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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行刑日

三月十五,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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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時,韋好客已經穿上他的官服,來到了刑部大牢後的這個陰暗小院。
    他的官服也是訂製的,上好的絲綢,合身的剪裁,精美的縫工,無論任何地方都絕沒有一點差錯。
    錯的只不過是他這個人而已。
    有時候連他自己都認為他錯了。班沙克、酒、女人,往事的歡樂,地獄般的地牢,慕容秋水、死、丁寧。
    新愁舊歡,恩怨交纏,纏成了一面網,他已在網中,提著這網的人也是他。
    他一夜無法成眠。
    自己提著網的網中人,怎麼能掙得脫這面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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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陰暗如昔,韋好客也依舊坐在他那張顏色已舊得變成深褐色的竹椅上。
    他在等姜斷弦,他知道姜斷弦一定很早就會來的,來看丁寧,看丁寧是不是已經能夠站得起來。
    ──丁寧的人不能動,姜斷弦的刀就不動。
    韋好客並不擔心這一點,對於這件事他已經有了很好的安排。
    他安排的事永遠是完美無缺,無懈可擊的,這一次的安排更是精彩絕倫,簡直精彩的讓人無法想像。
    最妙的一點是,等到別人想通其中的奧妙時,這件事已經結束了,任何人都無法補救。
    想到這一點,韋好客笑得就好像是條剛抓住兔子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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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的執事,名額通常保持在八個人和十二個人之間,每一位執事都是經過多年訓練法定的劊子手,他們的刀法當然沒有姜斷弦那麼精純曼妙,可是殺起人來卻一樣乾淨利落。
    如果姜斷弦不肯動手,他們也一樣可以把丁寧的頭顱砍下來。
    這是很簡單的道理,是每個人都想得到的。令人想不到的是──
    慕容秋水這次為什麼一定要選姜斷弦來執行,而且還不惜答應姜斷弦各種相當苛刻的條件。
    這其中當然是有原因的。
    這個原因無疑是個極大的秘密,除了慕容秋水和韋好客之外,絕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等到別人發現這個秘密時,不但來不及補救,連後悔都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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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斷弦來得果然很早。
    他走入刑部大牢後的小巷時,看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看見諸葛大夫被兩個人攙扶著,從大牢後院的邊門走出來。
    破曉時分,積雪初溶,冷風如刀。
    諸葛大夫臉上卻冒著汗,而且在不停的喘著氣,就好像剛剛做過一種最激烈的運動一樣,看起來已經累得半死。
    姜斷弦已經想到他是被慕容秋水請到這裡來醫治丁寧的,所以就讓開路讓他們先走。
    諸葛大夫當然也看見他了,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好像要告訴姜斷弦一件事,卻又沒有說出來,好像要呼喊掙扎,卻又忽然很快的走了。
    直到很久之後,姜斷弦才知道他要說的什麼話,要做的什麼事。

一張連油漆都沒有塗的小桌上,擺著一碟半肥瘦的白切羊肉,一碟羊臉子,一碟蔥,一碟醬,一大盤子火燒,一大鍋熱乎乎的羊雜湯,另外再加上兩大壺剛擺在胺灰裡溫過的上好高梁酒。
    這幾樣東西都是姜斷弦每天早上都想吃的,樣樣俱全,一樣不少。
    韋好客帶著最慇勤的微笑招呼姜斷弦。
    「這是我特地為你準備的,而且特地從西四胡同馬回回的羊肉床子上切來的。」他說:「我知道你今天還沒有吃過早點。」
    姜斷弦看著面前這個身材雖然畸小,其他部分卻全部十分優雅的人,忽然覺得對這個人很佩服。
    一個天生有缺陷的人能做到這一點,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早就知道你不但是刑部六司官員中儀表服裝最出眾的一位,你在刑部裡權力之大,也是別人很難想像得到的。」
    姜斷弦看著韋好客。
    「可是我從來都沒有想到你居然會對我知道的這麼清楚。」姜斷弦說:「你不但知道我早上喜歡吃什麼,而且連我今天早上有沒有吃過早點你都知道。」
    韋好客用一種非常優雅的姿勢提起酒壺,為姜斷弦斟酒。
    「姜先生,你應該知道我對你仰慕已久,而且朋友們都知道我是個好客的人。」韋好客說:「像姜先生這樣的貴客臨門,我當然要在很早之前就開始準備,對姜先生的生活起居當然多少都要瞭解一點。」
