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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絕路

(一)

    沒有人願意自己走上絕路的。
    可是你若真的不願意,也沒有人能逼你走上絕路。
        唯一能使你走上絕路的人,就是你自己!

× × ×

山路很窄,陡峭,崎嶇,有的石塊尖銳得就像是錐子一樣。
    可是前面還有路。
    一片濃陰,擋住了秋日正午惡毒的陽光,馬空群摘下了頭上的馬連坡大草帽,坐在地上,倚著樹幹不停地喘息。
    他想用草帽來扇扇風,但手臂卻忽然變得說不出的酸疼麻木,竟似連抬也抬不起來。
    以前他不是這樣子的。
    以前他無論殺了多少人,都不會覺得有一點疲倦,有時殺的人越多,精神反而越好。
    以前他甚至會覺得自己是個超人,是個半神半獸的怪物。他總覺得自己的力量是永遠也用不完的。
    現在他終於明白自己也只不過是個人,是個滿身疼痛,滿懷憂慮的老人。
    「我為什麼也會跟別人一樣,也會變得這麼老?」
    老,本就是件很令人傷感的事,可是他心裡卻只有憤怒和怨恨。
    現在他幾乎對每件事都充滿了憤怒和怨恨。
    他認為這世界對他太不公平。
    他辛苦掙扎奮鬥了一生,流的血和汗比別的人十個加起來還要多。
    但現在他卻要像一隻被獵人追逐的野獸一樣,不停地躲閃,逃亡……
        他曾擁有過這世上最大的一片土地,但現在卻連安身的地方都沒有。
    他也曾經有過這世上最優秀的馬群,但現在卻只能用自己的兩條腿奔逃,連腳都被石頭紮出了血。
        他當然憤怒、怨恨。
        因為他從來也沒有想過,這結果是誰造成的。
    也許他根本不敢想。

× × ×

沈三娘就在他對面,坐在一個很大的包袱上,也在喘息著。
    她一向是個很懂得修飾的女人,但現在身上卻到處都沾滿了血污、塵土、泥沙,腳上的鞋子也快磨穿了,連腳底都在流著血。
    她整個人都顯得很虛弱,因為她剛才還嘔吐過──她剛從頭髮裡找出一個人的半邊下顎。
    有風吹過的時候,她身上就會覺得一陣寒意。
    那並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恐懼。
    她前胸的衣裳已裂開,只差一分,獨眼龍的刀就已剖開她的胸膛。
    可是她心裡並沒有怨恨。
    因為這本是她自找的,怨不得馬空群,更怨不得別人。
    她知道馬空群正在看著她,平時他看著她的時候,她總會對他嫣然一笑。
    但現在她卻還是垂著頭,看著自己從裂開的衣襟中露出的胸膛。
    馬空群忽然歎了口氣,道:「包袱裡還有衣裳,你為什麼不換一件?」
    沈三娘道:「好,我就換。」
    但她卻沒有換,連動都沒有動。
    平時馬空群無論說什麼,她都只有順從,無論要她做什麼,她都會立刻去做。
    馬空群凝視著她,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問道:「你在想什麼?」
    沈三娘道:「我什麼也沒有想。」
    馬空群道:「但是你看來好像有心事。」
    沈三娘淡淡道:「就算我有心事,也並不一定要告訴你的。」
    馬空群嘴角的肌肉突然僵硬,就像是忽然被人摑了一巴掌。
    這女人也許欺騙過他,甚至出賣過他,但卻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當面頂撞過他,更沒有違背過他的意思,連一次都沒有。
    這是第一次。
    只不過他已是個老人了,已學會把女人當做馬一樣看待。
    他當然不會像年輕人那樣,衝過去揪住她的頭髮,問她為什麼變了。
    他只是笑了笑,道:「你累了,去洗個臉,精神也許就會好些的。」
    林外有流水聲,用不著走多遠,就可以找到很清冽的泉水。
    可是她沒有動。
    馬空群又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閉上眼睛,已不準備再理她。
    「不理她。」
    這三個字豈非正是對付女人最好的法子。
    她生氣時,你不理她;她要跟他吵,你不理她;她向你要東西,要錢花,無論要什麼,你都不理她。
    她拿你還有什麼辦法?
    只可惜這法子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的,就連馬空群都不見得真的能做到。
    沈三娘忽然道:「你剛才問我心裡在想什麼,我本來不想說的,但現在卻已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
    馬空群道:「你說。」
    沈三娘道:「你不該殺那些人的。」
    馬空群道:「我不該殺他們?」
    沈三娘道:「你不該!」
    馬空群並沒有張開眼睛,但眼睛卻已在跳動,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殺他們,只因為他們出賣了我,無論誰出賣了我,都只有死!」
    沈三娘用力咬著嘴唇,彷彿在盡力控制著自己,卻還是忍不住道:「難道那些人全都出賣了你,難道那些女人和孩子也出賣了你?你為什麼一定要把他們全都斬盡殺絕。」
    馬空群冷冷道:「因為我要活下去。」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你要活下去,別人難道就不要活下去?──—我們若要走,他們絕不會有一個人來阻攔的,你為什麼一定要下那種毒手?」
    馬空群的雙拳突然握緊,手背上已暴出青筋,但過了半晌,又慢慢地鬆開,慢慢地站起來,走出了樹林。

