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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暴雨初歇時

暴雨。
    雨絕不會只下一滴。
    你只要看到有一滴雨落下,就應知道大雨立刻就要跟著來了。
    窗子是關著的,屋裡暗得很。
    雨點打在屋頂上,打在窗戶上,就像是戰鼓雷鳴,萬馬奔騰。
    葉開斜坐著,伸長了兩條腿,看著他那雙破舊的靴子,長長歎了一口氣,喃喃著道:「好大的雨。」
    蕭別離小心翼翼地翻開了最後一張骨牌,凝視了很久,才回過頭微笑道:「這地方平時很少下雨。」
    葉開沉思著,道:「也許就因為平時很少下雨,所以一下就特別大。」
    蕭別離點點頭,傾聽著窗外的雨聲,忽也長長歎口氣,道:「這場雨下得實在不是時候。」
    葉開道:「為什麼?」
    蕭別離道:「今天本是她們每月一次到鎮上來採購針線花粉的日子。」
    葉開道:「她們?她們是誰?」
    蕭別離目中帶著笑意,道:「她們之中,總有一個是你很想見到的。」
    葉開明白了,卻還是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很想見到她?」
    蕭別離微笑道:「我看得出來。」
    葉開道:「怎麼看法?」
    蕭別離輕撫著桌上的骨牌,緩緩道:「也許你不相信,但我的確總是能從這上面看出很多事。」
    葉開道:「你還看出了什麼?」
    蕭別離凝視著骨牌,臉色漸漸沉重,目中也露出了陰鬱之色,緩緩道:「我還看到了一片烏雲,籠罩在萬馬堂上,烏雲裡有把刀,正在滴著血......」
    他忽然抬頭,盯著葉開,沉聲道:「昨夜萬馬堂裡是不是發生了一些兇殺不祥的事?」
    葉開似已怔住,過了很久,才勉強笑道:「你應該改行去替人算命的。」
    蕭別離長長歎息,道:「只可惜我總是只能看到別人的災禍,卻看不出別人的好運。」
    葉開道:「你......你有沒有替我看過?」
    蕭別離道:「你要聽實話?」
    葉開道:「當然。」
    蕭別離的目光忽然變得很空洞,彷彿在凝視著遠方,說道:「你頭上也有朵烏雲,顯見得你也有很多煩惱。」
    葉開笑了,道:「我像是個有煩惱的人?」
    蕭別離道:「這些煩惱也許不是你的,但你這人一生下來,就像是有很多別人的麻煩糾纏著你,你甩也甩不掉。」
    葉開笑得似已有些勉強,勉強笑道:「烏雲裡是不是也有把刀?」
    蕭別離道:「就算有刀也無妨。」
    葉開道:「為什麼?」
    蕭別離道:「因為你命裡有很多貴人,所以無論遇著什麼事,都能逢凶化吉。」
    葉開道:「貴人?」
    蕭別離道:「貴人的意思,就是喜歡你、而且能幫助你的人,譬如說......」
    葉開道:「譬如說你?」
    蕭別離笑了,搖著頭說道:「你命中的貴人,大多是女人,譬如說翠濃!」
    他看著葉開襟上的珠花,微笑道:「她昨夜就一直在等著你,你為什麼不去找她?」
    葉開笑了,道:「床頭金盡,壯士無顏,既然遲早要被趕出來,又何必去?」
    蕭別離道:「你錯了。」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這地方的女人,也未必人人都是拜金的。」
    葉開道:「我倒寧願她們如此。」
    蕭別離道:「為什麼?」
    葉開道:「這樣子反而無牽無掛,也不會有煩惱。」
    蕭別離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有情的人就有煩惱?」
    葉開道:「對了。」
    蕭別離微笑道:「你卻又錯了,一個人若是完全沒有煩惱,活著也未必有趣。」
    葉開笑道:「我還是寧可坐在這裡,除非這裡白天不招待客人。」
    蕭別離道:「你是例外,隨便你什麼時候來,隨便你要坐到什麼時候都行,但是我......」
    他忽又歎息了一聲,苦笑道:「我已老了,精神已不濟,到了要睡覺的時候,整個人都像是要癱了下去。」
    葉開道:「你還沒有睡。」
    蕭別離笑得彷彿有些傷感,悠悠道:「老人總是捨不得多睡的,因為他自知剩下的時候已不多了,何況我又是個夜貓子。」
    他拿起椅旁的枴杖,挾在肋下,慢慢地站起來,忽又笑道:「中午時說不定雨就會停的,你說不定就會看到她了。」

