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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賭

贏家

食色性也。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每個人都要吃飯,每個人都要做傳宗接代的那件「工作」──不管他是不是覺得愉快都一樣。
    所以每個地方都有飯館,每個地方都有女人,有的女人只屬於一個男人,有的女人每個男人都可以買得到。
    還有一部分女人只有一部分男人能買得到──一部分比較有錢、也比較肯花錢的男人。
    除了「食色」這兩種性外,據說人類還有種「賭性」。
    至少有賭性的人總比沒有賭性的人多得多。
    有很多人通常都在家裡賭──在自己家裡、在朋友家裡。
    可惜家裡總有不方便的時候,有時候老婆會不高興,有時候孩子會吵鬧,有時候找不到賭友。
    幸好還有地方是永遠不會有這種「不方便」的時候──賭場。
    所以每個地方都有賭場。
    有的賭場在地上,有的賭場在地下;有的賭場公開,有的賭場不能公開;有的賭場賭得很大,有的賭場賭得很小。
    可是你只要去賭,就隨時都有可能把自己的老婆都輸掉。

× × ×

在幾個比較大的城市裡,幾個賭得比較大的賭場中,最近出現了一個幸運兒。
    在賭場裡,「幸運兒」的意思,通常都是贏錢的人,也就是「贏家」。
    不管別人怎麼說,賭場裡多多少少總有人會贏點錢的。
    在賭場裡,輸家雖然永遠比較多,可是你仍然經常可以看到贏家。
    只不過,這個贏家有幾樣很特別的地方──
    他只賭骰子。
    只要他抓起骰子,一擲下來,準是三個六。
    「六豹。」
    這是骰子裡的至尊寶,根據一些有經驗的賭徒統計,大概要擲九十幾萬次骰子,才會出現這麼一個點子。
    有些人賭了一輩子,每天都賭,每天都擲骰子,也從沒有擲出這麼樣一副點子來。
    「他一定是個郎中。」有些人懷疑。
    在賭場裡「郎中」這兩個字的意思,並不是看病的大夫,而是「賭錢時會用假手法騙人」的人。
    只不過真的郎中絕不會這麼招搖,絕不會這麼引人注意。
    那是郎中的大忌。
    真正的郎中絕不會犯這種忌,如果你擲出一個三點來,他最多只擲一個五點。
    五點已經贏三點。
    對一個真正的郎中來說,他只要能贏你,就已經足夠。
    有時候他甚至會故意輸你一兩次,因為他怕你不賭。
    可是這個幸運兒從來沒有輸過。
    只要他一拿起骰子,擲出來的準是三個六,從來沒有一次擲錯過。

× × ×

「真的有這麼樣的一個人?」
    「真的。」
    「他真的每次都能擲出三個六?」
    「真的!」
    「你看見過?」
    「不止是我看見過,好多人都曾看見過。」
    「他是怎麼樣擲骰子的?」
    「就是這麼樣一把抓起三顆骰子來,隨隨便便的擲了下去。」
    「你看不出他用了手法?」
    「不但是我看不出,就連大牛都看不出!」
    大牛姓張,是個很有名的賭徒,曾經把他一個從小在一起長大的朋友的最後一文錢都贏走了,卻只請他那個朋友喝了碗豆汁。
    本來對這個幸運兒還有點懷疑的人,現在都不再懷疑了。
    「如果連大牛都看不出,還有誰能看得出?」
    「沒有人了。」
    「難道這個人天生走運?天生就是個贏家?」
    「唉!」
    「如果他真有這樣的運氣,我情願折壽十年去換。」
    「我情願折壽二十年。」
    「唉!」

× × ×

「唉!」就是在歎氣。
    不僅是在歎息自己為什麼沒有那種運氣,而且多少還有點羨慕嫉妒。
    「你見過他?」
    「當然見過。」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是個年輕英俊的小伙子,聽說本來就很有錢,現在他的錢一定多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花了。」
    「你知道他叫什麼名姓?」
    「他叫趙無忌。」

這是棟古老的建築,從外表上看來,就像是個望族的祠堂。
    可是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這地方不是祠堂,是個賭場。
    附近五百里之內最大的賭場。
    就像是別的那些賭場一樣,這賭場的老闆,也是個秘密幫會的頭目。
    他姓賈,大多數人都稱他為賈大爺,比較親近的朋友就叫他老賈,所以他本來叫什麼名字,漸漸已沒有人知道了。
    對一個賭場老闆來說,姓名本來就不是件很重要的事。
    他雖然姓賈,卻沒有人敢在他賭場裡作假,否則他養著的那些打手,就會很客氣的請那個人到外面去。
    等到那個人從劇痛中清醒時,往往會發現自己躺在一條臭水溝裡。
    然後他就會發現自己的肋骨已斷了三根。
    至少三根。

× × ×

這樣建築的內部,當然遠比外表看來堂皇得多,也有趣得多。
    燈火輝煌的大廳裡通常都擠滿了各式各樣的人,成疊的錢票、成堆的籌碼、成捧的金銀,就在這些人顫抖而發汗的手掌裡流動。
    其中當然有一大部分到最後都流動到莊家手裡去了,所以莊家的手永遠都很乾燥、很穩定。

× × ×

趙無忌穿著一身新裁好的春衫,從外面溫柔涼爽的晚風裡,走入了這燈火輝煌的大廳。
    開始時,他覺得有點悶熱,可是大廳裡熱烈的氣氛,立刻就使他將這一點不快忘記。
    要進入這大廳並不十分容易。
    他當然也是被一位有經驗的「朋友」帶來的,他花了五十兩銀子和一頓很豐富的晚餐,才交到這個朋友。
    合適的衣服,使得他看來容光煥發、修長英俊,正像是個少年多金的風流倜儻公子。
    像這麼樣的一個人,無論走到哪裡,本來就會特別引人注意。
    何況最近他在賭場裡又有了種很不平常的名聲──
    「行運豹子」。
    這就是賭徒們在暗中替他起的名號,因為他是專擲三個六的「豹子」。
    賭徒們通常都是流動的,這賭場裡也有在別的賭場裡見過他的人。
    他走進來還不到片刻,人叢中已經起了陣不小的騷動。
    「行運豹子來了。」
    「你猜他今天會不會再擲出個六點豹子?」
    「你是不是想跟我賭?」
    「怎麼賭?」
    「我用一百兩,賭你五十兩,賭他今天還是會擲出六點豹子來。」
    「你怎麼這樣有把握?」
    「因為我已經看見他擲過九次。」
    「九次都是三個六?」
    「九次都是。」

× × ×

圍在最大一張賭桌外面的人叢中忽然散開了,讓無忌走過去。
    每個人都在看他的手。
    這雙手上究竟有什麼魔法,能夠每次都擲出三個六的豹子?
    這雙手的手指纖長有力,指甲修剪得很乾淨,看起來卻也跟別人的沒什麼不同。
    這雙手的主人看起來也只不過是個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年輕人。
    不管你怎麼看,他都不像是個郎中。
    大家實在都很不希望他被那些皮笑肉不笑的打手們,請到外面去。
    每個賭徒的心理,都希望能看到一個能把莊家贏垮的英雄。

× × ×

無忌就在大家注視下,微笑著走了過去,就像是位大牌名角走上了戲台。
    他顯得特別從容而鎮定,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對於演這齣戲,他絕對有把握。
    莊家卻開始有點緊張了。
    無忌微笑道:「這張桌子賭的是不是骰子?」
    當然是的。
    一個巨大而精緻的瓷碗裡,三粒骰子正在燈下閃閃發光。
    無忌接著又問道:「這裡限不限賭注大小?」
    莊家還沒有答腔,旁邊已有人插口:「這地方從來不限注。」
    「可是這裡只賭現金,和山西鏢號發出來的銀票,連珠寶首飾,都得先拿去折價。」
    無忌道:「好。」
    他微笑著拿出一疊銀票來,都是招牌最硬的票號、錢莊發出來的。
    他說:「這一注我先押一萬兩。」

