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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慾望.仇恨.秘密

傅紅雪的顫抖已停止,喘息卻更急更重。
    馬芳鈴可以感覺到他呼吸的熱氣,已透過了她的衣服。
    她的胸膛似已漸漸發熱。
    一種毫無目的、全無保留的同情和憐憫,本已使她忘了自己抱著的是個男人。
    那本來是人類最崇高偉大的情操,足以令人忘記一切。
    但現在,她心裡忽然有了種奇異的感覺,這種感覺來得竟是如此強烈。
    她幾乎立刻推開他,卻又不忍。
    傅紅雪忽然道:「你是誰?」
    馬芳鈴道:「我姓馬......」
    她聲音停頓,因為她已感覺到這少年的呼吸似也突然停頓。
    她想不出這是為了什麼。沒有人能想到仇恨的力量是多麼強烈,有時遠比愛情更強烈。
    因為愛是柔和的、溫暖的,就像是春日的風,春風中的流水。
    仇恨卻尖銳得像是一把刀,一下子就可以刺入你的心臟。
    傅紅雪沒有再問,突然用力抱住她,一把撕開了她的衣裳。
    這變化來得太快,太可怕。
    馬芳鈴已完全被震驚,竟忘了閃避,也忘了抵抗。
    傅紅雪冰冷的手已滑入她溫暖的胸膛,用力抓住了她......
    這種奇異的感覺也像是一把刀。
    馬芳鈴的心已被這一刀刺破,驚慌、恐懼、羞辱、憤怒,一下子全都湧出。
    她的人躍起,用力猛摑傅紅雪的臉。
    傅紅雪也沒有閃避抵抗,但一雙手還是緊緊地抓住她。
    她疼得眼淚又已流出,握緊雙拳,痛擊他的鼻樑。
    他一隻手放開,一隻手捉住她的拳。
    她的胸立刻裸露在寒風中,硬而堅挺。
    他眼睛已有了紅絲,再撲上去。
    她彎起膝蓋,用力去撞。
    也不知為了什麼,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呼喊,呼喊在這種時候也沒有用。
    兩個人就像是野獸般在地上翻滾、掙扎、撕咬。
    她身上裸露的地方更多。
    他已接近瘋狂,她也憤怒得如同瘋狂,但卻已漸漸無力抵抗。
    忽然間,她放聲嘶喊:「放開我,放開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
    她知道這時絕不可能有人來救她,也知道他絕不會放過她。
    她這是向上天哀呼。
    傅紅雪喘息著,道:「這本就是你自己要的,我知道你要。」
    馬芳鈴已幾乎放棄掙扎,聽了這句話,突然用盡全身力氣,一口咬在他肩上。
    他疼得全身都收縮,但還是緊緊壓著她,彷彿想將她的生命和慾望一起壓出來。
    她的嘴卻已離開他的肩,嘴裡咬著他的血,他的肉......
    她突然嘔吐。
    嘔吐使她無力抵抗,只有高呼。
    「求求你,求求你,你不能這樣做。」
    他已幾乎佔有她,含糊低語:「為什麼不能?誰說不能?」
    突聽一人道:「我說的,你不能!」

× × ×

聲音很冷靜,冷靜得可怕。
    憤怒到了極點,有時反而會變得冷靜──刀豈非也是冷靜。
    這聲音聽在傅紅雪耳裡,的確也像是一把刀。
    他的人立刻滾出。
    然後他就看見了葉開!