× × ×

蕭別離已上了小樓。
    他站起來,葉開才發現他長衫的下擺裡空蕩蕩的,兩條腿已都齊膝被砍斷。
    這雙腿是怎麼被砍斷的?為了什麼?
    無論誰都可看得出,他若非是個很不平凡的人,又怎會到這邊荒小城中來,做這種並不光采的生意?
    他是不是想借此來隱藏自己的過去?是不是真有種神秘的力量,能預知別人的災禍?
    葉開沉思著,看到桌上的骨牌,就忍不住走了過去,伸手摸了摸。忽又發覺這骨牌並不是骨頭,而是純鋼打成的。
    只聽一陣陣乾澀的咳嗽聲,隱隱從樓上傳下來。
    葉開歎了口氣,只覺得他實在是個很神秘的人,說出的每句話,彷彿都有某種很神秘的含意,做出的每件事,也彷彿都有某種很神秘的目的。
    就連他住的這小樓上,都很可能隱藏著一些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葉開看著那狹而斜的樓梯,忽又笑了。
    他覺得這地方實在很有趣。

正午。
    雨果然停了,葉開穿過滿是泥濘的街道,走向斜對面的雜貨鋪。
    雜貨鋪的老闆,是個很樂觀的中年人,圓圓的臉,無論看到誰都是笑瞇瞇的。
    別人要少付幾文錢,多抓兩把豆子,他也總是笑瞇瞇他說:「好吧,馬馬虎虎算了,反正都是街坊鄰居嘛。」
    他姓李,別人都叫李馬虎。
    葉開認得李馬虎,卻忘了看看這雜貨鋪是不是有針線花粉賣。

× × ×

正午的時候,也正是大家都在吃飯的時候,所以這時候雜貨鋪裡總是少有人會來光顧。
    李馬虎又和平時一樣,伏在櫃檯上打瞌睡。
    葉開不願驚動他,正在四下打量著,突聽一陣車轔馬嘶,一輛大馬車急馳過長街。
    車身漆墨如鏡,拉車的八匹馬也都是有素的良駒。
    葉開認得這輛車正是昨天來接他去萬馬堂的,現在這輛車上坐的是什麼人呢?
    他正想趕出去看看,身後己有人帶著笑道:「這想必是萬馬堂的姑奶奶和大小姐又出來買貨了,卻不知今天她們要不要雞蛋。」
    葉開笑道:「她們又不是廚房裡的採買,要雞蛋幹什麼?」
    他轉過身,就發現李馬虎不知何時已醒了,正笑瞇瞇地看著他,道:「這你就不懂了,女人用雞蛋清洗臉,越洗越年輕的。」
    葉開笑道:「你媳婦是不是每天用雞蛋洗臉?」
    李馬虎撇著嘴,冷笑著道:「她呀,她每天就算用三百斤雞蛋洗臉,還是一臉的橘子皮──而且是風乾了的橘子皮。」
    他忽又瞇起眼一笑,壓低聲音道:「但萬馬堂的那兩位,卻真是水仙花一樣的美人兒,大爺你若是有福氣能......」
    突聽一個孩子的聲音在門外大聲道:「李馬虎,你在亂嚼什麼舌頭?」
    李馬虎朝門外看了一眼,臉色立刻變了,賠笑道:「沒什麼,我正在想給小少爺你做個糖葫蘆。」
    一個孩子手叉著腰,站在門外,瞪著雙烏溜溜的眼睛,身上的衣服比糖葫蘆還紅。
    他年紀雖小,派頭卻不小,李馬虎一看見他,臉就嚇得發白。
    但他一看見葉開也在店裡,臉也嚇白了,轉過身就想溜。
    葉開立刻追出去,一把揪住了他的小辮子,笑道:「莫說你是小虎子,就算你是個小狐狸,也一樣溜不掉的。」
    小虎子好像有點發急,大聲道:「我又不認得你,你找我幹什麼?」
    葉開道:「早上你不是還認得我的?現在怎麼忽然又不認得我了?」
    小虎子臉漲得通紅,又想叫。
    葉開道:「你乖乖的聽話一點,要多少糖葫蘆我都買給你,否則我就去告訴你爹爹和四叔,說你早上在說謊。」
    小虎子更急,紅著臉道:「我......說了什麼謊?」
    葉開壓低聲音,道:「昨天晚上你早已睡著了,根本就沒有出來,也沒有躲在你姐姐的馬肚子下面,對不對?」
    小虎子眼珠子直轉,吃吃笑道:「那只不過是我想幫你的忙。」
    葉開道:「是誰教你那麼說的?」
    小虎子道:「沒有人,是我自己......」
    葉開沉下了臉,道:「你不告訴我,我只好把你押回去,交給你爹爹了。」
    小虎子臉又嚇得發白,這孩子只要一聽到他爹爹,立刻就老實了,垂下頭道:「好,告訴你就告訴你,是我三姨教我說的。」
    葉開吃了一驚,道:「你三姨?是不是早上把你拉出去的那個人?」
    小虎子點點頭。
    葉開皺起眉,道:「她怎麼知道昨天夜裡我跟你姐姐在一起?」
    小虎子嘟起嘴,道:「我怎麼知道?你為什麼不問她去?」
    葉開只好放開手,這孩子立刻一溜煙似的遠遠逃走了。逃到街對面才回過頭來,做了個鬼臉,笑嘻嘻道:「你可以去問她,但卻不能像抱我姐姐那樣抱著她,否則我爹爹要吃醋的。」
    話未說完,他的人已經溜進了街角的一家綢緞莊。
    葉開皺著眉,沉思著。
    這件事顯然又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那「三姨」是誰?怎麼會知道他昨夜的行動?為什麼要替他解圍?
    他想不通,剛抬起頭,就看到這位三姨正從對面的綢緞莊裡走出來。
    她打扮得還是很素淨,一身白衣如雪,既不沾脂粉,也沒有裝飾,但卻自有一種動人的風韻,令人不飲自醉。
    葉開看著她的時候,她一雙秋水如神的明眸,也正向葉開瞟了過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還彷彿向葉開嫣然一笑。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笑。
    葉開竟似也已癡了,過了半晌,才發現她身邊還有雙眼睛在盯著他。
    這雙眼睛本來是明朗的,但現在卻籠著一層霧,一層紗。
    是不是因為她昨夜沒睡好?還是因為她剛哭過?
    葉開的心又跳了起來,跳得很快。
    馬芳鈴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偷偷地向他使了個眼色。
    葉開立刻點點頭。
    馬芳鈴這才垂下脖子,偷偷地一笑,一朵紅雲已飛到臉上。

