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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餞行

小方走出門時,就看見了「陽光」。
    陽光正站在院子裡一棚紫翅的陰影下,臉上那種陽光般開朗愉快的笑容已不見了。
    她雖然還在笑,笑容看來卻已變得說不出來的陰鬱哀傷。
    小方走過去,走到她面前。
    「你也是來為我餞行的?」
    她忽然握住小方的手,她的手冰冷:「你知不知道他們準備用什麼來為你餞行?」
    小方點了點頭:「用我的人頭?還是用我的血?」
    他也握住「陽光」的手:「你要說的我都知道,可是隨便他們要用什麼,我都不在乎。」
    「陽光」吃驚的看著他。
    「反正我已決心要走了。」小方遭:「隨便用什麼法子走都一樣。」
    活著也是走,死了也是走,既然已決心要走,就已沒有把死活放在心上。
    「陽光」終於放開了他的手,轉過去看花棚陰影下一枝枯萎了的紫翅。
    「好了,你走吧!」
    她指著角落裡一個小門:「你從這道門走,第一個要為你餞行的是嚴正剛,你要特別注意他的手。」
    小方看見過嚴正剛出手。
    在那懸掛著黑色鷹羽的帳篷中,在那快如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間,他就已卸下了柳分分的魔臂。
    他用的是左手。
    「我知道。」小方說:「我會特別注意他的左手。」
    「陽光」的聲音忽然壓得很低:「不但要注意他的左手,還要注意他另外一隻手。」
    「另外一隻手?」小方道:「右手?」
    「不是右手。」
    難道嚴正剛也有另外一隻手?第三隻手?
    小方還想再問時,她已經悄悄的走了,就像是日薄西山時陽光忽然消失在西山後。
    只不過太陽明日還會升起,小方這一生卻可能永遠見不到她了。
    無論你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看見嚴正剛,他看來都好像是在廟堂中央行大典一樣,衣著整齊潔淨,態度嚴肅恭謹。
    現在他看來也是這樣子的,當他一刀割斷別人咽喉時,態度也不會改變。
    小方走過去,連一句不必要說的話都沒有說,一開口就問:「你準備用什麼替我饒行?」
    「用我的左手。」
    嚴正剛的回答也同樣直接乾脆:「這裡是盜窟,入了盜窟,就像是入了地獄,想離開只有再世為人,你要走,我就只有殺了你,用我的左手殺你。」
    他一直將他的左手藏在衣袖裡!
    「我從來不用武器,我這隻手就是殺人的武器!」嚴正剛道:「江湖中善用左手的人,出手絕沒有比我更快,所以你一定要特別注意。」
    「我見過你出手,我會注意的。」小方問:「可是我不懂,你既然要殺我,為什麼又要提醒我注意?」
    「因為我要你死得心服口服。」嚴正剛道:「我要你死而無怨。」
    小方歎了口氣:「嚴正剛果然人如其名,剛直公正,絕不肯做欺人的事,所以你如果偶爾做一次,誰也不會懷疑的。」
    嚴正剛的臉色沒有變,眼神卻已變了。
    小方又接著說:「如果我真的全神貫注,注意你的左手,今天我就死定了。」他忽然笑了笑:「幸好我還沒有忘記柳分分。」
    「柳分分?她怎麼樣?」
    「連她都沒有懷疑你,連她都上了你的當,何況我這個初出道的小伙子?」小方道:「你能做宋老夫子的第三隻手,當然也可以用他的手做你的第三隻手,用第三隻手來殺我。」
    他又歎了口氣:「那時我死得雖然心不服口不服,心裡就算有一肚子怨氣,也發不出來了。」
    嚴正剛的臉色也已改變:「想不到你居然還不太笨。」
    他已準備出手,他的眼睛卻在看著小方身後的那道小門。宋老夫子無疑就在小門後,只要他一出手,兩人前後夾擊,小方還是必死無疑,江湖中幾乎已沒有人能避得開他們的合力一擊。
    小方卻又笑了笑。
    「還有件事你一定也想不到。」
    「什麼事?」
    「我另外也有隻手。」小方道:「第三隻手。」
