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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血酒

牆頭上的薔薇和含羞草,在微風中輕輕搖晃著,青石板鋪成的小路,蜿蜒通向花陰後的紅磚小屋。
    窗子是開著的,竹簾半卷,依稀還可以看到高台上擺著幾盆花。
    段玉記得很清楚,這裡的確就是昨夜花夜來帶他來的地方。
    但他卻實在不知道花夜來到哪裡去了,更不知道這黑衫僧是哪裡來的。
    今天在這裡的人,昨夜他連一個都沒有見過。
    那白衣垂髫的少女,剛才當然也不是對他笑,她認得的顯然是盧九。
    盧九彷彿也曾經到這地方來過。
    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呢?
    本來很簡單的一件事,現在卻好像越變越複雜了。
    黑衫僧只叫人倒了一杯酒給盧九,道:「酒如何?」
    盧九嘗了一口,讚道:「好酒。」
    黑衫僧道:「中土的酒,多以米麥高梁釀造,這酒卻是葡萄釀的,久藏不敗,甜而不膩,比起女兒紅來,彷彿還勝一籌。」
    盧九又嘗了一口,笑道:「不錯,喝起來果然另有一種滋味。」
    黑衫僧道:「這酒人口雖易,後勁卻足,而且很補元氣,你近來身子虛弱,多喝兩杯,反而有些好處的。」
    他居然和盧九品起酒來,而且居然還是個專家,談得頭頭是道。
    不只他完全沒有將段玉這些人看在眼裡,盧九竟似也將他們忘了。
    顧道人忍不住歎了口氣,道:「貧道也是個酒鬼,主人有如此美酒,為何不見賜一杯?」
    黑衫僧這才轉過頭瞪了他一眼,沉著臉道:「你是誰?」
    顧道人道:「貧道顧長青。」
    黑衫僧道:「你莫非就是那嗜賭如命,好酒如渴的顧道人?」
    顧道人道:「正是貧道。」
    黑衫僧突然仰面大笑,道:「好,你既然是顧道人,就給你喝一杯。」
    他揮了揮手,那輕衣垂髫的少女,就捧了杯酒過來。
    顧道人一隻手接過,一口氣喝了下去,失聲道:「好酒。」
    黑衫僧卻又沉下了臉,冷冷道:「雖然是好酒,你卻只配喝一杯。」
    顧道人也不生氣,微笑道:「一杯就已足夠,多謝。」
    王飛臉上顏色早巳變了,突然大聲道:「這酒我難道就不配喝?」
    黑衫僧道:「你是誰?」
    王飛道:「江南霹靂堂的王飛。」
    黑衫僧道:「你知道我是誰?」
    王飛冷笑道:「最多也不過是僧王鐵水而已。就算你殺了我,我也要喝這杯酒的。」
    黑衫僧突又大笑,道:「好,就憑你這句話,也只配喝一杯。」
    他果然就是僧王鐵水,除了鐵水外,世上哪裡還有這樣的和尚?
    那輕衣垂髫的少女,立刻也捧了杯酒過來。
    王飛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冷笑道:「原來這酒也沒什麼了不起,簡直就像是糖水,喝一杯就已足夠了!」
    鐵水仰面大笑道:「好,憑你這句話,還可以再喝一杯。」
    王飛怔了怔,也大笑道:「既然如此,就算是糖水,我也喝了。」
    顧道人歎了口氣,喃喃道:「想不到你騙酒喝的本事比我還大。」
    盧九忽然道:「既然如此,這位段公子就當喝三杯。」
    鐵水道:「他憑什麼?」
    盧九道:「你不知他是誰?」
    鐵水道:「他是誰?」
    盧九道:「他就是中原大俠段飛熊的大公子,姓段名玉。」
    鐵水冷冷道:「這不夠。」
    盧九道:「他也就是昨天在畫舫上,將你四個徒弟打下水的人。」
    鐵水的臉色變了,質問道:「你為何要將他帶來?」
    盧九卻答道:「我並沒有帶他來,是他帶我來的。」
    鐵水皺眉道:「他帶你來的?」
    盧九道:「他帶我來找花夜來。」
    鐵水怒道:「那女賊怎會在這裡?」
    盧九道:「她不在?」
    鐵水道:「當然不在。」
    盧九道:「昨天晚上她也沒有來?」
    鐵水道:「有洒家在這裡,她怎敢來?」
    盧九歎了口氣,用絲巾掩著嘴,輕輕咳嗽著,轉臉看著段玉,道:「你聽見了麼?」
    段玉苦笑道:「聽見了。」
    盧九又歎了口氣,道:「你走吧。」
    段玉還沒有開口,鐵水已霍然長身而起,瞪著段玉,厲聲道:「你既然來了,還想走?」
    盧九道:「他並不想走,是我叫他走的。」
    鐵水道:「你為什麼要叫他走?」
    盧九道:「因為他是我的朋友。」
    鐵水道:「他騙你,你還將他當作朋友?」
    盧九道:「也許並不是他在騙我,而是別人騙了他。」
    鐵水道:「你相信他?」
    盧九道:「他本就是個誠實的少年,決不會說謊的。」
    鐵水瞪著眼,上上下下的打量著段玉,突又大笑,道:「好,好小子,過來喝酒。」
    段玉道:「這酒我也配喝?」
    鐵水道:「無論你是個怎麼樣的人,你能令盧九相信你,這已很不容易。」
    盧九微笑道:「這已配喝三杯。」
    那輕衣垂髫的少女,又開了新壇,滿引一杯,用一雙白生生的小手捧著,臉上帶著春花般的甜笑,盈盈的送到段玉面前。
    春光明媚,春風輕柔。
    滿園的花開得正艷。
    鐵水雖然驕狂跋扈,雖然貪杯好色,但看來倒也是條英雄。
    千古以來的英雄,又有幾個不是這樣子的?
    段玉雖然一直空著肚子,但此情此景,此時此刻,忍不住也想喝兩杯了。
    黃金盃中,盛滿了鮮紅的酒。
    段玉微笑著,接過了這杯酒。
    他的笑容突然凍結,一雙手也突然僵硬。
    杯中盛的竟不是酒,是血。
    鮮紅的血!

