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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大漠之夜

小方幾乎已不忍再看,想不到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忽然又看見了一道劍光閃電似的飛來,直刺噶倫後頸上的大血管。
    這一劍來得太快,刺得太準。
    噶倫不得不救。
    他的劍反手削去,迎上了這道凌空飛擊的劍光,雙劍相擊,聲如龍吟,飛激出的火星,就像是元夜時放出的煙火。
    接著,又是「奪」的一聲響,一柄劍斜斜的釘入了橫樑。
    只有劍,沒有人。
    這一劍竟是被人脫手飛擲出來的,人還在禪房外,脫手擲出的一劍,竟有這種聲勢,這種速度,噶倫雖然還未見到這個人,已經知道他的可怕。
    小方卻已猜出這個人是誰了,雖然他從未想到這個人會來救波娃,但是他認得這柄劍。
    斜插在橫樑上的劍,赫然竟是他的「魔眼」。
    陰暗的禪房,雪白的窗紙,窗戶半開,劍自窗外飛來,人呢?
    「魔眼」釘入橫樑時,噶倫喇嘛已穿窗而出,小方只看見一道碧綠的劍光飛虹般穿出窗戶。
    他的人已看不見。
    他枯瘦的身子已融入劍光中,他的人已與劍相合,幾乎已達到傳說中「身劍合一」的無上妙境。
    他的「赤松」也是劍中的神品。卜鷹如果還在禪房外,用什麼來擋這一劍?
    小方忽然躍起,去摘樑上的劍,希望能及時將這柄劍交給卜鷹。
    他的手還沒有伸出去,橫樑上的屋瓦忽然碎裂,一隻手從破洞中伸下來,攫去了這柄劍。
    一隻瘦削而有力的手,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齊乾淨。
    小方認得這隻手,也曾緊握過這隻手。
    來的人果然是卜鷹!
    卜鷹為什麼要來救波娃?是為了小方?還是為了另一種至今沒有人知道的原因?
    小方還沒有想到這一點,外面又響起了一聲龍吟。
    「赤松」與「魔眼」雙劍再次相擊,龍吟聲還未停歇,小方也已到了禪房外。
    暮色已深沉。
    小方看不見卜鷹的人,也看不見噶倫,只看見兩道劍光游龍般盤旋飛舞,森森的劍氣中,古樹上的木葉蕭蕭而落,小方的衣袂也已被震起。
    這是小方第一次看見卜鷹的劍術。
    他練劍十餘年,至今才知道劍術的領域竟是如此博大。
    他癡癡的看著,只覺得手足冰冷,心也開始發冷,直冷到趾尖足底。
    這一戰誰能勝?
    碧綠的劍氣看來彷彿更盛於「魔眼」的寒光,飛旋轉折間彷彿更矯捷靈動。
    但是小方卻忽然發覺勝的必是卜鷹。
    因為「赤松」的劍氣雖盛,卻顯得有些焦躁急進。
    急進者必不能持久。
    他果然沒有看錯,「赤松」劍上的光華雖然更鮮艷翠綠,劍風中卻已沒有那種凌厲的殺氣了。
    然後又是「嗆」的一聲龍吟,雙劍三次相擊。
    龍吟聲歇,滿天劍光也忽然消失,古樹上的木葉已禿,禪院中忽又變為一片死寂。
    噶倫喇嘛不知何時已坐下,盤膝坐在落葉上,暮色中,又變得和小方第一眼看見他時那麼平靜陰暗衰弱。
    「赤松」已不在他手裡。
    他的掌中無劍,心中也已無劍。
    他已經不是剛才那位能以氣摧劍殺人於眨眼間的劍客。他放下他的劍時,就已重入禪境,又變為一位心如止水的高僧。
    他心裡的戾氣和殺機、情與仇、愛與恨,都已隨著他的劍氣宣洩而出,就在小方覺得他劍風中已無殺氣時,他心中的禪境又進了一層。
    卜鷹靜靜的站在他面前,靜靜的看著他,神色嚴肅恭謹,眼中充滿尊敬,忽然合十頂禮。
    「恭喜大師。」
    「為何恭喜?何喜之有?」
    「大師已在劍中悟道。」卜鷹道:「恭喜大師修為又有精進。」
    噶倫喇嘛微笑,慢慢的合上眼睛。
    「你好。」他從容揮手:「你去。」
    卜鷹還沒有走,噶倫喇嘛忽又張開眼,大聲作獅子吼:「為何要你去?為何我不能去?」
    這兩句話說出,他陰暗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層神秘寶光。
    卜鷹再次合十頂禮,噶倫喇嘛已踏著落葉,走入深沉的暮色裡。
    夜空中忽然有星升起。
    「赤松」還留在地上,光華碧綠的劍鋒,已變得黯淡無光。
    名劍正如劍客,也是不能敗的。
    卜鷹目送噶倫的背影消失,忽然輕輕歎息:「他沒有敗。」卜鷹道:「就是敗了,也不是敗在我的劍下。」
    「不是?」
    「絕對不是!」卜鷹道:「他敗,只因為他根本沒有殺我的意思,只不過想用我激發他的劍氣,洩出他心中的戾氣與殺機。」
    卜鷹慢慢的接著說:「他根本沒有勝我之意,又怎麼能算是敗?」
    小方明白他的意思。
    安忍多年的高僧,忽然發覺心中竟有激情無法抑制時,往往在一瞬間就會墜入魔劫。
    「魔」與「道」之間的距離,也正如愛與恨一樣,僅在一線間。
    現在劍客雖然已敗,高僧卻已悟道了。
    卜鷹凝視著小方,眼中又露出欣慰之色,他看得出小方能夠明白他的意思。
    小方的心卻很亂。
    他有很多話要問卜鷹,他已覺察到波娃和卜鷹之間,也有種至今還沒有人知道的神秘關係。
    他沒有問,只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問。
    卜鷹沒有說,是不是也因為不知道該如何說?