    這句話說的也讓人不得不佩服,輕描淡寫的就把他那些刺探別人隱私的行動都蓋過去了。
    可是只要想到這位好客的韋好客先生招待貴客們用的是什麼方法,無論任何人都會忍不住要從嘴裡冒出一股涼氣來。
    「韋先生,我也久仰你的好客之名,只可惜我今天不是來做客人。」姜斷弦淡淡的說:「我今天是來殺人的。」
    「你要殺的人,我也替你準備好了。」
    「我知道。」姜斷弦說:「剛才我看到了諸葛仙。」
    「哦?」
    「他看起來好像累的要命的樣子,好像已經累的隨時都可能昏死過去。」姜斷弦說:「我是一點兒都沒有覺得奇怪。」
    「為什麼?」
    「因為我看見丁寧的時候,他的人和一個死屍已經沒有太大的分別了。」姜斷弦說:「要讓這麼樣的一個死屍站起來走路走到法場,當然是件非常累人的事,不但要有技巧,而且要有體力。」
    諸葛大夫善於醫人,卻不善醫己,總是勸人節制,自己卻很放縱。
    所以他的體力一向很不好。
    「我也知道諸葛大夫這一次一定累慘了。」韋好客在歎息:「這幾天他非但吃不好睡不好,連他最喜歡的一件事都戒絕了。」
    韋好客好像還生怕姜斷弦不知道諸葛大夫最喜歡的是什麼事,所以又強調:「這幾天他非但沒有碰過女人,連看都沒有看過一個,因為他決心要做一件從來都沒有任何人能夠做到的事。」
    「我相信。」姜斷弦說:「如果諸葛仙連女人都不要了,當然是為了要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韋好客在他的貴客面前經常保持著的微笑,忽然變得好像很神秘的樣子。
    「可是我相信你永遠都想不到他做出來的是一件多麼奇妙的事。」韋好客說:「他做出來的這件事簡直就是個奇跡。」
    奇跡絕不是時常都會出現的,時常出現的就不是奇跡了。
    可是有很多人都相信,在這一年的三月十五這一天,確實有過奇跡出現。
    柳伴伴是絕對相信的。
    ──如果不是因為這一天有奇跡出現,她至今猶在與鬼為伴。

× × ×

不常出現的奇跡,當然也是很少有人能夠看得到的,所以韋好客覺得很奇怪。
    因為他問姜斷弦「你想不想看這個奇跡?」的時候,姜斷弦的回答居然是──
    「我不想。」姜斷弦說:「我只想看看丁寧。」
    韋好客的回答也很絕:「如果你真的不想看這個奇跡,就不要去看丁寧。」
    「為什麼?」
    韋好客眼角的笑紋更深:「因為你看到丁寧,就看到了這個奇跡。」

姜斷弦終於還是看到了韋好客所說的這個奇跡,因為他看到了丁寧。
    這個奇跡就是在丁寧身上出現的。
    看到了丁寧之後,連姜斷弦都不能不承認這個世界上的確會有奇跡出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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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韋好客並沒有把姜斷弦帶到「雅座」去,丁寧當然已不在那裡,因為有潔癖的諸葛大夫無論為了任何原因都不會踩人雅座一步的。
    後院長廊的盡頭有一扇門,推開門,是一間非常乾淨幽雅的小屋,一個長身玉立的白衣人,背負著手,看著窗外的一樹梅花,彷彿已看得癡了。
    可是姜斷弦一走進來,他立刻就有了警覺,姜斷弦當然也立刻就發覺他是個反應極快的高手。
    ──這個人是誰呢?韋好客為什麼要安排他們在這裡相見?丁寧為什麼反而不見人影?這其中是不是又有陰謀。
    就在這一瞬間,姜斷弦已經把自己可以退走的出路和對方可能會發動的攻擊都計劃好了,而且佔據了最有利的地勢和角度。
    對方的身份和來意他完全不知道,當然不能先出手。
    他只有等。
    白衣人背對著他站在窗口,是在癡癡的看著那一樹梅花,彷彿也算準了他絕不會先出手。
    兩個人的判斷力都極正確,顯見得都是身經百戰的絕頂高手。
    這個神秘的白衣人居然也隱隱有一股可以和姜斷弦匹敵的氣勢,這樣的高手並不多,他究竟是誰?姜斷弦竟然想不出。
    在他的記憶中,似乎完全沒有這麼樣一個人出現過。
    又過了很久,白衣人忽然輕輕的歎了口氣,用一種異常悲傷的聲音說:「看梅花開得這麼好,春天恐怕又要過去了。」他說:「為什麼花開得最好的時候,總也是在它快要凋謝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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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斷弦忽然覺得有什麼事不對了。因為他忽然又有了那種奇異的感覺。
    他對這個神秘的白衣人連一點印象都沒有,可是這個人說話的聲音他卻彷彿聽過。
    他正要靜下心來再想一想,白衣人卻已慢慢的轉過身來,面對著他,淡淡的對他說:「彭先生,一別經年,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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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這個人,姜斷弦的瞳孔突然收縮,連他的心臟和血脈都似已跟著收縮。
    他這一生也不知看見過多少讓他吃驚的事,卻從未有一件能讓他如此震懾。
    這個神秘的白衣人赫然竟是丁寧,竟是那個姜斷弦前幾天還親眼看見他像豬犬般在暗獄中掙扎,連求救都不可得的丁寧。
    姜斷弦當然想不到是他。因為這種事根本就不會發生的。
    這簡直是奇跡!

