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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巔峰

二月二十五。
    長安。
    有燈。
    淡紫色的水晶燈罩,黃金燈,燈下有一口箱子,一口陳舊平凡的箱子。
    燈下也有人,卻不是那個沉默平凡提著這口箱子的人。
    燈下的人是卓東來。
    天還沒有亮,所以燈是燃著的,燈光正好照在他看起來比較柔和的左面半邊臉上。
    今天他這半邊臉看來簡直就像是仁慈的父親。
    一個人在對自己心滿意足的時候,對別人也會比較仁慈些的。
    現在朱猛已經在他掌握中,雄獅堂已完全瓦解崩潰,高漸飛也已死了,至少,他認為高漸飛已經死了,每一件事都已完全在他的控制下。
    強敵已除,大權在握,江湖中再也沒有什麼人能和他一爭長短,這種情況就算最不知足的人也不能不滿意了。
    他的一生事業,無疑已到達巔峰。
    所以他沒有殺蕭淚血。
    現在蕭淚血的情況幾乎已經和那老人完全一樣,功力已完全消失,也被卓東來安排在那個幽靜的小院裡,等著卓東來去搾取他腦中的智慧和他那一筆秘密的財富。
    這些事都可以等到以後慢慢地去做,卓東來一點也不著急。
    一個功力已完全消失了的殺人者,就好像一個無人理睬的垂暮妓女,是沒有什麼路可以走的,也沒有什麼地方可去。
    他們做的行業都是人類最古老的行業,他們的悲哀也是人類最古老的悲劇。
    蕭淚血的箱子現在已落入卓東來的手裡了。
    他也知道這口箱子是世上最神秘最可怕的武器。在雄獅堂的叛徒楊堅被刺殺的那一天,他已經知道這件武器的可怕。
    他相信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願意出賣自己的靈魂來換取這件武器。
    幸好他不是那些人,他和這個世界上其他那些人都是完全不同的。
    現在箱子就擺在他面前,他連動都懶得去動它。
    因為他有另一種更可怕的武器,他的智慧就是他的武器。
    他運用他的智慧時,遠比世上任何人使用任何武器都可怕。
    ──蕭淚血雖然是天下無雙的高手,可是在他面前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朱猛雖然勇猛茓悍,雄獅堂雖然勢力強大,可是他還是在舉手間就把他們擊潰了。
    他能做到這些事,因為他不但能把握著每一個機會,還能製造機會。
    在別人認為他已失敗了的時候,在他情況危急的時候,他非但不會心慌意亂,反而適時製造良機擊潰強敵,反敗為勝。
    只有這種人,才是真正的強者。
    長槍大斧鋼刀寶劍都只不過是匹夫的利器而已,甚至連這口箱子都一樣。
    卓青已經站在他面前等了許久,勝利的滋味就像是橄欖一樣,要細細咀嚼才能享受到它的甘美,所以卓青已經準備悄悄的退出去。
    卓東來卻忽然叫住了他,用一種很溫和的聲音說:「你也辛苦了一個晚上了,為什麼不坐下來喝杯酒?」
    「我不會喝酒。」
    「你可以學。」卓東來微笑,「要學喝酒並不是件很困難的事。」
    「可是現在還不到我要學喝酒的時候。」
    「要等到什麼時候你才開始學?」卓東來的笑容已隱沒在陰影裡,「是不是要等到你能夠……」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忽然改變了話題問卓青:「你是不是已經把蕭先生安頓好了?」
    「是。」
    「你走的時候,他的情況如何?有沒有說什麼?」
    「沒有。」卓青道,「他還是和剛才一樣,好像對任何事都已經完全不在乎了。」
    「很好。」卓東來又露出微笑,「能夠聽天由命,盡量使自己安於現況的人,才是真正的聰明人,這種人才能活得長。」
    「是。」
    卓東來的微笑中彷彿也有種尖銳如錐的思想:「有時候我覺得他有很多地方都跟我一樣,自己做不到的事,他非但不會去做,連想都不會去想。」
