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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劍客無名

帳篷外又刮起風,吹起滿天黃砂,白晝很快就將過去,黑暗就將來臨。
    在這片無情的大地上,生命的價值本就已變得十分渺小,能活下去固然要活下去,不能活下去死又何妨?
    小方又躺了下去,好像已經準備讓他們送回風砂中去等死。
    就在他剛想閉上眼睛時,忽然聽見一個人用奇特而生冷的聲音問他:
    「你真的不怕死?」
    他用不著張開眼睛看,就已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這個人一直靜靜的站在那裡,靜靜的看著他,目光從未移動過片刻,眼睛卻絕對沒有任何表情。
    這個人在看著小方時,就好像一隻貓在看著一隻已經落入了蛛網的昆蟲。
    他們本就是不同類的。
    生命既如此卑賤,生死間的掙扎當然也變得十分愚蠢可笑。
    他當然不會動心。
    但是現在他卻忽然問小方:「你真的不怕死?」這是不是因為他從未見過真不怕死的人?
    小方拒絕回答這問題。
    因為這問題的答案,他自己也不能確定。
    但是他已經這麼樣做了,已經表現出一種人類在面臨生死抉擇時的尊嚴與勇氣。
    有些問題根本就用不著言語來回答,也不是言語所能回答的。
    這個人居然能瞭解。
    所以他沒有再問,卻慢慢的走了過來,他走路的姿態也跟他站立時同樣奇特。
    別人根本沒有看見他移動,可是他忽然就已到了小方躺著的那張軟榻前。
    小方的劍就擺在軟榻旁那木几上,他忽然又問:「這是你的劍?」
    這問題不難回答,也不必拒絕回答。
    「是,是我的劍。」
    「你使劍?」
    「是。」
    忽然間,劍光一閃,如驚虹閃電。
    誰也沒有看見這個人伸手去拿劍、拔劍,可是木几上的劍忽然就已到了他手裡。
    劍已出鞘。
    一柄出了鞘的劍到了他手裡,他這個人立刻變了,變得似乎已跟他手裡的劍一樣,也發出了驚虹閃電般的奪目光芒。
    可是這種光芒轉瞬就已消失,因為他掌中的劍忽然又已入鞘。
    他的人立刻又變得絕對靜止,過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世人鑄劍千萬,能稱為利器卻只不過其中二三而已。」
    「寶劍名駒,本來就可遇而不可求,萬中能得其一,已經不能算少了。」
    「你的劍是利器。」
    小方微笑,「你的眼也很利。」
    這人又問:「你用它殺過人?」
    「偶一為之,只殺該殺的。」
    「善用利器者,才能殺人而未被殺,你的劍法想必不差。」
    「還算過得去。」
    這人又沉默良久,忽然道:「那麼你另外還有條路可走。」
    小方也忍不住問:「哪條路?怎麼走?」
    「用你的劍殺了我!」他聲音全無情感:「你能殺我,你就可以不死。」
    「否則我是不是就要死在你的劍下?」
    「是的!」
    他慢慢的接著道:「有資格死在我劍下的人並不多,你能死在我劍下,已可算死而無憾。」
    這句話實在說得太狂,如果是別人說出的,小方很可能會笑出來。
    小方沒有笑。
    這句話不可笑,因為他看得出這個人說的是真話,簡簡單單的一句真話,既沒有炫耀,也不是恫嚇,他說這句話時,只不過說出了一件簡單的事實。
    不管怎麼樣,能死在這人的劍下,總比躺在那裡等死好。
    能與這樣的高手決一生死勝負,豈非也正是學劍者的生平快事!
    小方生命中的潛力又被激發──也許這已是最後一次,已經是他最後一分潛力。
    他忽然一躍而起,抓住了他的劍。
    「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你說。」
    「就在此地,就是此刻。」
    「不行。」
    「我的人在此,劍也在此,為什麼不行?」
    「因為你的人劍雖在,精氣卻已不在。」這人的聲音還是全無情感:「我若在此時此地殺了你,我就對不起我的劍。」
    他淡淡的接著道:「現在你根本不配讓我出手!」
    小方看著他,心裡忽然對他有了種從心底生出的尊敬。
    因為他尊敬自己。
    這種尊敬已經超越了生死,超越了一切。
    小方忽然說出件別人一定會認為很荒謬的要求,他說:「你給我一袋水、一袋酒、一袋肉!一袋餅、一套布衣、一張毛氈,三天後我再來。」
    這人居然立刻答應:「可以。」
    衛天鵬沒有反應,就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這句話。
    水銀好像要跳了起來:「你說什麼?」
    他轉過身,靜靜的看著她。全身上下都沒有任何動作和表情,只是很平靜的問:「我說的話你沒有聽清楚?」
    「我聽清楚了。」水銀不但也立刻安靜下來,而且垂下了頭:「我聽得很清楚。」
    「你有意見?」
    「我沒有。」
    水、酒、肉、餅、衣服、毛氈。對一個被困在沙漠裡的人來說,已不僅是一筆財富,它的意義已絕非任何言語文字所能形容。
    小方已帶著這些東西離開他們的帳篷很久,情緒仍未平靜,太長久的飢渴已經使他變得遠比以前軟弱。軟弱的人情緒總是容易被激動。
    他沒有向水銀要回他的赤犬。因為他並不想走得太遠,免得迷失方向,找不到帳篷。
    他也不想讓別人認為他要走遠,因為他決心要回來。
    但是他絕不能留在那裡等到體力復原,只要他看見那個人,他就會受到一種無法抗拒的威脅。永遠都無法放鬆自己。
    他一定要在這三天內使自己的精氣體力全都恢復到巔峰狀態,才有希望跟那個人一決勝負,如果他無法放鬆自己,就必敗無疑。
    在一個無情劍客的無情劍下,敗就是死!
