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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大婉

枯枝燒得很快,火已越來越小了。馬如龍盡量要自己冷靜,他的心還沒有冷靜下來,身子卻越來越冷,整個人都已快凍僵。火已經快滅了,被點的穴道,還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解開。
    現在還沒有到一個晚上最冷的時候,再這樣冷下去,說不定,會活活冷死在這裡。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像他這麼樣一個人,會有可能被凍死。其實人生就是這樣子的,未來的事,誰也沒法子預料。造化弄人,誰也沒法子預知自己的命運。
    馬如龍在心裡歎了口氣,忽然發覺自己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值得驕傲。就在這時候,那女人忽然從狐裘裡伸出頭來。
    馬如龍的氣血還沒有通,她的穴道反而先開了,用一雙小老鼠的小眼睛,像只小老鼠般東張西望了半天,才長長吐出口氣,道:「想不到那胖子居然走了,想不到你居然還活著。」
    這的確是件很意外的事!無論誰都想不到彭天霸會放過馬如龍,就像是只中了箭的兔子一樣忽然落荒而逃。
    她站起來,穿起了馬如龍的皮裘,笑道:「這件衣服的皮毛真不錯,又輕又軟又暖和,我穿著大小也正好剛合適。」
    幸好馬如龍還能說話,忍不住道:「只可惜這件衣服好像是我的。」
    這女人搖頭道:「這不是你的,現在已經不是你的了。」
    馬如龍道:「為什麼?」
    這女人道:「因為你已經把它送給了那胖子,那胖子又送給了我。」
    她笑得更愉快:「所以現在這件衣服已經是我的了。」
    馬如龍並沒有爭辯。他一向不是個小家子氣的人,這種事他根本不在乎。可是他實在太冷,又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加點火?」
    這女人說道:「加火幹什麼?我又不冷。」
    馬如龍苦笑道:「你不冷,我冷。」
    這女人說道:「我不冷,你為什麼會冷?」
    馬如龍怔住了。這女人實在太妙了,妙得讓人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他的肚子居然還沒有被氣破,已經是他的運氣。
    這女人居然又道:「年輕人一定要能夠吃苦耐勞,冷一點又有什麼關係?你年紀輕輕,連這點苦都不能吃,將來還能做什麼大事?」
    馬如龍只有閉上嘴。他終於發覺要跟這種女人講理,不但是白費力氣,簡直愚不可及。一個男人遇見了一個這麼樣的女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把眼睛和嘴全都閉起來。
    這女人居然放過了他,喃喃道:「不知道天是不是快亮了,我出去看看。」
    她一個人自言自語走了出去,剛走出去,忽然又大叫一聲,跑了回來,也像是屁股上忽然中了一箭。
    馬如龍本來不想理她的,可是這個女人雖然討厭,對他總算不錯,不但說他是個好人,而且還拼了命去抱住彭天霸叫他快走。一個人只要還活著,就要活得問心無愧,就要恩怨分明。所以馬如龍不能不問:「什麼事?」
    這女人驚聲道:「外面……外面有個人。」
    天寒地凍,半夜三更,這個荒僻的破廟外面怎麼會有人?馬如龍更不能不問:「誰?」
    這女人道:「就是剛才那個胖子。」
    馬如龍動容道:「他還沒有走?」
    這女人道:「還沒有。」
    既然沒有走,為什麼不進來?
