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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纖纖

(一)

纖纖垂著頭,看著自己的腳。
    纖秀柔美的腳上,血跡斑斑,刺人的荊棘,尖銳的石塊,使得她受盡了折磨。
    但無論多麼重的創傷,也遠遠比不上她心裡的創傷痛苦。
    她一路狂奔到這裡,忘了是晝是夜,也忘了分辨路途。
    可是,她縱然忘記一切,也還是忘不了小雷的。
    她的心縱已碎成一千片,一萬片,每片心上,還是都有個小雷的影子。
    那可愛又可恨的影子。恨比愛更深。
    「他為什麼要這樣子對我?為什麼忽然變得如此無情?」
    她不知道,她想知道,想把他的心挖出來看個明白,問個明白。
    可是她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昔日的海誓山盟,似水柔情,如今已變成心上的創傷。
    昔日的花前蜜語,月下擁抱,如今已只剩下回憶的痛苦。
    她寧可犧牲一切,來換取昔日的甜蜜歡樂,哪怕是一時一刻也好。
    但逝去的已永不再回。她就算用頭去撞牆,就算將自己整個人撞得粉碎,也無可奈何。
    這才是真正的悲哀,真正的痛苦。
    這種痛苦可以一直深入到你的血液裡,你的骨髓裡。

× × ×

春天,早晨的風還是很涼。
    她身上只穿了件很單薄的衣服,赤著足,這套單薄的衣服,已是她所擁有的一切。
    其餘的她已全部留下,留下給他。
    現在,也許只有死,才是她惟一的解脫,但她還不想死。
    「……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後悔的。」熱愛已變為深仇,愛得既然那麼深,恨得就更深。
    所以她要活下去,要報復。
    但要怎麼樣才能活下去呢?天地茫茫,有什麼地方是她的容身之處?
    她不想流淚,但眼淚卻已一連串流下。
    然後,她就聽到有人在低喚她的名字:「纖纖。」
    「纖纖,纖纖……」在花前,在月下,在擁抱中,小雷總是這麼樣一遍又一遍的呼喚著她。
    難道他又已回心轉意?難道他又來找她?她的心忽然擂鼓般跳動起來。
    在這一剎那間,她已忘卻了所有的悲傷,所有的恨,只要他回來,她立刻可以原諒他所有的過失,立刻會投入他的懷抱裡。
    可是她失望了。她看見的不是小雷,是金川。
    金川是才子,也是俠少。金川是個斯斯文文,彬彬有禮的年輕人。
    他頭髮永遠都梳得又光滑,又整齊,他衣著永遠都穿得又乾淨,又合身。
    他和小雷幾乎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但他卻是小雷最好的朋友。
    纖纖當然認得他,她和小雷之間秘密的愛情,也只有他知道。
    「難道是小雷要他來找我的?」她的心又在跳,忍不住問道,「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金川的微笑如少女:「來找你。」
    「找我?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一路都在保護著你。」
    纖纖的心跳更快,只希望他告訴她,是小雷要他這麼做的。但是他並沒有再說下去。
    纖纖咬著嘴唇,終於忍不住又問:「你有沒有看見他?」
    金川在搖頭。
    「你知不知道我們……我們已經分手?」
    金川還是在搖頭。纖纖的心沉下,頭也垂下,過了很久,才抬起頭,忽然發現金川在看著她的腳。,她足踝纖秀,柔美如玉,血跡和傷痕,只有使這雙腳看來更楚楚動人。
    任何男人看到這雙腳,總忍不住會多看兩眼的──女人的腳,好像總和某種神秘的事,有某種神秘的聯繫。
    她立刻想用衣襟蓋住自己的腳,但就在這時,她眼睛裡忽然閃動一絲惡毒的光芒:「……我一定要讓他後悔,一定要報復。」
    只有這種因熱愛而轉變成的恨,才能令最善良的女人變得蛇蠍般惡毒。
    金川的聲音也溫柔如少女:「你不回家?」
    纖纖又垂下頭,聲音淒楚:「我沒有家。」
    「那麼……你想到哪裡去?」
    纖纖的頭垂得更低,她懂得憐憫和情愛也常常是分不開的,她懂得要怎麼樣才能令男人同情憐憫。
    金川果然已將同情之色擺在臉上,長長歎息了一聲,柔聲道:「無論以後怎麼樣,我至少得先陪你換件衣裳,吃頓飯去。」
    有件事男人千萬不可忘記:女人的報復,是絕對不擇手段的。

(二)

