼樣的藥?」
    小雷道:「不知道,聞起來味道好像還不錯。」
    丁丁道:「毒藥不是甜的,就是香的,否則別人怎麼肯用?」這小女孩懂的事好像倒不少。
    小雷道:「那是毒藥?」
    丁丁道:「那種藥叫鋤頭草,你身上只要破了一點,敷上這種藥,不出五天,就會爛成一個大洞,就好像用鋤頭挖的一樣。」
    小雷忽然覺得手腳都有點發冷,苦笑道:「難怪我現在覺得有點不對了。」
    丁丁道:「你上午問我在怕什麼?我怕的就是這種草,卻又不敢說出來。」
    小雷道:「可是——她既然救了我,治好了我的傷,為什麼又要來害我?」
    丁丁道:「因為她知道你的傷一好,立刻就會走的。」
    她咬著嘴唇,聲音更低,道:「你的傷若又開始發爛,她才能照顧你,你若又暈了過去,她才能留在你身邊——她雖然不希望你死,可是也不希望你的傷好起來。」
    小雷出神的看著對面的牆,眼睛裡的表情似乎也很奇怪。
    丁丁突然道:「她這麼樣做,當然是因為她喜歡你,但你卻非走不可,否則你遲早總會像泥巴一樣爛死在這張床上的。」
    小雷沉默著,忽然道:「你不該告訴我的。」
    丁丁道:「為什麼?」
    小雷道:「因為我不能走。」
    丁丁吃驚道:「為什麼?」
    小雷道:「我若走了,她怎麼會放過你?」
    丁丁道:「你……你自己都已經快死了,還在為我想?」
    小雷道:「你還是個孩子,我總不能讓你為我受苦。」
    丁丁道:「那麼你為什麼不帶我走?」
    小雷道:「帶你走?」
    丁丁道:「我也不能再留在這裡——她已經瘋了,我若再跟著她,我也會發瘋的。」
    小雷道:「但你若跟著我,說不定會餓死。」
    丁丁道:「我不怕……說不定我還可以賺錢養活你。」
    小雷道:「我還是不能帶你走。」
    丁丁道:「為什麼?」她聲音已像快哭出來了。
    小雷歎了口氣,道:「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麼地方可去。」
    丁丁眼珠子一轉,道:「你可以去找龍四。」
    小雷目中掠過一重陰影,慢慢的搖了搖頭道:「我找不到他。」
    丁丁道:「他就住在京城裡的鐵獅子胡同。」
    小雷道:「你怎麼知道?」
    丁丁道:「他自己說的。」
    小雷道:「你見過他?」
    丁丁道:「我見過他,小姐也見過他,她上午跟你說的話,全是謊話。」
    她歎了口氣,接著道:「我看得出龍四爺對你,簡直比對親兄弟還好,若不是小姐答應他,一定可以治好你的傷,他絕不答應讓人帶你走的。」
    小雷蒼白的臉,已開始有了變化。
    丁丁道:「臨走的時候,他不但再三關照,要你的病一好,就去找他,而且還將他自己騎的那匹寶馬,叫小姐轉送給你。」
    小雷只覺得胸口一陣熱血上湧,一把抓住了丁丁的手道:「是不是那匹烏騅馬?」
    丁丁點點頭道:「我也看得出他有點捨不得,但卻還是送給了你,他說你比他更需要那匹馬,因為你還要去找人。」
    小雷怔住,冷漠的眼睛裡,又有熱淚盈眶,過了很久,才問道:「馬呢?」
    丁丁歎了口氣道:「已經被小姐毒死了。」
    小雷忽然從床上坐了起來,眼睛裡發出了可怕的光,身子也在發抖。
    丁丁歎道:「有時連我都不懂,小姐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好像不喜歡你有別的朋友,好像覺得你應該是她一個人的。」
    小雷緊握住她的手,忽然道:「好,我們走。」
    丁丁的眼睛亮了,跳起來道:「我知道後面有條小路,穿過去就是小河口,到了那裡,就可以雇得到大車了。」
    她又皺起了眉,看著小雷道:「可是,你真走得動嗎?」
    小雷道:「走不動我會爬。」
    他眼睛裡的光看來更可怕,慢慢的接著道:「就算爬,我也一定會爬到小河口的,你信不信?」
    丁丁看著他,眼睛裡充滿了愛慕和欽佩,柔聲道:「我相信,無論你說什麼,我都相信。」
    她這句話剛說完,就已聽到丁殘艷的聲音,冷冷道:「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