× × ×

常言道:「錢到賭場,人到法場。」
    這意思就是說,人到了法場,就不能算是個人了,錢到了賭場,也不能再當錢花。
    但是一萬兩畢竟是一萬兩,不是一萬兩銅錢,是一萬兩銀子。
    若是用一萬兩銀子去壓人,至少也可以壓死好幾個。
    人群又開始騷動,本來在別的桌上賭錢的人,也都擠過來看熱鬧。
    莊家乾咳了幾聲,說道:「一把賭輸贏?」
    無忌微笑點頭。
    莊家道:「還有沒有別人下注?」
    沒有了。
    莊家道:「兩家對賭,一擲兩瞪眼,先擲出豹子來的,沒得趕。」
    無忌道:「誰先擲?」
    莊家鼻頭上已有了豆珠子,又清了清喉嚨,才說出一個他很不願意說的字:「你。」
    平家先擲,同點莊吃,這是賭場裡的規矩,不管哪家賭場都一樣。
    無忌帶著笑,抓起了三粒骰子,隨隨便便的擲了下來。
    旁邊看的人,已經在替他吆喝!
    「三個六。」
    「大豹子!」
    吆喝聲還沒有停,骰子已停了下來,果然三個六的大豹子!
    吆喝聲立刻變成了叫好聲,響得幾乎連屋頂都要被掀了起來。
    莊家在擦汗,越擦汗越多。
    無忌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這結果好像本就在他預料之中。
    他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會擲出這麼樣一副點子來。

× × ×

莊家已經在數錢準備賠了,一雙眼睛卻偏偏又在的溜溜亂轉。
    就在這時候,一隻手搭上了無忌的肩,一隻又粗又大的手,手背上青筋凸起,四根指頭幾乎同樣長短,光禿禿的沒有指甲。
    就算沒練過武的人,也看得出這隻手一定練過鐵砂掌一類的功夫。
    就算沒捱過打的人,也想像得出被這隻手打一巴掌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
    笑聲和喝彩聲立刻全都聽不見了。
    只有這個人還在笑,皮笑肉不笑的看著無忌,道:「大爺你貴姓?」
    無忌道:「我姓趙。」
    這人道:「噢,原來是趙公子,久仰久仰。」
    他臉上的表情卻連一點「久仰」的意思都沒有,用另外一隻手的大拇指,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孫,別人都叫我鐵巴掌。」
    無忌道:「幸會幸會。」
    鐵巴掌道:「我想請趙公子到外面去談談。」
    無忌道:「談什麼?」
    鐵巴掌道:「隨便談談。」
    無忌道:「好,再賭幾手我就走。」
    鐵巴掌沉下了臉,道:「我請你現在就去。」
    他的臉色一沉,本來搭在無忌肩上的那隻手,也抓緊了。
    每個人都在為無忌捏了把冷汗。
    被這麼樣一雙手這麼樣一抓,肩頭就算不碎,滋味也絕不好受。
    誰知道無忌連眉頭都沒有皺一皺,還是帶著微笑道:「若是你一定要現在跟我談,就在這裡談也一樣!」
    鐵巴掌臉色變了,厲聲道:「給你臉,你不要臉,莫非要我在這裡把你底細抖露出來,你若不是郎中,憑什麼一下子就賭一萬兩?」
    無忌道:「第一,因為我有錢。第二,因為我高興。第三,因為你管不著。」
    鐵巴掌怒道:「我就偏要管。」
    他的鐵巴掌舉起,一巴掌往無忌臉上摑了過去。
    他沒有打中。
    因為他的人已經飛了出去。
    無忌輕輕一摔他的腕子,一提一甩,他的人就飛了出去,飛過十來個人的頭頂,「砰」的一聲,撞在一根大柱子上,撞得頭破血流。
    這下子可真不得了,賭場裡立刻鬧翻了天,十七八個橫鼻子豎眼睛的魁梧大漢,像老虎一樣從四面八方撲了過來。
    可是這群老虎在無忌眼中只不過是群病狗。
    他正準備給這群病狗一點教訓時,後面一道掛著簾子的門裡,忽然有人輕叱一聲:「住手!」

門上掛著的簾子,是用湘緞做成的,上面還繡著富貴牡丹。
    一個衣著華麗的禿頭大漢,手裡拿著根翠玉煙管,大馬金刀的往門口一站。
    所有的聲音立刻全都停了下來,大家暗中更替無忌擔心。
    現在連賈老闆都出面了,無忌要想好好的整個人出去,只怕很難。
    「退下去。」
    這位賈老闆果然有大老闆的威風,輕輕一揮手,那群病狗一樣的大漢立刻乖乖的退走。
    賈老闆高聲道:「沒事沒事,什麼事都沒有,大家只管繼續玩,要喝酒的,我請客。」
    他嘴裡說著話,人已走到無忌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無忌兩眼,一張長滿橫肉的闊臉,忽然露出笑容,道:「這位就是趙公子?」
    無忌道:「不錯,我姓趙。」
    賈老闆道:「我姓賈,朋友們都叫我老賈,就是這小小場子的東家。」
    無忌道:「賈老闆是不是想請我到外面去談談?」
    賈老闆道:「不是外面,是裡面。」他用手裡的翠玉煙管,指了指那扇掛著簾子的門:「裡面有位朋友,想跟趙公子賭兩把。」
    無忌道:「賭多大的?」
    賈老闆笑笑道:「不限賭注,越大越好。」
    無忌笑了,道:「要找我談天,我也許沒空,要找我賭錢,我隨時奉陪。」
    賈老闆點點頭,道:「那就好極了!」

× × ×

無忌和賈老闆已走進了那扇門,門上掛著的簾子又落下。
    大家又在竊竊私議:「是什麼人敢跟這行運豹子賭錢?那豈非正像是肥豬拱門,自己送上門來?」
    旁邊有人在冷笑,壓低了聲音在說道:「你怎麼知道裡面真的是有人要跟他賭錢?在裡面等著他的;說不定是一把快刀,行運豹子這一進去,只怕就要變成只死豹子了。」

× × ×

屋子裡沒有刀,只有人。
    連賈老闆在內,一共是九個人,八個人站著,一個人坐著。
    站著的八個人,不是衣著華麗、神態威猛的彪形大漢,就是目光炯炯、精明練達的中年人,看樣子,沒有一個不是大老闆。
    坐在一張鋪著紅氈的紫檀木椅上的,卻是個乾枯瘦小的小老頭,一張乾癟蠟黃的臉上,長著雙小小的三角眼,留著幾根稀疏的山羊鬍子,花白的頭髮,幾乎已快掉光了。
    如果說這老頭像只山羊,倒不如說他像是隻猴子。
    可是他氣派卻偏偏比誰都大,站在他跟前的八個人,對他也畢恭畢敬,不敢有一點大意。
    無忌打心裡抽了口涼氣。
    「難道這個其貌不揚的小老頭,就是名震南七北六十三省的賭王?」

賭王

每一行中,都有王,賭這一行中,也一樣。
    賭王姓焦,不管認不認得他的人,都尊稱他為焦七太爺。
    焦七太爺在這行中,不但大大的有名,而且地位尊貴。
    焦七太爺平生大賭小賭不下千萬次,據說連一次都沒有輸過──至少在三十歲以後就沒有輸過。
    焦七太爺今年已七十二。
    焦七太爺不但賭得精,眼睛更毒,不管大郎中、小郎中、玩票的郎中、還是郎中的專家,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玩一點手法,因為不管你用什麼手法,焦七太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
    焦七太爺在過六六大壽的那一天,就已經金盆洗手,退休林下。
    ──聽說焦七太爺又復出了,是被他門下的八大金剛請出來的。
    ──他老人家那麼大的年紀,那麼高的身份,還出來幹什麼?
    ──出來對付那個行運豹子,他老人家也想看看這個豹子行的究竟是什麼運?居然能每次都擲出三個六來?
    無忌早已聽到了這消息,這當然也是從一位「朋友」那裡聽來的。
    但是他卻想不到,這位名震十三省的賭王,竟是這麼樣一個猥瑣的小老頭。