艷陽下的桃花如火。
    小雷睜開眼,就看見一樹火一般的桃花。
    有個人斜倚在桃花下。一個纖長苗條的白衣人,烏雲高髻,臉上蒙著層雪白的面紗。
    滿林紅花,襯著她一身白衣如雪。
    莫非這也不是凡人,而是桃花仙子。
    小雷掙扎著,想坐起。他身上衣衫已被朝露濕透,但全身卻灼熱得如同在火焰中一樣。
    他掙扎著想坐起,但痛苦卻使得他全身痙攣,幾乎又暈過去。
    白衣如雪的少女,一雙秋水般的明眸正在輕紗後看著他:「你的傷很重,最好是安安靜靜的躺著,不要動。」
    她的聲音柔和而冷淡,聽來彷彿很遙遠。
    小雷閉上眼睛,昨夜發生的事,立刻又全都回到他眼前。
    刀光,血影,火……
    他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一團燃燒著的火焰迎頭向他擊下,他全身都似已被燃燒起來,似已沉淪入萬劫不復的地獄。
    但現在,春風吻著綠草,花香中帶著流水清冽的芬芳。
    花樹間鳥語啁啾,如情人的蜜語。
    小雷再次睜開眼:「我……我怎麼會到這裡來的?是你救了我?」
    雪衣少女點了點頭。
    「你是誰?」
    雪衣少女輕輕轉了個身,輕盈得就彷彿是在遠山飄動的雲彩。
    她摘了朵桃花,斜插在鬢腳,鮮紅的桃花,雪白的面紗,人面在輕紗中,又如鮮花在霧裡。
    「人面桃花!」小雷忍不住失聲輕呼,「原來是你!」
    雪衣少女笑了,笑聲如春風,如春風中的銀鈴:「我知道你遲早總會認出我的。」
    小雷的身子突然僵硬,道:「你……你為什麼要救我?」
    雪衣少女笑道:「殺人犯法,救人難道也犯法?」
    她又輕輕轉了個身,露出一直藏在衣袖裡的一隻手,一隻纏著白綾的手。
    這隻手是被小雷捏碎的。
    小雷居然笑了:「你是不是要我還你這隻手?你可以拿去!」
    雪衣少女淡淡道:「你本來只欠我一隻手,現在又欠我一條命。」
    小雷道:「你也可以拿去。」
    他說話的態度輕鬆自然,就好像叫人拿走件破衣裳一樣。
    雪衣少女看著他,看了很久,忽然問了句很奇怪的話:「你真是雷奇峰的兒子?」
    小雷道:「嗯。」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你父親已死了?」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家已被燒得寸草不留?」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歎了口氣,道:「但你的樣子看來為什麼一點也不像呢?」
    小雷道:「要什麼樣子才像?要我捶胸頓腳,痛哭流涕?」
    雪衣少女又看了他很久,道:「現在你什麼都沒有了,已只剩下一條命。」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無論誰都只有一條命的?」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現在我隨時都可以要你的命?」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又歎了口氣,道:「但你的樣子看起來還是一點也不像。」
    小雷道:「我本來就是這樣子。」
    雪衣少女道:「無論遇著什麼事,你永遠都是這樣子?」
    小雷道:「假如你不喜歡看我這樣子,你可以不必看。」
    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個人?」
    小雷道:「好像是的。」
    雪衣少女盯著他,忽又歎息了一聲,竟轉身走了。
    小雷道:「等一等。」
    雪衣少女道:「等什麼?你難道要我留下來陪著你?」
    小雷道:「我既然欠你的,你為什麼不拿走?」
    雪衣少女笑了笑,道:「像你這種人的性命,連你自己都不看重,我要它又有什麼用?」
    小雷道:「可是……」
    雪衣少女打斷了他的話,道:「可是等到我高興的時候,我是會來要的,你等著吧。」
    她居然真的頭也不回的走了。
    小雷看著她纖秀苗條的身影,消失在桃花深處,還是躺在那裡,動也沒有動。
    但這時他臉上流的已不是血,是淚。
    一陣風吹過,桃花一瓣瓣落在他身上,臉上,他還是沒有動。
    他的淚卻似已流乾了。
    「現在你什麼都沒有了,已只剩下一條命。」這少女的確已奪去了他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卻救了他的命。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是不是要他活著痛苦?
    「像你這種人的性命,連你自己都不看重,我要它又有什麼用?」他本來的確已未將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這少女不但奪去了他所有的一切,也破壞了他心目中最神聖的偶像。他父親本是他的偶像。
    站在他父親的血泊中,聽著她說出了往事的秘密,那時他的確只希望能以死來作解脫。
    但現在,他情緒雖未平靜,卻已不如剛才那麼激動。他忽然發覺自己還不能死。
    「你一定要去找到纖纖,她是個好孩子,一定會為我們雷家留下個好種。」
    「纖纖,纖纖……」他在心裡呼喚著,這名字是他惟一的希望,也是他全部的希望。

(三)