    他淡淡地接著道:「一個人如果總喜歡去做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就難免會死於非命,高漸飛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卓青忽然說:「高漸飛不是個很好的例子。」
    「他不是?」卓東來問,「為什麼不是?」
    「因為他還沒有死?」
    「你知道他還沒有死?」
    「我知道。」卓青說,「鄭誠在昨天黃昏時還親眼看見他提著劍出城去。」
    「鄭誠?」卓東來彷彿在記憶中搜索這個名字,「你怎麼知道他真的看見了高漸飛?」
    「他一發現高漸飛的行蹤,就立刻趕回來告訴我了。」
    「你相信他的話?」
    「我相信。」
    卓東來的笑容又隱沒,聲音卻更溫和:「對!你應該相信他,如果你想要別人信任你,就一定要先讓他知道你很信任他。」
    他好像忽然發覺這句話是不該說的,立刻又改變話題問卓青。
    「你有沒有想到高漸飛會到什麼地方去?」
    「我想他一定是到紅花集那妓院去找朱猛了。」卓青說,「朱猛既然不在那裡,高漸飛一定還會回去找的,所以我並沒有叫鄭誠去盯他,只要他在長安,就在我們的掌握中。」
    卓東來又笑了,笑得更愉快。
    「現在你已經可以開始學喝酒了。」卓東來說,「你已經有資格喝酒,而且比大多數人都有資格喝酒。」
    他忽然站起來,將他一直拿著的一杯酒送到卓青面前。
    卓青立刻接過去,一飲而盡。
    灑甘甜,可是他嘴裡卻又酸又苦。
    他已經發現自己話說得太多,如果能把他剛才說的話全都收回去,他情願砍斷自己一隻手。
    卓東來卻好像完全沒有覺察到他的反應,接過他的空杯,又倒了杯酒,坐下去淺啜一口。
    「蕭淚血明明知道高漸飛是他宿命中的災禍,蕭淚血這一生中沒有悔約過一次,現在他已接到了契約,他為什麼不殺高漸飛?」卓東來陷入沉思,「是不是因為他們之間有什麼特別的關係?那究竟是什麼關係?」
    他忽然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眼睛裡忽然發出了光:「他們之間的關係,一定只有那個老人才能確定。蕭淚血要問老人的,一定就是這件事,這件事對他一定很重要,所以老人一死,他就動了殺機,因為老人死後世上就再也沒有人知道高漸飛究竟是不是他的兒子。」
    「他的兒子?」
    卓青本來已決心不開口的,此刻還是忍不住大聲問:「高漸飛怎麼會是蕭淚血的兒子?」
    「你認為不可能?」
    卓東來冷笑:「高漸飛只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年輕人而已,一向冷酷無情的蕭淚血為什麼要救他?如果他們之間根本不可能有這種關係存在,就算有十萬個高漸飛死在蕭淚血面前,他也不會動一根手指的。」
    他看著卓青,聲音又變得很溫和。
    「你一定要相信我,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卓東來說:「像朱猛這樣一條鐵錚錚的好漢,怎麼可能敗在一個女人手裡?可是他敗了,敗得很慘,蕭淚血也一樣,誰能想得到他有今日?」
    他忽然長長歎息:「其實我也一樣,我又何嘗能想到將來我會敗在誰的手裡?」
    這句話也許並不是實話,可是其中卻有些值得深思的哲理。
    卓青忽然退了出去。
    他知道現在已經到了他應該退下去的時候,因為他知道司馬超群已經來了。
    他已經聽見司馬超群在說:「是的,這種事本來就是誰都想不到的。」

門是開著的,司馬超群站在門口,外面是一片接近乳白色的濃霧。
    他已經是個中年人,衣服和頭髮都很凌亂,經過長途奔波後,也顯得很疲倦。
    可是他站在這裡的時候,看起來還是那麼高大英俊強壯,而且遠比他實際年齡年輕得多,在門外的濃霧和屋裡的燈光襯托下,他看來簡直就像是圖畫中的天神一樣。
    這一點無疑是江湖中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就算他的武功只有現在一半好,他也必將成為一位受人讚佩尊敬的英雄。
    因為他天生就是這種人。
    卓東來看著他的時候,眼中也不禁露出讚賞之色,很快地站起來,為他倒了杯酒。
    ──你為什麼要到洛陽去?為什麼要裝病騙我?