× × ×

他們用不著說話。
    他的感情只要一個眼色,她就已瞭解;她的意思,也只要一個眼色,他就知道。
    他們又何必說話?

小樓上靜寂無聲,桌上散亂的骨牌,卻已不知被誰收拾起來。
    窗子開著,屋裡還是很暗。
    葉開又坐到原來那張椅子上,靜靜地等著。
    他明白馬芳鈴的意思,卻實在不明白那「三姨」的意思。
    馬空群的妻子已去世,像他這樣的男人,身側當然不會缺少女人。
    也只有她這樣的女人,才配得上他這樣的男人。
    葉開已猜出她的身份,卻更不明白她的意思了。
    葉開歎了口氣,不願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有點對不起馬芳鈴了,可是那一笑,卻又令人難以忘記。

× × ×

她們現在在做什麼?是不是在那雜貨鋪裡買雞蛋?
    女人用雞蛋清洗臉,是不是會真的越洗越年輕?
    葉開集中注意力,努力要自己去想一些不相干的事,但想來想去,還是離不開她們兩個人。
    幸好就在這時,門已輕輕地被推開了。
    來的當然是馬芳鈴。
    葉開正準備站起來,心就已沉了下去。
    來的不是馬芳鈴,是雲在天──葉開暗中歎了口氣,知道今天已很難再見到馬芳鈴了。
    雲在天看到他在這裡,顯然也覺得很意外,但既已進來了,又怎能再出去?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閣下是不是來找翠濃姑娘的?是不是想問她,為什麼要將這朵珠花送給別人呢?」
    雲在天乾咳了兩聲,一句話也沒說,找了張椅子坐下。
    葉開笑道:「男人找女人,是件天經地義的事,閣下為什麼不進去?」
    雲在天神色已漸漸恢復鎮定,沉聲道:「我是來找人,卻不是來找她!」
    葉開道:「找誰?」
    雲在天道:「傅紅雪。」
    葉開道:「找他幹什麼?」
    雲在天沉著臉,拒絕回答。
    葉開道:「他豈非還留在萬馬堂?」
    雲在天道:「不在了。」
    葉開道:「什麼時候走的?」
    雲在天道:「早上!」
    葉開皺了皺眉頭,道:「他既然早上就走了,我為什麼沒有看到他回鎮上來?」
    雲在天皺了皺眉,道:「別的人呢?」
    葉開道:「別的人也沒有回來,這裡根本沒有什麼地方可去,他們若回來了,我一定會看見的。」
    雲在天臉色有些變了,抬起頭,朝那小樓上看了一眼。
    葉開目光閃動,道:「蕭老闆在樓上,閣下是不是想去問問他?」
    雲在天遲疑著,霍然長身而起,推門走了出去。
    這時正有十來輛騾子拉的大板車,從鎮外慢慢地走上長街。
    板車上裝著的,赫然竟是棺材,每輛車上都裝著四口嶄新的棺材。
    一個臉色發白的駝子穿著套嶄新的青布衣裳,騎著頭黑驢,走在馬車旁,看他的臉色,好像他終年都是躺在棺材裡的,看不見陽光。
    無論誰看見這麼多棺材運到鎮上,都難免會吃一驚的。
    雲在天也不例外,忍不住問道:「這些棺材是送到哪裡去的?」
    駝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兩眼,忽然笑道:「看這位大爺的裝束打扮,莫非是萬馬堂裡的人?」
    雲在天道:「正是。」
    駝子道:「這些棺材,也正是要送到萬馬堂的。」
    雲在天變色道:「是誰叫你送來的?」
    駝子賠笑道:「當然是付過錢的人,他一共訂了三百口棺材,小店裡正在日夜加工......」
    雲在天不等他說完,已一個箭步竄過去,將他從馬背上拖下,厲聲道:「那是個什麼樣的人?」
    駝子的臉嚇得更無絲毫血色,吃吃道:「是......是個女人。」
    雲在天怔了怔道:「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駝子道:「是個老太婆。」
    雲在天又怔了怔,道:「你們是從哪裡來的,這老太婆的人在哪裡?」
    駝子道:「她也跟著我們來了,就在......就在......就在第一輛車上的棺材裡躺著。」
    雲在天冷笑道:「在棺材裡躺著,莫非是個死人?」