流水清澈,流水上漂浮著一瓣瓣桃花。
    小雷咬著牙,滾下了綠草如茵的斜坡,滾入了流水中。
    冰涼的水,不但使他身上的灼熱痛苦減輕,也使他的頭腦清醒。
    他沉浸在水中,希望自己能夠什麼都不想。他不能。
    前塵往事,千頭萬緒,忽然一起湧上了他心頭,壓得他心都幾乎碎了。
    他就像逃避某種噬人的惡獸一樣,自水中逃了出來。
    肉體上的痛苦無論多麼深,他都可以忍受。他沿著流水狂奔,穿過花林,遠山青翠如洗。
    山腳下有個小小的山村,村中有個小小的酒家,那裡有如遠山般青翠的新釀酒。
    他曾經帶著纖纖,在深夜中去敲那酒家的門,等他的摯友金川。
    然後他們三個人就會像酒鬼般開懷暢飲,像孩子般盡情歡樂。那確是他最快樂的時候。
    兩心相印的情人,肝膽相照的好友,芬芳清冽的美酒……人生得此,夫復何求?
    「帶纖纖到那裡等我,無論要等多久,都要等到我去為止,她就算要走,你也得用盡千方百計留下她。」這是他昨夜交待給金川的話。
    他並沒有再三叮嚀,也沒有說出這樣做是為了什麼?金川也沒有問。
    他們彼此信任,就好像信任自己一樣。

× × ×

遠山,好遠的山。
    小雷只希望能找到一輛車,一匹馬。
    沒有車,沒有馬。
    他臉上流著血,流著汗,全身的骨骼都似已將因痛苦而崩散。
    但無論多遙遠,多艱苦的道路,只要你肯走,就有走到的時候。
    柳綠如藍。他終於已可望見柳林深處挑出了一角青簾酒旗。
    夕陽絢麗,照在新制的青簾酒旗上。用青竹圍成的欄杆,也被夕陽照得像晶碧一樣。
    欄杆圍著三五間明軒,從支起的窗子裡看進去,酒客並不多。
    這裡並不是必經的要道,也不是繁榮的村鎮,到這裡來的酒客,都是慕名而來。
    杏花翁醅的酒,雖不能說遠近馳名,但的確足以醉人。
    白髮蒼蒼的杏花翁,正悠閒的斜倚酒櫃旁,用一根馬尾拂塵,趕著自柳樹中飛來的青蠅。
    櫃上擺著五六樣下酒的小菜,用碧紗籠罩著,看來不但可口,而且悅目。
    悠閒的主人,悠閒的酒客,這裡本是個清雅悠閒的地方。
    但小雷衝進來的時候,主人和酒客都不禁聳然失色。
    看到別人的眼色,他才知道自己的樣子多麼可怕,多麼狼狽。
    可是他不在乎。別人無論怎麼樣看他,他都全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為什麼金川和纖纖都不在這裡?他們到哪裡去了?」
    他衝到酒櫃旁,杏花翁本想趕過來扶住他,但看見他的灼熱,又縮回手,失聲問:「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究竟出了什麼事?」
    小雷當然沒有回答,他要問的事更多:「你還記不記得以前跟我半夜來敲門的那兩個朋友?」
    杏花翁苦笑:「我怎麼會忘記。」
    「今天他們來過沒有?」
    「上午來過。」
    「現在他們的人呢?」
    「走了。」
    小雷一把握住杏花翁的手,連聲音都已有些變了:「是不是有人來逼他們走的?」
    「沒有,他們喝一兩碗粥,連酒都沒有喝,就走了。」
    「他們為什麼要走?為什麼不等我?」
    杏花翁看著他,顯然覺得他這句話問得太奇怪──這少年為什麼總好像有點瘋瘋癲癲的樣子,「他們沒有說,我怎麼知道他們為何要走?」
    小雷的手放鬆,人後退,嗄聲問:「他們幾時走的?」
    「走了很久,只呆了一下子就走了。」
    「從哪條路走的?」
    杏花翁想了想,茫然搖了搖頭。
    小雷立刻追問:「他們有沒有留話給我?」
    這次杏花翁的回答很肯定:「沒有。」

