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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劍客無淚

小方站住。
    他走動時輕捷靈敏,就像是一根石樁釘入大地。
    他已經有了準備,準備應付任何一種突發的危機。
    他沒有先發動,只認為這個人看來並不是危險的人,他只說:「我就是小方,我已經來了。」
    這個人還是沒有回頭,過了很久,才慢慢的抬起他的手,指著桌子對面,輕輕的說了一個字:「坐。」
    他的聲音顯得很微弱,他的手上纏裹著白布,隱隱有血跡滲出。
    這個人無疑受了傷,傷得不輕。
    小方更確信自己絕不認得這個人,但他卻還是走了過去。
    這個人絕不是他的對手,他的戒備警惕都已放鬆。
    他繞過低矮的木桌,走到這個人面前。
    就在他看見這個人的那一瞬間,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沉到冰冷的腳底。
    小方見過這個人,也認得這個人。
    這個人雖然是小方的仇敵,但是他如果要將小方當作朋友,小方也絕不會拒絕。
    有種人本來就是介於朋友與仇敵之間的。一個值得尊敬的仇敵,有時甚至比真正的朋友更難求。
    小方一直尊重這個人。
    他剛才沒有認出這個人,只因為這個人已經完全變了,變得悲慘而可怕。
    絕代的佳人忽然變為骷髏,曠世的利器忽然變為銹鐵。
    雖然天意難測,世事多變,可是這種變化仍然令人難免傷悲。
    小方從未想到一位絕代的劍客竟會變成這樣子。
    這個人竟是獨孤癡。
    小方也癡。
    非癡於劍,乃癡於情。
    劍癡永遠不能瞭解一個癡情的人的消沉與悲傷,但是真正癡情的人,卻絕對可以瞭解一個劍癡的孤獨寂寞和痛苦。
    劍客無名,因為他已癡於劍,如果他失去了他的劍,心中會是什麼感受?
    如果他失去了握劍的手,心中又是什麼感受?
    小方終於坐下。
    「是你。」
    「是我。」獨孤癡的聲音平靜而衰弱,「你一定想不到是我找你來的。」
    「我想不到。」
    「我找你來,因為我沒有朋友,你雖然也不是我的朋友,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小方沒有再說什麼。
    有很多事他都可以忍住不問,卻忍不住要去看那隻手──那只握劍的手。
    那只現在已被白布包纏著的手。
    獨孤癡也沒有再說什麼,忽然解開了手上包纏著的白布。
    他的手已碎裂變形,每一根骨頭幾乎都已碎裂。
    劍就是他的生命,現在他已失去了握劍的手──才人已無佳句,紅粉已化骷髏,百戰成功的英雄已去溫柔鄉住,良駒已伏櫪,金劍已沉埋。
    小方心裡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酸楚。一種尖針刺入骨髓般的酸楚。
    獨孤癡已經變了,變得衰弱憔悴,變得光芒盡失,變得令人心碎。
    他只有一點沒有變。
    他還是很靜,平靜、安靜、冷靜,靜如磐石,靜如大地。
    劍客無情、劍客無名、劍客也無淚。
    獨孤癡的眼睛裡甚至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是靜靜的看著他那只碎裂的手。
    「你應該看得出我這隻手是被人捏碎的。」他說:「只有一個人能捏碎我的手。」
    只有一個人,絕對只有一個人,小方相信,小方也知道他說的這個人是誰。
    獨孤癡知道他知道。
    「卜鷹不是劍客,不是俠客,也不是英雄,絕對不是。」
    「他是什麼?」小方問。
    「卜鷹是人傑!」獨孤癡仍然很平靜:「他的心中只有勝,沒有敗,只許勝,不許敗,為了求勝,他不惜犧牲一切。」
    小方承認這一點,不得不承認。
    「他知道自己不是我的敵手。」獨孤癡道:「他來找我求戰時,我也知道他必敗。」
    「但是他沒有敗。」
    「他沒有敗,雖然沒有勝,也沒有敗。他這種人是永遠不會敗的。」獨孤癡又重複一遍:「因為他不惜犧牲一切。」
    「他犧牲了什麼?」小方不能不問:「他怎麼犧牲的?」
    「他故意讓我一劍刺入他胸膛。」獨孤癡道:「就在我劍鋒刺入他胸膛的那一瞬間,他忽然捏住了我的手,捏碎了我的這隻手。」