× × ×

「叮」的,金盃落地。
    鮮血濺出。
    鐵水怒聲說道:「敬酒不喝,你莫非要喝罰酒?」
    段玉沒有開口,只是垂著頭,看著鮮紅的血,慢慢地流過碧綠的草地。
    盧九動容道:「這不是酒,是血!」
    鐵水臉色變了,霍然回頭,怒目瞪著那輕衣少女。
    少女面上已無人色,捧起了那新開的酒罈,驚呼一聲,酒罈也從她手裡跌落。
    壇中流出的也是血。
    血還是新鮮的,還沒有凝固。
    少女失聲道:「剛才這裡面還明明是酒,怎麼會忽然變成了血?」
    顧道人動容道:「酒化為血,是凶兆。」
    王飛道:「凶兆?這裡難道有什麼不祥的事要發生了?」
    鐵水沉著臉,一字字道:「不錯,這裡只怕已有個人非死不可。」
    王飛道:「誰?」
    鐵水沒有回答,卻慢慢地抬起頭,銳利的目光,慢慢的在每個人臉上掃過去。
    這目光就像是一把刀,殺人的刀。
    凶刀!
    每個人的掌心都不覺已沁出了冷汗。
    就在這時,花叢外突然有個人大步奔來,大聲道:「花夜來的畫舫已找著廠。」
    這人光頭麻面,濃眉大眼,正是昨天被段玉打下水的和尚。
    鐵水道:「畫舫在哪裡?」
    這和尚道:「就在長堤那邊。」
    他隨手往後面指了一指,指尖竟似也在不停地發抖。

長堤外。
    一艘無人的畫舫,正在綠水間蕩漾著。
    翠綠色的頂,朱紅的欄杆,雕花的窗子裡,湘妃竹簾半卷。
    窗前的人呢?
    春色正濃,湖上的遊船很多。
    但卻沒有一條船敢蕩近這艘畫舫的。
    所有的船都遠遠就停了下來,船上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這艘畫肪,目中都帶著驚慌恐懼之色,竟彷彿將這艘畫舫看成了一艘鬼船,船上竟似滿載著不祥的災禍。
    突然間,一艘快艇破水而來,箭一般向這畫舫駛了過去。
    鐵水雙手叉著腰,紋絲不動地站在船頭,黑絲的寬袍在風中獵獵飛舞,距離畫舫還有四丈,他已騰身而起,看來就像是綠波上突然飛起了一朵烏雲,一掠四丈,已飄然落在畫舫上。采聲中,段玉也跟著掠了過去。
    他並不是有心賣弄。
    他只不過是心裡著急,急著想看看這畫舫上有什麼事令人恐懼。