× × ×

欄杆外的柳絲在風中輕輕拂動,晚霞在天,夕陽更燦爛。
    山村裡,屋頂上,炊煙已升起。
    遠處隱隱傳來犬吠兒啼,還有一陣陣妻子呼喚丈夫的聲音。
    這原本是個和平寧靜的地方,這本是個和平寧靜的世界,但小雷心裡,卻彷彿有千軍萬馬在廝殺血戰。
    他已倒在一張青竹椅上,面前擺著杏花翁剛為他倒來的一角酒:「先喝兩杯再說,也許他們還會回來的。」
    小雷聽不見,他只能聽見他自己心裡在問自己的話:「他們為什麼不等我?金川為什麼不留下她?他答應過我的。」
    他相信金川,金川從未對他失信。
    綠酒清冽芬芳,他一飲而盡,卻是苦的。
    等待比酒更苦。
    夕陽下山,夜色籠罩大地,春夜的新月已升起在柳樹梢頭。
    他們沒有來,小雷卻已幾乎爛醉如泥。只是醉並不是解脫,並不能解決任何事、任何問題。
    杏花翁看著他,目中似乎帶著些憐憫同情之色,他這雙飽歷滄桑世故的眼睛,似已隱約看出了這是怎麼回事。
    「女人,女人總是禍水,少年人為什麼總是不明白這道理?為什麼總是要為女人煩惱痛苦呢?」
    他歎息著,走過去,在小雷對面坐下,忽然問道:「你那位朋友,是不是姓金?」
    小雷點點頭。
    杏花翁道:「聽說他是位由遠地來的人,到這裡來隱居學劍讀書的,就住在那邊觀音庵後面的小花圃裡。」
    小雷又點點頭。
    杏花翁道:「他們也許已經回去了,你為什麼不到那裡去找?」
    小雷怔了半晌,像是突然清醒,立刻就衝了出去。
    杏花翁看著他蹣跚的背影,喃喃的歎息著:「兩個男人,一個美女……唉,這樣子怎麼會沒有麻煩呢?」

× × ×

小花圃裡的花並不多,但卻都開得很鮮艷。
    金川是才子,不但會作詩撫琴,還會種花,種花也是種學問。
    竹籬是虛掩著的,茅屋的門卻上了鎖,就表示裡面絕不會有人。
    但這一點小雷的思慮已考慮不到,他用力撞開,整個人衝了進去。
    他來過這地方,這是個精緻而乾淨的書房,就像金川的人一樣,叫人看著都舒服。
    屋角有床,窗前有桌,桌上有琴棋書畫,牆上還懸著柄古劍。
    但現在,這些東西都沒有了,只剩下一盞孤燈,一盞沒有火的孤燈。
    小雷衝進去,坐下,坐在床上,看著這四壁蕭然的屋子。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照著桌上的孤燈,照著燈前孤獨的人。
    「金川走了,帶著纖纖走了。」
    他實在不敢相信這件事,更不願相信這件事。但他卻不能不信。
    淚光比月光更清冷,他有淚,卻未流下。
    一個人真正悲痛時,是不會流淚的。
    他本來有個溫暖舒服的家,有慈祥的父母,甜蜜的人,忠實的朋友。
    但現在,他還有什麼?一條命,他現在已只有一條命。
    這條命是不是還值得活下去呢?
    明月滿窗。
    他慢慢的躺在他朋友的床上──一個出賣了他的朋友,一張又冷又硬的床。
    春風滿窗,孤燈未燃,也許燈裡的油已干了。
    這是個什麼樣的春天?這是個什麼樣的明月?這是個什麼樣的人生?

(四)

門是虛掩著的,有風吹過的時候,門忽然「呀」的開了。
    門外出現了條人影,一個纖長苗條的人影,白衣如雪。
    小雷沒有坐起來,也沒有回頭去看她一眼,但卻已知道她來了。
    因為她已走過來,走到他床前,看著他。
    月光照著她的綽約風姿,照著她面上的輕紗,她眼波在輕紗中看來,明媚如春夜的月光。
    窗外柳枝輕拂,拂上窗紙,溫柔得如同少女在輕撫情人的臉。
    天地間一片和平寧靜,也不知有多少人的心在這種春夜中溶化,也不知有多少少女的心,在情人的懷抱中溶化。
    「纖纖,纖纖,你在哪裡呢?你的人在哪裡?心在哪裡?」
    他並不怪她。她受的創痛實在太深,無論做出什麼事,都應該值得原諒。
    痛苦的是,她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為什麼要如此傷害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他這麼樣對她,只不過因為太愛她。
    只要她能知道這一點,無論多深的痛苦,他都可忍受,甚至連被朋友出賣的痛苦都可忍受。
    雪衣少女已在他床邊坐下,手裡在輕撫著一朵剛摘下的桃花。
    她看著的卻不是桃花,是他。
    她忽然問:「像你這樣的男人,當然有個情人,她是誰?」
    小雷閉起了眼睛,也閉起了嘴。
    她笑了笑,道:「我雖然不知道她是誰,卻知道你本已約好了她在杏花村相會。」
    「你還知道什麼?」
    「我還知道,她並沒在那裡等你,因為你還有個好朋友。」她嫣然接著道,「現在你的情人和好朋友已一齊走了,你永遠不會知道他們到了哪裡。」
    小雷霍然張開眼:「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你。」
    小雷慢慢的點了點頭,緩緩道:「當然,你當然不會告訴我。」
    雪衣少女道:「現在你還剩下什麼呢?」
    小雷道:「一條命。」
    雪衣少女道:「莫忘記連這條命也是我的,何況,你的命最多已只不過剩下半條而已。」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道:「你肋骨斷了兩根,身上受的刀傷火傷也不知有多少,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跡。」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的聲音更溫柔,道:「我若是你,就算有一萬個人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再活下去。」
    小雷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雪衣少女道:「你還想活下去?」
    小雷道:「嗯。」
    雪衣少女道:「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小雷道:「沒有意思。」
    雪衣少女道:「既然沒意思,活下去幹什麼呢?」
    小雷道:「什麼都不幹!」
    雪衣少女道:「那麼,你為什麼一定還要活下去。」
    小雷道:「因為我還活著──一個人只要還活著,就得活下去。」
    他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平靜得令人毛骨悚然,平靜得可怕。
    雪衣少女看著他,輕輕歎了口氣,道:「有句話我還想問你一次。」
    小雷道:「你問。」
    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個人?是不是個活人?」
    小雷道:「現在已不是。」
    雪衣少女道:「那麼你是什麼?」
    小雷張大了眼睛,看著屋頂,一字字道:「什麼都不是。」
    「什麼都不是?」
    「嗯。」
    「這又是什麼意思?」
    「這意思就是說,你隨便說我是什麼都可以。」
    「我若說你是畜生?」
    「那麼我就是畜生。」
    他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拉得很用力。她倒了下去,倒在他懷裡。