× × ×

泉水冷而清冽。
    馬空群蹲下去,用雙手掬起了一捧清泉,泉水流過他手腕時,他心情才漸漸平靜。
    無論誰都覺得他是個冷靜而沉著的人,比任何人都沉著冷靜。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怒氣發作時,有時就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
    沈三娘已跟著走出來,站在他身後,看著他。
    他的背脊仍然挺直,腰仍然很細,從背後看,無論誰也看不出他已是個老人。
    就連沈三娘都不能不承認,他的確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
        她本是為了復仇,才將自己獻給他的,但當他佔有她時,她卻忽然感覺到一種從來未有的滿足和歡愉。
    這種感覺她從未在別的男人身上得到過。
        「難道我就是因為這緣故,才跟著他走的?」
    她從未這麼樣想過,現在一想到,忽然覺得全身發熱。
    馬空群當然知道她來了,卻沒有回頭。
    過了這條清泉,山路就快走完了,從這裡已可看見前面一片廣大的平原。
    平原上阡陌縱橫,就像是棋盤一樣。
    馬空群眺望著遠方,緩緩道:「到了山下,我們就可以找個農家借宿一宵……」
    沈三娘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然後呢,然後你準備怎麼樣?」
    馬空群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是在問我準備怎麼樣?還是在問我們準備怎麼樣?」
    沈三娘用力握緊了雙手,道:「是問你,不是問我們。」
    馬空群的身子突然僵硬。
    沈三娘並沒有看他,突又冷笑,道:「你是不是也準備將那家人殺了滅口?」
    馬空群霍然回身,凝視著她,緩緩道:「一個人在逃亡時,有時就不得不做一些連他自己都覺得嘔心的事,可是我並沒有叫你跟著我,從來也沒有。」
    沈三娘垂下了頭,道:「是我自己要跟著你的,我本來已下了決心,無論你要到哪裡去,我都跟著你,你活著,我就活著,你死,我就死!」
    她的聲音已哽咽,淚已流下,接道:「我本來已決心把我這一輩子都交給你,因為我……我覺得對不起你,因為我覺得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麼事,你都是條男子漢,但現在……現在……」
    馬空群道:「現在怎麼樣?」
    沈三娘悄悄地擦了擦眼淚,道:「現在你已變了。」
    這句話說出來,她心裡忽然一陣刺痛。
    因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馬空群變了,還是她自己變了。
    馬空群卻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
    這是不是因為他早已瞭解,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不變的女人,更沒有不變的感情。
    何況,無論誰過了這麼久終日在逃亡恐懼的生活中,都難免要改變的。
    馬空群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好,來,是你自己要跟著我來的,我並沒有要求,現在你自己要走,我當然更不能勉強。」
    沈三娘垂著頭,道:「我也仔細想過,我走了,對你反而有好處。」
    馬空群淡淡地笑了笑,道:「謝謝你,你的好意我知道。」
    「謝謝你」,這三個字雖然說得平淡,但沈三娘卻實在受不了。
    在這一瞬間,她心裡忽然又充滿了慚愧和內疚,幾乎忍不住又要改變主意。