    他的聲音居然還是很平靜:「那時我自知已必勝,而且確實已經勝了,那時我的手中劍鋒都已與他的血肉交會,我的劍氣已衰,我的劍已被他的血肉所阻,正是我最弱的時候。」
    小方靜靜的聽著,不能不聽,也不想不聽。
    獨孤癡一向很少說話,可是聽他說的話,就像是聽名妓談情,高僧說禪。
    「那只不過是一剎那間的事。」獨孤癡忽然問:「你知不知道這一剎那是多久?」
    小方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剎那」非常短暫,比「白駒過隙」那一瞬還短暫。
    「一剎那是佛家語。」獨孤癡道:「一彈指間,就已六十剎那。」
    他慢慢的接著道:「當時生死勝負之間,的確只有『一剎那』三個字所能形容,卜鷹抓住了那一剎那,所以他能不敗。」
    一剎那間就已決定生死勝負,一剎那間就已改變一個人終生的命運。
    這一剎那,是多麼驚心動魄。
    但是獨孤癡在談及這一剎那時,聲音態度都仍然保持冷靜。
    小方不能不佩服他。
    獨孤癡不是名妓,不是高僧,說的不是情,也不是禪。
    他說的是劍,是劍理。
    小方佩服的不是這一點,獨孤癡應該能說劍,他已癡於劍。
    小方佩服的是他的冷靜。
    很少有人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保持冷靜,小方自己就不能。
    獨孤癡彷彿已看穿他的心意。
    「我已將我的一生獻於劍,現在我說不一定已終生不能再握劍,但是我並沒有發瘋,也沒有崩潰。」他問小方:「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
    小方承認。
    獨孤癡又問:「你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還沒有倒下去?」
    他自己說出了答案:
    「因為卜鷹雖然捏碎了我握劍的手,卻捏不碎我心中的劍意。」獨孤癡道:「我的手中雖然已不能再握劍,可是我心中還有一柄劍。」
    「心劍?」
    「是。」獨孤癡道:「心劍並不是空無虛幻的。」
    他的態度真誠而嚴肅:「你手中縱然握有吹毛斷髮的利器,但是你的心中若是無劍,你手中的劍也只不過是塊廢鐵而已,你這個人也終生不能成為真正的劍客。」
    「以心動劍,以意傷敵。」
    這種劍術中至高至深的境界,小方雖然還不能完全瞭解,但是他也知道,一個真正的劍客,心與劍必定已融為一體。
    人劍合一,馭氣御劍。
    必須達到的境界,否則他根本不能成為劍客。
    獨孤癡又道:「卜鷹雖然沒有敗,但是他也沒有勝,就在我這隻手被他捏碎的那一剎那,我還是可以將他刺殺於我的劍下。」
    「你為什麼沒有刺殺他?」小方問。
    「因為我的心中仍有劍。」獨孤癡道:「我也跟他一樣,我們的心中並沒有生死,只有勝負。我們求的不是生,而是勝,我並不想要他死,只想擊敗他,真正擊敗他,徹底擊敗他。」
    小方看看他的手:「你還有機會能擊敗他?」
    獨孤癡的回答充滿決心與自信。
    「我一定要擊敗他!」
    小方終於明白,就因為他還有這種決心與自信,所以還能保持冷靜。
    獨孤癡又道:「就因為我一定要擊敗他,所以才找你來,我沒有別的人可找,只有找你。」
    他凝視著小方:「這是你我之間的秘密,你絕不能洩漏我的秘密,否則我必死。」
    「你必死?」小方道:「你認為卜鷹會來殺你?」
    「不是卜鷹,是衛天鵬他們。」
    獨孤癡看看自己的手:「他們都認為我已是個無用的廢人,只要知道我的下落,就絕不會放過我的,因為我知道的秘密太多了,而且從未將他們看在眼裡。」
    「所以他們恨你。」小方道:「我看得出他們每個人都恨你,又恨又怕。現在你已經沒有讓他們害怕的地方,他們當然要殺了你。」
    「所以我找你來。」獨孤癡道:「我希望你能替我做兩件事!」
    「你說!」
    「我需要用錢,我要你每隔十天替我送三百兩銀子來,來的時候絕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獨孤癡並沒有說出他為什麼要用這麼多銀子,小方也沒有問。
    「我還要你去替我殺一個人!」
    他居然要小方去替他殺人!