× × ×

他看見了。
    一躍上畫肪,他立刻就看到了。
    船艙中佈置得很雅致,四壁都貼著雪白的壁紙,使得這艙房看來就像是雪洞似的。
    雪白的壁紙上,今天卻多了串梅花。
    鮮血畫成的梅花。
    一個人就站在梅花下,頭垂得很低,一張臉似已乾癟,七竅中流出的血也凝固,胸膛上竟赫然插著一柄刀,竟似活生生被人釘在牆上的。
    刀柄纏著紅綢,風從窗外吹進來,血紅的刀衣在風中飛揚。
    鐵水拔刀。
    刀已被嵌住,他用了用力,才拔出。
    血已乾。
    沒有干的血,只有一滴。
    一滴血慢慢地從刀尖滴落,刀鋒又亮如一泓秋水。
    好亮的一把刀。
    鐵水凝視著刀鋒,良久良久,突然大聲讚道:「好刀。」
    王飛也跟了過來,讚道:「的確是好刀。」
    鐵水道:「你可認得這把刀?」
    王飛搖了搖頭。
    鐵水霍然回身,瞪著段玉,一字字道:「你呢?你可認得這把刀?」
    段玉的臉色早已變了。
    他早已認出了這把刀。
    鐵水冷冷道:「你當然應認得的。我若看得不錯,這就是段家的碧玉七星刀!」
    這的確是段家的碧玉七星刀,也就是段玉遺失在花夜來香閨中的那柄刀。
    刀鋒近鍔處,還刻著段家的標記。
    鐵水的目光比刀鋒更利,瞪著他,又道:「你可認得這個人?」
    段玉搖了搖頭。
    他實在不認得這個人。
    這個人的臉雖已乾癟扭曲,但還是依稀可以看得出生前一定是很清秀的年輕人,穿的衣服也很考究。
    刀拔出來後,他的身體就沿著牆壁慢慢滑了下去,彷彿也正在仰著臉,看著段玉,凸出的眼睛裡,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悲憤和冤屈之意。
    他死得實在太慘,而且死不瞑目。
    段玉忽然猜出這人是誰了。
    他並不是從這人的臉上看出來的,而是從盧九臉上看出來的。
    就在這一瞬間,盧九似已老了十歲,整個人都已虛脫。
    他倚在牆上,彷彿也快要倒下去了。
    慘死在刀下的這年輕人,莫非就是他的兒子盧小雲?
    段玉的心也已沉了下去。
    鐵水瞪著他,道:「你到江南來,當然也是為了要到寶珠山莊去求親的?」
    段玉只好承認。
    鐵水道:「盧小雲藝出名門,文武雙全,當然是你的勁敵。」
    段玉也不能不承認。
    鐵水道:「所以你認為只要殺了他,就沒有人能跟你競爭了。」
    段玉道:「我……我連見都沒有見過他。」
    鐵水道:「殺人用的是刀,不是眼睛。」他揚起了手中的刀,厲聲道:「這柄刀是不是你的?」
    段玉道:「是,但是用這柄刀殺他的人並不是我。」
    鐵水冷笑道:「碧玉七星刀是段家家傳的寶刀,怎麼會落入別人手裡?」
    段玉道:「那是我……」
    鐵水道:「以你一人之力,要殺他當然還沒有如此容易,花夜來當然也是幫兇。」
    段玉道:「但昨天晚上……」
    鐵水道:「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跟花夜來在一起的?」
    段玉垂下了頭。
    他忽然發現自己這時已落人了一個惡毒無比的圈套裡,這冤枉就算用西湖滿湖的水來洗,也是洗刷不清的了。
    鐵水目光已轉向顧道人,沉聲道:「酒化為血,確是凶兆。」
    顧道人長長歎了口氣,道:「的確是的。」
    鐵水又道:「現在這裡是不是已有個人非死不可?」
    顧道人道:「是。」
    鐵水忽然也長長歎息了一聲,道:「這三個月來,江湖中人都說鐵水殺人如草,又有誰知道我的刀從不刺無辜之人。」他凝視著手裡的刀,慢慢地接著道:「這是柄好刀,用這樣的刀殺奸狡之徒,倒也是一大快事,看來今日我又要大開殺戒了。」
    段玉居然好像還不知道他要殺的是誰,也長歎著,道:「用寶刀殺奸徒,確是人生一快,只可惜我們現在還不知道兇手是誰。」
    鐵水反而怔了怔,道:「你還不知道?」
    段玉搖搖頭,道:「現在雖然還不知道,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總有一天會找到他的。」
    鐵水看看他,那眼色就好像在看著個白癡。
    段玉道:「前輩現在不如先將這柄刀擲還,等找到了那兇手,晚輩一定再將這柄刀送上,讓前輩親手以此刀斬下他的頭顱,為盧公子復仇。」
    鐵水道:「你是要我將這柄刀給你?」
    段玉點點頭道:「正如前輩所說,此刀乃是晚輩家傳之物,本當時刻帶在身邊的。」
    鐵水突然仰面大笑,道:「好,你既然要,你就拿去。」
    刀光一閃,已閃電般劈向段玉的肩。
    這本來就是柄好刀,使刀的更是絕頂好手,這一刀揮出,但見寒芒閃動,風生刀下,連顧道人都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只覺得一股肅殺之氣,直逼眉睫而來。
    段玉失聲道:「前輩,你怎麼殺我?莫非殺錯人了?」
    刀快,他的身法更快。
    只說了兩句話,他已閃開了七刀。
    但船艙中的地方本不大,他能夠閃避的餘地也不多,盧九在旁邊若也出手,段玉只怕已死在刀下了。
    想不到的是,盧九反而沒有出手。
    他還是倚著牆,癡癡的站在那裡,就像是已完全麻木。
    鐵水的出手一刀比一刀快,這忽然崛起,已聲震江湖的梟雄人物,果然有一身驚世駭俗的好武功。
    少林雖不以刀法見長,但這柄刀在他手中使出來,威力決不在天下任何一位刀法名家之下。
    現在他刀法已變,施展的正是刀法中最潑辣、最霸道的「亂披風」。
    剎那間刀光就已將整個船艙籠罩,段玉幾乎已退無可退了。
    連顧道人和王飛都已被逼出艙外。
    段玉並不是不想退出去,怎奈無論往哪邊退,刀光都已將他去路封死。
    他的輕功雖高,在這種地方,又怎能完全旋展得開。
    王飛在艙外看著,忍不住歎道:「我還是不相信這麼樣一個誠實的少年,會是殺人的兇手。」
    顧道人沉吟著,道:「也許他以前都是在裝傻,你難道看不出他很會裝傻。」
    王飛冷冷道:「我只看出鐵水是個殘忍好殺的人。」
    顧道人道:「哦。」
    王飛道:「他要殺段玉,好像並不是為了替盧九報仇,而是為了他自己喜歡殺人。」
    顧道人歎了口氣,說道:「只要他殺的不是無辜……」
    王飛打斷了他的話,道:「你怎知他殺的不是無辜?」
    顧道人道:「事實俱在。」
    王飛道:「什麼事實?那柄刀?」
    顧道人道:「嗯。」
    王飛道:「你殺了人後,會不會將自己的刀留下?」
    顧道人想了想,道:「那柄刀似已被嵌住,也許他走得匆忙,來不及拔出來了。」
    王飛沉吟著,道:「你說他該殺?」
    顧道人道:「你說不該?」
    王飛接著道:「無論如何,等問清了再殺也不遲。」
    顧道人道:「你莫非想救他?」
    王飛沉默著,一隻手卻已伸人腰際的革囊,革囊中裝的正是江南霹靂堂名震天下的火器。顧道人卻位住他的手,沉聲道:「這件事關係太大,你我既非當事人,千萬不可輕舉妄動。」
    王飛還沒有開口,突然間,「砰」的一聲大震,竟然幾乎將這艘船撞翻了,他們幾人也被震得跌倒。

× × ×

刀光一起,本就聚在四周看熱鬧的遊船,就越聚越多。
    突然間,一艘大船從中衝了出來,船上一個紫衫少年,手點長篙。
    他看來雖文弱,但兩臂的力氣卻不小,長篙只點了幾點,這艘船已箭一般衝了過去,「砰」的,正撞在畫舫的左舷上。
    段玉閃避的圈子本來已越來越小,手裡剛提起張跛子招架,突然刀光一閃,跛子已只剩下一條腳。
    鐵水跟著又劈出三刀,誰知船身突然一震,他下盤再穩,刀鋒也已被震偏。
    段玉也被震得飛了起來,飛出了刀光,飛出了窗子,「噗通」一聲,跌入湖心。
    只見湖面上露出一串水珠,他很快就沉了下去。
    船身仍在搖動,鐵水怒喝,翻身掠到窗口。
    撞過來的這艘大船上的紫衫少年對他嫣然一笑,突然揚手,灑出一片寒芒。
    鐵水揮刀,刀光如牆,震散了寒芒。
    但這時紫衫少年卻已掠起,「魚鷹入水」,也鑽人了湖心。
    湖上漣漪未消,他也已沉了下去,看不見了。
    鐵水轉身衝出,一把揪住顧道人的衣襟,怒道:「這小子是哪裡來的?」
    顧道人道:「想必是跟著段玉來的。」
    鐵水道:「你知道他是什麼人?」
    顧道人道:「遲早總會知道。」
    鐵水跺了跺腳,恨恨道:「等你知道時,段玉只怕已不知在哪裡了。」
    顧道人淡淡道:「大師若是怕他跑了,就請放心……」
    鐵水怒道:「我放什麼心?」
    顧道人道:「段家世居中原,在陸上雖然生龍活虎,一下了水,只怕就很難再上得來了。」
    他微笑著轉過頭,忽然發現王飛正瞪大了眼睛,在看著他。