× × ×

葉開站在黑暗裡,站在星光下,就像是石像,冰冷的石像。
    馬芳鈴也看見了他,立刻掙扎著,撲過來,撲在他懷裡。緊緊抱住了他,失聲痛哭,哭得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葉開也沒有說話。在這種時候,安慰和勸解都是多餘的。
    他只是除下了自己的長衫,無言地披在她身上。
    這時傅紅雪已握住了他的刀,翻身掠起,瞪著葉開,眼睛裡也不知是憤怒,還是羞慚。
    葉開根本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傅紅雪咬著牙,一字字道:「我要殺了你!」
    葉開還是不理他。
    傅紅雪突然揮刀撲了過來。
    他一條腿雖然已殘廢,腿上雖然還在流著血,但此刻身形一展動,卻還輕捷如飛鳥,剽悍如虎豹。
    沒有人能想像一個殘廢的行動能如此輕捷剽悍。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速度和威力,刀光已閃電般向葉開劈下。
    葉開沒有動。
    刀光還未劈下,突然停頓。
    傅紅雪瞪著他,握刀的手漸漸發抖,突然轉過身,彎下腰,猛烈的嘔吐。
    葉開還是沒有看他,但目中卻已露出了同情憐憫之色。
    他瞭解這少年,沒有人比他瞭解得更深更多,因為他已也經歷過同樣的煎熬和痛苦。
    馬芳鈴還在哭。
    他輕拍著她的肩,柔聲道:「你先回去。」
    馬芳鈴道:「你......你不送我?」
    葉開道:「我不能送你。」
    馬芳鈴道:「為什麼?」
    葉開道:「我還要留在這裡。」
    馬芳鈴用力咬著嘴唇,道:「那麼我也......」
    葉開道:「你一定要回去,好好的睡一覺,忘記今天的事,到了明天......」
    馬芳鈴仰面看著他,目中充滿期望渴求之色,道:「明天你來看我?」
    葉開眼睛裡表情卻很奇特,過了很久,才緩緩地道:「我當然會去看你。」
    馬芳鈴用力握著他的手,眼淚又慢慢地流下,黯然道:「你就算不去,我也不怪你。」
    她突然轉身,掩著臉狂奔而去。
    她的哭聲眨眼間就被狂風淹沒。

× × ×

馬蹄聲也已遠去,天地間又歸於寂靜,大地卻像是一面煎鍋,鍋下仍有看不見也聽不見的火焰在燃燒著,熬煎著它的子民。
    傅紅雪嘔吐得整個人都已彎曲。
    葉開靜靜地看著他,等他吐完了,忽然冷冷道:「你現在還可以殺我。」
    傅紅雪彎著腰,衝出幾步,抄起了他的刀鞘,直往前衝。
    他一口氣衝出很遠的一段路,才停下來,仰面望天,滿臉血淚交流。
    他整個人都似已將虛脫。
    葉開卻也跟了過來,正在他身後,靜靜地看著他,冷冷道:「你為什麼不動手?」
    傅紅雪握刀的手又開始顫抖,突然轉身,瞪著他,嘶聲道:「你一定要逼我?」
    葉開道:「沒有人逼你,是你自己在逼自己,而且逼得太緊。」他的話就像是條鞭子,重重的抽在傅紅雪的身上。
    葉開慢慢地接著道:「我知道你需要發洩,現在你想必已舒服得多。」
    傅紅雪握緊雙手,道:「你還知道什麼?」
    葉開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絕不會殺我,也不想殺我。」
    傅紅雪道:「我不想?」
    葉開道:「也許你唯一真正想傷害的人,就是你自己,因為你......」
    傅紅雪目露痛苦之色,突然大喝道:「住口!」
    葉開歎了口氣,還是接著說了下去,道:「你雖然自覺做錯了事,但這些事其實並不是你的錯。」
    傅紅雪道:「是誰的錯?」
    葉開凝注著他,道:「你應該知道是誰......你當然知道。」
    傅紅雪瞳孔在收縮,突又大聲道:「你究竟是誰?」
    葉開又笑了笑,淡淡道:「我就是我,姓葉,叫葉開。」
    傅紅雪厲聲道:「你真的姓葉?」
    葉開道:「你真的姓傅?」
    兩個人互相凝視著,像是都想看到對方心裡去,挖出對方心裡的秘密。
    只不過葉開永遠是鬆弛的,冷靜的,傅紅雪總是緊張得像是一張繃緊了的弓。
    然後他們突然同時聽到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彷彿是馬蹄踏在爛泥上發出的聲音,又像是屠夫在斬肉。
    這聲音本來很輕,可是夜太靜,他們兩人的耳朵又太靈。而且風也正是從那裡吹過來的。
    葉開忽然道:「我到這裡來,本來不是為了來找你的。」
    傅紅雪道:「你找誰?」
    葉開道:「殺死飛天蜘蛛的人。」
    傅紅雪道:「你知道是誰?」
    葉開道:「我沒有把握,現在我就要去找出來。」
    他翻身掠出幾丈,又停了停,像是在等傅紅雪。
    傅紅雪遲疑著,終於也追了去。
    葉開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會來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這裡發生的每件事,也許都跟你有關係。」
    傅紅雪的人繃緊,道:「你知道我是誰?」
    葉開微笑道:「你就是你,你姓傅,叫傅紅雪。」