    「我們不是朋友,身為劍客,不但無情無名無淚,也沒有朋友。」獨孤癡道:「我們天生就是仇敵,因為你也學劍,我也想擊敗你,不管你替我做過什麼事,我還是要擊敗你。」
    他慢慢的接著道:「你也應該知道,在我的劍下,敗就是死!」
    小方知道。
    「所以你可以拒絕我,我絕不怪你。」獨孤癡道:「我要你做的事並不容易。」
    這兩件事的確不容易。
    每隔十天送三百兩銀子,這數目並不小,小方並不是有錢人,事實上,現在他根本已囊空如洗。
    小方也不是個願意殺人的人。
    他應該拒絕獨孤癡的,他們根本不是朋友,是仇敵。
    他很可能會死在獨孤癡的劍下,他們初見時他就已有過這種不祥的預感。
    但是他無法拒絕他。
    他無法拒絕一個在真正危難時還能完全信任他的仇敵。
    「我可以答應你。」小方道:「只不過有兩件事我一定要先問清楚。」
    他要問的第一件事是:「你確信別的人絕不會找到這裡來?」
    這地方雖然隱秘,但並不是人跡難至的地方。
    獨孤癡的回答卻很肯定:「這地方以前的主人是位隱士,也是位劍客,他的族人們都十分尊敬他,從來沒有人來打擾過他。」獨孤癡道:「更沒有人想得到我會到這裡來。」
    「為什麼?」
    「因為那位隱士劍客就是死在我劍下的。」獨孤癡道:「兩個月前,我到這裡來,將他刺殺於外面的古樹下。」
    小方深深吸了口氣,然後才道:「那個孩子是不是他的兒子?」
    「是。」
    「你殺了他的父親,卻躲到這裡來,要他收容你,為你保守秘密?」
    「我知道他一定會為我保守秘密。」獨孤癡道:「因為他要復仇,就絕不能讓我死在別人的手裡,普天之下,也只有我能傳授他可以擊敗我的劍法。」
    「你肯將這種劍法傳授他?」
    「我已答應了他。」獨孤癡淡淡的說:「我希望他能為他父親復仇,也將我同樣刺殺於他的劍下。」
    小方的指尖冰冷。
    他並不是不能瞭解這種情感,人性中本來就充滿了很多這種尖銳痛苦的矛盾。就因為他瞭解,所以才覺得可怕。
    獨孤癡一定會遵守諾言,那個孩子將來很可能變成比他更無情的劍客。遲早總有一天會殺了獨孤癡,然後再等著另一個無情的劍客來刺殺他。
    對他們這種人來說,生命絕不是最重要的,無論是別人的生命還是他們自己的都一樣。
    他們活著,只不過是為了完成一件事,達到一個目的,除此之外,任何事他們都絕不會放在心上。
    門外陽光遍地,屋簷下鳥語啁啾。生命本來如此美好,為什麼偏偏有人要對它如此輕賤?
    小方慢慢的站起來,現在他只有最後一件事要問了:一件事,兩個問題。
    「你為什麼要我去殺人?」他問:「你要我去殺誰?」
    「因為他若不先死,我就永遠無法做到我想做到的事。」獨孤癡先回答前面一個問題:「只有卜鷹能捏碎我握劍的手,這個人卻折斷我心中的劍。」
    心中本無劍,如果劍已在心中,還有誰能折斷?
    要折斷人的心劍,必定先要讓那個人心碎,無情無名無淚的劍客,心怎麼會碎?
    獨孤癡冷漠的雙眼中,忽然起了種奇怪的變化,就像是一柄已殺人無算的利器,忽然又被投入鑄造它的洪爐中。
    誰也想不到他眼中會現出如此強烈痛苦熾熱的表情:「是個女人,是個魔女,我只要一見到她,就完全無法控制自己,雖然我明知她是個這樣的女人,卻還是無法擺脫她,她若不死,我終生還要受她的折磨奴役。」
    小方沒有問這個女人是誰。
    他不敢問。
    他內心深處忽然有了種令他自己都怕得要命的想法。
    他忽然想起了古寺幽火閃動照耀下的那幅壁畫上,那個吮吸人腦的羅剎鬼女,那張猙獰醜惡的臉,彷彿忽然變成了另一個女人的臉。
    一張純潔美麗的臉。
    獨孤癡又開始接著說下去──
    「我知道她一定也到了拉薩,因為她絕不會放過卜鷹,也絕不會放過我。」
    小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為什麼?」
    「因為卜鷹就是貓盜,絕對是!」獨孤癡道:「她一定會跟卜鷹到拉薩來,她在拉薩也有個秘密的地方藏身。」
    「在哪裡?」
    「就在布達拉宮的中心,達賴活佛避寒的「紅宮」旁,一間小小的禪房裡。」獨孤癡道:「只有她能深入布達拉宮的中心,因為喇嘛們也是男人,絕沒有任何男人能拒絕她的要求。」
    小方已經走出去。
    他不想再聽,不想聽獨孤癡說出這個女人的名字。
    可是獨孤癡已經說了出來。
    「她的名字叫波娃。」他的聲音中也充滿痛苦:「你既然已經答應了我,現在就得去替我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