大船上的紫衫少年是誰呢?無論誰都想得到,當然一定是華華鳳。
    一個女人若總是喜歡找你的麻煩,吃你的醋,跟你鬥嘴,這種女人當然不會太笨。所以等到你有了麻煩之時,來救你的往往就是她。
    華華鳳也想到段玉很可能是個旱鴨子了。
    她在水裡,卻像是一條魚,一條眼睛很大的人魚。
    但是她卻看不到段玉。
    段玉明明是在這裡沉下來的,怎麼會忽然不見了呢?
    難道他已像秤錘般沉人了湖底?
    華華鳳剛想出水去換口氣,再潛入湖底去找,忽然發覺有樣東西滑入了她領子。她反手去抓,這樣東西卻又從她手心裡滑了出去,竟是一條小魚。
    她轉過身,就又看到了一條大魚。
    這條大魚居然在向她招手。
    魚沒有手,人才有手。
    段玉有手,但現在他看起來,竟比魚還滑,一翻身,就滑出了老遠。
    華華鳳咬了咬牙,拚命去追,居然追不到。
    她生長在江南水鄉,從小就喜歡玩水,居然會追不上個旱鴨子,她真是不服氣。
    一艘艘船的底,在水中看來,就像是一重重屋脊。
    她就彷彿在屋脊上飛,但那種感覺,卻和施展輕功時差得多了。
    至少她不能換氣,她畢竟不是魚。
    段玉也不是魚,游著游著,忽然從身上摸出了兩根蘆葦,一根含在嘴裡,將另一端伸出水面去吸氣,剩下的一根就拋給了華華鳳。
    華華鳳用這根蘆葦深深吸了口氣,這才知道一個人能活在世上自由地呼吸,已是件非常幸運、非常愉快的事,已經應該很知足才對。
    人生有很多道理,本就要等到你透不過氣來時,你才會懂的。

× × ×

西子湖上,風物如畫,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西子湖下的風物,非但跟別的湖下面差不多,甚至還要難看些,這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能知道的人,雖不是因為幸運,而是因為他們倒霉,但這種經驗畢竟是難得的。
    世上有很多人都游過西湖,又有幾人在湖下面逛過呢?
    他們潛一段水,換一次氣,上面的船底漸漸少了,顯然已到了比較偏僻之處。
    段玉這才翻了個身,冒出水面。
    華華鳳立刻也跟著鑽了上去,用一雙大眼睛瞪著段玉。
    段玉正在微笑著,長長地吸著氣,看來彷彿愉快得很。
    華華鳳咬著嘴唇,忍不住問道:「你還笑得出?」
    段玉道:「人只要還活著,就能笑得出;只要還能笑得出,就應該多笑笑。」
    華華鳳道:「我只是奇怪,你為什麼還沒有淹死。」
    段玉看著她,忽然不開口了。
    華華鳳道:「你明明應該是條旱鴨子,為什麼忽然會游水了呢?」
    聽她的口氣,好像段玉至少應該被淹得半死,讓她來救命似的。
    段玉竟敢不給她個機會來大顯身手,所以她當然很生氣。
    段玉還是看著她,不說話。
    華華鳳大聲道:「你死盯著我看什麼?我臉上長了花?」
    段玉笑了,微笑道:「我只不過忽然覺得你應該一直呆在水下面的。」
    華華鳳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段玉道:「因為你在水下面可愛得多了。」
    他知道華華鳳不懂,所以又解釋道:「你在水下面眼睛還是很大,卻沒法子張嘴。」

× × ×

也許這就是公魚唯一比男人愉快的地方──母魚就算張嘴,也只不過是為了呼吸,而不是為了說話。
    所以段玉又潛下了水。
    他知道華華鳳決不會饒他的,在水下面總比較安全些。
    現在無論華華鳳在說什麼,他都已聽不見了。
    只可惜他畢竟不是魚,遲早總要上去的。
    華華鳳就咬著嘴唇,在上面等。
    等了半天,還是沒有看見他上來。
    「這小子難道忽然抽了筋,上不來了?」
    華華鳳本來就是個急性子的人,忍不住也鑽下水去,這次她很快就找到了段玉。
    他正在用力將一大團帶著爛泥的水草從湖底拖上來。
    現在若是在水面上,華華鳳當然不會錯過這機會,「瘋子,白癡」,這一類的話一定早就從她嘴裡說了出來。
    幸好這裡是水下面,所以她只有看著。
    她忽然發覺他拖著的並不是一團水草,而是一隻箱子。
    箱子上的水草和爛泥,現在已被沖乾淨了。
    箱子居然還很新,木料也很好,上面還包著黃銅,黃銅居然還很亮,顯見是最近才沉下水的。
    無論誰都看得出,這種箱子決不會是裝破衣服爛棉被的。
    像這麼樣一隻箱子,怎麼會沉到湖底來的呢?怎麼會沒有人來打撈?
    華華鳳立刻也幫著段玉去拖了。
    她本來就是個很好奇的人,遇著這種事,她當然也不肯錯過。
    這箱子裡裝著些什麼?是不是也藏著件很大的秘密?
    若有人不讓她打開箱子來看看,她不跟這人拚命才是怪事。

× × ×

這裡離湖岸已很近,用不了多久,他們就已將這箱子拖上岸去。
    華華鳳這才鬆了口氣,道:「這箱子好重。」
    段玉道:「的確不輕。」
    華華鳳道:「所以這箱子一定不是空的。」
    段玉點點頭。
    華華鳳道:「你猜裡面裝的是什麼?」
    段玉笑著說道:「我沒有千里眼,也不是諸葛亮。」
    華華鳳眨著眼,道:「那麼你為什麼還不打開來看看呢?」
    段玉道:「急什麼,這箱子也不會跑的。」
    華華鳳卻已著急道:「你還等什麼?」
    段玉笑了笑,道:「至少也該等我們先找個地方去換件衣服。」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華華鳳的臉已紅了。
    她終於也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一個女人身上穿的若只不過是件很單薄的衣裳,這件衣裳又是濕的,那麼她這時候的樣子,實在不適於被男人看見。
    現在段玉卻偏偏正在看著她,看的卻又偏偏正是他最不該看的地方。
    她第一個想法,是趕快再跳下水去,第二個想法,是挖出段玉這雙賊眼來。
    但這當然也只不過是想想而已。
    她全身都好像已被看得有點發軟了,最多也不過只能躲到箱子後面去,紅著臉,輕輕地罵:「你這雙賊眼為什麼總是不看好地方!」