丁寧的臉上連一點血色都沒有,經年看不見陽光,使得他的臉色看來在蒼白中彷彿帶著種奇異的淡藍色。
    在遙遠的西方,這是種貴族們獨有的膚色,也是他們引以為傲的。但是在丁寧的臉上看起來,卻顯得說不出的悲慘哀傷,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他靜靜的看著姜斷弦,一雙眼睛深得好像連底都看不見了,當然更看不見昔日那種明朗愉快,意氣飛揚的表情。
    可是現在他又是以前的丁寧了,他的眼睛又可以看得見,他的手又可以伸直,他的舌頭又可以說出他想說的話。
    最重要的是,現在他又可以像一個人一樣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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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大夫究竟用什麼方法使這個奇跡出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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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一直到現在還不相信站在你面前的這個人就是我?」丁寧淡淡的說:「我不怪你,因為這種事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你是不是早已知道我會來?」姜斷弦問。
    「我不知道。」
    「可是你還沒有回頭,就已經知道來的是我。」
    「那只不過因為我聽得出你的腳步聲。」丁寧說:「十天前你到雅座去的時候,我只不過覺得你的腳步聲很熟而已,可是今天我一聽就知道來的是你。」
    「為什麼?」
    「因為今天你有殺氣。」丁寧說:「你一走進來,我就已感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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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遇到對手時,殺氣才會迸發。
    十天前姜斷弦看見的丁寧非但不是一個值得提防的對手,甚至不能算是一個人。
    「我答應替你做的事,已經替你做到了,我們昔日的恩怨,現在已了清。」丁寧說:「所以如果你想和我再一決勝負,我還是隨時都可以奉陪。」
    姜斷弦沒有再說什麼,很突然的就轉身走了出去,因為他不願讓丁寧看到他此刻臉上的表情。
    他看來就像是剛吞下一塊老鼠的臭肉,只想趕快找個沒人的地方去嘔吐。
    他走出門的時候,韋好客正好走進去,接著,他就聽見丁寧用一種又愉快又感激的聲音說:「班沙克,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想法子救我的,可是我想不通你為什麼一直等到今天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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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斷弦也想不通。
    直到現在為止,丁寧還不知道今天就是他的死期。
    他的死既然已是無法避免,韋好客和慕容秋水為什麼還要瞞著他?
    一個人在臨死之前還要被人隱藏欺騙,豈非是件很不公平的事。
    還有一點讓姜斷弦想不通的是,他對韋好客提出的條件只不過是「要讓丁寧像一個人一樣走進法場,」並沒有要求他們把丁寧完全復原。
    丁寧既然已必死無疑,他們為什麼還要諸葛大夫在一個快要死的人身上花費這麼多心血?
    諸葛大夫為什麼肯做這種事?