× × ×

狂風撲面,異聲已停止。
    傅紅雪緊閉著嘴,不再說話,始終和葉開保持著同樣的速度。
    他的輕功身法很奇特、很輕巧,而且居然還十分優美。
    在他施展輕功的時候,絕沒有人能看出他是個負了傷的殘廢者。
    葉開一直在注意著他,忽然歎了口氣,道:「你好像是從一出娘胎就練武功的。」
    傅紅雪板著臉,冷冷道:「你呢?」
    葉開笑了,道:「我不同。」
    傅紅雪道:「有什麼不同?」
    葉開道:「我是個天才。」
    傅紅雪冷笑,道:「天才都死得快。」
    葉開淡道:「能快點死,有時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傅紅雪目中露出痛苦之色。
    「我不能死,絕不能死......」他心裡一直在不停的吶喊。
    然後就聽到葉開突然發出一聲輕呼。

× × ×

狂風中忽然又充滿了血腥氣,慘淡的星光照著一堆死屍。
    人的生命在這大草原中,竟似已變得牛馬一樣,全無價值。
    屍首旁挖了個大坑,挖得並不深,旁邊還有七八柄鏟子。
    顯然是他們殺了人後,正想將屍體掩埋,卻已發現有人來了,所以匆匆而退。
    殺人的是誰?
    誰也不知道。
    被殺的是慕容明珠,和他手下的九個少年劍客。慕容明珠的劍已出鞘,但這九個人卻劍都沒有拔出,就已遭毒手。
    葉開歎了口氣,喃喃道:「好快的出手,好毒辣的出手!」
    若非殺人的專家,又怎麼有如此快而毒辣的出手。
    傅紅雪握緊雙手,彷彿又開始激動,他好像很怕看見死人和血腥。葉開卻不在乎。
    他忽然從身上拿出一塊碎布,碎布上還連著個鈕扣。這塊碎布正和慕容明珠身上的衣服同樣質料,鈕扣的形式也完全一樣。
    葉開長長歎了口氣,道:「果然是他。」
    傅紅雪皺了皺眉,顯然不懂。
    葉開道:「這塊碎布,是我從飛天蜘蛛手裡拿出來的,他至死還緊緊握著這塊布。」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慕容明珠就是殺他的兇手!他要將這秘密告訴別人知道。」
    傅紅雪道:「告訴你?要你為他復仇?」
    葉開道:「他不是想告訴我。」
    傅紅雪道:「他想告訴誰?」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也希望我能夠知道。」
    傅紅雪道:「慕容明珠為什麼要殺他?」
    葉開搖搖頭。
    傅紅雪道:「他怎會在那棺材裡?」
    葉開又搖搖頭,傅紅雪道:「又是誰殺了慕容明珠?」
    葉開沉吟著,道:「我只知道殺死慕容明珠的人,是為了滅口。」
    傅紅雪道:「滅口?」
    葉開道:「因為這人不願彼別人發現飛天蜘蛛是死在慕容明珠手裡,更不願別人找慕容明珠。」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他生怕別人查出他和慕容明珠之間的關係。」
    傅紅雪道:「你猜不出他是誰?」
    葉開忽然不說話了,似已陷入深思中。過了很久,他緩緩道:「你知不知道今天下午,雲在天去找過你?」
    傅紅雪道:「不知道。」
    葉開道:「他說他去找你,但他看到你時,卻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傅紅雪道:「因為他找的根本不是我!」
    葉開點點頭,道:「不錯,他找的當然不是你,但他找的是誰呢?──蕭別離?翠濃?他若是找這兩人,為什麼要說謊?」

