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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雞犬不留

馬空群雙手擺在桌上,靜靜地坐在那裡,還是坐得端端正正、筆筆直直。
    這地方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他好像永遠都是置身事外的。
    他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慕容明珠一眼。
    慕容明珠的臉已全無血色,盯著桌上的劍,過了很久,勉強問了句:「他們的人呢?」
    花滿天道:「人還在。」
    雲在天又笑了笑,悠然道:「世上能有與劍共存亡這種勇氣的人,好像還不太多。」
    樂樂山笑道:「所以聰明人都是寧帶刀,也不帶劍的。」
    他的人還是伏在桌上,也不知是醉是醒,又伸出手在桌上摸索著,喃喃道:「酒呢?這地方為什麼總是只能找得著刀劍,從來也找不著酒的?」
    馬空群終於大笑,道:「好,問得好,今日相請各位,本就是為了要和各位同謀一醉的──還不快擺酒上來?」
    樂樂山抬起頭,醉眼惺忪,看著他,道:「是不是不醉無歸?」
    馬空群道:「正是。」
    樂樂山道:「若是醉了呢?能不能歸去?」
    馬空群道:「當然。」
    樂樂山歎了口氣,頭又伏在桌上,喃喃道:「這樣子我就放心了......酒呢?」

× × ×

酒已擺上。
    金樽,巨觥,酒色翠綠。
    慕容明珠的臉也像是已變成翠綠色的,也不知是該坐下,還是該走出去?
    葉開突也一拍桌子,道:「如此美酒,如此暢聚,豈可無歌樂助興?久聞慕容公子文武雙全,妙解音律,不知是否可為我等高歌一曲?」
    慕容明珠終於轉過目光,凝視著他。
    有些人的微笑是永遠都不會懷有惡意的,葉開正是這種人。
    慕容明珠看了他很久,突然長長吐出口氣道:「好!」
    「天皇皇,地皇皇,
    眼流血,月無光,
    一入萬馬堂,
    刀斷刃,人斷腸。」
    雲在天臉色又變了。
    公孫斷霍然轉身,怒目相視,鐵掌又已按上刀柄。
    只有馬空群還是不動聲色,臉上甚至還帶著種很欣賞的表情。
    慕容明珠已又飲盡一觥,彷彿想以酒壯膽,大聲道:「這一曲俚詞,不知各位可曾聽過?」
    葉開搶著道:「我聽過!」
    慕容明珠目光閃動,道:「閣下聽了之後,有何意見?」
    葉開笑道:「我只覺得這其中一句妙得很。」
    慕容明珠道:「只有一句?」
    葉開道:「不錯,只有一句?」
    慕容明珠道:「哪一句?」
    葉開閉起眼睛,曼聲而吟:「刀斷刃,人斷腸......刀斷刃,人斷腸......」
    他反覆低誦了兩遍,忽又張開眼,眼角瞟著萬馬堂主,微笑著道:「卻不知堂主是否也聽出這其中妙在哪裡?」
    馬空群淡淡道:「願聞高見。」
    葉開道:「刀斷刃,人斷腸,為何不說是劍斷刃,偏偏要說刀斷刃呢?」
    他目光閃動,看了看慕容明珠,又看了看傅紅雪,最後又盯在馬空群臉上。
    傅紅雪靜靜地坐在那裡,靜靜地凝視著手裡的刀,瞳孔似在收縮。
    慕容明珠的眼睛裡卻發出了光,不知不覺中已坐下去,嘴角漸漸露出一絲奇特的笑意。
    等他目光接觸到葉開時,目中就立刻充滿了感激。
    飛天蜘蛛想必也不是個多嘴的人,所以才能一直用他的眼睛。
    此刻他已下了決心,一定要交葉開這朋友。
    「做他的朋友似乎要比做他的對頭愉快得多,也容易得多。」
    看出了這一點,飛天蜘蛛就立刻也將面前的一觥酒喝了下去,皺著眉道:「是呀,為什麼一定要刀斷刃呢,這其中的玄妙究竟在哪裡?」
    花滿天沉著臉,冷冷道:「這其中的玄妙,只有唱出這首歌來的人才知道,各位本該去問他才是。」
    葉開微笑著點了點頭,道:「有道理,在下好像是問錯了人......」
    馬空群突然笑了笑,道:「閣下並沒有問錯。」
    葉開目光閃動,道:「堂主莫非也......」
    萬馬堂打斷了他的話,沉聲道:「關東刀馬,天下無雙,這句話不知各位可曾聽說過?」