    這其中是不是又有什麼陰謀和秘密?丁寧既然已經要死了,死人當然不是陷害的對象,那麼這一次陰謀要陷害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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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斷弦走出刑部後院的小門時,天已經完全亮了,而且有了這兩個月難得看見的陽光。
    可是這時候距離午時至少還有兩個時辰,還來得及到諸葛大夫那裡去走一趟。

諸葛大夫是世家子,世代都是極負盛名的儒醫,他在鐵簾子胡同裡的這一座宅第,雖然是在兩百多年以前建造的,卻絲毫看不出一點陳舊殘破之處,讓人只覺得它的建築雄偉氣象宏大。
    可惜支持這棟巨宅的大梁已經斷了。
    「姜執事,小人當然知道您的身份,如果不是老爺真的有重病,怎麼會擋您的駕。」諸葛大夫的老管家對姜斷弦說:「這一點千萬要請您老人家包涵,等老爺的病一好,立刻就會到府上去回拜。」
    他說得不但客氣,而且誠懇,只可惜姜斷弦連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一向都很明白事理的姜斷弦,今天居然好像變得有點不講理,不管怎麼樣,都非要見諸葛一面不可,甚至還暗示那位老管家,必要時他不惜用武力硬闖。
    老管家慌了,這一類的事他當然是應付不了的,在諸葛大夫家裡,出面應付這種事的通常只有一個人──諸葛的如夫人,也就是大家都稱為「二奶奶」的諸葛小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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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小仙本來當然不姓諸葛,本來她姓什麼根本就沒有人知道,可是大家都知道八大胡同裡頭的一號紅姑娘,就是小仙。
    「你是諸葛仙,我是小仙,我好像天生就是你的人。」
    這就是她第一次見到諸葛大夫時說的話,所以她很快就變成了諸葛家的二奶奶。
    這位二奶奶當然是位極精明厲害的角色,姜斷弦是在第三進院子中的花廳見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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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姜斷弦的臉色,她立刻就發現這位惡客是誰也擋不住的了,所以她立刻就說:「姜執事,如果你一定要見我們家老爺,我可以帶你去見他,我只希望你以後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把見到他之後的情況告訴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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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非常奇怪的要求,其中顯然又藏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姜斷弦雖然覺得奇怪,卻不能不答應,等到他見到諸葛大夫之後,才發現這個要求居然是非常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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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斷弦見到諸葛大夫時,他已經死了很久,連屍體都已僵硬冰冷。
    每個人都要死的,死人並不奇怪,這位二奶奶為什麼要姜斷弦保守秘密?
    「姜執事,我知道你是個見多識廣的人,我想你一定能看得出我們家老爺是怎麼死的。」
    姜斷弦當然看得出。
    各式各樣的死人他都看得多了,致死的原因如果很特別,死後通常都會有特別的徵兆。
    諸葛剛才看起來雖然好像很累很累的樣子,但卻絕不是累死的,他的臉已痙攣扭曲,而且呈現出一種詭秘的暗青色。
    姜斷弦一眼就已看出,他是被一種極厲害的毒液所毒死的。
    「我們家老爺在刑堂呆了九天,一回來就死了,而且是被毒死的,這件事如果傳出去,我們家上下一百多口人恐怕就沒有一個能活得下去了。」
    二奶奶很平靜的說:「昕以我剛剛才會求姜執事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我想姜執事現在大概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
    現在姜斷弦不但已明白她的意思,而且已經對這位二奶奶開始有點佩服起來。