    駝子道:「還沒有死,是剛才躺進去躲雨的,還留下條縫透氣。」
    雲在天冷笑著,放開了駝子,一步步走過去,突然閃電般出手,揭起了棺蓋......
    棺村裡果然有個人,但卻並不是女人,也不是個活人!
    棺材裡躺著的是個死人,死了的男人。

× × ×

這人滿身黑衣勁裝,一臉青磣磣的須渣子,嘴角的血痕已凝結,臉已扭曲變形,除此之外,身上並沒有別的傷痕,顯然是被人以內力震傷內臟而死。
    葉開高高地站在石階上,恰巧看到了他的臉,忍不住失聲而呼:「飛天蜘蛛!」
    他當然不會看錯,這屍體赫然正是飛天蜘蛛。
    飛天蜘蛛已死在這裡,傅紅雪、樂樂山、慕容明珠呢?
    他們本是同時離開萬馬堂的,飛天蜘蛛的屍體又怎會在這棺材裡出現?
    雲在天慢慢地轉過身,盯著那駝子,一字字道:「這人不是老太婆!」
    駝子全身發抖,勉強地點了點頭,道:「不......不是。」
    雲在天道:「你說的老太婆呢?」
    駝子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第二輛車的車伕忽然嘶聲道:「我也不知道,我本來是走在前面的。」
    雲在天道:「你怎會走在前面?」
    車大道:「這輛車本來就是最後一輛,後來我們發現走錯了路,原地轉回,最後一輛才變成最前面一輛。」
    雲在天冷笑道:「無論怎麼變,老太婆也不會變成死男人的,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駝子拚命搖頭,道:「小人真的不知道。」
    雲在天厲聲道:「你不知道誰知道?」
    他身形一閃,突然出手,五指如鉤,急抓駝子右肩的琵琶骨。
    駝子整個人本來瘦得就像是個掛在竹竿上的風球,雲在天一出手,他突然不抖了,腳步一滑,已到了雲在天右肋後,反掌斜削雲在天肋骨。
    這一招不但變招快,而且出手的時間、部位,都拿得極準,掌風也極強勁而有力氣。
    只看這一出手,就知道他在這雙手掌上,至少已有三十多年的功夫火候。
    雲在天冷笑道:「果然有兩下子!」
    這六個字出口,他身法已變了兩次,雙拳已攻出五招!
    他武功本以輕靈變化見長,此番身法乍一展動,雖然還沒有完全現出威力,但招式之奇變迅急,已令人難以抵擋。
    駝子哈哈一笑,道:「好,你果然也有兩下子!」
    笑聲結束,他身子突然陀螺般一轉,人已沖天飛起,竄上對面的屋脊了。
    他一招剛攻出,說變招就變招,說走就走,身法竟是快得驚人。
    只可惜,他的對手是以輕功名震天下的「雲天飛龍」!
    他身形掠起,雲在天的人已如輕煙般竄了上去,五指如鷹爪,一反手抓住了他背上的駝峰。
    「嘶」的一聲,他背上嶄新的藍布衣衫,已被扯下了一塊,赫然露出了一片奪目的金光。
    接著,又是「嗆」的一響,他這金光燦燦的駝峰裡,竟有三點寒星暴射而出,急打雲在天的胸腹。
    雲在天一聲清嘯,凌空翻身,「推窗望月飛雲式」,人已在另一邊的屋脊上。
    饒是他輕功精妙,身法奇快,那三點寒星,還是堪堪擦著他衣衫而過。
    再看那駝子,已在七八層屋脊外,駝背上的金峰再一閃,就已看不見了。
    雲在天一躍而下,竟不再追,鐵青的臉上已現了冷汗,目光看著他身形消失,突然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想不到『金背駝龍』丁求竟又在邊荒出現。」
    葉開也歎了口氣,搖著頭道:「我實在也未想到是他!」
    雲在天沉聲道:「你也知道這個人?」
    葉開淡淡的道:「走江湖的人,不知道他的又有幾個?」
    雲在天不再說話,臉色卻很凝重。
    葉開道:「這人隱跡已十餘年,忽然辛辛苦苦地送這麼多棺材來幹什麼,難道他也和你們的那些仇家有關係?」
    雲在天還是不說話。
    葉開又道:「飛天蜘蛛難道是被他殺了的?為的又是什麼?」
    雲在天瞧了他一眼,冷冷道:「這句話本是我想問你的。」
    葉開道:「你問我,我去問誰?」
    他忽然笑了笑,目光移向長街盡頭處,喃喃道:「也許我應該問問他。」