× × ×

焦七太爺用一雙留著三寸長指甲的手,捧起個純銀水煙壺,「呼嚕呼嚕」,先抽了兩口,才朝無忌笑了笑,道:「坐,請坐。」
    無忌當然就坐下,他從來沒有在別人面前站著的習慣。
    焦七太爺瞇著眼打量著無忌,瞇著眼笑道:「這位就是趙公子?」
    無忌道:「您貴姓?」
    焦七太爺道:「我姓焦,在家裡的大排行是老七,所以別人就叫我焦七。」
    無忌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就好像從未聽過這名字。
    焦七太爺輕輕的笑道:「聽說趙公子近來的手氣不錯?」
    無忌道:「還過得去。」
    焦七太爺道:「不知道趙公子肯不肯賞臉陪我這小老頭賭兩把?」
    無忌道:「賭什麼?」
    焦七太爺道:「當然是賭骰子。」
    無忌也笑了,道:「賭別的我也許還不敢奉陪,賭骰子我是從來不拒絕的。」
    焦七太爺道:「為什麼?」
    無忌笑道:「因為我賭骰子的時候,手氣像是特別好。」
    焦七太爺忽然睜開他那雙總是瞇起來的三角眼,看著無忌。
    他眼睛一張開,就好像有兩道精光暴射而出,第一次看見的人,一定會嚇一大跳。
    無忌沒有被他嚇一跳。
    那殭屍張開眼睛來望著他的時候,他也都沒有嚇一跳。
    他天生就是個不容易被嚇住的人。
    焦七太爺瞪著他看了兩眼,眼睛又瞇了起來,道:「可是手氣時常都會變的,好手氣有變壞的時候,壞手氣有時候也會變好。」
    他輕輕的笑了笑,又道:「只有一種人的手氣永遠不會變。」
    無忌道:「哪種人?」
    焦七太爺道:「不靠手氣的人。」
    無忌道:「不靠手氣靠什麼?」
    焦七太爺道:「靠技巧!」
    他用他一隻保養得非常好的手,做了個很優美的手勢,才慢慢地接著道:「只要有一點點技巧就可以了。」
    無忌好像完全聽不懂的樣子,傻傻的問道:「什麼技巧?」
    焦七太爺就好像當作他真的聽不懂的樣子,居然為他解釋道:「操縱骰子的技巧。」
    他微笑著,又道:「骰子是樣很簡單的東西,既沒有生命,也沒有頭腦,只要你有一點這種技巧,你要它怎麼樣,它就會怎麼樣。」
    無忌笑了,好像還不太相信,又問道:「世上真的有這種事?」
    焦七太爺道:「絕對有。」
    無忌道:「你會不會?」
    焦七太爺瞇著眼笑道:「你想不想看看!」
    無忌道:「很想。」
    焦七太爺道:「好。」
    他拍了拍手,賈老闆立刻就捧了個大碗來,碗裡有三粒玲瓏剔透,雕塑完美的骰子。
    賈老闆道:「這個碗是江西景德鎮名窯燒出來的,骰子是京城王寡婦斜街口寶石齋老店做出來的精品。」
    焦七太爺顯得很滿意,道:「很好,賭錢不但是種很大的學問,也是種享受,這工具是千萬馬虎不得的。」
    無忌道:「我完全同意。」
    焦七太爺道:「最重要的一點是,寶石齋一向信譽卓著,製出的骰子份量絕對完全合乎標準,而且絕沒有灌鉛和灌水銀的假骰子。」
    無忌道:「我相信。」
    焦七太爺又伸出他那只留著三寸長指甲,保護得很好的手,抓起了這三顆骰子。
    骰子到了他手裡,就好像劍到了昔年天下無敵的一代劍術大師西門吹雪手裡。
    在賭這方面,焦七太爺的確不愧為一代宗匠大師。
    他把這三顆骰子輕輕擲了下去,他的手法自然、純熟而優美。
    無忌連看都不必看,就知道這三粒骰子擲出來的一定是三個六。

× × ×

骰子停下,果然是三個六。
    無忌長長歎了口氣,道:「看來你最近的手氣也不錯。」
    焦七太爺道:「這不是手氣,這是技巧,每個人都可以把這三顆骰子擲出三個六來。」
    無忌道:「哦?」
    焦七太爺道:「你不信?」
    無忌在笑。
    焦七太爺道:「好,你們就試給這位趙公子看看。」
    賈老闆第一個試。
    他抓起骰子,擲出來的果然也是三個六。
    其他七個人每個人都擲了一次,擲出來的全部是三個六。
    無忌好像看呆了。
    焦七太爺道:「你看不出來這是怎麼回事?」
    無忌搖頭。 
    焦七太爺就當作他是真的看不出,道:「這骰子裡灌了水銀,只要稍微懂得一點技巧的人,就很容易擲出三個六來。」
    他瞇著眼,笑道:「寶石齋的骰子雖然絕沒有假,可是我們只要送點小小的禮物給做骰子的老師傅,情況就不同了。」
    無忌好像已聽得發呆。
    焦七太爺回頭去問一個面色淡黃、顴骨高聳的中年人道:「上次你送給那老師傅的是什麼?」
    這中年人道:「是一棟座落在西城外的大宅子,前後七進,附帶全部傢俱擺設,再加上每年一千兩銀子的養老金。」
    焦七太爺道:「他在寶石齋裡,一年能拿到多少?」
    中年人道:「三百六十兩工錢,外帶花紅,加上還不到七百兩。」
    焦七太爺看著無忌,笑道:「這道理你現在總該明白了吧?」
    無忌歎道:「若不是您老指點,以前我真的沒想到一顆骰子裡還有這麼大的學問。」
    焦七太爺道:「天下的賭徒,只要一看見寶石齋的骰子,就立刻放心大膽的賭了,所以他們把老婆都輸給了別人,還一口咬定輸得不冤。」
    他也歎了口氣,道:「其實十賭九騙,從來不賭的人,都是真正的贏家。」
    無忌道:「可是你──」
    焦七太爺歎道:「我已經掉下去了,再爬起來也是一身泥!」 
    他接著又道:「可是我的兒女子孫們,卻從來沒有一個賭錢的。」
    無忌道:「他們都不愛賭錢?」
    焦七太爺道:「賭錢是人人都愛的,只不過他們更愛自己的手。」
    他淡淡的接著道:「我十三個兒子裡,有六個都只剩下一隻手。」
    無忌道:「為什麼?」
    焦七太爺道:「因為他們偷偷的去賭錢。」
    無忌道:「那麼你就砍斷了他們一隻手!」
    焦七太爺道:「焦家的子孫,只要敢去賭錢的,賭—次,我就砍斷他一隻手,賭兩次,我就砍斷他一條腿。」
    無忌道:「賭三次的呢?」
    焦七太爺淡淡道:「沒有人敢去賭三次的,連一個都沒有。」
    無忌苦笑道:「如果我是焦家的子孫,我一定也不敢。」
    焦七太爺微微一笑,道:「可是我絕不反對別人賭,就因為這世上賭錢的人越來越多,我們這些人的日子,才會越過越好。」
    他忽然向賈老闆說道:「你有幾個子女?」
    賈老闆賠笑道:「不多。」
    焦七太爺道:「不多是幾個?」
    賈老闆道:「十七個。」
    焦七太爺道:「他們每個人一年要多少錢開銷?」
    賈老闆道:「除了老大外,每個人平均分配,一年五百兩。」
    他又補充:「老大是一千兩。」
    焦七太爺道:「你家裡一年要多少開銷?」
    賈老闆道:「那就難說了,大概算起來,約莫是七八千兩。」
    焦七太爺道:「你自己日常的花費還在外?」
    賈老闆賠笑道:「我差不多每天都有應酬,六扇門裡的朋友也得應付;王公大臣府上的哥兒們也得巴結,每年至少也得要上萬兩的銀子才夠。」
    焦七太爺歎了口氣,道:「可是普通人家一年只要有個百把兩銀子,就可以過得很好了。」
    他又問無忌道:「你當然應該想得到,他這些花費是從哪裡來的!」
    無忌點了點頭,忽然笑道:「可是我的開銷,卻是從他這裡來的。」
    焦七太爺道:「所以我認為你是天才,只要做得不太過分,將來你的日子一定過得比他們都好。」
    無忌道:「我不是天才,也沒有技巧,只不過手氣比較好而已。」
    焦七太爺又瞇著眼笑了,忽然又從碗裡抓起三粒骰子,擲了下去。
    這一次他擲出來的居然不是三個六,而是最小的點子──,二,三。
    無忌笑道:「你的手氣變壞了。」
    焦七太爺道:「沒有變。」
    他明明空著的一隻手裡,忽然又有三顆骰子擲了出來。
    這三顆骰子落在碗裡,和前面的三顆骰一撞,把「二三」撞得滾了滾,六顆骰子就全都變成了六點。
    焦七太爺的手一揚,空手裡又變出了六顆骰子來,一把擲下去,十二個骰子同時在碗裡打滾,停下來時,全都是六點。
    無忌好像又看呆了。
    焦七太爺微微笑道:「這也是技巧,一個真正的行家,一隻手裡可以同時捏住好幾副骰子,而且別人絕對看不到。」
    無忌苦笑道:「我就看不到。」
    焦七太爺道:「所以就算碗裡擺的明明是副真骰子,被他用手一換,就變成了假的,他要擲幾點,就可以擲幾點。」
    無忌道:「這十二顆骰子全部灌了水銀?」
    焦七太爺道:「你試試。」
    無忌看了看賈老闆,賈老闆用兩根手指拈起顆骰子,輕輕一捏,比石頭還硬的骰子就碎了,一滴水銀落了下來,滿桌亂滾。
    焦七太爺道:「你看怎麼樣?」
    無忌長歎道:「好,好得不得了。」
    焦七太爺道:「還有種練過氣功的人,手法更妙,就算你明明擲出的是六點,他用氣功一震桌子,點子就變了,變成了。」他微笑又道:「可是在賭錢這方面來說,這種作風就有點無賴了,一個真正的行家是絕不會用這種手法的。」
    無忌道:「為什麼?」
    焦七太爺道:「因為賭錢是件很有學問的事,也是種享受,就算要用手法,也要用得優雅,絕不能強吃硬碰,讓人輸得不服。」
    他微笑著接道:「你一定要讓人輸得心服口服,別人下次才會再來。」
    無忌歎道:「果然有學問。」
    焦七太爺瞇著的眼睛裡忽又射出精光,瞪著無忌道:「可是我這次賭錢,當然是不會用這種手法的。」
    無忌道:「你就算要我用,我也不會。」
    焦七太爺沉著臉,道:「我們要賭,就得賭得公平,絕不能有一點假。」
    無忌道:「對。」
    焦七太爺又瞇起眼笑了,道:「好,那麼我就陪趙公子玩幾把。」
    無忌道:「何必玩幾把,一把見輸贏豈非更痛快!」
    焦七太爺又睜開眼瞪著他,過了很久,才問道:「你只賭一把?」
    無忌道:「只要能分出輸贏來,一把就夠了。」
    焦七太爺道:「你賭多少?」
    無忌道:「我得看看,我身上帶的好像不多。」
    他從身上掏出一大把銀票來,還有一疊打得很薄的金葉子。
    他一面數,一面歎氣,喃喃道:「我帶的實在不多,連這點金葉子加起來,也只不過才有三十八萬五千兩。」
    除了焦七太爺外,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這裡八個人,雖然每個人都是(賭)這一行中頂尖的大亨,可是一把三十多萬兩銀子的豪賭,他們連聽都沒有聽過。
    無忌忽然笑道:「我想起來,外面桌上我還有兩萬,剛好可湊滿四十萬兩。」
    賈老闆變色道:「外面還有兩萬?」
    無忌道:「一萬兩是我的本錢,莊家還應該賠給我一萬。」
    焦七太爺居然神情不變,道:「你就到外面去拿兩萬來給這位趙公子。」
    賈老闆道:「是。」
    焦七太爺道:「你順便再到賬房裡去看看,有多少全部拿來。」
    賈老闆道:「是。」
    一個身形最魁偉的紫面大漢,忽然道:「我也陪六哥去看看。」
    焦七太爺道:「廖老八陪他去也好,正好你也有生意在這裡,賬房裡若不夠,你也去湊一點。」
    廖老八道:「是。」
    等他們走後,焦七太爺又轉向無忌,微笑道:「趙公子想不想先來口水?」