(五)

春寒料峭,晚上的風更冷,她的身子卻是光滑、柔軟、溫暖的。
    明月穿過窗戶,照著床角的白衣,白衣如雪,春雪。
    春天如此美麗,月色如此美麗,能不醉的人有幾個呢?
    也許只有一個。
    小雷忽然站起來,站在床頭,看著她緞子般發著光的軀體。
    他現在本不該站起來,更不該走,可是他突然轉過身,大步走了出去。
    她驚愕,迷惘,不信:「你現在就走?」
    「是的。」
    「為什麼?」
    小雷沒有回頭,一字字道:「因為我想起你臉上的刀疤就噁心。」
    她溫暖柔軟的身子,突然冰冷僵硬。
    他已大步走出門,走入月光裡,卻還是可以聽到她的詛咒:「你果然不是人,是個畜生。」
    小雷嘴角露出一絲殘酷的微笑,淡淡道:「我本來就是。」

(六)

風吹著胸膛上的傷口,就像是刀刮一樣,但小雷還是挺著胸。
    他居然還能活著,居然還能挺起胸來走路,的確是奇跡。
    是什麼力量造成這奇跡的?
    是愛?還是仇恨?是悲哀?還是憤怒?這些力量的確都已大得足以造成奇跡。
    觀音庵裡還有燈光亮著,佛殿裡通常都點著盞常明燈。
    他走過去,走入觀音庵前的紫竹林。他從不信神佛,直到現在為止,從不信天上地下的任何神佛。
    但現在,他卻需要一種神佛來支持,他怕自己會倒下去。
    人在孤獨無助時,總是會去尋找某種寄托的,否則有很多人都早已倒了下去。
    院子裡也有片紫竹林,隱約可以看見佛殿裡氤氳縹緲的煙火。
    他穿過院子,走上佛殿。
    觀音大士的莊嚴寶像,的確可以令人的心和平安詳寧靜。
    他在佛殿前跪了下來,除了對他的父母外,這是他平生第一次下跪。
    他跪下時,淚也已流下。因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祈求的,他這一生永遠無法得到。
    雖然他祈求的既不是財富,也不是幸運,只不過是自己內心的寧靜而已。
    雖然這也正是神佛惟一能賜給世人的,可是他卻已永遠無法得到。
    觀音大士垂眉斂目,彷彿也正在凝視著他──這地方絕不止這一雙眼睛在凝視著他。
    他背脊上忽然開始覺得有種很奇特的寒意,這並不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在他七歲的時候。
    那時正有條毒蛇,從他身後的草叢中慢慢的爬出來,慢慢的滑向他。
    他並沒有看見這條蛇,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但卻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恐懼得幾乎忍不住要放聲大叫大哭。
    可是他卻勉強忍耐住,雖然他已嚇得全身冰涼,卻還是咬緊牙,直到這條蛇纏上他的腿,他才用盡全身力氣,一把捏住了蛇的七寸。
    從那次以後,他又有過很多次同樣危險的經歷,每次危險來到時,他都會有這種同樣的感覺。
    所以他直到現在還活著。