× × ×

長街盡頭處,慢慢地走過一個人來,腳步艱辛而沉重,竟是傅紅雪。
    他手裡當然還是緊緊地握住那柄刀,一步步走過來,好像無論遇著什麼事,他這種步伐都絕不會改變,更不會加快。
    只有他一個人,樂樂山和慕容明珠還是不見蹤影。
    葉開穿過長街,迎上了他,微笑著道:「你回來了?」
    傅紅雪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還沒有死。」
    葉開問道:「別的人呢?」
    傅紅雪道:「我走得慢。」
    葉開道:「他們都走在你前面?」
    傅紅雪道:「嗯。」
    葉開道:「走在你前面的人,為何還沒有到?」
    傅紅雪道:「你怎知他們定要回來這裡?」
    葉開點了點頭,忽又笑了笑,道:「你知道最先回來的是誰?」
    傅紅雪道:「不知道。」
    葉開道:「是個死人。」
    他嘴角帶著譏誚的笑意,又道:「走得快的沒有到,不會走的死人反而先到了,這世上有很多事的確都有趣得很。」
    傅紅雪道:「死人是誰?」
    葉開道:「飛天蜘蛛。」
    傅紅雪微微皺了皺眉,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他本來留在後面陪著我的。」
    葉開道:「陪著你?幹什麼?」
    傅紅雪道:「問話。」
    葉開道:「問你的話?」
    傅紅雪道:「他問,我聽。」
    葉開道:「你只聽,不說?」
    傅紅雪冷冷道:「聽已很費力。」
    葉開道:「後來呢?」
    傅紅雪道:「我走得很慢。」
    葉開道:「他既然問不出你的話,所以就趕上前去了?」
    傅紅雪目中也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淡淡道:「所以他先到。」
    葉開笑了,只不過笑得也有點不是味道。
    傅紅雪道:「你問,我說了,你可知道為什麼?」
    葉開道:「我也正在奇怪。」
    傅紅雪道:「那只因我也有話要問你。」
    葉開道:「你問,我也說。」
    傅紅雪道:「現在還未到問的時候。」
    葉開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再問?」
    傅紅雪道:「我想問的時候。」
    葉開微笑道:「好,隨便你什麼時候想問,隨便你問什麼,我都會說的。」
    他閃開身,傅紅雪立刻走了過去,連看都沒有往棺材裡的屍體看一眼,他的目光彷彿十分珍貴,無論你是死是活,都絕不肯隨便看你一眼的。
    葉開苦笑著,歎了口氣,轉過頭,就看到雲在天已準備盤問那些車伕。
    他也懶得去聽了──你若想從這些車伕嘴裡問出話來,還不如去問死人也許反倒容易。
    死人有時也會告訴你一些秘密的,只不過他說話的方式不同而已。