    不管他是個怎麼樣的人,也不管他做過多少對不起別人的事,卻從來也沒有虧負過她。
    她總是欠他的,現在他若拉起她的手,叫她不要離開他,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跟著他走。
    但馬空群卻只是淡淡問道:「以後你準備到哪裡去?有什麼打算?」
    沈三娘咬著唇,道:「現在還沒有,也許……也許我會先想辦法去存點錢,做個小本生意,也許我會到鄉下去種田。」
    馬空群道:「你能過那種日子?」
    沈三娘道:「以前我當然不能,但現在,我只想能安安靜靜,自由自在地活兩年,就算死了,也沒什麼關係。」
    馬空群道:「若是死不了呢?」
    沈三娘道:「死不了我就去做尼姑。」
    馬空群又笑了,道:「你用不著對我說這種話,我知道你絕不是肯去做尼姑的女人,其實你年紀還輕,應該再去找個男人的,找個比較年輕,比較溫柔的男人,我配你的確太老了些。」
    他雖然在微笑著,但眼睛裡卻已露出種憤怒嫉妒的表情。
    沈三娘並沒有看他,輕輕地歎了口氣,道:「我絕不會再去找男人了,我……」
    馬空群打斷了她的話:「也許你不會去找男人,但卻一定還是有男人會去找你的。」
    沈三娘沉默著,幽幽道:「也許……將來的事,本就沒有人能預料。」
    馬空群冷冷道:「其實我很瞭解你,像你這樣的女人,只要三天沒有男人陪你睡覺,你根本連日子都活不下去。」
    沈三娘霍然抬起頭,吃驚地看著他。她永遠沒有想到他忽然會對她說出這麼粗魯,這麼可怕的話。
        馬空群的眼睛也已因憤怒而發紅。
    他本來想勉強控制自己,做一個好來好散,很有君子風度的人,但是他只要一想到她在床上的風情,想到她以後跟別的男人在床上時的情況,想到那些年輕的,像狗一樣爬在她身上的男人……
        他忽然覺得心裡就好像在被毒蛇咬著,突又冷笑道:「所以我建議你還是不如去做婊子,那樣你每天都可以換一個男人。」
    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剛才的慚愧和自疚,忽然又全都變成了憤怒,忽然大聲道:「你這種建議的確很好,我很可能去做的,只不過一天換一個男人還太少,最好能換七八個……」
    她的話沒有說完,馬空群突然一掌摑在她臉上,隨手揪住了她的頭髮,恨恨道:「你……你再說一句,我就殺了你。」
    沈三娘咬著牙,冷笑道:「你殺了我最好,你早就該殺了我的,也免得我再跟你睡這麼多天,讓我一想到就噁心。」
    她知道她不能用別的法子傷害他,只有用這些惡毒的話。
    馬空群的拳已握緊,提起。沈三娘目中也不禁露出恐懼之色,她知道這雙拳頭的可怕。
    世上也許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拳頭了,只要一拳擊下,她的這張臉立刻就要完全扭曲,碎裂。
    可是她並沒有哀求。她還是張大了眼睛,瞪著他。
    她甚至可以看見他臉上的皺紋,每一根都在顫抖跳動,甚至可以看見冷汗一粒粒從他毛孔中沁出來。
    馬空群也在瞪著她,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長歎了一聲,緊握著的拳頭又鬆開。也許他真的已老了,他的臉忽然變得說不出的衰老,疲倦。
    他揮了揮手,黯然道:「你走吧,趕快走,最好永遠也不要讓我再看見你,最好……」
    他的聲音突然停頓。
    他忽然看見刀光一閃,從沈三娘背後飛來。
    沈三娘的臉突然扭曲變形,一雙美麗的眼睛也幾乎凸了出來,眼睛裡充滿了驚訝,恐懼、痛苦。
    她伸出手,像是想去扶馬空群。
    可是馬空群卻向後退了一步。
    她喉嚨「格格」地響,像是想說什麼,可是她還沒有說出來,就已倒下。
    一柄飛刀釘在她背上,穿透了她的背脊。
    一柄飛刀!