    這些事卓東來連一個字都沒有提。
    在他能感覺到司馬超群心情不好的時候,他總是會小心避免提起這一類不愉快的事。
    「你一定很累了,一定急著在趕路。」卓東來說,「我本來預計你要到明後天才會回來的。」
    他帶著微笑問:「洛陽那邊的天氣怎樣?」
    司馬超群沉默著,神色好像有點怪怪的,過了半天才開口:「那邊的天氣很好,比這裡好,流在街上的血也幹得很快,比這裡快得多。」
    他的聲音好像也有點怪怪的,卓東來卻好像沒有感覺到。
    「只要血流了出來,遲早總會幹的。」司馬超群說,「早一點干、晚一點幹,其實都沒有什麼關係。」
    「是的。」卓東來說,「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子的。」
    「世上也有很多事不是這樣子的。」
    「哦?」
    「人活著,遲早總要死。可是早死和晚死的分別就很大了。」司馬超群說,「如果你要殺一個人,能不能等到他死了之後才動手?」
    「不能。」卓東來說,「殺人要及時,時機一過,物移人換,情況就不同了。」
    他微笑舉杯:「就像喝酒一樣,喝酒也要及時,如果你把這杯酒留到以後再喝,它就會變酸的。」
    「對。」
    司馬超群同意,「你說得對極了,你說的話好像永遠不會錯。」
    他舉杯一飲而盡:「這一杯我要敬你,因為你又替我們的大鏢局打了次漂漂亮亮的勝仗。」
    「你已經知道這裡的事?」
    「我知道。」司馬說,「我已經回來很久,也想了很久。」
    「想什麼?」
    「想你。」
    司馬超群的表情更奇怪:「我把這三十年來你替我做的每件事都仔細想過一遍,我越想越覺得你真是個了不起的人,我實在比不上你。」
    卓東來的笑容仍在臉上,卻已變得很生硬:「你為什麼要想這些事?」
    司馬沒有回答這句話,卻轉過身。
    「你跟我來。」他說,「我帶你去看幾個人,你看過之後就會明白的。」

晨曦初露,霧色更濃。
    這個小園中沒有種花,卻種著些黃芽白、豌豆青、蘿蔔、萵苣、胡瓜和韭菜。
    這此蔬菜都是吳婉種的,司馬超群一向喜歡吃剛摘下的新鮮蔬菜。
    所以園裡不種花,只種菜。
    吳婉做的每件事都是為她的丈夫而做的,她的丈夫和他們的兩個孩子。
    他們的孩子一向很乖巧,因為吳婉從小就把他們教養得很好,從來不讓他們接觸到大人的事,也不讓他們隨便溜到外面去。
    外面就是大鏢局的範圍了,那些人和那些事都不是孩子應該看到的。
    走到這裡,卓東來才想起已經有好幾天沒有見到過他們了。
    這是他的疏忽。
    為了他和司馬之間的交情,為了大鏢局的前途,他決心以後不再提起郭壯那件事,而且對吳婉和孩子們好一點。

小樓下面是廳,一間正廳和一問喝酒的花廳。這裡雖然很少有客人來,吳婉還是把這兩個廳佈置得很幽靜舒服。
    樓上才是她和孩子的臥房,從她娘家陪嫁來的一個奶媽和兩個丫頭也跟她住在一起。
    她的丈夫卻不住在家裡。
    司馬對她很好,對孩子們也好,可是晚上卻從來不住在這裡。
    天色還沒有亮,樓上並沒有燃燈,吳婉和孩子們想必還在沉睡。
    ──司馬超群為什麼要帶他到這裡來看他們?