一走出這扇掛著簾子的門,廖老八就皺起了眉,道:「我真不懂老頭子這是幹什麼?」
    賈老闆道:「什麼事你不懂?」
    廖老八道:「老頭子為什麼要把那些花俏告訴那個瘟生?為什麼不用這些法子對付他?」
    賈老闆道:「因為老頭子知道那個瘟生絕不是瘟生。」
    廖老八道:「可是老頭子的手法他本來連一點都沒有看出來。」
    賈老闆道:「他是在扮豬吃老虎。」
    他笑了笑,又道:「可是老頭子也不簡單,既然明知瞞不了他,就不如索性露兩手給他看看,只要他知道厲害,說兩句好話,老頭子說不定就會放他一馬。」
    廖老八道:「可是這小子偏偏不知道好歹。」
    賈老闆道:「所以依我看,老爺子這次已經準備放手對付他了。」
    廖老八道:「可是老頭子已有七八年沒出過手了,那小子……」
    賈老闆笑道:「你放心,薑是老的辣,孫猴子的七十二變,也變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他又問:「你跟著老頭子也快二十年了,有沒有看見他失過手?」
    廖老八道:「沒有。」
    他終於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從來都沒有。」

除了從水煙袋裡發出的「噗落,噗落」聲之外,屋子裡什麼聲音都沒有。
    大家心裡都在想。
    要用什麼樣的手法,才能贏這個「行運豹子」?
    大家都想不出。
    他們所能想出的每一種法子,都沒有必勝的把握。
    這年輕人實在太穩定,令人完全莫測高深,令人幾乎覺得有點害怕。
    難道他是真的手氣特別好?
    還是因為他相信焦七太爺絕不會看出他用的是什麼手法?

× × ×

焦七太爺一口一口的抽著水煙,連瞇著的眼睛都閉上了。
    他是不是已經有勝算在胸?還是仍然在想著對付這年輕人的方法?
    無忌微笑著,看著他,就像是一個收藏家正在研究一件珍貴的古玩,正在鑒定這件古玩的真假,又像是條小狐狸,正在研究一條老狐狸的動態,希望自己能從中學到一點秘訣。
    焦七太爺是不是也在偷偷的看他?

× × ×

賈老闆和廖老八終於捧著一大疊銀票回來了,先撿了兩張給無忌。
    「這裡是兩萬。」
    「你們已湊夠了四十萬兩?」
    「這裡是四十萬,」賈老闆放下銀票,臉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能夠在頃刻之間湊出四十萬銀子來,絕不是件容易事。
    無忌笑道:「看來賈老闆的買賣的確做得很發財。」
    賈老闆也笑了笑,道:「這本來就是發財的買賣!」
    無忌道:「好,現在我們怎麼賭?」
    那臉色淡黃的中年人先咳嗽了兩聲,道:「行有行規,賭也有賭規。」
    無忌道:「做事本來就要做得有規矩,賭錢的規矩更大。」
    臉色淡黃的中年人道:「可是不管什麼樣的規矩,總得雙方同意。」
    無忌道:「對。」
    臉色淡黃的中年人道:「若是只有兩家對賭,就不能分莊家邊家。」
    無忌道:「對。」
    中年人道:「所以先擲的無論擲出什麼點子來,另一家都可以趕。」
    無忌道:「若是兩家擲出的點子一樣呢?」
    中年人道:「那麼這一把就不分輸贏,還得再擲一把。」
    無忌忽然搖頭,道:「這樣不好。」
    中年人道:「有什麼不好?」
    無忌道:「如果兩家總是擲出同樣的點子來,豈非就要一直賭下去?這樣就算賭個三天三夜,也未必能分得出輸贏來的。」
    中年人道:「你想怎麼賭?」
    無忌道:「先擲的若是擲出最大的點子來,對方就只有認輸。」
    最大的點子就是三個六,他只要一伸手,擲出的就是三個六。
    八個人都在瞪著他,幾乎異口同聲,同時間道:「誰先擲?」
    無忌道:「這位老爺子年高望重,我當然應該讓他先擲。」
    這句話說出來,每個人都吃了一驚,連焦七太爺都顯得很意外。
    這小子是瘋了,還是自己覺得太有把握?
    無忌神情不變,微微一笑,又道:「你先請!」
    焦七太爺又盯著他看了半天,忽然道:「老大,拿副骰子來。」
    臉色淡黃的中年人立刻從身上拿出個用白玉雕成的小匣子來。
    匣子裡黃緞墊底,三顆白玉骰子。
    中年人道:「這是進貢用的玉骰子,是寶石齋老掌櫃親手做的上上極品,絕不會有假。」
    焦七太爺吩咐道:「你拿給趙公子去看看!」
    中年人道:「是。」
    他用雙手捧過去,無忌卻用一隻手推開了,微笑道:「我用不著看,我信得過這位老爺子。」
    焦七太爺又盯著他看了半天,才慢慢的點了點頭,道:「好,有氣派!」
    他用兩根留著三寸長指甲的手指,將骰子一顆顆拈了出來,把在掌心:「一把見輸贏?」
    無忌道:「是。」
    焦七太爺慢慢的站起來,一隻手平伸,對著碗口,輕輕的將骰子放了下去。
    這是最規矩的擲法,絕沒有任何人還能表示一點懷疑。
    「叮」的一聲響,三顆骰子落在碗裡,響聲清脆如銀鈴。
    骰子在不停的轉,每個人卻似連心跳都停止。

× × ×

骰子終於停下來。
    三個六,果然是三個六!所有點子裡最大的至尊寶,統吃!
    無忌笑了!
    他拍了拍衣裳,慢慢的站起來,道:「我輸了。」
    說出了這三個字,他就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巧計