× × ×

來的不是一條蛇,是三個人,其中一個灰衣人卻比蛇更可怕。
    他們的職業就是殺人,在黑暗中殺人,用你所能想到的各種方法殺人。
    無論他們在哪裡出現,都只有一種目的。現在他們怎會在這裡出現的呢?
    三雙眼睛冷冷的看著他,那種眼色簡直好像已將他當做個死人。
    小雷盡量放鬆了四肢,忽然笑了笑,道:「三位是特地來殺我的?」
    灰衣人很快的交換了個眼色,其中一人道:「不一定。」
    小雷皺了皺眉:「不一定?」
    灰衣人道:「我們只要你回去。」
    小雷道:「回去?回到哪裡去?」
    灰衣人道:「回到你剛才走出來的那間屋子。」
    小雷道:「去幹什麼?」
    灰衣人道:「去等一個人。」
    小雷道:「等誰?」
    灰衣人道:「一個付錢的人。」
    小雷道:「他付了錢給你們?」
    灰衣人道:「嗯。」
    小雷道:「我等他來幹什麼?」
    灰衣人道:「來殺你!」
    小雷眨眨眼,道:「他要親手來殺我?」
    灰衣人道:「否則你現在已經是個死人。」
    小雷又笑了,道:「可是我為什麼要等著別人來殺我呢?」
    灰衣人道:「因為我們要你等。」
    小雷道:「你一向都如此有把握?」
    灰衣人道:「一向如此,尤其是對付你這種人。」
    小雷道:「你知道我是哪種人?」
    灰衣人道:「比我更差一等的那種人。」
    小雷道:「哦?」
    灰衣人目光更冷酷,一字字道:「我至少不會出賣朋友,至少不會帶著朋友交付給我的八十萬銀子偷偷溜走。」
    小雷突然大笑,就好像忽然聽到一件世上最滑稽的事。
    這件事的確滑稽,但他卻不願解釋。
    他受冤屈已不止一次,他從不願在他看不起的人面前解釋任何事。
    灰衣人盯著他,冷冷道:「你現在總該已明白,是誰要來找你了。」
    小雷搖搖頭。灰衣人道:「你回不回去?」
    小雷搖搖頭。灰衣人厲聲道:「你要我們抬你回去?」
    小雷還是在搖頭。可是這一次他搖頭的時候,他的人已突然自地上彈起,就像是一根剛脫離弓弦的箭,向這說話最多的灰衣人射了出去。
    無論誰說話時,注意力都難免分散,所以話說得最多的人,在別人眼中也通常是最好的箭靶子。
    這人的劍就在手裡,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將舌頭磨得太利,所以劍反而鈍了。
    小雷的人已衝過來,他的劍才剛剛拿起,劍光展動時,小雷已衝入劍光裡。
    他並沒有揮拳,胸膛上的刀口,已使得他根本沒有揮拳的力氣。
    但他的人就像是一柄鐵錘,重重撞上了這人的胸膛。劍光一閃,長劍脫手飛出。
    他身子卻向另一個方向飛了出去,人在空中時,鮮血已自嘴裡噴泉般濺出。
    等他的人跌落在地時,這一蓬噴泉的血雨,就恰巧灑在他自己身上,灑滿了他已被撞得扭曲變形的胸膛。
    小雷胸膛上也添了一片鮮血,他的刀口也已因用力而崩裂,但他的腰還是挺得筆直。
    兩柄劍已架上了他的脖子,森寒的臉上,刺激得他皮膚一陣陣悚慄。
    這兩人掠近,他本已算準有足夠的時間和力量閃避,反擊。
    可是這一股力量已隨著劍口的鮮血流了出來,脖子上也已開始流血。
    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劍鋒劃過他脖子上,那種令人麻木的刺痛。
    但他的腰,還是挺得筆直──他寧死也不彎腰的。
    血泊中那灰衣人,呼吸已停止。
    身後的灰衣人卻發出了聲音,聲音冷酷,只說了兩個字:「回去。」
    小雷本不該搖頭的,因為他已無法搖頭,他只要一搖頭,脖子兩旁的劍鋒就會割入他血肉。
    另一個灰衣人在冷笑:「這次看他是搖頭,還是點頭?」
    小雷忽又笑了。他笑的時候,就已在搖頭,搖頭的時候,鮮血已沿著劍鋒滴落。
    他微笑著道:「我一向高興到哪裡去,就到哪裡去。」
    灰衣人冷笑道:「但這次你的腿只怕已由不得你。」
    小雷立刻覺得腿彎一陣刺痛,人已單足跪下。
    另一柄劍卻還是壓在他脖子上:「你回不回去?』』
    小雷的回答簡單而乾脆:「不回去!」
    灰衣人咬著牙:「這人是不是想死?」
    「好像是的,死在我們手裡,總比死在龍四手上好。」
    「我偏不讓他死得太容易,偏要他回去。」