× × ×

這裡是個好地方。
    連段玉都沒有想到,在這個偏僻之處,居然有這麼樣一個好地方。
    這裡也是棟很精緻的小屋子,幾乎就跟花夜來帶他去的那地方差不多精緻。
    這地方卻是華華鳳帶他來的,女人好像總是比男人有辦法。

× × ×

現在華華鳳正在裡面換衣裳。
    華華鳳還沒有開始換衣裳。
    濕衣裳雖已脫了下來,她卻還是癡癡地站在那裡,癡癡地發著呆。
    面前有個很大的穿衣銅鏡,她就站在這鏡子前,看著自己。
    她已不再是個孩子了。
    她的胸很挺,腰很細,雙腿筆直修長,皮膚比緞子還光滑。
    就連她自己,都很難在自己身上找出一點瑕疵缺陷;就連她自己看著自己的時候,都彷彿有點心動。
    段玉看著她的時候,心裡正想什麼呢?
    華華鳳的手,輕輕的,慢慢的,從她圓潤的腰肢上滑了下去……
    窗子關著,窗簾低垂。
    她忽然覺得全身都在發熱。
    她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她禁止自己的手再動。
    她今年才十七歲。
    十七歲豈非正是一個人生命中最神奇、最奇妙的年紀?

× × ×

華華鳳終於換好衣裳,走了出來。
    她換上的是件蘋果綠的連衣長裙,剪裁得比合身還緊一點,恰巧能將一個十七歲成熟少女的身材襯托得更美。
    這正是當時少女們最時新的式樣。
    她的皮膚本已十分細嫩,現在又淡淡的抹了些胭脂,淡淡的抹了些粉。
    這樣子當然比剛才好看多了,也比她女扮男裝時好看多了。
    這樣子她本是特地給段玉看的──是誰說「女為悅己者容」的?說這句話的人,他一定還不太瞭解女人。
    事實上,女孩子打扮自己,一定是為了要給她喜歡的男人看。
    只可惜段玉現在反而偏偏不看她了。
    他正在看那只箱子。
    上好的樟木箱子,鑲著黃銅,鎖也是用黃銅打成的。
    箱子很堅固,鎖也很堅固,無論誰想打開看,都不容易。
    段玉思索著,喃喃道:「你以前見過這種箱子沒有?」
    華華鳳道:「沒有。」
    段玉道:「我見過,這種箱子通常是富貴人家用來裝綢緞字畫、珠寶首飾的。」
    華華鳳道:「哦。」
    段玉道:「所以這種箱子通常都被保管得很好,怎麼會掉下湖底的呢?」
    華華風突然冷笑道:「也許這箱子裡裝的只不過是個死屍,你還是少做你的財迷夢吧。」她在段玉面前來來回回走了兩趟,段玉居然還是沒有抬起頭來看她一眼。她實在已經火大了。
    段玉沉吟著,卻又笑道:「不錯,箱子裡裝的也許真是個人,但卻是活人,不是死人。」
    華華鳳冷笑道:「你又在做什麼夢?」
    段玉接著說道:「我以前聽過一個很有趣的故事……」
    他忽然停住嘴,不說了。
    他若接著說下去,華華鳳也許根本不聽,至少裝著不聽的樣子。
    但他現在既然沒有說下去,華華鳳反而忍不住問道:「什麼故事?」
    段玉道:「那也是有關一口箱子的故事。」
    華華鳳道:「什麼樣的箱子。」
    段玉道:「也是一口跟這差不多的箱子。」
    華華鳳忍不住大聲道:「你要說就快說。」
    段玉這才笑了笑,道:「據說從前有個年輕的獵人,很聰明也很勇敢,有一天他剛從陷阱活捉到一頭熊,跟他的夥伴們用繩子捆住了,準備抬回去,誰知半路上竟在草叢中發現了一口箱子。」
    華華風道:「就是這樣的箱子?」
    段玉道:「比這箱子還要大,他當然也奇怪,這麼樣一口箱子,怎會掉在野草叢中呢?」
    華華鳳道:「所以他就想打開這一口箱子來看看。」
    段玉道:「不錯。」
    華華鳳道:「箱子裡是什麼?」
    段玉笑了笑,道:「是個女人,很年輕,很漂亮的女人。」
    華華鳳冷笑著,搖著頭道:「我不信,女人怎麼會在箱子裡?」
    段玉道:「那獵人本來也很奇怪,所以等這姑娘醒了,就立刻問她。」
    華華鳳道:「她怎麼說?」
    段玉道:「原來她本是個富家干金,她的家被一批強盜洗劫,全家人都已慘死。」
    華華鳳道:「她是怎麼逃脫虎口的?」
    段玉道:「她並沒有逃脫虎口。那批強盜為首的兩個人,是兩個和尚,這兩個和尚看中了她的美色,就把她藏在箱子裡,準備帶回去。」
    華華鳳道:「既然他們沒安好心,為什麼又將箱子拋在道旁呢?」
    段玉道:「那地方本來偏僻,他們為了避人耳目,才將箱子藏在那裡。兩個和尚抬著口大箱子在路上走,總難免要被人懷疑的。」
    華華鳳道:「他們本沒有想到有人會到那種偏僻的地方去?」
    段玉點點頭。
    華華鳳道:「後來呢。」
    段玉道:「那個獵人聽了這位千金小姐的故事,當然對她很同情,就將她從箱子裡救了出來,卻將那只剛捉來的大熊裝在箱子裡去。」他微笑著,又道:「我說過,那口箱子比這口箱子還要大。」
    華華鳳忍不住看了看面前的箱子,道:「這口箱子也不小。」
    段玉道:「的確不小,若要將一個人裝進去,也並不是件困難的事。」
    華華鳳道:「你的故事還沒有說完。」
    段玉道:「後來那位千金小姐為了感激那年輕獵人的救命之恩,就嫁給了他。」
    華華鳳冷笑道:「那也許是,不過因為她沒地方可去了,只好嫁給他。」
    段玉笑道:「也許是的,我只知道她的確嫁給了他。」
    華華鳳道:「那兩個和尚呢?」
    段玉道:「他們後來再也沒有看到那兩個和尚,只不過聽說城裡出了件怪事。」
    華華鳳道:「什麼怪事。」
    段玉道:「那天城裡最大的客棧,有兩個穿著新衣服,還戴著新帽子的人去投宿,還帶著口很大的箱子。」
    華華鳳道:「就是那口箱子?」
    段玉沒有回答,接著道:「他們要了間最大的房間,還要了很多酒菜,就關起門,再三囑咐店裡的夥計,無論聽到什麼聲音都不要去打擾他們。」
    華華鳳恨恨道:「這兩個賊和尚,真不是好東西。」
    段玉道:「後來夥計果然就聽到他們房裡傳出很奇怪的聲音,雖然不敢去問,卻忍不住想到門外去看看動靜。」
    華華鳳道:「他看到了什麼?」
    段玉道:「他等了沒多久,就看到一頭大熊從房裡衝出來,嘴角還帶著血痕,等這頭熊落荒而逃了之後,他才敢到那間房裡去看。」
    他歎了口氣,接著道:「房裡當然已被打得亂七八糟,而且還有兩個和尚死在裡面,臉上帶著種說不出的驚訝恐懼之色。」
    華華鳳忍不住笑道:「他們當然做夢也想不到箱子裡的美人會變成一頭大熊。」
    段玉笑道:「別人當然更想不到他們為何要將一頭大熊藏在箱子裡,所以這件事一直是件疑案,只有那年輕的獵人夫妻,才知道這其中的秘密。」他笑著又道:「他們就一直保守著這秘密,一直很幸福地活到老年,而且活得很富裕,因為那和尚將搶來的贓物,也藏在那箱子裡。」
    華華鳳臉上也不禁露出了愉快的微笑,道:「這故事的確很有趣。」
    段玉笑著說道:「所以我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忘記。」
    華華鳳用眼角瞟著他,道:「你是不是很羨慕那年輕人的遭遇?」
    段玉歎了口氣,道:「這樣的事,又有誰不羨慕?」
    華華鳳已板起了臉,冷冷道:「所以你現在只希望這箱子裡,最好也有個活生生的大美人。」
    段玉微笑,笑得很開心。
    華華鳳瞪著他,冷笑道:「但你又怎知這箱子裡裝的不是頭吃人的大熊呢?」
    段玉笑道:「惡人才會有那樣的惡報。以前別人把這個有趣的故事講給我聽的意思,就是叫我不要做壞事。」
    華華鳳道:「你沒有做過壞事?」
    段玉點點頭,笑道:「所以這箱子裡裝著的,決不會是頭大熊。」
    華華鳳道:「也決不會是個大美人。」
    段玉故意問道:「為什麼?」
    華華鳳冷冷道:「世上根本就不會有這樣的事,這故事根本就是你編造的,因為你吃了和尚的虧,所以就說那強盜是和尚。」
    段玉正色道:「你錯了,這件事並不假,段成式的筆記《酋陽雜俎》上就記載過這件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句話也不假。所以一個人活在世上,還是不要做壞事的好。」
    華華鳳瞪了他一眼,忍不住笑道:「無論你怎麼說,我還是不相信會有人被裝在箱子裡……」
    她這句話並沒有說下去,因為這時箱子裡竟突然發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竟像是真的有個人在箱子裡呻吟。

