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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壯士斷腕

拉薩還是拉薩,還是跟他們離開的時候一樣,天空晴朗、陽光燦爛。
    布達拉宮的圓頂依舊在藍天下閃閃發光,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沒有絲毫變化。
    這古老的聖城就像是他們的表情一樣,永遠都不會變的。
    他們回到了拉薩。
    「陽光」的笑容又變得好像這裡的天氣一樣明朗,小方的臉色卻更陰暗。
    「這裡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好像是的。」
    「如果那些人已經來了,已經有了行動,這裡一定變得很亂了。」陽光說:「每次有事發生時,卜鷹都會派人在城外巡邏示警。」
    她笑得更愉快:「可是現在這附近連一個我們的人都沒有。」
    他們還沒有進入拉薩聖地,路上只能看見三個人,都是活佛的虔誠信徒,不遠千里到這裡來朝聖的,三步一拜,五步一叩,用最艱苦的方法來表示他們的虔誠和尊敬。
    他們的精神和肉體都已進入一種半虛脫的狀態,對所有能夠看得見的都視而不見,對所有能夠聽得見的都聽而不聞。
    他們已經將自己完全投入了一種聽不見也看不見的虛無玄妙中。
    小方忽然改變了話題:「有些事件雖然看不見也聽不見,卻還是不能否定它的存在。」
    他眼中帶著深思之色,慢慢的接著道:「有時它甚至遠比能夠看得見也聽得見的更真實,也存在得更久。」
    「陽光」既不能完全瞭解他的意思,也不懂他為什麼會忽然說出這些話來。
    但是她沒有問。
    因為她忽然發現有些事變了,變得很奇怪。
    他們決定先到八角街上的「鷹記」商號去看看動靜,再回去看卜鷹。
    所以他們沒有從布達拉宮旁邊的那條道走,直接就從大路進入市區。
    街道上的行人已漸漸多了,有很多人都認得「陽光」。
    這裡是她生長的地方,她從小就是個開朗熱情慷慨的人,從小就非常討人歡喜,受人歡迎,尤其是那些匍匐在泥土上求乞的乞丐們,每次看見她,都會像蒼蠅看見蜜糖一樣擁過來。
    可是今天他們一看見她就遠遠的避開了,好像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就算有些人偷偷的在看她,眼睛的表情也很噯昧詭秘,甚至顯得很害怕,就好像生怕她會為他們帶來什麼瘟疫災禍一樣。
    她自己知道她還是以前那個人,一點都沒有改變。
    這些人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是不是因為他們都知道小方已經不再是「鷹記」的人?是不是因為卜鷹已經警告過他們,不許他們再跟小方接近?
    這些問題都只有等他們到了「鷹記」之後才能得到解答。
    他們牽著馬,很快的走過擁滿人群、堆滿貨物的街道,終於看見了「鷹記」的金字招牌。
    「鷹記」的招牌也還是和以前一樣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陽光」總算鬆了口氣:「朱雲看見你的時候,樣子說不定會有點怪怪的。」她勸小方:「你不要理他就好了,不管他怎麼樣對你,你最好都假裝沒看見。」
    小方根本就不敢「假裝」沒看見,平時終日都留守「鷹記」的朱雲,今天居然不在,那些已經為「鷹記」服務多年的夥計也不在。
    「鷹記」的招牌店面雖然全都沒有變,可是裡面的夥計卻已全都換了,「陽光」居然連一個認得的人都沒有。
    他們居然也不認得「陽光」,居然把她當作主顧,兩個夥計同時迎上來,先後用漢語和藏語問她和小方要買什麼?
    「陽光」覺得很絕。
    這些新來的夥計就算不認得她,也應該知道「鷹記」商號有她這麼樣一個人,就像是「藍色陽光」一樣的人。
    「我什麼都不買。」陽光說:「我是來找人的。」
    「找哪位?」說漢語的夥計臉圓頭尖,長得很滑稽,說的是一口極地道的京片子。
    「我找朱雲。」
    朱雲是這裡的大管事,可是這兩個夥計卻好像從來沒有聽過這名字。
    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時搖了搖頭:
    「我們這兒沒聽說有這麼樣一個人。」
    「陽光」覺得更絕了。
    「我看你一定是新來的。」她問這個夥計:「你來了多久?」
    「才三天。」
    「你知不知道這裡的老闆是誰?」
    說京片子的夥計笑了。
    「做夥計的人,如果連老闆是誰都不知道,豈非是糊塗蟲?」
    他不糊塗,所以他說:「這兒的老闆姓衛,不是燕趙韓魏的魏,是天津衛的衛,叫衛天鵬。」
    「陽光」打馬,馬飛奔。
    ──卜鷹一手創立的「鷹記」商號,老闆怎麼會變成了衛天鵬?