    卓東來想不通。
    臥房的窗子居然是開著的,乳白色的濃霧被風吹進來之後,就變成一種淡淡的死灰色,使得這間本來很幽雅的房子變得好像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之意,而且非常冷,奇冷澈骨。
    因為火盆早已滅了。
    一向細心的女主人,為什麼不為她的孩子在火盆裡添一點火?
    沒有燈,沒有火,可是有風。
    從陰森森灰朦朦的霧中看過去,屋子裡彷彿有個人在隨風搖動。
    吊在半空中隨風搖動。
    ──怎麼會吊在半空中?這個人是什麼人?
    卓東來的心忽然沉下去,瞳孔忽然收縮。
    他有雙經過多年刻苦訓練後而變得兀鷹般銳利的眼睛。
    他已經看出這個懸在半空中的人,而且看出這個人是用一根繩子懸在半空中的。
    這個人是吳婉。
    她把一根繩子打了一個死結,把這很繩子懸在樑上,再把自己的脖子套進去,把她自己打的那個死結套住自己的咽喉。
    等她的兩條腿離地時,這個死結就嵌入了她的咽喉。
    這就是死。
    千古艱難唯一死,這本來是件多麼困難的事,可是有時候卻又偏偏這麼容易。
    除了吳婉外,屋子裡還有個人,一個白髮如霜的老奶娘,兩個年華已如花一般凋落的丫頭,一對可愛的孩子。
    有著無限遠大前程的可愛孩子,讓人看見就會從心裡歡喜。
    可是現在,奶娘的頭髮已經不再發白了,丫頭們也不會再自傷年華老去。孩子也不會再讓人一看見就從心裡歡喜,只會讓人一看見就會覺得心裡有種刀割般的悲傷和痛苦。
    ──多麼可愛的孩子,多麼可憐。
    「我對不起你,所以我死了,我該死,我只有死。孩子們卻不該死的。
    可是我也只有讓他們陪我死。
    我不要讓他們做一個沒有娘的孩子,我也不要讓他們長大後變成一個像你的好朋友卓東來那樣的人。
    崔媽是我的奶娘,我從小就是吃她的奶長大的,她一直把我當做她的女兒一樣。
    小芬和小芳就像是我的姐妹。
    我死了,她們也不想活下去。
    所以我們都死了。
    我不要你原諒我,只要你好好的活下去,我也知道沒有我們你一定也會一樣活得很好的。」
    好冷、好冷、好冷,卓東來從未覺得這麼冷過。
    這間精雅的臥房竟是個墳墓,而他自己也在這個墳墓裡。
    他的身體肌肉血脈骨髓都彷彿己冷得結冰。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吳婉為什麼要死?」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卓東來說,「我真的不知道。」
    「他們死了至少已經有三四天,你居然還不知道。」司馬超群的聲音冰冷,「你實在把他們照顧得很好,我實在應該感激你。」
    這些話就好像一根冰冷的長針從卓東來的頭頂一直插到他腳底。
    他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釋。
    ──這幾天他一直全力在對付雄獅堂,這地方是屬於吳婉和孩子們的,他和大鏢局的人都很少到這裡來。
    他沒有解釋。
    這種事根本就無法解釋,無論怎麼樣解釋都是多餘的。
    司馬超群始終沒有看過他一眼,他也看不見司馬臉上的表情。
    「你問我,吳婉為什麼要死?我本來也想不通的。」司馬超群說:「她的年紀並不大,身體一向很好,一向很喜歡孩子,她對我雖然並不十分忠實,卻一直都能盡到做妻子的責任。」