× × ×

馬空群看著這柄刀,開始時也顯得憤怒而驚訝,但忽然就變得說不出的恐懼。他本來是想去扶她的,卻又突然退縮,頭上的冷汗已雨點般流下來。
    山風吹過,木葉蕭蕭。
    飛刀本是從林中發出的,但現在幽暗的樹林裡卻聽不見人聲,也看不見人影。
    馬空群一步步往後退,一張臉竟也因恐懼而變形,突然轉身,一掠而起,越過了泉水,頭也不回地衝了下去。
    沈三娘伏在地上,掙扎著、呻吟著。
    可是他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聽著他的腳步聲衝下山,她的心也沉了下去。
    她知道他陰沉而凶險,有時很毒辣,很殘忍。
    但她卻從未想到他竟也是個懦夫,竟會眼看著她被人暗算,竟連問都不問就逃了。
    她心裡忽然覺得有種無法形容的悲哀和失望,這種感覺甚至比她背後的刀傷還強烈。
    直到現在,她才真正覺得自己這一生是白活了,因為她竟將自己這一生,交給了這麼樣一個男人。
    鮮血從她嘴角沁出時,她的淚也流了下來。
    就在這時,她聽見一個人的腳步聲,也聽見了這人的歎息聲。
    「想不到馬空群竟是這麼樣一個男人,就算他不能替你報仇,至少也該照顧照顧你的,可是他卻逃得比狗還快。」
    聽聲音,這是個很年輕的男人,是個陌生的男人。
    就是這個人從背後暗算她的?
    「你雖然是死在我手上的,但卻應該恨他,因為他比我更對不起你。」
    果然是這個人下的毒手。
    沈三娘咬著牙,掙扎著,想翻過身去看這個人一眼,──她至少總應該有權看看殺她的究竟是什麼人?
    但這個人的腳卻已踏在她背上,冷冷地笑著道:「你若是想看看我,就不必了,你反正也認不出我是什麼人,你以前根本就沒有見過我。」
    沈三娘用盡全身力氣,嘶聲道:「那麼你為什麼要害我?」
    這人道:「因為我覺得你活著反正也沒什麼意思,不如還是死了的好!」
    沈三娘咬著牙,連她自己都不能不承認,剛才她心裡的確有這種感覺。
    這人又道:「我若是個女人,若是跟了馬空群這種男人,我也絕不想再活下去,只不過……死,也有很多種死法的。」
    「……」
    「你現在還沒有死,所以我不妨告訴你,有時死了反而比活著舒服,但卻要死得快,若是慢慢地死,那種痛苦就很難忍受了。」
    沈三娘掙扎著,顫聲道:「你……你難道還想折磨我?」
    這人道:「那就得看你,只要你肯說實話,我就可以讓你死得舒服些。」
    沈三娘道:「你要我說什麼?」
    這人的手,從地上提起了那大包袱,道:「這包袱雖不小,但馬空群的財產卻絕不止這些,你們臨走時,把他的財產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沈三娘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這人悠然道:「你只要再說一句『不知道』,我就剝光你的衣服,先用用你,然後再挑斷你的腳筋,把你賣到山下的土婊館去。」
    他微笑著,又道:「有的男人並不挑剔,殘廢的女人他們也一樣要的。」
    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
    這人說話的聲音溫柔而斯文,本該是個很有教養的年輕人。但他說的話,做的事,卻比野獸還凶暴殘忍。
    這人道:「我現在再問你一句,你知不知道?」
    沈三娘道:「我……我……」
    忽然間,山林那邊傳來了一陣清悅的鈴聲。
    一個很好聽的少女聲音在說:「我知道他一定是從這條路走的,我有預感。」
    有個男人笑了。
    那少女又大聲道:「你笑什麼?我告訴你,千萬不要小看了女人的預感,那有時的確比諸葛亮算的卦還要靈。」
    這聲音沈三娘也沒有聽見過,但是那男人的笑聲卻很熟悉。她忽然想起這個人是誰,她的心跳立刻加快。
    然後她就忽然發現,用腳踩著她背脊的那個人,已忽然無蹤無影。