    「諸葛大夫和刑部裡的人以前有沒有什麼恩怨?」姜斷弦問。
    「沒有。」二奶奶斷然回答:「絕對沒有。」
    「這次誰請他到刑堂去的?」
    「本來我一直以為是刑部裡一位姓王的司官,可是後來我就知道絕不是他。」
    「為什麼?」
    「姜執事,你大概知道我們家老爺的脾氣,憑一位司官,怎麼能把他請到刑部去,而且一呆就是八九天。」二奶奶把條理說得很明白。
    「現在你是不是知道是誰請他去?」姜斷弦又問。
    「是慕容公子,慕容秋水。」二奶奶說:「他要我們家老爺去救治一個犯人。」
    「你知道這個犯人是誰?」
    二奶奶遲疑著,終於承認:「我聽老爺說起過,這個人姓丁,叫丁寧,不但他自己在江湖中的名頭極大,家世也很顯赫,所以……」
    「所以怎麼樣!」姜斷弦追問。
    二奶奶又猶豫很久,才下定決心:「姜執事,我信任你,所以我才把這件事的始末都告訴你。」她說:「可是我也有些事要問你,我希望你也不要隱瞞我。」
    她立即就問姜斷弦:「聽說韋好客這次是特地請你來處決一個江洋大盜的,不知道這個大盜是否就是丁寧?」
    「是。」
    「你認得他了」
    「我認得。」
    「他進了韋好客的雅座之後,你還有沒有見過他?」二奶奶問姜斷弦。
    「我見過。」
    「那麼你當然知道,這位本來很英挺的年輕人,後來已變得不成人形了,不但眼瞼被縫合,舌頭被截短,連手足四腳的關節都已軟癱。」
    二奶奶又問姜斷弦:「你知道這是誰下的毒手?」
    「是諸葛大夫?」
    「是的。」二奶奶歎了口氣:「我跟他多年夫妻,一向很瞭解他的為人!我相信他本來絕不會做這種事的,何況這位丁公子和他還有點淵源。」
    「可是他已經做出來了。」
    「雖然做了出來,卻沒有做得很絕。」二奶奶說:「每一部分他都替丁公子留了後路。」
    她又解釋:「他雖然縫合了丁公子的眼睛,卻沒有損傷到他的眼睛,只要用同樣精細的手術將縫線拆除,丁公子立刻就會像以前一樣看得見。」
    這種手術雖然複雜精細,卻不是做不到的。所以姜斷弦只問:「他的舌頭呢?」
    「他的舌頭也沒有被截短,只不過是被折捲之後又縫合到他的下顎去,只要拆除縫線,也立刻就可以恢復如前。」
    姜斷弦沒有再問丁寧的手足關節是如何復原的,如果連這兩種手術都能精確完成,別的事還有什麼是諸葛仙做不到的?
    「我們老爺這麼樣做,本來就是為了日後還可以把丁公子救治復原。」二奶奶說:「可是慕容來請他的時候,他卻很不願意去!」
    「為什麼?」
    「因為他覺得這件事裡面有一點極大的可疑之處,其中必定暗藏陰謀。」
    「哦?」
    「丁公子既然已必死無疑,慕容為什麼還要在他身上花這麼多心血。」
    關於這一點,姜斷弦的想法是和諸葛大夫完全相同的。他只問:「諸葛大夫既然已經對這件事有了懷疑,為什麼又要去做這件事?」
    二奶奶歎息:「那當然是迫不得已,一個人只要活著,總難免要去做一些自己不願做的事。」
    她的言詞很閃爍,其中顯然還別有隱情,對聲色一向很放縱的諸葛仙,總難免有些把柄被慕容秋水掐在手裡,所以姜斷弦並沒有追問下去。
    他只殺人,從不刺探別人的隱私,他一向認為後者的行為遠比殺人更卑賤可恥。
    「諸葛大夫從刑堂回來之後,還說了些什麼?」姜斷弦問。
    二奶奶神色黯然:「他一回來,就說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話。」
    「什麼話?」
    「他要我趕快替他準備後事,好像知道自己活不長了。」二奶奶說:「然後他又再三叮嚀我,絕不能把他真正的死因說出去。」
    她極力控制住自己,才能使聲音保持平靜:「我想那時候他一定已經看出了慕容秋水的陰謀!」
    「他沒有說出來?」
    「沒有。」
    「為什麼?」
    「因為他死得太快。」
    二奶奶勉強笑了笑,笑得那麼淒涼,那麼令人心酸:「不管怎麼樣,他總算死得很平靜,連一點痛苦都沒有,他這一輩子,也可以算是活得很開心,痛苦的只不過是一些現在還活著的人。」
    只不過人還是要活下去,該挑的擔子還是要挑起來。
    「所以我們家老爺是因為暴病而死的,和慕容秋水完全沒有絲毫關係。」二奶奶說:「我只希望慕容公子也能從此忘記我們這一家人。」
    姜斷弦看著這個曾經在風塵中打過無數次滾的女人,態度遠比對一個世家的淑女和貴婦更尊敬。
    「二奶奶,」他很誠懇的說:「諸葛家有了你,實在是一家人的運氣。」
    直到他離開這地方,始終都沒有看見她的眼睛裡有一顆眼淚掉下來。

× × ×

這時候距離午時已很近了,姜斷弦穿小路回刑部,經過一個大酒缸時,又喝了三大碗。
    諸葛大夫的死使得他心裡很難受,慕容秋水做的這件事又讓他覺得有點發悶。
    他一定要喝點酒來提神,免得神思恍惚,一刀砍錯地方。
    這一刀是萬萬錯不得分毫的,否則他必將痛悔一生。

慕容秋水這一天起得特別早,一早就在韋好客的房裡等著。
    這天早上他的臉色看來比平常更蒼白,而且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連韋好客特別為他準備的一樽很難找到的葡萄酒,他都沒有碰。