× × ×

風更大了。
    黃沙漫天,野草悲泣。
    蒼穹就像一塊鑲滿了鑽石的墨玉,輝煌而美麗,但大地卻是陰冥而悲愴的。
    風中偶而傳來一兩聲馬嘶,卻襯得這原野更寂寞遼闊。
    傅紅雪慢慢地在前面走,葉開慢慢地在後面跟著。
    他本來當然可以趕到前面去,可是他沒有。
    他們兩個人之間,彷彿總是保持著一段奇異的距離,卻又彷彿有種奇異的聯繫。
    遠處已現出點點燈光。
    傅紅雪忽然緩緩道:「總有一天,不是你殺了我,就是我殺了你!」
    葉開道:「總有一天?」
    傅紅雪還是沒有回頭,一字字道:「這一天也許很快就會來了。」
    葉開道:「也許這一天永遠都不會來。」
    傅紅雪冷笑道:「為什麼?」
    葉開長長歎息了一聲,目光凝視著遠方的黑暗,緩緩道:「因為我們說不定全都死在別人手裡!」
   

馬芳鈴伏在枕上,眼淚已沾濕了枕頭。
    直到現在,她情緒還是不能恢復平靜,愛和恨就像是兩隻強而有力的手,已快將她的心撕裂。
    葉開、傅紅雪。
    這是兩個多麼奇怪的人。
    草原本來是寂寞而平靜的,自從這兩個人來了之後,所有的事都立刻發生了極可怕的變化。
    誰也不知道這種變化還要發展到多麼可怕的地步。
    這兩個人究竟是誰?
    他們為什麼要來?
    想到那天晚上,在黃沙上,在星空下,她蜷伏在葉開懷裡。
    葉開的手是那麼溫柔甜蜜,她已準備獻出一切。
    但是他沒有接受。
    她說她要回去的時候,只希望被他留下來,甚至用暴力留下她,她都不在乎。
    但是他卻就這樣讓她走了。
    他看來是那麼狡黠,那麼可惡,但他卻讓她走了。
    另一天晚上,在同樣的星空下,在同樣的黃沙上,她卻遇見了完全不同的人。
    她從沒有想到傅紅雪會做出那種事。
    他看來本是個沉默而孤獨的孩子,但忽然間,他竟變成了野獸。
    是什麼原因使他改變的?
    只要一想起這件事,馬芳鈴的心就立刻開始刺痛。
    她從未見過兩個如此不同的人,但奇怪的是,這兩個人竟忽然變得同樣令她難以忘懷。
    她知道她這一生,已必定將為這兩個人改變了。
    她眼淚又流了下來......

× × ×

房頂上傳來一陣陣沉重的腳步聲,她知道這是她父親的腳步聲。
    馬空群就住在他女兒樓上。
    本來每天晚上,他都要下來看看他的女兒,可是這兩天晚上,他卻似已忘了。
    這兩天他也沒有睡,這種沉重的腳步,總要繼續到天亮時才停止。
    馬芳鈴也隱隱看出了她父親心裡的煩惱和恐懼,這是她以前從未見過的。
    她自己心裡也同樣有很多煩惱恐懼。
    她很想去安慰她的父親,也很想讓他來安慰她。
    但馬空群是嚴父,雖然愛他的女兒,但父女兩人間,總像是有段很大的距離。
    三姨呢?
    這兩天為什麼也沒有去陪他?
    馬芳鈴悄悄地跳下床,赤著足,披起了衣裳,對著菱花銅鏡,弄著頭髮。
    「是去找三姨聊聊呢?還是再到鎮上去找他?」
    她拿不定主意,只知道絕不能一個人再耽在屋裡。
    她的心實在太亂。
    但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一陣很急的馬蹄聲自牧場上直馳而來。
    只聽這馬蹄聲,就知道來的必定是匹千中選一的快馬,馬上騎士也必定是萬馬堂的高手。
    如此深夜,若不是為了很急的事,絕沒有人敢來打擾她父親的。
    她皺了皺眉,就聽見了她父親嚴厲的聲音:「是不是找到了?」
    「找到了慕容明珠。」這是雲在天的聲音。
    「為什麼不帶來?」
    「他也已遭了毒手,郝師傅在四里外發現了他的屍體,被人亂刀砍死。」
    樓上一陣沉默,然後就聽到一陣衣袂帶風聲從窗前掠下。
    蹄聲又響起,急馳而去。
    馬芳鈴心裡忽然湧出一陣恐懼,慕容明珠也死了,她見過這態度傲慢、衣著華麗的年輕人,昨天他還是那麼有生氣,今夜卻已變成屍體。
    還有那些馬師,在她幼年時,其中有兩個教過她騎術。
    接下去會輪到什麼人呢?葉開?雲在天?公孫斷?她父親?
    這地方所有的人,頭上似乎都籠罩了一重死亡的陰影。
    她覺得自己在發抖,很快地拉開門,赤著足跑出去,走廊上的木板冷得像是冰。
    三姨的房間就在走廊盡端左面。
    她輕輕敲門,沒有回應,再用力敲,還是沒有回應。
    這麼晚了,三姨怎麼會不在房裡?
    她從後面的一扇門繞了出去,庭院寂寂,三姨的窗內燈火已熄。
    星光照著蒼白的窗紙,她用力一推,窗子開了,她輕輕呼喚:「三姨。」
    還是沒有回音。
    屋裡根本沒有人,三姨的被窩裡,堆著兩個大枕頭。