    他的聲音出奇平靜:「可是我卻沒有盡到做丈夫的責任,所以錯的是我,不是她。」
    「你也知道那件事?」
    「我知道,早已知道,做丈夫的並不一定是最後知道的一個。」司馬超群說,「我也知道那件事很快就會過去的,她還是會做我的好妻子,還是會好好照顧我的孩子。」
    他淡淡地接著說:「我既然決心要依照你的意思做一個了不起的大英雄,就必需付出代價。」
    「所以你就故意裝做不知道。」
    「是的。」司馬超群說,「因為我若知道,就一定要殺了她,一個英雄的家裡是絕對不允許這種事發生的,我當然非殺她不可。」
    司馬說:「所以我只有裝做不知道。因為這是我的家,無論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能把這個家毀掉。我不但要裝作不知道,而且還要她認為我完全不知道,這個家才能保存。」
    卓東來顯得很驚訝。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以前根本沒有完全瞭解司馬超群。他從不知道司馬超群的性格中還有這樣的一面。居然是個這麼重感情的人,遇到這種事,居然還能替別人著想。
    「這種事本來是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的,可是我已經想通了。」司馬說,「等到這件事過去,等到孩子們長大,我們還是像別的夫婦一樣,互相廝守,共渡餘年。」
    他忽然轉身,面對卓東來:「如果不是你逼死了她,我們一定會這樣子的。」
    「我逼死了她?」卓東來聲音已嘶啞,「你認為是我逼死了她。」
    「你不但逼死了她,逼死了郭壯,而且遲早會把我也逼死的。」司馬說,「因為你永遠都要別人依照你安排的方式活下去。」
    他凝視著卓東來:「因為你的心裡有病,你外表雖然自高自大,其實心裡卻看不起自己,所以你要我代表你去做那些本來應該是你自己去做的事情,你要把我造成一個英雄偶像,因為你心裡已經把我當作你的化身,所以你若認為有人會阻礙你的計劃,就會不擇手段把他逼死。」
    司馬超群說:「吳婉就是這麼樣死的,因為你覺得她已經阻礙了你。」
    卓東來沉默,沉默了很久很久。
    「你剛才告訴我,你已經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事。」他問司馬,「這是 不是因為你覺得現在已經到了要下決心的時候?」
    「是的。」
    「你是不是已經有了決定?」
    「是的。」
    「你決定以後要怎麼樣做?」
    「不是以後要怎麼樣做,是現在。」司馬超群說,「現在我就要你走,永遠不要讓我再見到你,永遠不要再管我的事。」
    卓東來忽然變得好像站都站不穩了,好像忽然被人一棍子打在頭頂上。
    「不管你要把什麼帶走都可以,但是你一定要走。」司馬超群說得斬釘截鐵,「今天日落之前,你一定要遠離長安城。」
    卓東來忽然笑了。
    「我知道這些話並不是你真心要說出來的。」他柔聲說,「你受了打擊,又太累,只要好好休息一陣子,就會把這些話忘記的。」
    司馬超群冷冷地看著他。
    「這次你錯了,現在你就要走,非走不可。」司馬說,「你記不記得我們剛才說過的話?殺人要及時,絕對不能讓時機錯過,這件事也一樣。」卓東來的瞳孔又開始收縮。
    「如果我不走呢?」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司馬,「如果我不走,你是不是會殺了我?」