    劍鋒沿著背脊往下劃,他整個人都已開始痙攣彎曲。
    他的頭已幾乎被壓到地上:「你回不回去?」
    他突然張開口,咬了一嘴帶著砂石的泥土,用力咬著,再用力吐出:「不回去!」
    他的答覆還是只有這三個字,沒有人能更改。
    就算將他千刀萬剮,只要他還能開口,他的答覆還是這三個字。
    灰衣人緊握著劍柄的手上,已凸出了青筋,青筋在顫抖。
    劍尖也在顫抖。
    鮮血不停的沿著顫抖的劍尖滴落,劍尖一顫,就是一陣深入骨髓的刺痛。
    灰衣人看著他彎曲流血的背脊,冷酷的目光已熾熱。
    另一人突然道:「鬆鬆手,莫忘記別人要的是活口。」
    灰衣人冷笑道:「你放心,一時半刻,還死不了的。」
    另一人道:「再這樣下去,要活只怕也很難了。」
    灰衣人猝笑道:「我就是要他……」話未說完,突然住口。
    遠處已響起一陣急遽的馬蹄聲。
    蹄聲緊密,來的是兩匹馬,一匹馬在六丈外,就已開始慢了下來。
    另一匹馬的來勢卻更急,到了牆外,兀自不停。
    突然間,只聽一聲虎嘯般的馬嘶,一匹全身烏黑油亮的健馬,如天龍行空,竟從八尺高的短牆頭騰雲般一躍而入。
    馬上金光閃動。
    健馬又一聲長嘶,衝出三步,人立而起。
    馬上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紋風不動的坐在雕鞍上,腰幹筆直,閃動的金光已消失,化做了他手裡一桿丈四長槍。
    長槍「奪」的一聲,釘在地上,槍桿入土四尺。
    這匹矯若游龍的健馬,竟似也被這一槍釘在地上。
    槍頭的紅纓,迎風飛散,襯著這老人銀絲般的雪白鬚發,就像是神話中的天兵神將,乘雲飛降。
    灰衣人也不禁為之聳然動容,一人鬆了口氣道:「總算來了。」
    「來了」兩字出口,牆外又有條人影一掠而入,人在空中,已低叱道:「人在哪裡?」
    灰衣人劍光又一緊,道:「就在這裡!」
    白髮老人看著小雷身上的鮮血,厲聲道:「是死是活?」
    灰衣人道:「你要活的,我們就給你活的。」
    他長劍一揚,飛起一足,將小雷整個人都踢得飛了起來。
    自牆外掠入的這人,不但身法快,說話快,出手也快。
    他正是江湖中以動作迅速,行事激烈聞名的鏢客歐陽急。
    此刻他不等小雷身子跌落,就已竄過去,一把揪住了他,只看了一眼,臉色就已大變,失聲道:「糟了!錯了!」
    白髮老人也已動容,「什麼事錯了?」
    歐陽急跺腳道:「人錯了。」
    灰衣人搶著道:「沒有錯,這人就是從後面那屋子裡出來的,那裡已沒有別的男人。」
    歐陽急將小雷用力從地上揪起,厲聲喝問:「你是什麼人?怎會在小金的屋子裡?他的人呢?」
    小雷冷冷的看著他,滿是鮮血的臉上,全無表情。
    歐陽急更急:「你說不說?」
    小雷看著他,忽然笑了:「是你們找錯了人?還是我?」
    歐陽急怔住,他雖然又急又怒,但這句話卻實在回答不出。
    小雷嘴角的肌肉已因痛苦而不停的抽搐,血也在不停的流,但卻還是在微笑著:「若是你們錯了,就該對我客氣些,怎可如此無禮?」
    歐陽急看著他,手已漸漸放鬆,突又大喝:「無論如何,你總是他的朋友。」
    小雷歎息了一聲:「我是,你難道不是?」
    歐陽急又一怔,手掌已鬆落,不由自主倒退了兩步。
    灰衣人的手卻已伸到他面前,冷冷的看著他:「拿來!」
    「拿什麼?」
    「一萬兩。」
    「一萬兩?找錯了人還要一萬兩?」
    灰衣人冷笑著,淡淡道:「是你們錯了,不是我,你要的只不過是那屋子裡的人,要活的,我交給你的既沒死,也沒錯。」
    歐陽急道:「可是……」
    白髮老人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給他。」
    歐陽急急得臉通紅,道:「小金既未找著,這一萬兩怎麼能……」
    白髮老人沉聲道:「給他!」
    歐陽急跺了跺腳,自腰帶上解下個份量看來很沉重的革囊。
    灰衣人用一根手指勾住,慢慢的接了過來,眼角瞟著小雷:「這人是不是你們要找的那個?」
    「不是。」
    灰衣人點了點頭,道:「既然不是,這人我們也要帶走。」
    「為什麼?」
    灰衣人嘴角露出獰笑:「他殺了我們的人,就得死在我劍下。」