屋子裡已靜了很久。這間屋子裡有九個人,有九個人的屋子裡,通常都不會這麼靜。
    這九個人非但都不是啞吧,而且都是很會說話,很懂得說話技巧的人。
    他們都沒有開口,只因為他們心裡都在想著一件事──那個行運豹子,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誰都想不到他就這麼樣說了句:「我輸了。」然後就走了。這結束實在來得太突然,太意外。
    他走了很久以後,焦七太爺才開始抽他的水煙袋,一口一口的抽著,「噗落,噗落」的響。
    過了很久,才有人終於忍不住要發表自己的意見,第一個開口的人,當然是廖老八。
    「我告訴你們這是怎麼回事,輸就是輸,贏就是贏,他輸了,所以他就走了。」
    「雖然他輸得很漂亮,可是他既然輸了,不走還賴在這裡幹什麼?」
    沒有人答腔。除了他之外,根本沒有人開口。
    焦七太爺一口一口的抽著水煙,微微的冷笑,忽然道:「老大,你認為這是怎麼回事?」
    老大就是那臉色發黃的中年人,他姓方,在焦七太爺門下的八大金剛中,他是老大。
    方老大遲疑道:「我想不通。」
    焦七太爺道:「怎麼會想不通?」
    方老大道:「老八說的也很有道理,既然輸了,不走幹什麼?」
    他又想了想:「可是我總覺得這件事好像並不是這麼簡單。」
    焦七太爺道:「為什麼?」
    方老大說道:「因為,他輸得太痛快了。」
    這是實話。無忌本來確實可以不必輸得這麼快,這麼慘,因為他本來不必讓焦七太爺先擲的。
    廖老八可忍不住道:「你認為他別有用意?」
    方老大承認。廖老八又道:「那麼我們剛才為什麼不把他留下來?」
    方老大笑道:「人家既然認輸了,而且輸得那麼漂亮,那麼痛快,我們憑什麼還把人家留下來?」
    廖老八不說話了。焦七太爺道:「你也猜出了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方老大道:「我猜不出。」
    人家錢也輸光了,人也走了,你還能對他怎麼樣?焦七太爺又開始抽他的水煙,抽了一口又一口,煙早就滅了,他也不知道。他並不是在抽水煙,他是在思索。又過了很久很久,他枯瘦蠟黃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站在他面前的八個人,都已跟隨他二十年以上了,都知道他只有在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時,才能有這種表情。但是,誰也不知道他心裡想到了什麼事。
    對一個已經七十二歲,已經經歷過無數次大風大浪的老人來說,應該已沒有什麼可怕的事。
    所以每個人的心都拉了起來,吊在半空中,忐忑不定。
    焦七太爺終於開口。
    他在看著廖老八:「我知道你跟老六的交情最好,他在你的地盤裡有場子,你在他的地盤裡也有。」
    廖老八不敢否認,低頭道:「是。」
    焦七太爺道:「聽說你在這裡的場子也不小。」
    廖老八道:「是。」
    焦七太爺道:「你那場子,有多少本錢?」
    廖老八道:「六萬。」
    在焦七太爺面前,什麼事他都不敢隱瞞,所以他又接著道:「我們已經做了四年多,已經賺了二十多萬,除了開銷外,都存在那裡沒有動。」
    他在笑,笑得卻有點不太自然:「因為我那女人想用這筆錢去開幾家妓院。」
    焦七太爺道:「聽說你身邊最得寵的一個女人叫媚娥?」
    廖老八道:「是。」
    焦七太爺道:「聽說她也很好賭?」
    廖老八賠笑道:「她賭得比我還凶,只不過她總是贏的時候多。」
    焦七太爺忽然歎了口氣,道:「贏的時候多就糟了!」
    ──一個人開始賭的時候,贏得越多越糟,因為他總是會覺得自己手氣很好,很有賭運,就會愈來愈想賭,賭得愈大愈好,就算輸了一點,他也不在乎,因為他覺得自己一定會贏回來。
    ──輸錢的就是這種人,因為這種人常常會一下子就輸光,連本錢都輸光。
    這是焦七太爺的教訓,也是他的經驗之談,他們八個人都已經聽了很多遍,誰都不會忘記。
    可是誰都不知道焦七太爺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問這些話。
    焦七太爺又問道:「連本錢加上利息,你那場子裡,可以隨時付出的銀子有多少?」
    廖老八道:「一共加起來,大概有二十多萬兩。」
    焦七太爺道:「你不在的時候,是誰在管那個場子?」
    廖老八道:「就是我那個女人。」
    他又賠笑道:「可是你老人家放心,她雖然會吃醋,卻從來不會吃我。」
    焦七太爺冷冷道:「不管怎麼樣,她手上多少總有點錢了?」
    廖老八不敢答腔。
    焦七太爺接著又道:「你想她大概有多少?」
    廖老八遲疑著,道:「大概最少總有七八萬了。」
    焦七太爺道:「最多呢?」
    廖老八道:「說不定,也許已經有十七八萬。」
    焦七太爺沉默著,看著桌上的銀票,過了很久,才緩緩道:「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七,你們每個人分兩萬。」
    六個人同時謝過焦七太爺的賜賞,他們從不敢推辭。
    焦七太爺道:「老六出的賭本,也擔了風險,老六應該分五萬。」
    賈老闆也謝過,心裡卻在奇怪,既然每個人都有份,為什麼不分給老八?
    可是焦七太爺既然沒有說,誰也不敢問。
    焦七太爺道:「三萬兩分給我這次帶來的人,剩下的二十萬,就給老八吧。」
    焦七太爺做事,一向公平合理,對這八個弟子,更沒有偏愛,這次,廖老八本沒有出力,卻分了個大份,大家心裡,都在詫異。
    廖老八自己也吃了一驚,搶著道:「為什麼分給我這麼多?」
    焦七太爺歎了口氣道:「因為你很快就會需要的。」
    廖老八還想再說,那面色淡黃的中年人,方老大忽然失聲道:「好厲害,好厲害。」
    賈老闆道:「你說誰好厲害?」
    方老大歎息搖頭,道:「這個姓趙的年輕人好厲害。」
    賈老闆道:「剛才我也已想到,他這麼樣做,只因為生怕老爺子看破他的手法,又不願壞了他「行運豹子」的名聲,所以索性輸這一次,讓別人永遠猜不透他是不是用了手法。」
    方老大慢慢的點頭,道:「只憑這一著,已經用得夠厲害了。」
    賈老闆道:「但是他畢竟還是輸了四十萬,這數目並不少。」
    方老大道:「只要別人沒法子揭穿他的手法,他就有機會撈回來。」
    賈老闆道:「怎麼撈?」
    方老大道:「他在賭這上面輸出去的,當然還是從賭上撈回來。」
    一向沉默寡言的老三忽然也歎了口氣,道:「他在這裡輸了四十萬,難道不會到別的地方去贏回來?」
    廖老八道:「到哪裡去贏?」
    方老大看著他苦笑搖頭,賈老闆已跳起來,道:「莫非是老八的場子?」
    老三道:「現在你總該明白,老爺子為什麼將最大的一份分給老八了。」
    賈老闆道:「我就不信他的手腳這麼快,一下子就能把老八的場子贏倒。」
    焦七太爺眨眼,微微冷笑,道:「你為什麼不去看看?」
    廖老八已經衝了出去,賈老闆也跟了出去。
    方老大還在搖頭歎息,道:「他若不把場子交給女人管,也許還不會這麼快就輸光,可惜現在……」
    每個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女人輸了錢就會心疼,心疼了就想翻本,遇見了高手,就一定會愈輸愈多,輸光為止。
    「翻本」本來就是賭徒的大忌,真的行家,一輸就走,絕不會留戀的。
    「一輸就走,見好就收。」
    這兩句話一向是焦七太爺的座右銘,真正的行家,從不會忘記。
    老三歎了口氣,道:「我只希望老八的房契不在那女人手裡。」
    方老大道:「依我看,那場子老六一定也有份,一定也有筆錢擺在那裡。」
    他歎息著又道:「說不定還有個女人擺在那裡。」
    兩個女人輸得當然比一個女人更快。