    「是的。」
    司馬超群也用他同樣的口氣,一個字一個字他說,「如果你不走,我就要殺了你。」

天色已漸漸亮了,屋子裡卻反而更顯得陰森詭秘可怖。
    因為屋裡的光線已經讓人可以看清楚那些慘死的人。
    活著時候越可愛的人,死後看來越悲慘可怕。
    卓東來和司馬超群面對面地站著,冷風從窗外吹進來,刀鋒般砍在他們之間。
    「我本來可以走的,像我這樣的人,無論哪裡都可以去。」卓東來說,「但是我不能走。」
    他的聲音也變得出奇冷靜。
    「因為我花了一生心血才造成你這麼樣一個人,我不能讓你毀在別人手裡。」卓東來又一個字一個字他說:「你知道我的為人,有很多事我卻寧願自己做。」
    是的,我知道。」
    「我們是不是一向都能彼此瞭解?」
    「是。」司馬超群說,「所以我早已準備好了。」
    「你準備在什麼時候?」
    「準備就在此時此刻。」司馬說,「殺人要及時,這句話我一定會永遠牢記在心。」
    「你準備在什麼地方?」
    「就在此地。」 司馬環視屋裡的屍體,每一個屍體活著時都是他最親近的人,都有一段令他永難忘懷的感情,每一個人的死都必將令他悲痛悔恨終生。
    甚至連卓東來都一樣。
    如果卓東來也死在這裡,那麼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份也就全都死在這裡了。
    「就在此地。」司馬超群說,「天下還有什麼地方比這裡更好?」
    「沒有了。」卓東來長長歎息:「確實沒有了。」

這個世界上有種很特別的人,平時你也許到處都找不到他,可是你需要他的時候,他一定會在你附近,絕不會讓你失望。
    卓青就是這種人。
    「卓青,你進來。」
    卓東來好像知道卓青一定會在他附近的,只要輕輕一喚,就會出現。
    卓青果然沒有讓他失望。卓青從來都沒有讓任何人失望。
    從他很小的時候就沒有讓人失望過。可是今天他看來卻顯得有些疲倦,身上還穿著昨天的衣服,連靴子上的泥污都沒有擦乾淨。
    平時他不是這樣子的。
    平時他不管多麼忙,都會抽出時間去整理修飾他的儀表,因為他知道卓東來和司馬超群都是非常講究這些事的人。
    幸好今天卓東來並沒有注意到這些,只是簡單的吩咐。
    「跪下去,向司馬大爺叩頭。」
    卓青跪下去,司馬超群並沒有阻止他,眼睛卻在直視著卓東來。
    「你用不著要他叩頭的。」司馬說:「我知道他是你的義子,你沒有兒子,我會讓他承繼卓家的香火,如果你死了,我一定會好好的照顧他。」他忍不住去看自己的兒子,眼中立刻充滿悲傷和憤怒。。「我至少不會像你照顧我的兒子這樣照顧他。」
    「我相信,」卓東來說:「我絕對相信。」
    他看著卓青叩完頭站起來:「你已經聽到司馬大爺的話,你也應該知道司馬大爺對任何人都沒有失信過,他照顧你一定會比我照顧得更好。」
    「我知道。」卓青的聲音也已因感激而嘶啞:「可是我這一生都不會再姓別人的姓。」
    「你也一定要記住,如果我死了,你對司馬大爺也要像對我一樣。」卓東來無疑也動了感情,「我和司馬大爺之間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是我和他之間的私事,你非但不能有一點懷恨的心,而且絕不能把今天你看到的事告訴任何人。」
    「我知道。」卓青黯然道,「我一定會照你的意思去做,就算要我去死,我也會去。」
    卓東來長長歎息!