    冷風、黃沙、寒夜。
    他總算在一片風化了的岩石旁找到個避風處,喝了幾口水,幾口酒,吃了一塊麥餅,一片肉脯,用毛氈裹住了自己。
    他立刻睡著了。
    等他醒來時,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卜鷹。
    寒夜又已過去,卜鷹的白衣在曉色中看來就像是幽靈的長袍,已經過魔咒的法煉,永遠都能保持雪白、乾淨、筆挺。
    小方並不驚奇,只對他笑笑:「想不到你又來了。」
    其實他並不是真的想不到,這個人無論在任何時候出現,他都不會覺得意外。
    卜鷹忽然問了句很奇怪的話:「我看起來跟你第一次看見我時有什麼不同?」
    「沒有。」
    「可是你卻變得不同了。」
    「有什麼不同?」
    卜鷹的聲音中帶著譏誚:「你看起來就像是個暴發戶。」
    小方笑了,他身旁的羊皮袋,卜鷹的銳眼當然不會錯過。
    在這塊無情的大地上,如果有人肯給你這些東西,當然會要你先付出代價,現在他唯一能付出的,就是他的良知和良心。
    卜鷹是不是已經在懷疑他?
    小方沒有解釋。
    在卜鷹這種人面前,任何事都不必解釋。
    卜鷹忽然也對他笑了笑:「可是你這個暴發戶好像並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有時不解釋就是種最好的解釋。
    「我只不過遇見了一個人而已。」小方說:「他暫時還不想讓我被渴死。」
    「這個人是誰?」
    「是個準備在三天後再親手殺我的人。」
    「他準備用什麼殺你?」
    「用他的劍!」
    卜鷹的目光掃過小方的劍:「你也有劍,被殺的很可能不是你,是他。」
    「有可能,卻不太可能。」
    「你有把好劍,你的劍法不很差,出手也不慢,能勝過你的人並不多。」
    「你怎麼知道我劍法如何?」小方問:「你幾時見過我出手?」
    「我沒有見過,我聽過。」
    「你聽過?」
    小方不懂,劍法的強弱怎麼能聽得出。
    「昨天晚上,我聽見你那一劍出手的風聲,就知道來刺殺你的那個人必將傷在你的劍下。」卜鷹淡淡的說:「能避開你那一劍的人也不多。」
    「所以你就走了。」
    「你既然暫時還不會死,我只有走。」卜鷹的聲音冷如刀削。「自己等死和等別人死都同樣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他的心是不是也和他的聲音同樣冷酷?他走了,是不是因為他知道小方已脫離險境?
    小方先喝了口酒,含在嘴裡,再喝一口水把酒送下去。
    他很想讓卜鷹也這麼樣喝一口,這麼樣喝法不但風味極佳,而且對精神體力都很有益。
    他沒有讓卜鷹喝,就正如他不會向一個清廉的官吏施賄賂。
    一個人的慷慨施予,對另一個人來說,有時反而是侮辱。
    卜鷹無疑也看出了這一點,兀鷹般的冷眼中居然露出溫暖之意。
    他忽然問:「你沒有見過那個人?」
    小方搖頭。
    「沒有。」他沉思著道:「當今天下的劍法名家,我差不多全都知道,卻始終想不出有他這麼一個人。」
    「你當然想不出。」卜鷹眼中又露出深思的表情,一種已接近「禪」的深思。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的接著說:「因為真正的劍客,都是無名的。」
    這句話也同樣已接近「禪」的意境,小方還年輕,還不能完全領悟。
    所以他忍不住要問:「為什麼?」
    卜鷹也要思索很久才能解釋:「因為真正的劍客,所求的只是劍法中的精義,所想達到的只是劍境中至高至深,從來沒有人能到達的境界,他的心已癡於劍,他的人已與他的劍聯為一體,他所找的對手,一定是能幫助他到達這種境界的人。」
    他自覺他的解釋還不能令人滿意,所以又補充:「這種人既不會到江湖中去求名,甚至會將自己的名字都渾然忘記。」
    小方也替他補充:「最主要的是,他們根本不希望別人知道他們的名字,因為一個人如果太有名,就不能專心做他自己喜歡做的事了。」
    卜鷹忽然長長歎息:「你實在是個聰明人,絕頂聰明,只可惜……」
    小方替他說了下去:「只可惜聰明人通常都很短命。」
    卜鷹的聲音又變得如刀削:「所以三天後我一定會去替你收屍。」
    這一天已經是九月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