    馬如龍道:「他在外面幹什麼?」
    這女人道:「誰知道他在幹什麼?他一個人躺在那裡,好像睡著了。」她居然還能解釋:「胖子總是喜歡睡覺的。」
    可是不管多胖,多喜歡睡覺的人,也不會睡在雪地上的。馬如龍道:「你一定看錯了。」
    這女人道:「我絕不會看錯,我的眼睛不但長得漂亮,而且眼力最好。」她的眼睛實在長得不難看,至少比老鼠要好看一點。
    馬如龍說道:「你能不能,再出去看看?」
    這女人道:「你自己為什麼不出去看看?」馬如龍又閉上了嘴。
    這女人看著他,忽然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也跟我一樣,也被那胖子踢了一腳,所以現在連動都不能動。」馬如龍閉著嘴。這女人居然說:「好,我就替你出去看看,你對我總算還不錯。」可是她剛走出去,又大叫一聲,跑了回來,看樣子比剛才還吃驚。
    馬如龍道:「他不在了?」
    這女人喘息著道:「他……他還在,他永遠都走不了的。」
    馬如龍道:「為什麼?」
    這女人道:「因為他已經死了!」
    彭天霸怎麼會死?剛才他還活得很好,而且身體健康,無病無痛,看起來比誰都要活得長些。
    馬如龍道:「他真的死了?」
    這女人道:「絕對死了,從頭到腳都死了,死得乾乾淨淨。」
    馬如龍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是怎麼會忽然死了的?」
    這女人道:「我當然看得出。」她好像在發抖:「無論誰的脖子被砍了一刀,我都看得出他非死不可!」
    馬如龍更驚奇。彭天霸絕對是當今武林中數一數二的刀法名家。他的脖子怎麼會被人砍了一刀?這一刀是誰砍的?天下還有誰的刀法比他更快?更高明?這個人為什麼要砍他一刀?
    只有一種解釋!真正的兇手並不是彭天霸,主持這陰謀的還另有其人,連彭天霸都一直在受這個人操縱。現在這個人把彭天霸也殺了滅口。這個人是誰?他既然殺了彭天霸,為什麼不進來把馬如龍也殺了滅口?
    這些問題除了「這個人」之外,絕沒有第二個人能回答。馬如龍終於發現,這陰謀遠比他想像中更複雜,更可怕。
    這女人忽然道:「不行。」
    馬如龍道:「什麼事不行?」
    這女人道:「我們絕不能夠再留在這裡。」
    馬如龍同意。他們確實不能夠再留在這裡,只可惜他偏偏又沒法子走。
    這女人忽然又道:「我是個女人。」
    馬如龍道:「我知道。」
    這女人道:「英雄好漢都是男人,君子也一定是男人,所以……」
    馬如龍道:「所以怎麼樣?」
    這女人道:「所以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英雄好漢。」她歎了口氣,道:「所以你雖然不能走,我卻要走了。」
    為了她,馬如龍才會在這裡停下來,才會生起這堆火,遇到這件事。現在她居然要一個人走了。
    馬如龍居然答應:「好,你走吧。」
    這女人居然又說:「可是我走不動,我一定要把你的馬騎走。」
    馬如龍居然也答應道:「好,你騎走吧。」
    這女人終於也覺得這個人有點奇怪了,她總算還有點人性。她居然也忍不住歎了口氣,道:「你這個人實在是個好人,只可惜……」
    馬如龍道:「只可惜什麼?」
    這女人道:「只可惜好人都是不長命的。」
    她居然真的走了,穿著馬如龍的狐裘,騎著馬如龍的白馬走了。火堆已熄滅,她居然也沒有替他加柴添火。這女人做出來的事真絕,簡直比絕大師還要絕一百倍。
    寒夜寂寂,蹄聲還沒有去遠,寒風中忽然又傳來一陣極輕快的腳步聲。
    兩個人的腳步聲,停在破廟外。
    「有個死人在這裡,」一個人失聲道:「死的是彭天霸。」
    「還有沒有救?」
    「一刀致命,神仙也救不活。」
    馬如龍的心沉了下去。他聽得這兩個人的聲音,正是絕大師和馮超凡。看見了彭天霸的屍身,再找到他,他們絕不會再給他任何機會解釋。想不到他們並沒有進來,因為他們也看見了剛才疾馳而去的白馬。
    「那一定是天馬堂的白龍駒。」他們也看見了馬上人穿著的狐裘。
    「一刀致命,殺了就走,好辣的手,好狠的人!」
    「他逃不了的。」
    「可是彭天霸……」