    白髮老人忽然道:「他還要活下去。」
    灰衣人霍然抬頭,道:「誰說的?」
    白髮老人道:「我說的。」
    灰衣人又慢慢的點頭,緩緩道:「槍如閃電,馬如飛龍,龍剛龍四爺說的話,在江湖中的確是一言九鼎。」
    龍四爺道:「哼!」
    灰衣人淡淡道:「但是他既已殺了我們的人,就還是非死不可。」
    龍四爺沉下了臉,道:「這話又是誰說的?」
    灰衣人道:「老爺子說的,閣下若不讓我們將這人帶走,在老爺子面前只怕無法交待。」
    龍四爺道:「要怎麼樣才能交待?」
    灰衣人沉吟著,道:「只怕要……」
    他長劍一展,身子突然橫空掠起:「要你的命。」
    龍四爺眼看著劍光如驚虹般飛來,還是紋風不動,穩坐雕鞍。
    他右手握槍,片刻突然向後一扳,突又鬆手,這桿槍就籐蛇般向前彈了出去。
    雪亮的槍尖,血般的紅纓,恰巧迎上了橫空掠來的灰衣人。
    灰衣人挫腰,揮劍,只聽「嗆」的一聲,火星飛濺。
    劍已脫手飛出,灰衣人虎口崩裂,半邊身子都已震得發麻,仰面跌在地上,一時間竟站不起來。
    這桿籐蛇般的長槍,從槍尖到槍桿,竟赫然全都是百煉精鋼打成的。
    槍尖仍在不停的顫動,嗡嗡作響,紅纓飛散如血絲。
    龍四爺沉聲道:「現在你回去是否已可交待。」
    灰衣人咬著牙,看著自己虎口上迸出的鮮血,似已說不出話來。
    長劍自半空中落下,劍光閃動,回照得他臉上陣青陣白。
    他長長歎了口氣,突然翻身,一伸手,恰巧抄住了落下來的長劍。
    這次他並沒有再向龍四爺出手,劍光一閃,竟向小雷刺了過去。
    小雷的人似已軟癱崩潰,哪裡還能閃避。
    就在這時,只聽一聲霹靂般的大喝,龍四爺的槍化做閃電。
    霹靂一響,閃電飛擊。
    雪亮的槍尖,已穿透了灰衣人右肩的琵琶骨,他的人也接著被挑起。
    槍頭的紅纓一震,他的人已被甩了出去,遠遠落在牆外的紫竹林裡。
    「奪」的一聲,長槍又插入地下,入土四尺。
    龍四爺只手握槍,還是紋風不動的坐在雕鞍上,瞪著另一個灰衣人,道:「現在你回去是否已能交待?」
    這人面如死灰,什麼話都不再說,扭頭就走。
    歐陽急一轉身,似乎想追出去。
    龍四爺卻擺了擺手:「讓他去。」
    歐陽急又急了:「怎麼能讓他走?」
    龍四爺一手捋髯,緩緩道:「該殺的非殺不可,不該殺的就非放不可,生死事大,這其間一絲也差錯不得。」
    歐陽急跺了跺腳,歎道:「但此人一走,麻煩只怕就要來了。」
    龍四爺突然仰面而笑,道:「你我兄弟,幾時怕過麻煩的?」
    笑聲如洪鐘,但在小雷耳中聽來,卻彷彿很遙遠,很模糊。
    他彷彿聽到龍四爺在吩咐歐陽急:「將這位朋友也帶回去,他也沒有錯,也萬萬死不得。」
    然後他就感覺到有人在扶他。
    他想甩脫這人的手,想自己站起來。
    ──要站就自己站起來,否則就寧可在地上躺著。
    他想大聲告訴他們,他這一生,從沒有讓任何人扶過他一把。
    只可惜現在他的四肢和舌頭,都已不受他自己控制了。
    甚至連他的眼睛也一樣。
    他想睜開眼來,但黑暗卻已籠罩了他。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彷彿只有一點光,光中彷彿有一個人的影子。
    「纖纖,纖纖……」
    他想撲過去,可是連這最後的一點光也消失了。
    他掙扎,吶喊,可是這最後的一點光已消失不見。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
    誰也不知道光明要等到何時才能再現。

(七)

「這人倒是條硬漢。」
    「可是他心裡卻好像有很深的痛苦。」
    「硬漢的痛苦,本就總是比別人多些,只不過平時他一定藏得很深,所以別人很難看得見而已。」
    這就是他所能聽見的最後幾句話。
    最後一句是龍四爺說的,聽來還是那麼模糊,那麼遙遠,可是他心裡卻忽然泛起一陣溫暖,一陣感激。
    他知道自己畢竟還沒有完全被遺棄,世界畢竟還有人瞭解他。
    所以他也確信,無論黑暗多麼深,多麼久,光明遲早是會來的。
    只要人心中還有溫暖和感激存在,光明就一定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