× × ×

箱子裡竟赫然真的有個人。
    而且是個活人。
    華華鳳睜大了眼睛,瞪著這口箱子,就好像白天見了活鬼似的。
    段玉也很吃驚。
    他就算真相信世上有這種事,也從未想到這種事會被自己遇著。
    過了半晌,呻吟居然沒有停止。
    華華鳳忽然道:「這箱子是你找來的。」
    段玉只好點點頭。
    華華鳳道:「所以你應該打開它。」
    段玉歎了口氣,苦笑道:「我當然總不能將它再拋下水去。」
    華華鳳道:「你現在為什麼還不動手?」
    段玉皺眉道:「這鎖真大,我能不能打開還不一定。」
    華華鳳道:「你一定能打開的,我知道你手上的功夫很有兩下子。」
    段玉道:「你呢?你顯然想看,為什麼不自己來動手?」
    華華鳳道:「我不行,我是個女人。」
    她好像直到現在才想起自己是個女人。
    女人若是不想做一件事時,通常都很快就會想起這一點。
    這一點恰巧也正是男人沒法子否認的。
    所以段玉只好自己動手去開箱子了。
    華華鳳卻已轉過了身。
    她非但不肯幫忙,連看都不肯看,好像生怕箱子裡會跳出個活鬼來。
    「叮」的一聲,段玉終於扭斷了銅鎖,打開了箱子。
    華華鳳等了半天,還沒有聽見動靜,忍不住問道:「箱子裡真有個人?」
    段玉道:「嗯。」
    華華鳳道:「是個活人?」
    段玉道:「嗯。」
    華華鳳咬著嘴唇,道:「是個老人還是年輕人?」
    段玉道:「年輕人。」
    華華風又咬了半天嘴唇,終於又忍不住問道:「是男的還是女的。」
    段玉道:「是男的。」
    華華鳳這才鬆了口氣,嘴角也露出了微笑。
    她寧願這箱子裡是一頭大熊,也不希望是個女人。

× × ×

有人說,女人最厭惡的動物是蛇。
    也有人說,女人最厭惡的是老鼠。
    其實女人真正最厭惡的是什麼?──女人。
    女人真正最厭惡的動物,也許就是女人。
    一個可能成為她情敵的女人,尤其是一個比她更美的女人。