    這位平時連天塌下來都不在乎的貴公子,今天心裡彷彿也有件很不對勁的事,甚至已經變得開始有點暴躁起來。
    幸好韋好客總算及時趕回來了,慕容秋水立刻就問他:「姜斷弦是不是已經見過了丁寧?」
    「是的。」韋好客說:「丁寧的樣子看來好極了,誰也看不出他曾經在雅座裡呆過那麼久。」
    「姜斷弦呢?」
    「他還是陰陽怪氣的沉著一張臉,誰也看不出他心中在想什麼。」韋好客說:「可是我保證他也絕對看不出這件事有什麼不對。」
    「丁寧對你的態度如何?」
    「他對我當然感激得要命,他本來就相信我們一定會想法子把他救出來的,對這件事當然更不會有絲毫懷疑。」
    慕容秋水笑了笑,笑容中又露出了他獨有的那種譏消之意。
    「他當然不會懷疑你,你豈非一直都是他最好的朋友。」
    韋好客的眼神冰冷,冷冷的看著他,冷冷的問:「你難道不是他的好朋友?」
    「但是我並沒有要把他送到法場去。」慕容秋水說:「把那根用牛筋和金線絞成的繩子綁到他身上去的人,好像也不是我。」
    韋好客的臉色更陰沉,卻又偏偏帶著笑。
    「不錯,這些事都是我做的,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他說:「飲酒吟詩,調弦奏曲,這一類風雅的事,才是慕容公子應該做的,要殺人,怎麼能讓你出手?」
    「那倒一點都不假。」
    慕容秋水用一種很愉快的表情看著他那雙修長潔白的手,悠然道:「我這雙手上,的確從來都沒有染到過一點血腥。」
    「你當然也不會去見丁寧。」
    慕容秋水歎了口氣,神色又變得很黯淡:「相見不如不見,見了也只不過唯有徒亂人意而已,又何必去見?」
    「有理,」韋好客也淡淡的說:「你的話為什麼總是有道理的。」
    慕容秋水大笑,用一種非常優雅的手式,為自己斟了杯酒對空舉杯,一飲而盡。
    「丁寧,你要記住,你的大好頭顱,是被姜斷弦的手中的刀砍落的,關於這一點,我保證他推托不了。」慕容說:「我也可以保證,我一定很快就會讓丁老伯和伯母知道這件事,所以姜斷弦的死期當然也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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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中人,睚眥必報,戰敗之辱,更必報不可,姜斷弦要殺丁寧,絕對是天經地義的事。
    優勝劣敗,勝者生,敗者死。這本來就是江湖人一向奉行不渝的規則,就算死者的親人朋友要報仇,也不會牽連到第三者。
    可是丁寧死的時候如果已經是個受盡了百般折磨,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殘廢,情況就不同了。
    在那種情況下,要替丁寧報仇的人,要找的就不是操刀的劊子手,而是把丁寧折磨夠了才送去挨刀的人,追根究底,那麼因夢、韋好客、慕容秋水都脫不了干係。
    所以丁寧一定先被治癒,絕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他曾經遭受過一段非人的經歷,也不是被人綁上法場的。
    這一段日子裡發生的事,一定要被全部抹煞,就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
    那麼丁寧的死,就只不過是他和姜斷弦私人之間的恩怨了。
    一戰決生死,生死俱無話說。
    這個計劃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保密,絕對保密。
    幸好知道這秘密的人並不多,除了因夢、韋好客、慕容秋水外,只有諸葛大夫。
    因夢當然不會說,韋好客和慕容秋水當然更不會說。
    所以諸葛大夫就非死不可了。
    為了捲入一件漩渦而被人殺死滅口的人,他絕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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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寧絕不會白死的,要替他復仇的人,絕對比任何人想像中都要多得多。被他們追殺尋仇的人,上天人地都休想逃得過。
    所以姜斷弦一刀砍落丁寧頭顱時,就等於已經判了自己的死刑。
    一石兩鳥,兩個人都死定了,誰也不會把他們的死和慕容、因夢,好客牽涉到一起。
    這一點才是這個計劃中最巧妙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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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日正當中,無論誰都不會期望再有奇跡出現了。
    這時候丁寧已到了法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