    葉開道:「關東刀馬?......莫非這刀和馬之間,本來就有關係?」
    馬空群道:「不但有關係,而且關係極深。」
    葉開道:「噢!」
    馬空群道:「二十年前,武林中只知有神刀堂,不知有萬馬堂。」
    葉開道:「但二十年後,武林中卻已只知有萬馬堂,不知有神刀堂。」
    馬空群臉上笑容已消失不見,又沉默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一字字緩緩道:「那只因神刀堂的人,已在十七年前死得乾乾淨淨!」
    他臉色雖然還是很平靜,但臉上每一條皺紋裡,彷彿都藏著一種深沉的殺機,令人不寒而慄。
    無論誰只要看了他一眼,都絕不敢再看第二眼。
    但葉開卻還是盯著他,追問道:「卻不知神刀堂的人,又是如何死的?」
    馬空群道:「死在刀下!」
    樂樂山突又一拍桌子,喃喃說道:「善泳者溺於水,神刀手死在別人的刀下,古人說的話,果然有道理,有道理......酒呢?」
    馬空群凝視著自己那只被人一刀削去四指的手,等他說完了,才一字字接著道:「神刀堂的每個人,都是萬馬堂的兄弟,每個人都被人一刀砍斷了頭顱,死在冰天雪地裡,這一筆血債,十八年來萬馬堂中的弟兄未曾有一日忘卻!」
    他霍然抬起頭,目光刀一般逼視著葉開,沉聲道:「閣下如今總該明白,為何一定要刀斷刃了吧?」
    葉開並沒有迴避他的目光,神色還是很坦然,沉吟著,又問道:「十八年來,堂主難道還沒有查出真兇是誰?」
    馬空群道:「沒有。」
    葉開道:「堂主這隻手......」
    馬空群道:「也是被那同樣的一柄刀削斷的。」
    葉開道:「堂主認出了那柄刀,卻認不出那人的面目?」
    馬空群道:「刀無法用黑巾蒙住臉。」
    葉開又笑了,道:「不錯,刀若以黑巾蒙住,就無法殺人了。」
    傅紅雪目光還是凝視著自己手裡的刀,突然冷冷道:「刀若在鞘中呢?」
    葉開道:「刀在鞘中,當然也無法殺人。」
    傅紅雪道:「刀在鞘中,是不是怕人認出來?」
    葉開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一件事。」
    傅紅雪在聽著。
    葉開笑了笑,道:「我知道我若跟十八年前那血案有一點牽連,就絕不會帶刀入萬馬堂來。」
    他微笑道,接著道:「除非我是個白癡,否則我寧可帶槍帶劍,也絕不會帶刀的。」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頭,目光終於從刀上移向葉開的臉,眼睛裡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這是他第一次看人看得這麼久──說不定也是最鄭重的一次!
    慕容明珠目中已有了酒意,突然大聲道:「幸虧這已是十八年前的舊案,無論是帶刀來也好,帶劍來也好,都已無妨。」
    花滿天冷冷道:「那倒未必。」慕容明珠道:「在座的人。除了樂大先生外,十八年前,只不過是個孩子,哪有殺人的本事呢?」
    花滿天忽然改變話題,問道:「不知閣下是否已成了親?」
    慕容明珠顯然還猜不透他問這句話的用意,只好點了點頭。
    花滿天道:「閣下若是和人有仇,等閣下老邁無力時,誰會去替閣下復仇?」
    慕容明珠道:「當然是我的兒子。」
    花滿天笑了笑,不再問下去。
    他已不必再問下去。
    慕容明珠怔了半晌,勉強笑道:「閣下難道懷疑我們之中有人是那些兇手的後代?」
    花滿天拒絕回答這句話──拒絕回答通常也是種回答。
    慕容明珠漲紅了臉,道:「如此說來,堂主今日請我們來,莫非還有什麼特別的用意?」
    馬空群的回答很乾脆:「有!」
    慕容明珠道:「請教!」
    馬空群緩緩道:「既有人家,必有雞犬,各位一路前來,可曾聽到雞啼犬吠之聲?」
    慕容明珠道:「沒有。」
    馬空群道:「各位可知道這是為了什麼?」
    慕容明珠道:「也許這地方沒有人養雞養狗。」
    馬空群道:「邊城馬場之中,怎麼會沒有牧犬和獵狗?」
    慕容明珠道:「有?」
    馬空群道:「單只花場主一人,就養了十八條來自藏邊的猛犬。」