賈老闆回來的時候,果然滿頭大汗,臉色發青。
    方老大道:「怎麼樣?」
    賈老闆勉強想笑,卻笑不出:「老爺子和大哥果然料事如神!」
    方老大道:「他贏走了多少?」
    賈老闆道:「五十四萬兩的銀票,還有城裡的兩棟房子。」
    方老大道:「其中有多少是你的?」
    賈老闆道:「十萬。」
    方老大看看老三,兩個人都在苦笑。
    賈老闆恨恨道:「那小子年紀輕輕,想不到竟如此厲害。」
    焦七太爺瞇著眼在想,忽然問道:「老八是不是帶著人去找他麻煩去了?」
    賈老闆道:「他把老八場子裡的兄弟放倒了好幾個,我們不能不去找回來。」
    焦七太爺道:「他贏了錢還要揍人,也未免太凶狠了些。」
    賈老闆道:「是。」
    焦七太爺冷笑道:「怕只怕凶狠的不是人家,而是我們。」
    賈老闆道:「我們……」
    焦七太爺忽然沉下臉,厲聲道:「我問你,究竟是誰先動手的?」
    看見焦七太爺沉下臉,賈老闆已經慌了,吃吃的道:「好像是老八場子裡的兄弟。」
    焦七太爺冷聲道:「他們為什麼要動手?是不是因為人家贏了錢,就不讓人家走?」
    賈老闆道:「那些兄弟,認為他在作假。」
    焦七太爺臉上已有怒容,冷笑道:「就算他做了手腳,只要你們看不出來,就是人家的本事,你們憑什麼不讓人家走?」
    他目中又射出精光,瞪著賈六:「我問你,你們那裡是賭場?還是強盜窩?」
    賈老闆低下頭,不敢再開口,剛擦乾的汗又流滿一臉。
    焦七太爺的脾氣很快就平息了。
    賭徒們最需要的不僅僅是「幸運」,還要「冷靜」。
    一個從十來歲時就做了賭徒,而且做了「賭王」的人,當然很能控制自己。
    但是有些話他卻不能不說:「就好像開妓院一樣,我們也是在做生意,雖然這種生意不太受人尊敬,卻還是生意,而且是種很古老的生意!」
    這些話他已說了很多次。
    自從他把這些人收為門下的時候,就已經讓他們有了這種觀念。
    ──這種生意雖然並不高尚,卻很溫和。
    ──我們都是生意人,不是強盜。
    ──做這種生意的人,應該用的是技巧,不是暴力。
    焦七太爺平生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暴力。
    他又問:「現在你是不是已明白我的意思?」
    賈老闆道:「是。」
    焦七太爺道:「那麼你就該趕快去把老八叫回來。」
    賈老闆低著頭,賠笑道:「現在去恐怕已經來不及了。」
    焦七太爺道:「為什麼?」
    賈老闆道:「因為他把郭家三兄弟也帶去了。」
    焦七太爺道:「郭家三兄弟,是什麼人?」
    賈老闆道:「是我們兄弟裡最『跳』的三個人。」
    他又解釋:「他們跟別的兄弟不一樣,既不喜歡賭,也不喜歡酒色,他們只喜歡揍人,只要有人給他們揍,他們絕不會錯過的。」

× × ×

「跳」的意思,不僅是暴躁、衝動、好勇鬥狠,而且還有一點「瘋」。
    「瘋」的意思就很難解釋了。
    那並不是真的瘋,而是常常莫名其妙、不顧一切的去拚命。
    郭家三兄弟都很「瘋」,尤其是在喝了幾杯酒之後。
    現在他們都已經喝了酒,不僅是幾杯,他們都喝了很多杯。
    郭家三兄弟的老二叫郭豹,老五郭狼,老叫郭狗。
    郭狗這名字實在不好聽,他自己也不太喜歡,可是他老子既然替他起了這麼樣一個名字,他也只好認了。
    他們的老子是個很凶狠的人,總希望能替他的兒子起個很凶的名字,一種很兇猛的野獸的名字。
    只可惜他所知道的詞彙並不多,生的兒子卻不少。除了虎、豹、熊、獅、狼……之外,他再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兇猛的野獸。
    所以他只有把他的兒子叫「狗」,因為狗至少還會咬人。

× × ×

郭狗的確會咬人,而且喜歡咬人,咬得很凶──不是用嘴咬,是用他的刀。
    他身上總帶著把用上好緬鐵千錘百煉打成的「緬刀」。可以像皮帶一樣圍在腰上。
    他的刀法並沒有得到真正名家的傳授,卻很凶狠,很有勁。
    就算真正的名家,跟他交手時,也常常會死在他的刀下。
    因為,他常常會莫名其妙的去跟人拚命。
    因為他很「跳」。
    現在他們都已到了平安客棧,趙無忌就住在平安客棧裡。

平安就是福,旅途上的人,更希望能一路平安,所以每個地方都幾乎有家平安客棧。
    住在平安客棧裡的人,縱然未必個個都能平安,大家還是喜歡討個吉利。
    這家平安客棧不但是城裡最大的一家,而且是個聲譽卓著的老店。
    廖八爺一馬當先,帶著他的打手們到這裡來的時候,正有個陌生人背負雙手站在門外的避風簷下,打量著門口招牌上四個斗大的金字,微微的冷笑。
    這人三十出頭,寬肩細腰,滿臉精悍之色,身上穿著件青布長衫、腳上著布襪草鞋,上面卻用一塊白布巾纏著頭。
    廖八一心只想去對付那個姓趙的,本沒有注意到這麼樣一個人。
    這人卻忽然冷笑著喃喃自語:「依我看,這家平安客棧只怕一點都不平安,進去的人若想再平平安安的出來,只怕很不容易。」
    廖八霍然回頭,盯著他,厲聲道:「你嘴裡在嘀咕什麼?」
    白布包頭的壯漢神色不變,冷冷的打量了他兩眼,道:「我說我的,跟你有什麼關係?」
    在這段地面上混的兄弟們,廖八認不得的很少,這人看來卻很陌生,顯然是從外地來的,說話的口音中,帶著很濃的四川音。
    廖八還在瞪眼打量他,郭狗子已經衝過來準備揍人了。
    這人又在冷笑,道:「放著正點子不去找,卻在外面亂咬人,莫要咬破了自己的嘴。」
    郭狗子的拳頭已經打了出去,卻被廖八一把拉住,沉聲道:「咱們先對付了那個姓趙的,再回來找這小子也不遲!」
    廖八爺雖然性如烈火,畢竟是見過世面的老江湖了,彷彿已看出了這個外路人並不簡單,說的話中也好像別有深意,已不想再多惹麻煩。
    郭狗子卻還是不服氣,臨走時,還瞪了這人幾眼,道:「你有種,就在這裡等著。」
    這人背著手,仰著臉,微微的冷笑,根本不望他。
    等他們走進去,這人居然真的在門口一張長板凳上坐了下來,用一隻手在腳上打著拍子,哼起川中的小調來。
    他一支小調還沒有哼完,已經聽見裡面傳出了慘呼聲,甚至連骨頭折斷的聲音都可以隱約聽得見。
    這人皺著眉,搖了搖頭,嘴裡正數著:「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
    跟著廖八進去的一共有十二個人,現在果然已只剩下六個還能用自己兩條腿走出來。
    廖八雖然還能走,手腳似已折斷了,用左手捧著右腕,痛得直冒冷汗。
    這個人眼角瞟著他,又在喃喃自語:「看來這平安客棧果然一點都不平安。」

× × ×

廖八隻好裝作聽不見。
    那行運豹子不但會擲骰子,武功也遠比他想像中高得多。
    郭家三兄弟一出手立即被人家像打狗一樣打得爬不起來,三個人至少斷了十根指骨。
    他本來對自己的「大鷹爪手」很有把握,想不到人家居然也用「大鷹爪手」來對付他,而且一下就把他手腕擰斷。
    現在他就算還想找麻煩,也沒法子找了,這人說的話,他只有裝作聽不見。
    誰知這人卻不肯放過他,忽然站起來,一閃身就到了他面前。
    廖八變色道:「你想幹什麼?」
    這人冷冷的一笑,忽然出手。
    廖八用沒有斷的一隻手反摑去,忽然覺得肘上一麻,連這條手都垂了下去,不能動了。
    後面有兩人撲上來,這人頭也不回,曲著肘往後一撞,這兩人也被打得倒下。
    這人出手不停,又抓起了廖八那只本來已被擰斷的手腕,輕叱一聲。「著!」
    只聽「格叱」一聲響,廖八滿頭冷汗如雨,斷了的腕子卻已被接上。
    這人已後退了幾步,背負起雙手,悠然微笑,道:「怎麼樣?」
    廖八怔在那裡,怔了半天,看看自己的腕子,用力甩了甩,才看看這來 歷不明、行蹤詭秘的外路人,忽然道:「我能不能請你喝杯酒?」
    這人回答得很乾脆:「走。」