    「不知道!」
    所有的夥計都是新來的,都是從外地來的,這些事他們完全不知道!甚至連卜鷹的名字他們都沒有聽說過。
    「陽光」相信他們是真的不知道,就算殺了他們,也一樣不知道。
    他們也不知道衛天鵬在哪裡!老闆的行蹤,做夥計的人本來就無權過問。
    ──卜鷹呢?
    「陽光」打馬,馬飛奔,奔向卜鷹的莊院。
    她不能確定卜鷹是不是還在那裡。
    想到那些人看見她時的奇怪表情,想到那些人眼裡那種暖昧詭譎的神色,她心裡已經有了種連想都不願去想的不祥預兆。
    但是她一定要去找。
    在他們離開拉薩的這段日子裡,這裡究竟出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可怕的變化?
    所有的問題都一定要先找到卜鷹才能得到解答。
    但是她已經找不到卜鷹了。
    她和小方趕到卜鷹的莊院時,那地方竟已變成了一片瓦礫,所有的亭台樓閣,樹木花草,都已被一把大火燒得乾乾淨淨。
    「好大的一場火。」
    多年後人們提起這次大火時,心中仍有餘悸:「火頭至少有三四十個,一開始就有三四十個地方同時燒起來,整整燒了三天三夜。」
    每個人都認為那是場「天火」,是上蒼降給這家人的災禍。
    起火的真正原因從來都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想知道。
    「陽光」站在瓦礫間。
    她依稀還能分辯出這地方本來是個八角亭,四面是一片花海,每當春秋佳日,卜鷹空閒的時候,她總是會陪他到這喝兩盅酒,下一局棋。
    沿著花叢間一條用卵石鋪成的小徑往東走,就是她居住的小院。
    她已經在那裡住了十年,她所有的夢想都是在那裡編織成的,所有的回憶也全都留在那裡。
    可是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她癡癡的站著,癡癡的看著,看著這一片令人心碎的廢墟。
    她沒有流淚。
    為了一個心愛的瓷娃娃被砸破,她會流淚,為了一條小貓的死,她會哭半天。
    但是現在她反而沒有流淚。
    舊夢依稀,滿目瘡痍,沒有人,沒有聲音,所有的一切都已化作飛灰。
    ──卜鷹呢?
    「他一定還活著,一定不會死的。」
    她一直不停的喃喃低語,翻來覆去的說著這兩句話,也不知是說給小方聽的,還是在安慰自己。
    小方連一句話,一個字都沒有說。
    他還能說什麼?
    這裡不是他的故鄉,不是江南,但是他心裡的傷痛絕不比她輕。
    他瞭解她對卜鷹的感情。
    庭園被焚,還可重建,人死卻不能復生了,只要卜鷹還活著,別的事都沒關係。
    ──他是不是還活著?
    ──如果他還沒有死,他的人在哪裡?