    「彭天霸會在這裡等,馬如龍卻不會等,我們追!」
    這幾句話說完,腳步聲和衣袂帶風聲都已去遠。他們都將那個穿著狐裘,騎著白馬的女人當作了馬如龍。他們都想不到破廟裡還有人。
    如果那女人沒有走,如果這裡有火光,如果那匹白馬還留在這裡,現在會是種什麼樣的情況?馬如龍當然可以想像得到。
    他忽然發覺那個女人做事不但絕,而且絕得很巧,絕得很妙。他忽然發現她也許並不是別人想像中那種不通人情,蠻不講理的女人。也許她比誰都聰明得多。
    無論多寒冷漫長的黑夜,總有天亮的時候,無論被什麼人點住了的穴道,總有開解的時候。現在天已經亮了,被封閉的穴道,氣血也已通了。
    彭天霸用的手法並不太重,他並不想把馬如龍的穴道封閉太久。因為馬如龍絕對活不了太久的。想不到馬如龍現在還活著,他自己的屍體卻已完全冰冷僵硬。那一刀正砍在他左頸上,是從前面砍下去的,卻連後面的大血管都已砍斷。
    一刀致命,一刀就已得手。這位以刀法名震武林的高手,竟似完全沒有閃避招架。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使他完全沒有招架閃避之力,一刀就要了他的命。
    除非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個人會對他下毒手,做夢也想不到這一刀會砍下來。因為這個人是他的朋友,很接近的朋友,很信任的朋友。他們共同計劃這件事,現在他們的計劃已成功,想不到這個人竟要把他也殺了滅口。這個人是誰?馬如龍非但猜不出,而且完全沒有一點頭緒,一點線索。這問題根本沒有任何人能回答。
    另外一個比較容易的問題是──這計劃成功後,會發生什麼事?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對誰最有好處?
    ──這個人計劃做這件事,當然是為了自己的好處。這計劃成功後,馬如龍就會被認定是兇手。杜青蓮、沈紅葉、邱鳳城的親人和朋友,都會去找馬如龍算賬。
    如果他們找不到馬如龍,就會去找天馬堂。如果他們殺了馬如龍,天馬堂也一定會去找他們算賬。所以這件事到最後結果,一定是火並,天馬堂和杜、沈、邱三家的火並。
    這四大家族的火並,最後一定是兩敗俱傷。鷸蚌相爭,得利的是漁翁。
    誰是這個漁翁?
    又是晴天。雪地上的馬蹄印子,明顯得就像是特地畫出來,好讓別人追上去的。現在他們是不是已經追上了她?
    馬如龍甚至可以想像到人們發現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後,臉上那種哭笑不得的表情。他忽然覺得這個女人很絕,很醜,很怪,卻很有趣。這是他第一次覺得她很有趣。
    不管怎麼樣,他並沒有虧欠她什麼,以後她恐怕再也不會見到她的人了。她是往東走的,他決定往西去。
    現在,他不但冷得要命,而且餓得要命。
    他知道西面有個很大的城市,有家很好的客棧,屋子總是收拾得很乾淨,床上總是鋪著新換的被單,屋裡總是生著很旺的火!廚房裡隨時都準備著上好的羊肉涮鍋,烤得又香又酥的芝麻醬燒餅。這些正是他現在最需要的。
    繁華熱鬧的城市,乾淨整齊的街道,那家客棧的店小二,正在門口拉生意。馬如龍卻不敢進去了。快走到門口時,他才想起自己身上已不名一文,連買個燒餅的錢都沒有。門口的店小二也並沒有拉這位客人進去的意思,一個在如此嚴寒天氣裡,身上連件皮貨都沒有的人,絕不會是好客人。
    被人冷落的滋味實在不好受。這是馬如龍第一次嘗到這種滋味,他終於發現了金錢價值。實在比他以前想像中高得多。既然飢寒交迫,囊空如洗,他還是挺起胸膛,大步走了過去。
    雖然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他的腳步還是沒有停。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一匹白馬。他認得這匹馬,這匹馬好像也認得他,正看著他揚蹄輕嘶,這匹馬居然就是他的白龍駒。
    馬繫在一家酒樓下,樓上的窗戶裡忽然有個人探出頭來向他招手。這個人居然就是那個讓人覺得又絕,又妙,又有趣的醜八怪。她明明是往東去的,怎麼忽然又到了這個西邊的城市裡?