酒已擺上來,廖八一連跟這人乾了三杯,才長長吐出口氣,把那只本來已被擰斷的手伸出來,大拇指一挑,道:「好,好高明的手法。」
    這人淡淡道:「我的手法本來就不錯,可是你的運氣更好。」
    廖八苦笑道:「這算什麼鳥運氣,我廖八從出生就沒栽過這麼大的斤斗。」
    這人道:「就因為你栽了這個斤斗,才算是你的運氣。」
    他知道廖八不懂,所以又接著道:「你若把那姓趙的做翻,你就倒霉了。」
    廖八更不懂。
    這人又喝了兩杯,才問道:「你知道那龜兒子是什麼來歷?」
    廖八搖頭:「不知道。」
    這人道:「大風堂的趙簡趙二爺,你總該知道吧!」
    趙簡成名極早,二十年前就已名震江湖。黃河兩岸、關中皖北,也都在大風堂的勢力範圍之內,趙二爺的名銜,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廖八道:「我若連趙二爺的名頭都不知道,那才真的白混了。」
    這人道:「那個姓趙的龜兒子,就是趙簡的大公子。」
    廖八臉色立刻變了。
    這人冷笑道:「你想想,你若真的做翻了他,大風堂怎麼會放過你?」
    廖八一面喝酒,一面擦汗,忽然又不停的搖頭,道:「不對。」
    這人道:「什麼不對?」
    廖八道:「他若真是趙二爺的公子,只要亮出字號來,隨便走到哪裡去,要找個幾十萬兩銀子花,都容易得很。」
    這人道:「不錯。」
    廖八道:「那他為什麼要撈到賭場裡來?」
    這人笑了笑,笑得彷彿很神秘。
    廖八道:「難道他存心想來找我們的麻煩,挑我們的場子?」
    這人在喝酒,酒量還真不錯,連干了十來杯,居然面不改色。
    廖八道:「可是我知道大風堂的規矩,一樣賭,一樣女人,這兩行他們是從來不插手的。」
    這人微微一笑,道:「規矩是規矩,他是他。」
    廖八變色道:「難道想來挑我們的場子這是他自己的主意?難道他也想在這兩行裡插一腳?又礙著大風堂規矩,所以才不敢亮字號。」
    這人淡淡道:「一個像他這麼樣的小伙子,花錢的地方當然不少,大風堂的規矩偏偏又太大,他若不偷偷的出來撈幾文,日子怎麼過得下去?」
    他悠悠接著道:「想要出來撈錢,當然只有這兩行最容易。」
    廖八怒道:「大風堂在這裡也有人,我可以去告他。」
    這人道:「你怎麼告?趙二爺在大風堂裡一向最有人望。難道還想要大風堂的人幫著你來對付他的兒子?」
    廖八不說話了,汗流得更多,忽然大聲道:「不行,不管怎麼樣都不行,這是我們用血汗打出來的天下,我們絕不可能就這麼樣讓給別人。」
    這人歎了口氣,道:「只可惜看樣子你不讓也不行,除非──」
    廖八道:「除非怎麼樣?」
    這人道:「除非這位趙公子忽然得了重病,去找他老子去了。」
    他又替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只有死人是永遠不會找錢花的。」
    廖八盯著他看了很久,壓低聲音問道:「你想他會不會忽然得重病?」
    這人道:「很可能。」
    廖八道:「你有法子能讓他忽然生這麼一場病?」
    這人道:「那就得看你了。」
    廖八道:「看什麼?」
    這人道:「看你有沒有五萬兩銀子?」
    廖八眼睛裡發出了光,道:「如果我有呢?」
    這人道:「那麼你就只要發張帖子,請他明天中午到城裡那家新開的四川館子『壽爾康』去吃飯。」
    他微笑,接著道:「這頓飯吃下去,我保證他一定會生病,而且病得很重。」
    廖八道:「病得多重?」
    這人道:「重得要命。」
    廖八道:「只要我發帖子請他,他就會去?」
    這人道:「他一定會去。」
    廖八又問道:「我是不是還要請別人去?」
    這人道:「除了賈老闆外,你千萬不能請別人,否則……」
    廖八道:「否則怎麼樣?」
    這人沉下臉,冷冷道:「否則病的只怕就不是他,是你。」
    廖八又開始喝酒,擦汗,又喝了三杯下去,忽然一拍桌子道:「就這麼辦!」

血戰

「壽爾康」是蜀中一家很有名的茶館,主人姓彭,不但是個很和氣很會照顧客人的生意人,也是個手藝非常好的廚師。
    他的拿手菜是豆瓣活魚、醬爆肉、麻辣蹄筋、魚香茄子和魚香肉絲。
    這些雖然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可是從他手裡燒出來,卻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
    尤其是一尾豆瓣活魚,又燙、又嫩、又鮮、又辣;可下酒、可下飯,真是叫人百吃不厭,真有人不惜趕一兩個時辰的車,就為的要吃他這道菜。
    後來彭老闆生了兒子,娶了媳婦,又抱了孫子,算算自己的家當,連玄孫子、灰孫子都已經吃不完,所以就退休了。可是「壽爾康」的老招牌仍在,跟他學手藝的徒子徒孫們,就用他的招牌,到各地方去開店,店越開越多,每家店的生意都不壞。
    這裡的「壽爾康」,卻是最近才開張的,掌廚的大師傅,據說是彭老闆的親傳,一尾豆瓣活魚燒出來,也是又辣、又燙、又嫩、又鮮。
    所以這家店開張雖然不到半個月,名氣就已經不小。

× × ×

無忌也知道這地方。他第一天到這裡來的時候,就是在「壽爾康」吃的晚飯。
    除了一道非常名貴的豆瓣燒黃河鯉魚外,他還點了一樣麻辣四件、一樣魚唇烘蛋、一樣回鍋醬爆肉、一碗豌豆肚條湯。
    他吃喝得滿意極了,卻被辣得滿頭大汗,他還給了七錢銀子小賬。
    一個單獨來吃飯的客人,能夠給幾分錢銀子小賬已經算很大方的了。
    所以他今天剛走進大門,堂口上的「師」就已經遠遠的彎下了腰。

× × ×

師是四川話,師的意思,就是店小二、夥計、堂倌。
    這裡的師,據說都是貨真價實,道道地地的四川人,雖然聽不見「格老子」、「龜兒子」、「先人板板」這類川人常常掛在嘴邊的土話,可是每個人頭上都纏著白布,正是標準川人的標布。
    川人頭上喜歡纏白布,據說是為了紀念十月渡瀘的諸葛武侯。
    七星燈滅,武侯去世,川人都頭纏白布,以示哀悼,以後居然相沿成習。
    一入川境,只要看見頭上沒有纏著白布的人,一定是川人嘴裡的「下江人」,也就是「腳底下的人」,吃一頓三十文錢的飯,也得多付十文。
    幸好這裡不是蜀境,今天也不是無忌請客。
    所以他走進「壽爾康」大門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愉快得很。
    他心裡是不是真的愉快,就只有天知道了。

主人有兩位,賈六、廖八。客人只有無忌一個。
    菜卻有一整桌,只看前面的四冷盤和四熱炒,就可以看出這是桌很名貴的菜。
    酒是最好的瀘川大曲。
    無忌微微一笑,道:「兩位真是太客氣了。」
    賈六和廖八確實很客氣,對一個快要死了的人,客氣一點有什麼關係。
    到這裡來之前,他們已經把這件事仔細討論了很久。
    「那個人雖然來歷不明,行蹤詭異,可是他說的話,我倒很相信。」
    「你相信他能對付趙無忌?」
    「我有把握。」
    「你看見過他的功夫?」賈六本來一直都抱著懷疑的態度。
    「他不但功夫絕對沒問題,而且身上還好像帶著種邪氣。」
    「什麼邪氣?」
    「我也說不出,可是我每次靠近他的時候,總覺得心裡有點發毛,總覺得他身上好像藏著條毒蛇,隨時都會鑽出來咬人一樣。」
    「他準備怎麼樣下手?」
    「他不肯告訴我,只不過替我們在壽爾康樓上訂了個房間雅座。」
    「為什麼要選壽爾康?」
    「他說話帶著川音,壽爾康是家川菜館子,我想他在那裡一定還有幫手。」
    壽爾康堂口上的師一共有十個人,樓上五個,樓下五個。
    賈六曾經仔細觀察過他們,發現其中有四個人的腳步,都很輕健,顯然是練家子。
    等到他們坐定了之後,樓上的師又多了一個,正是他們的那位「朋友」。
    「我們約定好五萬兩銀子先付三萬,事成後再付尾數。」
    「你已經付給了他?」
    「今天一早就付給了他。」
    「帖子呢?」
    「帖子也已經送給了那個姓趙的,還附了封短信。」
    「誰寫的信?」
    「我那大舅子。」
    廖八的大舅子雖然只不過是個監生,寫封信卻絕不成問題。
    信上先對無忌表示歉疚和仰慕,希望無忌必要賞臉來吃頓飯,大家化敵為友。
    「你看他會不會來?」
    「他一定會來。」
    「為什麼?」
    「因為他天生就是個膽大包天的人,對什麼事都不在乎。」
    無忌當然來了。
    他從不拒絕別人的邀請,不管誰的邀請都一樣。
    「他們準備什麼時候下手?」
    「等到第一道主菜豆瓣鯉魚端上來的時候,只要我一動筷子挾魚頭,他們就出手。」