(二)

葉開從林中走出來的時候,也沒看見第二個人──只看見了一個女人倒在泉水旁。
    他當然也看見了這女人背上的刀。
    人還活著,還在喘息。
    他衝過來,抱起這女人,突然失聲而呼道:「沈三娘。」
    沈三娘笑了,笑得說不出的悲哀淒涼。
    她本來實在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看見葉開,但是看見了他,心裡又有種說不出的溫暖。
    她呻吟著,忽然曼聲而吟:
    「天皇皇,地皇皇。
        人如玉,玉生香,
        萬馬堂中沈三娘……」
    她笑得更淒涼了,輕輕地問道:「你還記不記得這歌?」
    葉開當然記得。
    這本是那天晚上,他在那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中,看到沈三娘時,隨口說出來的。
    他想不到沈三娘直到現在還記得。
    沈三娘淒然道:「你一定想不到我還記得吧,那天晚上你……」
    葉開笑了,笑得也很淒涼,道:「我只記得那天晚上陪我喝酒的不是你。」
    沈三娘嫣然道:「我也記得,那天晚上你根本沒有到那裡去過。」
    掙扎著說完了這句話,鮮血立刻又從她嘴角湧出。
    葉開輕輕地用指尖替她擦了擦,心裡又悲傷,又憤怒,忍不住問道:「這也是馬空群下的毒手?」
    沈三娘道:「不是他!」
    葉開道:「不是他是誰?」
    沈三娘喘息著,道:「是個年輕人,我連看都沒有看見他。」
    葉開道:「但你卻知道他是個年輕人。」
    沈三娘道:「因為我聽見了他的聲音,他剛才還在逼我,問我知不知道馬空群的財產藏在哪裡,聽見了你們的聲音他才走的。」
    葉開道:「馬空群呢?」
    沈三娘道:「他也走了,就像是忽然看見了鬼一樣,逃下山去……」
    葉開皺眉道:「他為什麼要逃?他看見了什麼?」
    沈三娘咬著牙,道:「他一定以為你們追上來了,他……」
    葉開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失聲道:「他一定看見了你背上的刀。」