× × ×

飛天蜘蛛的屍體已僵硬、冷透,一雙手卻還是緊緊地握著,就像是緊緊握著某種看不見的珠寶一樣,死也不肯鬆手。
    葉開站在棺材旁,對著他凝視了很久,喃喃道:「細若游絲,快如閃電......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話想要告訴我?......」

正午後,陰暗的蒼穹裡,居然又有陽光露出。
    但街道上的泥濘卻仍未干,尤其是因為剛才又有一連串載重的板車經過。
    現在這一列板車已入了萬馬堂。
    若不問個詳詳細細,水落石出,雲在天是絕不會放他們走的。
    那輛八匹馬拉著的華麗馬車,赫然還停留在鎮上,有四五個人正在洗刷車上的泥濘,拌著大豆草料準備餵馬。
    雜貨鋪隔壁,是個屠戶,門口掛著個油膩的招牌,寫著:「專賣牛羊豬三獸。」
    再過去就是個小飯館,招牌更油膩,裡面的光線更陰暗。
    傅紅雪正坐在裡面吃麵。
    他右手像是特別靈巧,別人要用兩隻手做的事,他用一隻手就已做得很好。
    再過去就是傅紅雪住的那條小巷,巷子裡住的人家雖不少,但進出的人卻不多,只有那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正佝僂著身子,蹣跚地走出來,將手裡一張已抹上漿糊的紅紙,小心翼翼地貼在巷子的牆角,又佝僂著身子走了回去。
    紅紙上寫著:「吉屋招租,雅房一間,床鋪新,供早膳。月租紋銀十二兩整,先付,限單身無孩。」
    這老太婆早上剛收了五十兩銀子的房租,好像已嘗出了甜頭,所以就想把自己住的一間屋子,也租給別人了,而且每個月的租金還漲了二兩。
    雜貨鋪的老闆又在打瞌睡。
    對面的綢緞莊裡,正有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媳婦,在買針線,一邊還嘀嘀咕咕的,又說又笑,只可惜比那三姨和馬芳鈴丑多了。
    馬芳鈴她們的人呢?
    馬車雖然還留在鎮上,但她們的人卻已好像找不著了。
    葉開在街上來來回回走了兩遍,都沒有看見她們的人影。
    他本來想到那小飯館吃點東西的,但忽然又改變了主意,卻走過去將巷口貼著的那張紅紙揭了下來,捲成一條,塞在靴子裡。
    他靴筒裡好像還有條硬榔梆的東西,也不是金條,也不是短刀。
    街上最窄的一扇門,這裡的銷金窟。
    門雖最窄,屋子占的地方卻最大。
    窄門上既沒有招牌,也沒有標誌,只懸著一盞粉紅色的燈。燈亮的時候,就表示這地方已開始營業,開始準備收你囊裡的錢了。
    燈熄著的時候,這門裡幾乎從未看到有人出來,當然也沒有人進去。
    這裡竟像是鎮上最安靜的地方。
    葉開打了個呵欠,目中已有些疲倦之意,遲疑了半晌,終於又推門走了進去。
    暗沉沉的屋子,居然有個人,居然不是蕭別離,是馬芳鈴。
    葉開到處找不著的人,原來早已在這裡等著他。
    女孩子的行動,豈非是令人難以捉摸的?
    葉開笑了,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馬芳鈴瞪了他一眼,忽然站起來,扭頭就走。
    她本來一直坐在那裡發怔,看見葉開進來本已忍不住露出喜色,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忽然站起來,扭頭就走。
    葉開知道這位大小姐想必已等得生氣了。
    你看到大小姐生氣的時候,最好的法子,就是等她氣消了再說。
    在這種時候你若還想攔住她,勸勸她,你一定是個笨蛋。
    葉開不是笨蛋。
    所以他什麼也沒說,只歎了口氣,坐下來。
    馬芳鈴本來已快衝出了門,突又轉回來,瞪著葉開道:「喂,你來幹什麼的?」
    葉開眨了眨眼,道:「來找你。」
    馬芳鈴笑道:「來找我?現在才來?你以為我一定會等你?」
    葉開笑道:「你現在不是在等我?」
    馬芳鈴道:「當然不是。」
    葉開道:「不是等我,是在等誰?」
    馬芳鈴道:「等三姨。」
    葉開怔了怔,道:「三姨?她也要來?」