× × ×

現在主菜還沒有開始上,只上了四冷盤和四熱炒,廖八手心裡卻已開始冒汗。
    他並不是沒有殺過人,也不是沒有看見過別人殺人,只不過等待總是會令人覺得緊張。
    他只希望這件事趕快結束,讓趙無忌這個人永遠從地面上消失。
    因為這件事絕不能讓焦七太爺知道,所以,一動手就絕不能出錯。

× × ×

無忌一直顯得很愉快,好像從未發覺這件事有任何一點值得懷疑。
    雖然他「白天從不喝酒」,也吃得不多,話卻說得不少。
    因為他在說話的時候,別人就不會發現他一直在注視觀察。
    他看不出這地方有什麼不對,幾樣菜裡也絕對沒有毒!賈六和廖八也吃了不少。
    他們甚至連貼身的隨從都沒有帶,外面也看不到有任何埋伏。
    難道他們真的想化敵為友?
    唯一有點奇怪的地方是,這裡有幾個師特別乾淨。
    他們上菜的時候,無忌注意到他們連指甲縫裡都沒有一點油垢。
    在飯館裡做事的,很少有這麼乾淨的人。
    可是他們如果真的有陰謀,也應該想到這一點,把自己弄得髒一些。
    其中還有個堂倌的背影看起來好像很眼熟,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
    但是無忌卻又偏偏一直想不起來。
    他很想看看這個人的臉,可是這個人只在門口晃了晃,就下樓去了。
    「這地方的堂倌,我怎麼會認得?身材長得相像的人,世上本就有很多。」
    他一直在替自己解釋,因為他並不是真的想找賈六、廖八他們的麻煩。
    他這麼樣做,只不過因為他要用這法子去找一個人。
    他認為,只有用這種法子,才能夠找得到。

「壽爾康」遠近馳名的豆瓣鯉魚終於端上來了,用兩尺長的特大號盤子裝上來的,熱氣騰騰,又香又辣,只聞味道已經不錯。
    屋子裡一直有兩個師站在旁邊伺候,端菜上來的人已低著頭退下去。
    廖八道:「有沒有人喜歡吃魚頭?」
    賈六笑道:「除了你之外,只有貓才喜歡吃魚頭。」
    廖八大笑,道:「那麼我只好獨自享受了。」
    他伸出筷子,去夾魚頭。
    就在這時,桌子忽然被人一腳踢翻,無忌的人已撲起,大喝一聲,道:「原來是你!」

× × ×

上菜的師剛退到門口,半轉過身,無忌已撲了過去。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一直站在屋裡伺候的兩個師也已出手。
    他們三個人打出來的都是暗器,兩個分別打出六點烏黑色的寒星,打無忌的腿和背。
    他們出手時,才看出他們手上已戴了個鹿皮手套。
    和廖八談生意的那個壯漢,也趁著轉身時戴上了手套,無忌飛身撲過去,他身形一閃,回頭望月式,竟抖手打出了一片黑濛濛的毒砂。
    本已退到角落裡的賈六和廖八臉也變了,失聲而呼。
    「暗器有毒!」
    他們雖然還沒有看出這就是蜀中唐門威震天下的毒蒺藜和斷魂砂,卻知道手上戴著鹿皮手套的人,打出的暗器一定劇毒無比。
    無忌的身子凌空,想避開後面打來的十二枚毒蒺藜,已難如登天,何況前面還有千百粒毒砂!
    就算在唐門的暗器中,這斷魂砂也是最霸道、最可怕的一種。
    這種毒砂比米粒還要小得多,雖然不能打遠,可是一發出來就是黑濛濛的一大片,只要對方在一丈之內、兩丈方圓間,休想躲得開,只要挨著一粒,就必將腐爛入骨。
    這次行動的每一步驟、每一點細節,無疑都經過了極周密的計劃。
    三個人出手的位置應該如何分配?
    應該出手打對方的什麼部位才能讓他絕對無法閃避?
    他們都已經算得很準。
    可是他們想不到無忌竟在最後那一瞬間,認出了這個頭纏白布的壯漢,就是上官刃那天帶去的隨從之一,也就是把趙標殺了滅口的兇手,和曾經在和風山莊逗留了好幾天的人。
    無忌雖然並沒有十分注意到這麼樣一個人,腦子裡多少總有點印象。
    就是這點印象,救了他的命。
    他搶先了一步,在對方還沒有開始發動前,他就已撲了過去。
    這壯漢翻身揚手,打出毒砂,驚慌之下,出手就比較慢了一點。
    他的手一揚,無忌已到了他脅下,拳頭已打在他脅下的第一二根肋骨上。
    骨頭破裂的聲音剛響起,他的人也已被翻起,剛好迎上後面打來的毒蒺藜。
    十二枚毒蒺藜,竟有九枚打在他的身上。
    他當然知道這種暗器的厲害,恐懼已堵住了他的咽喉,他連叫都叫不出來,只覺得全身的組織一下子全都失去控制,眼淚、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湧出。
    等到無忌將他拋出去時,他整個人都已軟癱,卻偏偏還沒有死。
    他甚至還能聽得見他們那兩位夥伴的骨頭碎裂聲和慘呼聲。
    然後他就感到一隻冰冷的手在摑他的臉,一個人在問:「上官刃在哪裡?」
    手掌不停的摑在他的臉上,希望他保持清醒,可是,問話的聲音,卻已愈來愈遙遠。
    他張開嘴,想說話,湧出的卻只有一嘴苦水,又酸又臭又苦。
    這時他自己卻已聞不到了。

× × ×

無忌終於慢慢的站起來,面對著賈六和廖八。
    他的臉上全無血色,身上卻有血,也不知是誰的血濺上了他的衣服。
    那上面不但有別人的血,也有他自己的。
    他知道他的臉已經被幾粒毒砂擦破,還有一枚毒蒺藜打入他的肩頭。
    可是他絕不能讓別人知道。
    現在毒性還沒有完全發作,他一定要撐下去,否則他也要死在這裡,死在廖八的手下!

× × ×

廖八的手是濕的,連衣裳都已被冷汗濕透。
    剛才這一瞬間發生的事,簡直就像是場噩夢,令人作嘔的噩夢。
    骨頭碎裂聲、慘呼聲、呻吟聲,現在一下子全部停止。
    可是屋子裡卻仍然充滿了令人無法忍受的血腥氣和臭氣。
    他想吐。
    他想衝出去,又不敢動。
    無忌就站在他們面前,冷冷的看著他們,道:「是誰的主意?」
    沒有人開口,也沒有人承認。
    無忌冷笑,道:「你們若是真的要殺我,現在動手還來得及。」
    沒有人敢動。
    無忌冷看著,忽轉身走出來:「我不殺你們,只因為你們根本不配我出手。」
    他的腳步還是很穩,他絕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他已將支持不住。

傷口一點都不痛,只有點麻麻的,就好像被螞蟻咬了一口。
    可是他的頭已經在發暈,眼已經在發黑。
    唐家的毒藥暗器,絕不是徒具虛名的,這家館子裡,一定還有唐家的人,看起來特別乾淨的師,至少還有兩三個。
    用毒的人,看起來總是特別乾淨。
    無忌挺起胸,堅步向前走。
    他並不知道他受的傷是否還有救,可是他一定要走出去。
    他就算要死,也絕不能死在這裡,死在他的仇人們面前。
    沒有人敢攔阻他,這裡縱然有唐家的人,也已被嚇破了膽。
    他終於走出了這家裝潢華美的大門。
    可是他還能走多遠?

× × ×

陽光燦爛,他眼前卻愈來愈黑,在路上走來走去的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個跳動的黑影。
    他想找輛大車坐上去,可是他找不到,就算有輛大車停在對面,他也看不見。
    也不知走了多遠,他忽然發覺自己竟撞到一個人的身上了。
    這人好像在問他話,可是聲音又偏偏顯得模糊遙遠。
    這個人是誰,是不是他的對頭?
    他用力睜開眼睛,這個人的臉就在他眼前,他居然還是看不太清楚。
    這人忽然大聲道:「我就是軒轅一光,你認不認識我?」
    無忌笑了,用力抓住他的肩,道:「你知不知道我自己跟自己打了個賭?」
    軒轅一光道:「賭什麼?」
    無忌道:「我賭你一定會來找我。」他微笑著又道:「我贏了。」
    說出了這三個字,他的人就已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