× × ×

三寸七分長的刀。
    飛刀!
    葉開撕下了一片衣襟,用他身上帶的金創藥,塞住了沈三娘的傷口。
        然後他就拔出了這柄刀。
    薄而利的刀鋒,在太陽下閃著光,光芒刺進了傅紅雪的眼睛。
    他的臉色立刻變了,就好像真的被刺了一刀。
    葉開忽然回頭,看著他,道:「你當然見過這種刀的。」
    傅紅雪臉色又蒼白得接近透明的,過了很久,才慢慢地點點頭。
    他不能不承認。
    第一次看見這種刀,是在李馬虎的雜貨店;第二次看見這種刀,是在那已被血洗過的長街上;第三次看見這種刀,是在那令他心都粉碎了的暗室中,在他那身世淒涼的情人屍身旁。
    每一次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甚至只要一閉起眼睛,就彷彿能看見李馬虎那張驚怖欲絕的臉,看見那孩子身上飛濺出的血花……
        可是他以前想的難道錯了?
    葉開凝視著他,緩緩道:「你現在總該明白,這種刀並不是只有我能用的。」
    傅紅雪沉默。
    葉開歎道:「其實我若真的要暗算別人時,就絕不會使用這種刀,縱然用這種刀,也絕不會讓它被別人看到。」
    傅紅雪忽然道:「因為這是種很特別的刀?」
    葉開道:「是的。」
    傅紅雪道:「別人既然連看都看不見這種刀,又怎麼能打造?」
    葉開歎了口氣,道,「這一點我也想不通,能打造出這種刀的確不是件容易事。」
    他苦笑著,又道:「我只知道無論誰要陷害別人時,都得費些苦心的。」
    傅紅雪道:「你認為這是別人在故意陷害你?」
    葉開苦笑道:「你難道還看不出?」
    傅紅雪垂下頭,凝視著自己手裡的刀──他若不願回答一個問題時,就會垂頭看著自己的刀。
    葉開道:「這個人讓你認為我是挑起你和『神刀』郭威那場血戰的禍首,又讓你認為我是謀害翠濃的主凶,那時丁靈琳恰巧被她二哥帶走,連一個能替我證明的人都沒有。」
    他又歎了口氣,接著道:「他這麼做,顯然只為了要在你我之間造成一段不可化解的仇恨,要我們拚個你死我活。」
    傅紅雪握刀的手上,又有青筋凸出,卻還沉默著。
    葉開道:「看來他的確是費了一番苦心的,因為他這計劃實在很周密,令我根本連辯白的機會都沒有,若不是他這次終於露了馬腳,我無論怎麼解釋,你都絕不會相信的。」
    傅紅雪也不能不承認,他的確連一個字都沒有解釋過。
    葉開道:「這次他顯然沒有想到我們居然還沒有打得頭破血流,居然還在一起。」
    他苦笑著又道:「三娘若已死了,你若不是跟我一起來的,想必又會認為害死三娘的兇手是我──現在馬空群就一定會這麼樣想的。」
    丁靈琳一直嘟著嘴,在旁邊生氣,誰也不知道她是為什麼生氣的。
    但現在她卻忍不住問道:「你想不想得出有誰會這麼恨你?要這樣子害你?」 
    葉開歎道:「我想不出,所以我一定要問清楚。」
    他垂下頭,才發現沈三娘竟又掙扎著抬起頭來,正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在看著丁靈琳。
    丁靈琳也在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她。
    葉開道:「這位沈三娘,你還沒有見過……」
    丁靈琳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知道她是誰,只不過不知道她怎麼會跟你這麼熟的,你對她好像比對我還要好得多。」
    葉開忽然明白她是為什麼在生氣了。
    她又在吃醋。
    這女孩子好像隨時隨地都會吃醋,一吃起醋來,就什麼都不管了,什麼話她都說得出口。
    可是沈三娘為什麼會用這種眼光看著她呢?
    葉開想不通。
    丁靈琳冷笑著,又道:「喂,我跟你說話,你為什麼不理我?」
    葉開根本就不準備理她,她吃起醋來的時候,就根本不可理喻。
    丁靈琳的火氣當然更大了,冷笑道:「我看你們之間好像有很多值得回憶的事,是不是要我躲開點,好讓你們慢慢地說?」
    葉開道:「是的。」
    丁靈琳瞪著他,眼圈忽然紅了,撇了撇嘴,跺了跺腳,竟真的扭頭就走。
    葉開也根本就不準備拉她。
    沈三娘忽然歎了口氣道:「看來這小姑娘愛你已愛得要命,你不該故意氣她的。」
    葉開笑了笑,說道:「可是我的確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沈三娘道:「你是不是想問我,剛才暗算我的那個人,說話是什麼口音?」
    葉開笑道:「跟你說話的確是件愉快的事,你好像永遠都能猜得出別人心裡在想什麼。」
    沈三娘也笑了,笑得卻更酸楚。
    她唯一不能瞭解的人,就是馬空群,但卻已將這一生交給了他。
    她瞭解別人又有什麼用? 
    過了很久,她才提起精神,道:「那個人說的是北方話,聽聲音絕不會超過三十歲,說起話來很溫柔,就算他說要殺你的時候,也是用溫柔的聲音說出來的,甚至還好像帶著微笑。」
    葉開歎道:「世上本就有很多笑裡藏刀的人,這並不能算得特別。」
    沈三娘道:「他說話只有一點特別的地方。」
    葉開立刻追問,道:「哪一點?」