    瓦礫裡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一個高大的喇嘛踏著灰燼大步而來。
    「陽光」回過頭,看著他。
    「我認得你。」她的聲音雖已嘶啞,居然還能保持鎮靜,「你是噶倫大喇嘛的弟子。」
    「是!」這喇嘛說:「我叫阿蘇。」
    「是他叫你來的?」
    「是。」
    阿蘇的神情也很沉痛:「三天前我就已來過。」
    「來幹什麼?」
    「那時火已熄了,我來清理火場。」
    「陽光」的手立刻就因激動而顫抖,過了很久才能問:「你找到了什麼?」
    阿蘇也沉默了很久,等到情緒平靜才能回答。
    「在劫難逃,天意難測,我來時這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被燒光了,我只找到了一點骨灰。」
    他找到的不是「一點」骨灰,他找到的骨灰裝滿十三個瓦壇。
    「骨灰?」陽光盡力控制自己:「是誰的骨灰?」
    「是誰的骨灰?是誰的骨灰?……」阿蘇黯然道:「這裡也有我的族人,我的朋友,這三天裡我日日夜夜都在找,我也想知道那是誰的骨灰,只可惜每個人的屍骨都已成灰,還有誰能分辨得出?」
    「每個人?」陽光問:「每個人是什麼意思?」
    阿蘇長長歎息,黯然無語。
    「陽光」用力扯住他的袈裟:「你知不知道這裡本來一共有多少人?你說每個人,難道是說他們全都──?」
    她的聲音忽然停頓,好像連她自己都被她這種想法所震驚。
    「不會的,絕不會。」她放開了手:「這裡一定還有人活著,一定還有,你只要找到一個,就可以問出別的人在哪裡了。」
    阿蘇默默的搖頭。
    「難道你連一個人都沒有找到?」
    「沒有。」阿蘇道:「我連一個活著的人都沒有找到。」
    他慢慢的接著道:「起火的那天晚上,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究竟是誰放的火?恐怕永遠都沒有人能夠說出真相來了。」
    「沒有人能說出真相?」陽光漸漸失去控制:「難道你還猜不到誰是兇手?」
    「你知道兇手是誰?」
    「我當然知道。」陽光握緊雙拳,說出了幾個名字:「衛天鵬、胡大掌櫃、風叟月婆、陰靈,這些人都是兇手。」
    「你認為就憑這些人,就能將卜鷹、朱雲、嚴正剛、宋老夫子,和這裡的數百戰士在一夕之間一網打盡?不留一個活口?」
    阿蘇自己回答了這問題:「就憑這些人,恐怕還辦不到。」
    「你認為還有誰?」
    「還有內應!」
    「內應?」陽光問:「你認為這裡也有他們埋伏的奸細?」
    「你們能夠派奸細埋伏在他們的組織裡,他們為什麼不能?」
    「陽光」沉默,過了很久,忽然又問:「波娃呢?」
    「那天晚上,波娃也到這裡來了。」阿蘇道:「她說她一定要來見卜鷹。」
    「起火的時候,她也在這裡?」
    「是的。」
    「現在她人呢?是死是活?」
    這問題又是誰也沒法子回答的,阿蘇反問:「難道你懷疑她已經做了對方的奸細?」
    「陽光」拒絕回答這問題,可是她的態度已經很明顯。
    她一向不信任波娃。
    女人對女人本來就有種天生的敵意,很少有女人能夠完全信任另一個女人,尤其是在美麗的女人之間,這種情況更明顯。
    「這次你錯了。」阿蘇斷然道:「奸細絕不是波娃!」
    「你怎麼能確定?」
    「因為……」阿蘇遲疑著,過了很久才下定決心說:「因為我在無意間發現了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
    「有關卜鷹、班察巴那、和波娃三個人之間的秘密,有關他們的身世和……」
    阿蘇沒說完這句話。
    他嚴肅沉重的臉上,忽然露出種詭秘之極,又愉快之極的笑容,忽然慢慢的跪了下去,一跪下去,就動也不再動了。
    晴空萬里,四野渺無人跡,看不見那個透明如水晶的陰靈,看不見那個梳著一頭小辮子的小姑娘,也看不見那條雪白可愛的獅子狗。
    他們是在什麼時候毒殺了阿蘇的?阿蘇知道的是什麼秘密?
    陰靈為什麼不讓他說出這秘密來?
    一個有關卜鷹、班察巴那、和波娃三個人之間的秘密,和陰靈他們又有什麼關係?
    陽光忽然又拉住小方的手:「我們走。」她說:「我們去找卜鷹。」
    「你能找得到他?」
    「只要他不死,我就能找得到。」陽光依舊充滿信心:「他一定不會死的。」
    「如果他還沒有死,怎麼能拋得下這些事,自己卻一走了之?」小方問。
    「蝮蛇螫手,壯士斷腕。」陽光說:「到了必要時,什麼事他都能拋得下,什麼事他都可以犧牲。」
    她慢慢的接著道:「因為他要活下去,無論活得多艱苦,他都要活下去,因為他還要重建他的家園,還要殲滅他的仇敵,所以他能走,不能死!」
    她凝視著小方:「你應該明白,死有時遠比活容易得多,有人雖然寧可選擇比較容易的一條路走,寧可一死了之,他卻絕不是這種人。」
    「是的,我明白。」小方忽然也有了信心:「他一定還活著,一定不會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