    半開的窗戶已合起,禪房裡沒有燃燈,也沒有動靜,只有波娃一個人靜坐在黑暗中。
    她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
    卜鷹慢慢的轉過身,面對夜空中第一顆升起的大星,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說:「我知道你心裡有個打不開的結。」
    小方承認。
    卜鷹又沉默了很久:「如果你真想知道其中的秘密,就跟我走,可是我勸你,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
    這次小方沒有接受卜鷹的勸告。
    他跟著卜鷹走了,走向東方的大星。
    星光在沙漠中看來彷彿更明亮,他們已經在沙漠中奔馳了三天。
    小方想不到卜鷹為什麼又將他帶入沙漠來,他也沒有問。
    他相信卜鷹這次一定會給他一個明確完整的答案,讓他能解開心裡這個結。
    他們快馬奔馳,休息的時候很少,這三天中他們走的路,已經比上次十天中走得更多。
    無情的沙漠還是同樣無情,第三天的黃昏,他們又回到那一片風化的岩石間。
    小方永遠忘不了這地方,因為這裡正是他初遇波娃的地方,也正是衛天鵬他們的駐紮地,現在那帳篷雖然已不知哪裡去了,在那帳篷中發生的事,卻是小方這一生永難忘懷的。
    卜鷹已下馬,和小方分享一塊干牛肉和一袋青稞酒。
    這三天他一直很少開口,但是每當酒後,小方就會聽見他又在低唱那曲悲歌,那種男子漢的情懷,那種蒼涼中帶著豪邁的意境,總是比酒更令人醉。
    「我們什麼時候再往前走?」
    「我們不再往前走了。」卜鷹回答:「這裡就是我們的地頭。」
    「你帶我到這裡來於什麼?」小方又問。
    這裡既然是他們的目的地,難道所有問題的答案都在這裡?
    卜鷹還是沒有把答案給他,卻從馬鞍旁的一個革囊裡拿出了兩把鐵鋤,拋了一把給小方。
    他要小方跟他一起挖地。
    難道他已將問題的答案埋藏在地下?
    夜漸深。
    他們挖得也漸深,已經挖過了一層鬆軟沙礫,又挖過了一層風化的岩石。忽然間,「叮」的一聲響.小方突然感覺到自己手裡的鋤頭挖到了一層堅硬的金屬。
    然後他就看見了砂石中有金光在閃動。
    是黃金!