× × ×

箱子裡的人不但很年輕,而且很清秀,只不過臉色蒼白得可怕,身上又只穿著套內衣褂,所以看起來很狼狽。
    他一直在輕輕地呻吟著,眼睛卻還是閉著的,並沒有醒。
    華華鳳剛轉身走過來,就嗅到一股酒氣,忍不住皺眉道:「原來這人也是個酒鬼。」
    段玉道:「只不過他肚子裡的酒,絕對沒有他衣服上的多。」
    這人身上一套質料很好的短衫褂上,果然到處都有酒漬。
    華華鳳道:「他若沒有醉,為什麼還不醒?」
    段玉沉吟著,道:「這人看來好像是中了蒙汗藥、熏香一類的迷香,而且中的份量很不輕。」
    華華風道:「你的意思是說,他是被人迷倒之後,再裝進箱子的。」
    段玉道:「無論誰清醒的時候,都決不會願意被人裝進箱子的。」
    華華鳳看著這個人蒼白又清秀的臉,忽然笑了笑,道:「不知道將他裝進這箱子裡的,是不是兩個尼姑?」
    段玉眨了眨眼道:「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也已沒地方可去?你倒也不妨把他招做女婿。」
    華華鳳卻立刻沉下了臉,冷冷道:「謝謝你,這實在是個好主意,真虧你怎麼想得出來的。」
    段玉也笑了,也好像鬆了口氣。
    華華鳳瞪著他,冷笑著又道:「你難道真怕我找不到女婿?」
    段玉笑著道:「難道只准你氣我,就不准我氣你?」
    華華鳳道:「就是不准。」
    段玉歎了口氣,道:「其實這小伙子看來也蠻不錯的,也未必配不上你。」
    華華鳳也歎了口氣,道:「只可惜這人也跟你有一樣的毛病。」
    段玉道:「什麼毛病?」
    華華鳳道:「呆病。」她抿著嘴一笑,接著又道:「一個人若是沒有呆病,又怎麼會被人裝進箱子裡?」
    段玉又歎了口氣,這次是真的歎氣。
    現在他的確有這種感覺,覺得自己好像已被人裝進了箱子裡,而且很快就要沉下去。最難受的是,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會被裝進這口箱子的。
    華華鳳眼波流轉,又道:「你看他是怎麼會被人裝進箱子的?」
    段玉歎息著,搖了搖頭。
    華華鳳道:「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跟你一樣,別人無論說什麼,他都相信。」
    段玉只有苦笑。
    華華鳳接著又道:「看來一定是有人想謀財害命。」
    段玉道:「哦。」
    華華鳳正色道:「先謀財害命,然後再毀屍滅跡。」
    看來這人的確是個富家子,他身上穿的這套短衫褂,就已不是平常人穿得起的。
    華華鳳道:「想不到這西子湖上居然也有強盜!等這個人醒了後,我們要仔細問問他,這些強盜在哪裡。」
    她並沒有等多久,這人就醒了過來。
    他看見自己忽然到了個陌生的地方,當然覺得很驚奇。
    但是他很快就鎮定了下來。
    若是換了別人,在這種情況下醒來,一定有很多話要問段玉他們的。
    但是他連一句話都沒有問,甚至連一個「謝」字都沒有說。
    別人救了他,他好像反倒認為別人是在多事。
    華華鳳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你是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這人看了她一眼,好像輕輕地搖了搖頭。
    華華鳳道:「你是被我們從一口箱子裡救出來的,這口箱子本來已沉在湖底。」
    若是換了別人,聽到自己剛才在一口箱子裡,當然要大吃一驚。
    但這人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華華鳳道:「你怎麼會到那口箱子裡去的?是不是有人害你?」
    這人還是閉著嘴,目光卻已移向段玉。
    華華鳳道:「你看的這個人,姓段,叫段玉,是個很有本事的人。你若告訴他是誰害你,他一定會去幫你出氣。」
    這人非但閉著嘴,連眼睛都已閉了起來。
    華華鳳忍不住大笑道:「你難道是個啞巴?」
    這人看來不但像是個啞巴,而且還是個聾子。
    華華鳳歎了口氣,看著段玉,苦笑道:「我們錯了。」
    段玉道:「哪點錯了?」
    華華鳳道:「看來這人好像是自己願意被裝進箱子的,我們又何苦多事救他出來?」
    段玉笑了笑,道:「我若剛從一口箱子裡出來,我也不會有心情說話的。」
    華華鳳道:「但他若什麼事都不肯說,我們又怎能去替他出氣呢?」
    段玉道:「有種人若要找人算賬時,就自己去,並不想要別人幫忙的。」
    華華鳳冷笑:「我知道有很多男人都是這樣的臭脾氣。」
    這人忽又睜開眼睛來看了他一眼,終於說出了三個字:「謝謝你。」
    他直到現在才說出這三個字,好像並不是因為段玉救了他的命,而是因為段玉替他說出了心裡的話。
    他說出了這三個字,就立刻站了起來。
    華華鳳皺眉道:「你現在就要走?」
    這人點了點頭,剛走了一步,臉上突然露出極劇烈的痛苦之色,就好像突然被尖針刺了一下。
    然後他就倒了下去。
    段玉這才發現,他肩後有一點血漬。華華鳳已失聲道:「你受了傷。」
    這人掙扎著,又站起來,又倒下,這次倒下去後,就暈了過去。
    他果然受了傷。
    傷在肩後,傷口只有針孔般大,但整個肩頭都已烏黑青腫,顯然是被人用一種很輕巧、卻很歹毒的暗器,從他背後暗算了他。
    華華鳳皺眉道:「這暗器有毒。」
    段玉歎道:「不但有毒,而且毒得厲害。」
    華華鳳道:「還有沒有救?」
    段玉笑了笑,道:「我殺人雖然不在行,救人卻是專家。」
    他微笑著捲起了衣袖,又道:「你只要給我一壺燙熱了的好酒,我保證還你個活人。」
    華華鳳用眼角瞅著他,目光中帶著狐疑之色,喃喃道:「這人莫非是想騙我的酒喝?」

× × ×

段玉並不是在騙酒喝,也沒有吹牛,看來他倒真有點本事。
    他先將酒含在嘴裡,一口噴在這人的傷上,再從懷裡拿出了那柄晶瑩翠綠的碧玉刀,挖出了傷口附近的爛肉。
    等到傷口中流出的血由烏黑變為鮮紅,他就用熱酒調了些藥粉敷上去,長長吐出口氣,笑道:「你現在總該相信我不是吹牛的了。」
    華華鳳嫣然一笑,道:「想不到你果然有兩下子。」
    段玉道:「何止兩下子,簡直有好幾下子。」
    華華鳳道:「你真的什麼病都會治?」
    段玉道:「只有一種病我治不了。」
    華華鳳道:「什麼病?」
    段玉道:「餓病。」他歎了口氣,苦笑道:「不知道你這裡有什麼藥能治好我這餓病?」
    華華鳳笑道:「你想吃什麼?」
    段玉道:「你這裡有什麼?」
    華華鳳道:「這裡本是棟空房子。」
    段玉道:「連個人都沒有?」
    華華鳳道:「沒有。」
    段玉道:「你自己會做飯?」
    華華鳳嫣然道:「也不會,可是我會買。」