    沈三娘道:「每次他說到『人』這個字的時候,舌頭總好像卷不過來,總帶著點『能』字的聲音,就好像剛才那位丁姑娘一樣。」
    現在葉開終於明白,她剛才為什麼會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丁靈琳了。
    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但臉色卻已變得很蒼白,蒼白得甚至比傅紅雪還要可怕。
    沈三娘看著他的臉色,忍不住問道:「你已知道他是誰了?」
    葉開似在發怔,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搖了搖頭。
    沈三娘道:「你在想什麼?」
    這次葉開竟連她在說什麼都沒有聽到,因為他耳朵裡好像有個聲音在大吼。
    「人都來齊了麼?」
    「人……」
    他的人就彷彿突然被雷電擊中,突然跳了起來,蒼白的臉上,忽然發出一種很奇怪的紅光。
    連傅紅雪都已忍不住抬起頭,吃驚地看著他。
    丁靈琳當然更吃驚。
        她雖然遠遠地站在那邊,但眼睛卻始終是盯在葉開身上的。
    她從來也沒有看見過葉開像這樣子,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到過。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葉開以往是最沉得住氣的,你就算一刀把他的鼻子割下來,他臉上也絕不會有這麼奇怪的表情。
    他臉上雖然在發著光,但眼睛裡卻又彷彿帶著種奇特的痛苦和恐懼。
    沒有人能形容他這種表情,沒有人能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看到他這種表情,丁靈琳連心都碎了。
    她剛才還在心裡發過誓,永遠再也不理這個人,但現在卻早已忘得乾乾淨淨。
    她奔過來,拉起葉開的手。
        葉開的手也是冰涼的。
    她更急,將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你怎麼會忽然變成這樣子的?」
    葉開道:「我……我在生氣。」
    丁靈琳道:「生誰的氣?」
    葉開道:「你。」
    丁靈琳垂下頭,卻偷偷地笑了。
    葉開忍不住問:「我在生你的氣,你反而笑?」
    少女的心事,的確是費人猜疑。
    丁靈琳垂著頭,道:「就因為你生我的氣,所以我才開心。」
    葉開更不懂:「為什麼開心?」
    了靈琳道:「因為……因為你若不喜歡我,又怎麼會為我氣成這樣子?」
    葉開也笑了。但笑得卻還是沒有平時那麼開朗,笑容中竟彷彿帶著很深的憂慮。
    丁靈琳卻看不見,因為她整個人都已依偎在他懷裡,無論有多少人在旁邊看著,她都不在乎,她從不想掩飾自己對葉開的感情。
    傅紅雪看著他們,忽然轉過身,走下山去。
    泉水從山上流下來,阻住了他的路,可是他卻沒有看見。
    他筆直地走過去,走在水裡,冰冷的水,淹沒了他的腿。
        可是他沒有感覺。
    葉開在後面呼喚:「等一等,我們一起走,一起去找馬空群。」
    他也沒有聽見。
        他走得很慢,卻絕不回頭。
    葉開目送著他瘦削孤獨的背影,忍不住長長歎息,道:「他真的變了,不但變得更孤獨,而且很消沉,再這樣下去,我只擔心……」
    他沒有說下去,他不忍說下去。
    沈三娘卻忽然問:「他怎麼會變的?」
    葉開黯然道:「他親眼看著一個他唯一真心相愛的女孩子,死在他面前,卻救不了她。」
    沈三娘道:「翠濃?」
    葉開道:「不錯,翠濃。」
    沈三娘眼睛裡忽然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輕輕歎息,道:「我實在想不到他竟會真的愛上了翠濃?」
    葉開道:「你是不是認為翠濃不值得他愛?」
    沈三娘沒有回答,她沒法子回答。
    葉開笑了笑,笑得很悲傷,緩緩道:「只可惜這世上卻偏偏有很多人要愛上他本不該愛的人,這本就是人類最大的悲哀和痛苦。」
    沈三娘終於也忍不住黯然歎息,喃喃道:「這是為了什麼?又有誰知道這是什麼緣故?」
    人類的情感,本就是最難捉摸的,本就沒有人能控制得住。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類才有悲哀,才有痛苦。
    葉開看著沈三娘,眼睛裡忽然也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無論誰受了傅紅雪那樣的打擊,都難免會跟他一樣,一天天消沉下去的,只不過,這世上也許還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他。」
    沈三娘道:「誰?」
    葉開道:「你。」
    沈三娘沉默著,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所以我不能死,我的確還有很多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