    嚴正剛冷笑:「你也有第三隻手?我怎麼看不見?」
    「你當然看不見,你永遠都看不見的。」小方道:「但是你卻絕對不能不信。」
    「為什麼?」
    「因為你的第三隻手,現在已經被我的第三隻手綁起來了。」小方悠然道:「如果你不信,不妨自己去看看。」
    嚴正剛當然不會去看的,他笑了。
    他很少笑,有時終月難得一笑,可是這次他真的笑了。
    因為這件事真的很可笑,他從來都沒有遇到過這麼可笑的事。
    一個初出道的年輕小伙子,居然想用這種法子來騙一個像他這樣的老江湖。
    他少年時就已成名,壯年時縱橫江湖,殺人無算,中年後雖然被仇家逼得改名換姓,亡命天涯,智慧卻更成熟,經驗也更豐富。
    他怎麼會上這種當。
    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他藏在衣袖裡那隻手已閃電般擊出。
    他出手時,宋老夫子也一定會配合他出手的。
    他們並肩作戰,他們配合從未有一次出過意外,從未有一次失手過。
    這一次卻是例外。
    嚴正剛已出手,場外的宋老夫子卻完全沒有反應。
    他一擊不中,再出手。
    門外還是完全沒有動靜。
    嚴正剛不再發出第三擊,忽然凌空躍起,掠出那道小門。
    宋老夫子果然在門外,卻已倒在牆角下,只能看著他苦笑。
    嚴正剛笑不出了。
    他終於發覺這件事一點都不可笑。
    小方已經走了。
    他確信嚴正剛絕不會再追,擊倒了宋老夫子,就無異也擊倒了嚴正剛。
    他當然不是用他的「第三隻手」擊倒宋老夫子的,他沒有第三隻手。
    可是他有第二雙眼睛──「陽光」就是他的第二雙眼睛。
    如果不是「陽光」的暗示,他絕不會想到宋老夫子會躲在暗處等著和嚴正剛前後夾擊。
    「陽光」說得雖然並不太明顯,卻已使他想起了他們聯手對付柳分分時所用的詭計。
    他先找到了宋老夫子,先用客氣的微笑,有禮的態度穩住了宋老夫子,就在宋老夫子已經認為他已完全喪失鬥志時,他忽然出手了,以最快的手法,點住了宋老夫子三處穴道。
    宋老夫子不是他的朋友,是他的仇敵,對付仇敵是可以不擇手段的。
    小方對自己這次行動覺得很滿意。
    下一個要為他「餞行」的人是誰?
    他記得卜鷹曾經提起過「朱雲」的名字,也記得朱雲就是「鷹記」商號的總管,是個非常誠懇,非常規矩的年輕人。
    小方從未想到他是個身懷絕技,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但是卜鷹提到他的名字時,卻好像把他的份量看得比嚴正剛還重,要掌管「鷹記」商號也絕不是一個普通人所能做得到的,如果他沒有特別的武功和才能,卜鷹也絕不會將這麼重要的職位交給他。
    小方相信卜鷹絕不會看錯人,他對朱雲已經有戒心。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朱雲。
    朱雲看來還是和平時一樣老實規矩,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手上多了一柄劍。
    一柄很普通的青鋼劍,劍已出鞘。
    朱雲雙手抱劍,劍尖下垂,向小方恭敬行禮:「晚輩朱雲,恭請方大俠賜招。」
    小方笑了笑:「我不是大俠,你也不是我的晚輩,你不必太客氣。」
    他剛才對宋老夫子的態度也和朱雲對他同樣客氣,現在宋老夫子已倒在牆角里。
    這些日子來,他又學會很多事。
    他也明白朱雲的意思──晚輩求前輩賜招,就不必太公平了,前輩的手裡沒有劍,晚輩也一樣可以出手的。
    朱雲果然已出手。
    他雖然出手並不快,招式間的變化也不快,事實上,他的招式根本就沒有什麼精妙複雜的變化,只不過每一招都用得很實際,很有效。
    這種劍術雖然也有它的優點,可是用來對付小方就不行了。
    小方雖然赤手空拳,可是施展開每個練武者都必學的「空手入白刃」功夫,應付這柄劍已游刃有餘。
    他甚至已經在懷疑,卜鷹對朱雲是不是估計得太高了些。
    朱雲是不是沒有將真功夫使出來?