× × ×

這次她也沒有吹牛,她果然會買。
    段玉剛將病人扶到屋裡去躺下,等了還沒多久,她就大包小包的買了一籃子回來。
    她解開第一包,是蝦。
    段玉的眼睛已亮了,笑道:「這一定是太和樓的油爆蝦。」
    第二包是炸排骨。
    段玉道:「這大概是奎元館的排骨面澆頭。」
    第三包是包子。
    段玉道:「這是不是又一村的菜肉包?」
    第四包是肉,每塊至少有三寸厚。
    段玉用舌頭舔了舔嘴唇,笑道:「這想必就是清和坊王潤興的鹽件兒了。」
    第五包是魚圓。
    段玉道:「這是得月樓的肋鯗蒸魚圓兒。」
    第六包是熟藕。
    段玉道:「這是酥藕。」
    華華鳳笑了,道:「想不到吃你也是專家。」
    段玉道:「我就算沒吃過豬肉,至少還看見過豬走路。」
    其實這些東西他連見都沒見過,只不過聽說過而已。
    西湖的鹽件兒和酥藕,本就是天下聞名的。
    最後一包是太平坊巷子裡的炸八塊,再配上杏花村的陳年竹葉青,除了在西湖,你大概只有在做夢時才能吃到這些東西。
    事實上,奎元館、清和坊、得月樓,這些地方本也是老饕們在夢中常到白勺。
    段玉正擇肥而噬,拈了塊鹽件兒放進嘴裡,華華鳳忽又從籃子裡拿出一張桑皮紙,臉上帶著種神秘的笑意,道:「你認不認得這是什麼?」

× × ×

桑皮紙上畫著一個人,一個眉清目秀、面帶笑容的年輕人。
    人像下還有一行大字:「懸賞紋銀五千兩。」
    段玉認得的人也許不太多,但這人他總是認得的。
    因為這人就是他自己。
    他看著紙上的畫像,摸著自己的臉,苦笑著喃喃道:「畫得不太像,這畫中的人比我漂亮。」
    華華鳳嫣笑道:「你大概連自己都沒想到,你這人還值五千兩銀子。」
    段玉歎了口氣,道:「是誰花五千兩銀子來找我呢?」
    華華鳳道:「你真想不到?」
    段玉道:「莫非是鐵水?」
    華華鳳道:「對了。」
    段玉苦笑道:「我跟這人又無冤,又無仇,我實在想不通他為什麼一定要跟我過不去。」
    華華鳳道:「看來他的確是不肯放過你,這樣的賞格,他至少已發出好幾千件。這地方每間酒樓飯館裡,都至少貼著好幾張。」她笑了笑,接著道:「現在杭州城裡,還不認得閣下這副尊容的人,只怕已不太多了。」
    段玉道:「五千兩銀子也不算太少。」
    華華鳳道:「當然不算少。為了五千兩銀子,有些人連祖宗牌位都肯出賣的。」
    段玉道:「所以現在我已沒法子想了。」
    華華鳳道:「現在你簡直已寸步難行。就算沒有這五千兩銀子,殺人的兇手也是人人都痛恨的,你只要出去走一步,立刻就會有人去鐵水那裡通風報訊。」
    段玉苦笑著,喃喃道:「殺人兇手……連我自己也想不通我怎麼會忽然變成個殺人兇手!難道這也算是運氣?」
    華華鳳道:「你真想不通?」
    段玉倒了杯酒,一口氣喝下去。
    華華鳳道:「你再想想,最好從頭想起。」
    段玉又倒了杯酒喝下去,道:「那天你看到我的時候,我剛到這裡來。」
    華華鳳道:「然後呢。」
    段玉道:「然後我就剛巧看到了那件事,花夜來也恰巧在那天出現了。」
    華華鳳接道:「然後你就跟著她到了她的香閨。」
    段玉道:「我出來的時候,就剛巧遇見了那好管閒事的喬老三。」
    華華風道:「他就要你到鳳林寺去找個姓顧的道土。」
    段玉道:「我本來也未必找得到的,但剛巧又遇見了你。」
    華華鳳道:「我剛巧知道鳳林寺在哪裡。」
    段玉道:「鳳林寺那裡剛巧真有個顧道人,我不但見著了他,還認得了兩個新朋友,贏了成萬兩的銀子,正覺得自己運氣不錯。」
    華華鳳道:「他們剛巧也知道這件事,所以就叫你去找花夜來。」
    段玉長歎道:「所以我就忽然變成了個殺人的兇手,死人身上的那柄刀,竟剛巧是我的。」
    華華鳳道:「你想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
    段玉苦笑道:「我想來也是決不會有的,但卻偏偏被我遇見了。」
    華華鳳也歎了一口氣,道:「這簡直就像是走到路上時,平空會掉下個大元寶來,掉在你的頭上。」
    段玉道:「我現在只覺得自己好像也被裝進口箱子裡,而且是口密不透風的箱子。」
    華華鳳道:「是誰把你裝進去的呢?是花夜來?還是鐵水?」
    段玉道:「我想不出。」
    華華鳳道:「你難道從未想過,也許這只不過是你自己將自己裝進去的?」
    段玉道:「決不是我自己,一定有個人,這人也不知為了什麼?有心要害我。我還沒來的時候,他已經在這裡挖好了個陷阱等著我跳下去。」他喝下了第四杯酒,一字字接著道:「可是你只管放心,我遲早總會將這人找出來的。」
    華華鳳輕輕歎息著,道:「我只怕你還沒有找出他來時,就已經被埋在湖底的爛泥裡。」
    她替自己倒了杯酒,又倒了杯給段玉。
    段玉卻連酒都已有點喝不下去了,現在這酒也好像是苦的。
    他竟沒有發現有個人已悄悄地走了過來,正在看著桌上的那張桑皮紙。
    這人的臉色蒼白得跟紙一樣,卻有雙很銳利的眼睛。

× × ×

一個人若已被裝進了箱子,若沒有特別好的運氣,就很難再活著出來了。
    你有沒有被人裝進過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