    這一片岩石間,地下全都是黃金。
    卜鷹拋下鋤頭,面對小方道:「現在你總該明白我為什麼要帶你到這裡來了。」他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富貴神仙呂三失劫的那三十萬兩黃金,全都在這裡。
    「是你埋在這裡的?」
    「是我。」卜鷹道:「我就是貓盜。」
    小方雖然早已想到這一點,卻還是不能不吃驚。
    卜鷹凝視著他,慢慢的接著說:「我們那隊伍裡,每個人都是貓盜,他們才真正是久經訓練、百戰不死的戰士,衛天鵬屬下那些人跟他們比起來,只能算是初學刀劍的孩子。」
    他聲音中並沒有譏誚之意,因為他說的是事實:「衛天鵬找不到這批黃金,因為他想不到我們根本不想將這批黃金運出沙漠。」
    「永遠都不想運出去!」
    「永遠!」
    卜鷹的回答極肯定,小方卻更想不通了。
    他們費盡苦心,盜劫這批黃金,當然是為了黃金的價值。
    如果把黃金永遠埋在地下,黃金豈非也變得和砂石塵土無異。
    卜鷹不等小方問出來,已經先回答了這問題:「我們並不想要這批黃金,我們截下來,只不過因為我們也不能讓呂三他們利用這批黃金去對付別人。」
    「別人?」小方忍不住要問:「別人是些什麼人?」
    「就是這兩天你天天都能看得見的那些人。」卜鷹道:「也就是波娃,班察巴那他們的族人和姐妹兄弟。」
    「呂三為什麼要對付他們?」小方又問:「準備怎麼樣去對付他們?」
    卜鷹先要小方將挖掘出的砂石重新埋好,才開始敘說這件事:「他要推翻藏人已信奉數百年的宗教,要刺殺藏人心目中的活佛,要在這裡建立他自己的霸業。」 
    這是個極龐大的計劃,呂三不擇手段來做這件事,只因為──
    他信奉的是拜火教,他想以狂熱的拜火教來取代喇嘛在西藏境內的地位。
    他的態度極嚴肅:「但是這裡宗教信仰已在藏人心中根深蒂固,所以呂三這計劃如果實現了,西藏境內必將永無寧日。」
    「所以你們不能讓他的計劃實現。」
    「絕不能!」卜鷹說得更堅決:「為了阻撓他,我們也不擇一切手段,不惜犧牲一切。」
    小方沉默,卜鷹又道:「第一個犧牲的就是波娃。」他說:「犧牲最大的就是她。」
    「她才是班察巴那說的那個為了族人而犧牲自己的女人?」小方問:「不惜犧牲一切潛伏到呂三那組織內部去做奸細?」
    「不錯,她是的。」
    卜鷹道:「這秘密我們絕不能讓別人知道,所以在那不祥的『黑羽之帳』中,我只有讓你誤會她,在『死頸』外那一戰中,我們也絕不能讓她走出第三頂轎子。」
    小方也已漸漸明白。
    「所以噶倫才肯讓她住在布達拉宮,所以你才會去救她。」
    「因為我絕不能讓她死在噶倫手裡,又不能讓噶倫抱憾終生。」卜鷹道:「為了噶倫的宗教,她的犧牲已太大。」
    他聲音中充滿悲傷:「她非但不惜自己,甚至不惜犧牲她所心愛的人。」
    ──波娃最心愛的人是誰?
    小方沒有問,也不必再問。
    呂三當然要為自己的獨生子復仇,為了取得呂三的信任,波娃只有犧牲小方,她自己不忍下手,只有要普鬆去替她做這件事。
    一個女人,為了一種更偉大的愛和信仰,竟不惜犧牲自己心愛的男人,雖然這個男人是完全無辜的,她也置之不顧。
    她這麼樣做,有誰能說她錯?
    小方什麼話都沒有再說,只是慢慢的躺了下去,靜靜的躺在星光下。
    遙遠的星光,寒冷無情的大漠之夜,如果他有淚流出,也一定結成了冰。
    他沒有流淚,經過這次事之後,他這一生恐怕都不會再流淚。
    卜鷹並沒有解釋為什麼要將這秘密告訴他。「因為你是我的朋友」,這種活是用不著再說第二次的。
    「現在我已將我的事全都告訴你。」卜鷹只簡單的說明了一點:「你可以考慮,是留下來跟我在一起,還是走?」
    「我會考慮。」小方說。
    「隨便你要考慮多久,但是你決定的時候,一定要先來告訴我。」
    小方答應。
    星光遙遠黯淡,夜色寒冷淒清,他們彼此都看不見對方臉上的表情。
    過了很久,小方才說:「你做事一向極謹慎,可是這次卻做得太冒險了。」
    「冒險?」
    「你不怕有人跟蹤我們到這裡來?不怕別人發現這兒的藏金?」
    卜鷹沒有說話,黑暗中卻傳來一陣笑聲。
    「他不怕有人跟蹤,因為他知道這一路上我都在你們的附近,就算有條狐狸想跟蹤你們,我也已抓住了它,剝下了它的皮。」
    這是班察巴那的聲音。
    小方躍起時,班察巴那已站在他面前,距離他已不及五尺。
    這個人的行動遠比沙漠上最巧黠狡猾的狐狸更難被人發現,他的動作比風更輕,他的眼睛比夜色更深沉,他凝視著小方。
    「他當然也不怕你會洩漏他的秘密。」班察巴那淡淡的說:「從來沒有人能洩漏我們的秘密。」
    他在笑,但是他的笑容卻像是這淒涼的大漠之夜一樣神秘冷酷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