    「你一向是個好孩子,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他看著卓青,「你過來,有樣東西我要留給你,不管我死活,你都要好好保存。」
    「是。」
    卓青走過去,慢慢地走過去,眼中忽然露出種說不出的悲傷,好像已經預見到有一件極悲慘可怕的事要發生了。
    他沒有逃避,因為他知道這是無法逃避的。
    司馬超群轉過頭不再去看他們。
    他已下了決心,絕不能被任何人感動,絕不能因為任何事改變主意。
    然後他就聽見了一聲非常奇怪的聲音,就好像皮革刺破時發出的那種聲音。
    等他再轉頭去看時,就發現卓東來已經在這一瞬間將一把刀刺入了卓青的心臟。
    卓青後退了半步就慢慢地倒了下去。
    他沒有喊叫。
    他蒼白的臉上也沒有一點驚訝痛苦的表情,就好像早已預料到這件事會發生。
    ──並不是因為卓東來這一刀出手太快,而是因為他早有準備,在他走過去的時候,就好像已經準備好了。
    司馬超群的臉色卻已因驚訝而改變。
    「你為什麼要殺他?」司馬厲聲問卓東來:「你是不是怕我在你死後折磨他?」
    「不是的。」卓東來說,「你的心胸一向比我寬大仁慈,絕不可能做這種事的。」
    他的聲音很平靜:「我殺他,只不過因為我不能把他留給你。」
    「為什麼?」
    「因為他是個非常危險的人,陰沉、冷酷而危險。」卓東來說,「現在他的年紀還輕,我還可以殺他,再過幾年,恐怕連我都不是他的對手。」他解下身上的紫貂裘,輕輕地蓋住了卓青的屍體,他的動作就好像慈父在為愛子蓋被一樣。
    可是他的聲音裡卻全無感情。
    「現在他已經在培植自己的力量,我活著,還可以控制他,如果我死了,兩三年之間他就會取代我現在的地位,然後他就會殺了你。」卓東來淡淡他說,「如果我把這樣一個人留在你的身邊,我死也不能安心。」
    他說得很平淡,平淡得就好像他只不過為司馬超群拍死了一隻蚊子而已。
    他好像並不想讓司馬超群知道,不管他對別人多麼陰險、狠毒、冷酷,他對司馬超群的情感還是真實的。
    這一點確實不容任何人否認。
    司馬超群的雙拳緊握,身體裡每一根血管中的血液都似已沸騰。
    可是他一定要控制住自己,他絕不能再像以前那麼樣活下去。他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不是個傀儡。他妻子的屍體還懸在樑上,他的兩個活潑可愛聰明聽話的孩子,已經再也不會叫他爸爸了。
    司馬超群的身子忽然飛躍而起,燕子般掠過屋頂下的橫樑。
    他的劍在樑上。
    劍光一閃,寶劍閃電般擊下。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司馬超群用的劍是一柄「千錘大鐵劍」。
    千錘百煉,煉成此劍。
    這柄劍擊下時的力量,也像是有一千柄大鐵錘同時擊下一樣,凌厲威猛,萬夫不當。
    這柄劍長四尺三寸,重卅九斤,鑄劍時用的鐵來自九府十三州,集九府十三州的鐵中精英,千錘百煉才鑄成了這柄大鐵劍。
    可是這柄劍實在太重了。
    劍法以輕靈流動變幻莫測為勝,用這麼一柄劍,在招式變化間無疑會損失很多可以在一瞬間制敵傷人的機會。
    高手相搏,這種機會無疑是稍縱即逝,永不再來的。可是司馬超群一定要用這麼樣一柄劍,因為他是司馬超群。
    只有他才配用這麼樣一柄劍,也只有他才能用這麼樣一柄劍。
    江湖中都知道,司馬超群天生神力,舉千鈞如舉草芥。
    如果他用的不是這麼樣一柄劍,大家都會覺得很失望的。
    英雄無敵的司馬超群,怎麼能讓江湖豪傑失望?
    現在他從樑上取下的劍卻不是這柄可以力敵萬夫的千錘大鐵劍。
    萬夫可敵,卓東來不可。
    多年來他們一直並肩作戰,一直是生死與共的朋友,不是仇敵。
    司馬超群每一次輝煌的勝利,卓東來都是幕後策劃的功臣。
    現在的情況不同了。
    司馬超群雖然從未與卓東來交手,可是他知道卓東來比他這一生中所遇到的任何一個對手都要強得多,甚至比他還要強。
    他也知道有很多人都認為卓東來比他強,他準備和卓東來決一死戰時,已經準備死在卓東來的刀下了。
    所以這一次他用的並不是那柄千錘大鐵劍,因為他絕不能損失任何一個可以在一瞬間制敵傷人的機會。
    所以這一次他用的也是一把短劍,和卓東來的刀一樣短,一樣鋒利。
    他們用的刀劍也像他們兩個人一樣,也是從同一個爐中鍛煉出來的。
    爐中燃燒著的也是同一種火。能把鐵煉成鋼,也能使人由軟弱變為堅強。
    同一個爐,同一個釜,同一種火。
    誰是豆?誰是箕。

劍光一閃,如閃電般擊下。
    這是司馬超群威震天下的「霹靂九式」中最威猛霸道的一著「大霹靂」,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高手敗在他這一劍下。
    現在他用的雖然不是他的大鐵劍,這一劍擊下的威力雖然要差一些,可是這柄短劍的鋒利,已彌補它力量的不足,在運用時的變化也更靈活。
    但是現在司馬超群還是不該使出這一劍的。
    這一劍是以強擊弱的劍法,是在算準對方心已怯,力已竭,絕非自己的對手時才能使出的劍法。
    因為這一劍擊出,力已放盡,如果一擊不中,就必定會被對方所傷。
    其間幾乎完全沒有一點選擇的餘地。
    對卓東來這麼樣一個人,他怎麼能使出這一劍來?是因為他低估了卓東來?還是因為他對自己太有把握?