    她大聲招呼:「上來,快上來。」馬如龍還在遲疑,她又大聲道:「你是要自己走上來,還是要我下來拉你?」他只有苦笑,「我上去,我自己上去。」
    酒樓上溫暖而寬敞,充滿了羊肉酥魚,茅台大曲,和芝麻醬燒餅的香氣。
    她一個人佔據了一張可以坐得下八個人的位子,桌上擺著連八個人都吃不了的酒菜。她身上還穿著馬如龍那件狐裘,看著馬如龍道:「坐下,快坐下。」
    馬如龍只有坐下。她又大聲道:「吃,快吃。」
    馬如龍只有吃。他不想讓她過來拉他,也不想要她把羊肉塞到他嘴裡。她做事好像通常都不太給別人選擇的餘地。
    看到馬如龍把一塊燉得極爛的小羊肉吞下肚,這女人眼睛裡才有了笑意,卻還是板著臉道:「年輕人不但要能餓,還要能吃,你不把這碗燉羊肉吃完,不管你想說什麼,我都不理你。」
    馬如龍居然真的把一大碗燉羊肉都吃完了,還吃了兩個燒餅。
    這女人又倒了一大碗酒給他:「吃飽了肚子,就可以喝酒了,快喝。」
    這次馬如龍卻在搖頭道:「不喝。」
    這女人道:「你是不是要我捏著你的鼻子灌下去?」
    馬如龍不理她。他實在不相信一個女人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捏住他的鼻子。可是他想錯了。她居然真的捏住了他的鼻子。
    她的臉雖然長得又醜又怪,一雙手卻長得很好看。而且纖秀光滑,柔若無骨。這是馬如龍第一次發現她身上居然還有個地方長得好看,他終於把這碗酒喝了下去。
    自從那次在珍珠坊大醉了三天之後,他就滴酒不沾。他已決心戒酒。
    可是不管多有決心的人,在經過了他遇見的這些倒霉事之後,而且又被一個女人在大庭廣眾間捏住鼻子的時候,決心都會動搖的。
    這女人終於笑了,道:「這樣才像話,一個人,如果連酒都不敢喝,算什麼男子漢。」
    她又替他倒了一碗:「可是你放心,這酒裡沒有毒,我並不想毒死你。」
    馬如龍既然已開了戒,索性就喝個痛快。他本來就想大醉一場,無論誰在他這種情況下,都會想大醉一場的。三大碗下肚,酒意上湧,他終於問道:「現在我是不是已經可以說話了?」
    這女人冷冷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馬如龍問道:「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了?」
    這女人道:「我高興來,就來了。」
    馬如龍道:「你本來明明是往東邊去的?」
    這女人說道:「可是我忽然想到西邊來。」
    馬如龍道:「你不是在盯著我」
    這女人道:「你是不是以為你自己長得很漂亮,女人都要盯著你?」她忽然又冷笑,道:「我既不是杜青蓮的媽,又不是沈紅葉的娘,更不是那個臭和尚的祖奶奶,我為什麼要盯著你?」
    馬如龍動容道:「你知道這件事?」
    這女人道:「哼。」
    馬如龍道:「你怎麼會知道的?」
    這女人道:「哼。」
    馬如龍道:「你是不是看見了馮超凡和絕和尚,是不是他們告訴你的?」
    這女人連哼都不再哼一聲,又滿滿的替他加了一碗酒,一大碗。
    馬如龍歎了口氣,道:「你喝酒是不是一定要用大碗?」
    這女人終於回答:「是。」
    馬如龍問道:「你為什麼一定要用大碗?」
    這女人道:「只有小婉喝酒才用小碗,我又不是小婉。」
    小婉?馬如龍好像聽過這名字,聽邱鳳城說的,邱鳳城的情人就叫小婉,他荷包中那塊玉,就是小婉送給他的。
    馬如龍忍不住又問道:「你也知道小婉?」
    這女人冷冷道:「你問得太多了。」
    馬如龍道:「可是你連一句都沒有回答。」
    這女人道:「那只因為你問的都是不該問的話,該問的你都沒有問。」
    馬如龍道:「我該問什麼?」
    這女人道:「你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酒,至少應該先問問我貴姓大名的!」
    馬如龍道:「你貴姓大名?」
    這女人道:「小婉喝酒用小碗,我用大碗喝酒,應該叫什麼?」
    馬如龍道:「你叫大婉?」
    這女人居然笑了笑,道:「這次你總算變得聰明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