    馬芳鈴道:「你以為這地方只有男人才能來?」
    葉開苦笑道:「我什麼也沒有以為,也不知道你已經來了,所以滿街在找你。」
    馬芳鈴瞪著他,又瞪了半天,道:「你一直都在找我?」
    葉開道:「不找你找誰?」
    馬芳鈴忽然「噗哧」一笑,道:「呆子,你以為這裡只有一個門可以進來?」
    原來她是從後門進來的,女孩子到這種地方來,當然要避旁人耳目。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我實在沒有想到你也會走後門。」
    馬芳鈴道:「不是我要走,是三姨。」
    葉開又怔了怔,道:「她也來了?」
    馬芳鈴咬著嘴唇,笑道:「呆子,我剛才不是已告訴了你嗎?」
    葉開笑道:「她的人呢?」
    馬芳鈴向左面的第三扇門呶了呶嘴,道:「在裡面。」
    這扇門旁邊,正是翠濃的香閨。
    馬芳鈴道:「聊天。」
    葉開道:「跟翠濃聊天?」
    馬芳鈴道:「她們本來是朋友,三姨每次到鎮上來,都要找她聊聊的。」
    她忽又瞪起了眼,瞪著葉開道:「你怎麼知道她叫翠濃?你也認得她?」
    葉開吶吶道:「好像見過一次。」
    馬芳鈴眼睛瞪得更大,道:「是好像見過?還是真的見過?」
    葉開苦笑道:「真的見過。」
    馬芳鈴歪起頭,用眼角瞟著他,道:「你好像是前天晚上來的。」
    葉開道:「嗯。」
    馬芳鈴道:「前天晚上你住在哪裡?」
    葉開道:「好像......好像是......」
    馬芳鈴咬著嘴唇,突然一扭頭,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這位大小姐的脾氣,真有點像是五月裡的天氣,變得真快。
    葉開除了歎氣之外,他還能怎麼辦呢?
    男人在女人面前說話,真應該小心些,尤其是喜歡你的女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忽然又被輕輕推開了,馬芳鈴又慢慢地走了回來,走到葉開面前,在對面找了張椅子坐下。
    她臉色已好看多了,似笑非笑的看著葉開,忽然道:「你怎麼不說話?」
    葉開道:「我不敢說。」
    馬芳鈴道:「不敢?」
    葉開道:「我怕又說錯了話,讓你生氣。」
    馬芳鈴道:「你怕我生氣?」
    葉開道:「怕得厲害。」
    馬芳鈴眼波流動,突又噗哧一笑道:「呆子,不該說的時候嘴巴不停,該說的時候反而不說了。」
    她目光漸漸溫柔,凝視著葉開,道:「今天早上,別人問你昨天晚上在哪裡,你為什麼不說?」
    葉開道:「不知道。」
    馬芳鈴柔聲道:「我知道,你是怕連累了我,怕別人說我的閒話,是不是?」
    葉開道:「不知道。」
    聰明的男人總是會選個很適當的時候來裝裝傻的。
    馬芳鈴的眼波更溫柔,道:「你難道不怕他們真的殺了你?」
    葉開道:「不怕,我只怕你生氣。」
    馬芳鈴嫣然一笑,溫柔得就彷彿是可以令冰河解凍的春風。
    葉開盯著她,似又有些癡了。
    馬芳鈴慢慢地垂下頭,道:「我爹爹早上是不是找你談過話?」
    葉開道:「嗯。」
    馬芳鈴道:「他說了些什麼?」
    葉開道:「他要我走,要我離開這地方。」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你說什麼?」
    葉開道:「我不走!」
    馬芳鈴抬起頭,忽然站起來,握住了他的手,道:「你......你真的不走?」
    葉開點了點頭。
    馬芳鈴道:「別的地方沒有人等你?」
    葉開柔聲道:「只有一個地方有人等我。」
    馬芳鈴立刻問道:「哪裡?」
    葉開道:「這裡。」
    馬芳鈴又笑了,笑得更甜,眼波朦朦朧朧,就像是在做夢似的,輕輕道:「我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人跟我這樣子說過話,也從沒有人拉過我的手......你知不知道?相不相信?」
    葉開道:「我相信。」
    馬芳鈴道:「就因為別人都覺得我很凶,所以我自己也越來越覺得自己凶了,其實......」