× × ×

風吹過院子。
    馬芳鈴忽然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
    她忽然發現這地方的人,除了她自己外,每個人好像都有些秘密。
    連她父親都一樣。
    她從不知道她父親的過去,也不敢問。
    她抬起頭,窗戶上赫然已多了個巨大的人影,然後就聽到公孫斷厲聲道:「回房去。」
    她不敢回頭面對他,萬馬堂中上上下下的人,無論誰都對公孫斷懷有幾分畏懼之心。
    她拉緊衣襟,垂著頭,匆匆奔了回去,彷彿聽到公孫斷對著三姨的窗子冷笑。

× × ×

用力關上門,馬芳鈴的心還在跳。
    外面又有蹄聲響起,急馳而去。
    她跳上床,拉起被,蒙住頭,身子忽然抖個不停。
    因為她知道這地方必將又有悲慘的事發生,她實在不願再看,不願再聽。
    「......我根本就不該生下來,根本就不該活在這世上的。」
    想起傅紅雪說的話,她自己又不禁淚流滿面。
    她忍不住問自己:「我為什麼要生下來?為什麼要生在這裡?......」
   

傅紅雪的枕頭也是濕的,可是他已睡著。
    他醒的時候沒有哭,他發誓,從今以後,絕不再流淚。
    但他的淚卻在他睡夢中流了下來。
    因為他的良知只有睡夢中才能戰勝仇恨,告訴他今天做了件多麼可恥的事。
    報復,本來是人類所有行為中最古老的一種,幾乎已和生育同樣古老。
    這種行為雖然不值得贊同,但卻是莊嚴的。
    今天他褻瀆了這種莊嚴。
    他流淚的時候,正在夢中,一個極可怕的噩夢,他夢見他的父母流著血,在冰雪中掙扎,向他呼喊,要他復仇。
    然後他忽然感覺到一隻冰冷的手伸入他被窩裡,輕撫著他赤裸的背脊。
    他想跳起來,但這隻手卻溫柔地按住了他,一個溫柔的聲音在他耳畔低語:「你在流汗。」
    他整個人忽然鬆弛崩潰──她畢竟來了。