    小方正想增加壓力,逼他使出全力,朱雲卻已後退了十步,再次用雙手抱劍,劍尖下垂,向小方恭敬行禮:「晚輩不是大俠敵手,晚輩已經敗了。」
    現在就認輸未免過早,卜鷹屬下本不該有這種人。
    卜鷹屬下都是戰士,不奮戰到最後關頭,絕不會輕易放棄。
    朱雲忽然笑了笑。
    「方大俠一定會認為晚輩還未盡全力,還不該放手的。」
    小方承認這一點。
    朱雲微笑道:「晚輩不願血戰,只因為晚輩已不忍再與方大俠纏鬥下去了。」
    小方忍不住問:「你不忍?為什麼不忍?」
    「因為大俠已中了奇毒,已經絕對活不到半個時辰了。」朱雲道:「如果晚輩再纏鬥二十招,方大俠的毒性一發作,就必死無救了。」
    小方也在笑。
    朱雲說的話,他根本就不信,連一句都不信。
    「我中了毒?你看得出我中了毒?」小方故意問:「是什麼時候中的毒?」
    「就在片刻之前。」
    「卜鷹給我喝的酒中有毒?」
    「沒有,酒裡絕對沒有毒。」朱雲道:「他要殺你,也不必用毒酒。」
    「毒不在酒,在哪裡?」
    「在手上。」
    「誰的手?」朱雲反問:「你剛才握過誰的手?」
    小方又笑了。他剛才只握過「陽光」的手,他絕不信「陽光」會暗算他。
    朱雲卻在歎息:「其實你應該想得到的,她也是要為你餞行的人,第一個為你餞行的就是她,只不過她用的方法和我們不同而已!」
    「有什麼不同?」
    「她的方法遠比我們溫和。」朱雲道:「但是也遠比我們有效。」
    「她用的是什麼法子?」
    「你們最近常在一起,你應該看得見她手上一直戴著個戒指。」
    小方看見過那個戒指,純金的戒指,式樣彷彿很好,手工也很好。
    究竟是什麼式樣?小方卻已記不清了。在拉薩,每個女人都戴著金飾,在每一條河流的灘頭,都可以看到人們用最古老原始的方法就能夠淘取到大量的金沙。
    手上戴一個純金的戒指,在這裡絕不是件能夠引人注意的事。
    「可是她戴的那個戒指不同。」朱雲道:「那個戒指雖然只有幾錢重,卻遠比幾百兩黃金更珍貴!」
    「為什麼?」小方問:「是不是因為它的手工特別精細?」
    「不是!」
    「是為了什麼?」
    「是因為戒指上的毒。」朱雲道:「是用三十三種劇毒淬成的,先將這三十三種劇毒淬入黃金,再打成這麼樣一個戒指,戒指上有一根刺,比針尖還細的刺,刺入你的皮膚時,你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可是半個時辰內,你已必死無救。」
    小方已經不笑了,但是也沒什麼別的反應。
    朱雲卻彷彿在為他惋惜:「本來我們都已經把你當作朋友,如果你不走,這裡絕對沒有人會傷害你,陽光更不會。」他歎息著道:「不幸現在我們已經不是朋友了。」
    小方忽然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小方道:「不是朋友,就是仇敵,所以她才會用這種方法對付我,你們對付仇敵本來就是不擇手段的。」
    朱雲並不否認。
    小方又道:「她先把嚴正剛和宋老夫子的殺招告訴我,為的就是要穩住我,要我對她完全信任,她才能在我不知不覺中把毒刺刺入我的掌心。」
    他忽然問:「可是你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我呢?」
    朱雲還沒有回答;小方又問他:「蝮蛇螫手,壯士斷腕。」小方道:「你是不是要我斬斷自己這隻手?」
    「不是。」
    朱雲好像完全沒有聽到他語中的譏誚之意:「但是你不妨先看看你自己這隻手,看看你手上是不是已經有了個好像被毒蜂螫過的傷口,如果傷口還沒有發黑,也許你還有救。」
    「我還有救?我還有救?」小方道:「誰會救我?」
    「只要你肯留下來,每個人都會救你。」
    小方對「陽光」的信心無疑已開始動搖了,忍不住轉過身,面對剛剛升起的一輪明月,伸出了他那只曾經被「陽光」握住的手。
    他的身子剛剛轉過去,朱雲的左手已經有七點寒星暴射而出。不是用腕力發出的,是用一種力量極強勁的機簧針筒射出來的。
    江湖人用的暗器種類雖然多,「奪命七星針」永遠都是其中最可怕的一種。
    機簧「崩」的一響,朱雲右掌中的青銅劍也已閃電般刺出。
    他的出手已經不像剛才那麼慢了,一劍刺出,閃動的劍光就已將小方所有的退路全部封死。
    就在這片刻間,他好像就已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從一個平庸的劍手,變成了個非凡的劍客。
    如果他一開始就使出這種劍術,小方絕不會躲不開的。
    但是現在他已將小方的信心摧毀。
    無論誰發現自己被一個自己絕對信任的朋友出賣了時,情緒都會變得十分低落、沮喪。
    何況小方正在看他手上的傷口。
    無論誰要在月光下查看一個比針孔還小的傷口,都不是件容易事。
    他已經將全部精神全部集中在他自己的手上,他的信心已經被摧毀,情緒已沮喪。
    他怎麼能避開這一劍?
    朱雲一劍刺出時,就算準小方已經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