    葉開忍不住笑道:「其實你本來就很凶。」
    馬芳鈴嫣然一笑,道:「其實有時我跟你生氣,根本就是假的。」
    葉開道:「為什麼要假裝生氣?」
    馬芳鈴道:「因為......我總覺得若不時常發發脾氣,別人就會來欺負我。」
    葉開柔聲道:「以後絕沒有人敢再欺負你。」
    馬芳鈴眨著眼,道:「若有人欺負我,你去跟他拚命?」
    葉開道:「當然,只不過......你以後可不許假裝生氣了。」
    馬芳鈴又咬起嘴唇,道:「但以後你若敢再住在這裡,我可真的生氣了。」
    葉開什麼話也不說,從靴筒裡拿出了那卷紅紙。
    馬芳鈴打開一看,臉上立刻又露出春風般溫柔的微笑。
    葉開看著她,從心裡覺得她真是個很可愛的少女,又直爽又天真,有時簡直就像是個孩子一樣。
    他忍不住捧起了她的手,輕輕地親了親。
    她的臉又紅了,紅得發燙。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有人輕輕咳嗽,那人正帶著微笑,看著他們。
    馬芳鈴的臉更紅,一雙手立刻藏到背後。
    三姨微笑道:「我們該回去了!」
    馬芳鈴紅著臉垂下頭,道:「嗯。」
    三姨道:「我先到外面去等你。」
    她出去的時候,似有意,似無意,又回眸向葉開一笑。
    令人銷魂的一笑。
    馬芳鈴的笑是明朗的、可愛的,就好像是初春的陽光。
    她的笑卻如濃春,濃得令人化不開,濃得令人不飲自醉。
    在她面前,馬芳鈴看來就更像個孩子。
    無論誰看到她走出去,都會覺得有些特別的滋味,就彷彿被她偷走了什麼東西。
    葉開當然不能將這種感覺表露出來,所以忽然問道:「你每次到鎮上,坐的都是那輛馬車?」
    馬芳鈴顯然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問這句話,但還是點了點頭。
    葉開道:「像那樣的馬車,你們一共有幾輛?」
    馬芳鈴道:「只有一輛。這裡的人都比較喜歡騎馬。」
    葉開歎了口氣,道:「就因為你們要坐這輛馬車,所以他們就只能自己回來了。」
    馬芳鈴道:「他們是誰?」
    葉開道:「昨天晚上跟我一起去的客人。」
    馬芳鈴笑道:「他們又不是孩子了,自己回來又有什麼關係?又何必歎氣?」
    葉開卻又歎了口氣,道:「因為他們十三個人來,現在已死了一個,不見了十一個。」
    馬芳鈴睜大眼睛,道:「死的是誰?」
    葉開道:「飛天蜘蛛。」
    馬芳鈴道:「不見了的呢?」
    葉開道:「樂先生、慕容明珠,和他那九個跟班的。」
    馬芳鈴道:「這麼大的人了,怎麼會不見呢?」
    葉開緩緩道:「這地方本來就隨時都會有怪事發生的。」
    馬芳鈴抿嘴一笑,道:「也許這只不過是你疑心病,他們說不定很快就會回來的。」
    葉開搖搖頭,忽又道:「我能不能順便搭你們的馬車到前面去?」
    馬芳鈴道:「當然可以。只不過......你到前面去幹什麼呢?」
    葉開道:「去找那些不見的人。」
    馬芳鈴道:「你怎麼知道他們還在附近?也許他們從別的路回去了呢?」
    葉開道:「不會的。」
    馬芳鈴道:「為什麼不會?」
    葉開道:「我知道。」
    馬芳鈴道:「怎麼知道的?」
    葉開道:「有人告訴我?」
    馬芳鈴道:「是什麼人告訴你的?」
    葉開垂頭看著自己的手,一字字他說道:「是個死人......」
    馬芳鈴駭然道:「死人?」
    葉開點了點頭,緩緩道:「你知不知道,死人有時也會說話的,只不過他們說話的方法和活人不同而已。」
    馬芳鈴吃驚地看著他,吶吶道:「死人說的話你也相信?」
    葉開又點點頭,嘴角帶著種神秘的笑意,道:「只有死人告訴你的事,才永遠不會是假的......因為他已根本不必騙你。」

這死人緊握著的雙拳已鬆開了,手指彎曲而僵硬。
    死人縱然還能說出一些秘密,但他的手卻是絕不會自己鬆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