× × ×

黑暗。
    窗戶已關起,窗簾已拉上,屋子裡黑暗如墳墓。
    為什麼她每次都是在黑暗中悄悄出現,然後又在黑暗中慢慢消失?
    他翻過身,想坐起。
    她卻又按住他!
    「你要什麼?」
    「點燈。」
    「不許點燈。」
    「為什麼?我不能看見你?」
    「不能。」她俯下身,壓在他的胸膛上,帶著輕輕地笑:「但我卻可以向你保證,我絕不是個很難看的女人,你難道感覺不出?」
    「我為什麼不能看看你?」
    「因為你若知道我是誰,在別的地方看到我時,神情就難免會改變的,我們絕不能讓任何人看出我跟你之間的關係。」
    「可是......」
    「可是以後我總會讓你看到的,這件事過了之後,你隨便要看我多久都沒關係。」
    他沒有再說,他的手已在忙著找她的衣鈕。
    她卻又抓住他的手。
    「不許亂動。」
    「為什麼?」
    「我還要趕著回去。」
    她歎了口氣:「我剛說過,我絕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們的關係。」
    他在冷笑。
    她知道男人在這種時候被拒絕,總是難免會十分憤怒的。
    「我在這裡忍耐七八年,忍受著痛苦,你永遠想不到的痛苦,我為的是什麼?」她聲音漸漸嚴厲,「我為的就是等你來,等你來復仇!我們這一生,本就是為這件事而活著,我沒有忘記,你也絕不能忘記。」
    傅紅雪的身子忽然冰涼僵硬,冷汗已濕透被褥。
    他本不是來享樂的。
    她將她自己奉獻給他,為的也只不過是復仇!
    「你總應該知道馬空群是個多麼可怕的人,再加上他那些幫手。」她又歎息了一聲,「我們這一擊若不能得手,以後恐怕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公孫斷、花滿天、雲在天,這三個加起來也不可怕。」
    「你說的是誰?」
    「一些不敢露面的人,到現在為止,我沒有查出他們是誰。」
    「也許根本沒有別人。」
    「你父親和你二叔,是何等的英雄,就憑馬空群和公孫斷兩個人,怎麼敢妄動他們?何況,他們的夫人也是女中豪傑......」
    說到這時,她自己的聲音也已哽咽,傅紅雪更已無法成聲。
    過了很久,她才接著說了下去:「自從你父親他們慘死之後,江湖中本就有很多人在懷疑,有誰能將這兩對蓋世無雙的英雄夫婦置之於死地?」
    「當然沒有人會想到馬空群這個人面獸心的畜生!」她的聲音中充滿了憤怒和仇恨。
    「但除了馬空群外,一定還有別的人,我到這裡來,主要就是為了探聽這件事,只可惜我從未見過他和江湖中的高手有任何往來,他自己當然更守口如瓶,從來就沒有說起過這件事。」
    「你查了七八年,都沒查出來,現在我們難道就能查出來?」
    「現在我們至少已有了機會。」
    「什麼機會?」
    「現在還有別的人在逼他,他被逼得無路可走時,自然就會將那些人牽出來。」
    「是哪些人在逼他?」
    她沒有回答,卻反問道:「昨天晚上,那十三個人是不是你殺的?」
    「不是。」
    「那些馬呢?」
    「也不是。」
    「既然不是你,是誰?」
    「我本就在奇怪。」
    「你想不出?」
    傅紅雪沉吟著:「葉開?」
    「這人的確很神秘,到這裡來也一定有目的,但那些人卻絕不是他殺的。」
    「哦?」
    「我知道他昨天晚上跟誰在一起。」
    幸好屋裡很暗,沒有人能看見傅紅雪的表情──他臉上的表情實在很奇怪。
    就在這時,突聽屋頂上「格」的一響。
    她臉色變了,沉聲道:「你留在屋裡,千萬不要出去。」
    這十一個字說完,她已推開窗子,穿窗而出。
    傅紅雪只看到一條纖長的人影一閃,轉瞬間就沒了蹤影。

這裡已有四個人醉倒,四個人都是萬馬堂裡資格很老的馬師。
    他們本來也常常醉,但今天晚上卻醉得特別快,特別厲害。
    眼見著十三個活生生的夥伴會突然慘死,眼見著一件件可怕的禍事接連發生,他們怎能不醉呢?
    第四個倒下的時候,葉開正提著衣襟,從後面一扇門裡走進來。
    他早已在這裡,剛才去方便了一次,酒喝得多,方便的次數也一定多的,只不過他這次方便的時候好像太長了些。
    他剛進門,就看到蕭別離在以眼角向他示意,他走過去。
    蕭別離在微笑中彷彿帶著些神秘,微笑著道:「有人要我轉交樣東西給你。」
    葉開眨眨眼,道:「翠濃?」
    蕭別離也眨了眨眼道:「你是不是一向都這麼聰明?」
    葉開微笑道:「只可惜在我喜歡的女人面前,我就會變成呆子。」
    他接過蕭別離給他的一張疊成如意結的紙。
    淡藍色的紙箋上,只寫著一行字:「你有沒有將珠花送給別人?」

× × ×

葉開輕輕撫著襟上的珠花,似已有些癡了。
    蕭別離看著他,忽然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我若年輕二十歲,一定會跟你打架的。」
    葉開又笑了,道:「無論你年紀多大,都絕不是那種肯為女人打架的男人。」
    蕭別離歎道:「你看錯了我。」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你知不知道我這兩條腿是怎麼樣斷的?」
    葉開:「為了女人?」
    蕭別離苦笑道:「等我知道那女人只不過是條母狗時,已經遲了。」
    他忽又展顏道:「但她卻絕不是那種女人,她比我們看見的所有女人都乾淨得多,她雖然在我這裡,卻從來沒有出賣過自己。」
    葉開又眨眨眼,道:「她賣的是什麼?」
    蕭別離微笑道:「她賣的是男人那種越買不到、越想買的毛病。」