    高手相爭,無論是低估了對方,還是高估了自己,都同樣是不可原諒的錯誤。
    司馬超群應該明白這一點。
    他既不會低估了卓東來,也不會高估自己,他一向是個很不容易犯錯誤的人。
    他使出這一劍,只不過因為他太瞭解卓東來了。
    卓東來太謹慎,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如果沒有必勝的把握,都不會出手,出手時所用的招式,也一定是萬無一失的招式。
    只要對方有萬分之一的機會能傷害他,他就不會使出那一招來。
    司馬超群是他自己造成的不敗英雄,他曾經眼看過無數高手被斬殺在這一劍下。
    司馬超群這個人和「大霹靂」這一劍,在他心裡都無疑會有種巨大的壓力。
    這就是他的弱點。
    他的弱點,就是司馬超群的機會。
    司馬超群一定要把握住這個機會,只要卓東來在他的壓力下有一點遲疑畏縮,他這一劍就必將洞穿卓東來的心臟。
    高手相爭,生死勝負往往只不過是一招間的事。
    因為他們在一招擊出時,就已將每一種情況都算好了。
    ──天時,地利,對手的情緒和體力,都已在他們的計算中。
    可是每個人都難免有點錯誤的時候,只要他的計算有分毫之差,他犯下的錯誤就必將令他遺恨終生。

劍光一閃,閃電般擊下。
    卓東來沒有猶疑,沒有畏縮,也沒有被閃電般眩目的劍光所迷惑。
    他已經在光芒閃動中找出了這一劍的尖鋒。
    劍的尖,就是劍的心。
    劍勢隨著尖鋒而變化,這種變化就是這一劍的命脈。
    他一刀斷了這一劍的命脈。
    滿天閃動的劍光驟然消失,卓東來的刀鋒已經在司馬左頸後。
    他已經完全沒有閃避招架反擊的餘力,削鐵如泥的刀鋒在一瞬間就可以割下他的頭顱。
    他沒有閉上眼睛等著挨這一刀。
    他的眼睛裡也沒有絲毫悲痛怨恨恐懼之意。
    在這一瞬間,司馬超群居然顯得遠比剛才更平靜得多。如果他剛才一劍刺殺了卓東來,也許反而沒有此時這麼平靜。
    卓東來冷冷地看著他,眼中也沒有絲毫感情。
    「你錯了,」卓東來說,「所以你敗了。」
    「是的,我敗了,」「你是不是一直都很想知道,如果我們兩個人交手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是的。」
    「可是我卻不想知道,」卓東來說,「我一直都不想知道。」
    他的聲音裡忽然露出種說不出的哀傷,可是他手裡的刀已經砍在司馬超群的脖子上。
    只有刀光一閃,沒有鮮血濺出。
    這一刀是用刀背砍下去的。然後他就走,既沒有回頭,也沒有再看司馬超群一眼。
    司馬忍不住嘶聲問:「你為什麼不殺我?」
    卓東來還是沒有回頭,只淡淡他說:「因為現在你已經是個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