× × × 

推開第二扇門,是條走道,很寬的走道,旁邊還擺著排桌椅。
    走到盡頭,又是一扇門,敲不開這扇門,就得在走道裡等。
    葉開在敲門。
    過了很久,門裡才有應聲:「誰在敲門?」
    葉開道:「客人。」
    「今天小姐不見客人。」
    葉開道:「會一腳踢破門的客人呢?見不見?」
    門裡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一定是葉公子。」
    一個大眼睛的小姑娘,嬌笑著開了門,道:「果然是葉公子。」
    葉開笑道:「你們這裡會踢破門的客人只有我一個麼?」
    小姑娘眼珠子滴溜一轉,抿著嘴笑道:「還有一個。」
    葉開道:「誰?」
    小姑娘道:「來替我們推磨的驢子。」

× × ×

小院子裡疏落落的種著幾十竿翠竹,襯著角落裡的天竺葵,和一叢淡淡的小黃花,顯得清雅而有遠韻。
    竹簾已捲起,一個淡掃蛾眉、不施脂粉的麗人,正手托著香腮,坐在窗口,癡癡的看著他。
    她長得也許並不算太美,但卻有雙會說話的眼睛,靈巧的嘴。
    她雖然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但卻自然地有種醉人的風姿和氣質,和你們見到的大多數女人都不同。
    一個這樣的女人,無論對任何男人來說都已足夠。
    為了要博取這樣一個女人的青睞,大多數男人到了這裡,都會勉強做出君子正人的模樣,一個又有錢,又有教養的君子。
    但葉開推開門,就走了進去,往她的床上一躺,連靴子都沒有脫,露出了靴底上的兩個大洞。
    翠濃春柳般的眉尖輕輕皺了皺,道:「你能不能買雙新靴子?」
    葉開道:「不能。」
    翠濃道:「不能?」
    葉開道:「因為這雙靴子能保護我。」
    翠濃道:「保護你?」
    葉開蹺起腳,指著靴底的洞,道:「你看見這兩個洞沒有?它會咬人的,誰若對我不客氣,它就會咬他一口。」
    翠濃笑了,站起來走過去,笑道:「我倒要看它敢不敢咬我。」
    葉開一把拉住了她,道:「它不敢咬你,我敢。」
    翠濃「嚶嚀」一聲,已倒在他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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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沒有關,就算關,也關不住屋裡的春色。
    小姑娘紅著臉,遠遠地躲起來了,心裡卻真想過來偷偷地看兩眼。
    簷下的黃鶯兒也被驚醒了,「吱吱喳喳」的叫個不停。
    翠濃,春也濃。

黑暗中的屋上,伏著條人影,淡淡的星光照著她纖長苗條的身子。她臉上蒙著塊紗巾。
    她是追一個人追到這裡來的。她看見那人的身形在這邊屋上一閃。
    等她追過來時,人卻已不見了。
    她知道這下面是什麼地方,可是她不能下去──這地方不歡迎女人。
    「他是誰?為什麼要在屋上偷聽我們說話?他究竟聽到了什麼?」若有人看見她的臉,一定可看出她臉上的驚怕與恐懼。
    她的秘密絕對不能讓人知道,絕不能。
    她遲疑著,終於咬了咬牙,躍了下去。
    她決心冒一次險。
    這一生中,她看見過很多男人很多種奇怪的表情,可是只有天曉得,當男人們看到一個女人走進妓院時,臉上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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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就像是忽然看到一頭綿羊走進了狼窩。
    對狼說來,這不僅是挑戰,簡直已是種侮辱。
    天曉得這見鬼的女人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可是這女人可真他媽的漂亮。
    有個喝得半醉的屠夫眼睛瞪得最大。
    他是從外地到這裡來買羊的,他不認得這女人,不知道這女人是誰。
    反正在這裡的女人,就算不是婊子,也差不多了。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