    慕容明珠用眼角瞟著花滿天,冷冷道:「也許花場主養的狗都不會叫──咬人的狗本就不叫的。」
    花滿天沉著臉道:「世人絕沒有不叫的狗。」
    樂樂山忽又抬起頭,笑了笑道:「只有一種狗是絕不叫的。」
    花滿天道:「死狗?」
    樂樂山大笑,道:「不錯,死狗,只有死狗才不叫,也只有死人才不說話......」
    花滿天皺了皺眉,道:「喝醉了的人呢?」
    樂樂山笑道:「喝醉了的人不但話特別多,而且還專門說討厭話。」
    花滿天冷冷道:「這倒也是真話。」
    樂樂山又大笑,道:「真話豈非本就總是令人討厭的......酒,酒呢?」
    他笑聲突然中斷,人已又倒在桌上。
    花滿天皺著眉,滿臉俱是厭惡之色。
    雲在天忽然搶著道:「萬馬堂中,本有公犬二十一條,母犬十七條,共計三十八條;飼雞三百九十三隻,平均每日產卵三百枚,每日食用肉雞約四十隻,還不在此數。」
    此時此刻,他居然像帳房裡的管事一樣,報起流水帳來了。
    葉開微笑道:「卻不知公雞有幾隻?母雞有幾隻?若是陰盛陽衰,相差太多,場主就該讓公雞多多進補才是,也免得影響母雞下蛋。」
    雲在天也笑了笑,道:「閣下果然是個好心人,只可惜現在已用不著了。」
    葉開道:「為什麼?」
    雲在天忽然也沉下了臉,一字字道:「此間的三十八條猛犬,三百九十三隻雞,都已在一夜之間,死得乾乾淨淨。」
    葉開皺了皺眉,道:「是怎麼死的?」
    雲在天臉色更沉重,道:「被人一刀砍斷了脖子,身首異處而死。」
    慕容明珠突又笑道:「場主若是想找出那殺雞屠狗的兇手,我倒有條線索。」
    雲在天道:「哦?」
    慕容明珠道:「那兇手想必是個廚子,若叫我一口氣連殺這麼多隻雞,我倒還沒有那樣的本事。」
    雲在天沉著臉,道:「不是廚子。」
    慕容明珠忍住笑道:「怎見得?」
    雲在天沉聲道:「此人一口氣殺死了四百多頭雞犬,竟沒有人聽到絲毫動靜,這是多麼快的刀法!」
    葉開點了點頭,大聲道:「端的是一把快刀!」
    雲在天道:「像這麼快的刀,莫說殺雞屠狗,要殺人豈非也方便得很。」
    葉開微笑道:「那就得看他要殺的人是誰了。」
    雲在天目光已盯在傅紅雪身上,道:「閣下這柄刀,不知是否能夠一口氣砍斷四百多條雞犬的頭顱?」
    傅紅雪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冷冷道:「殺雞屠狗,不必用這柄刀。」
    雲在天忽然一拍手,道:「這就對了。」
    葉開道:「什麼事對了?」
    雲在天道:「身懷如此刀法,如此利器的人,又怎會在黑夜之間,特地來殺雞屠狗?」
    葉開笑道:「這人若不是有毛病,想必就是閒得太無聊。」
    雲在天目光閃動,道:「各位難道還看不出,他這樣做的用意何在?」
    葉開道:「看不出。」
    雲在天道:「各位就算看不出,但有句話想必也該聽說過的。」
    慕容明珠搶著問道:「什麼話?」
    雲在天目中似乎突然露出一絲恐懼之色,一字字緩緩道:「雞犬不留!」
    慕容明珠聳然動容,失聲道:「雞犬不留?......為什麼要雞犬不留?」
    雲在天冷冷道:「若不趕盡殺絕,又怎麼能永絕後患?」
    慕容明珠道,「為什麼要趕盡殺絕?難道......難道十八年前殺盡神刀門下的那批兇手,今日又到萬馬堂來了?」
    雲在天道:「想必就是他們。」
    他雖然在勉強控制自己,但臉色也已發青,說完了這句話,立刻舉杯一飲而盡,才慢漫地接著道:「除了他們之外,絕不會有別人!」
    慕容明珠道:「怎見得?」
    雲在天道:「若不是他們,為何要先殺雞犬,再來殺人?這豈非打草驚蛇?」
    慕容明珠道:「他們又為何要這樣做?」
    雲在天緊握雙手,額上也沁出汗珠,咬著牙道:「只因他們不願叫我們死得太快,死得太容易!」

夜色中隱隱傳來馬嘶,更襯得萬馬堂中靜寂如死。
    秋風悲號,天地間似也充滿了陰森肅殺之意。
    邊城的秋夜,本就是常令人從心裡一直冷到腳跟。
    傅紅雪還是一直凝視著手裡的刀,葉開卻在觀察著每個人。
    公孫斷不知何時,又開始不停的一大口、一大口喝著酒。
    花滿天已站起來,背負著雙手,在萬馬奔騰的壁畫前踱來踱去,腳步沉重得就像是抱著條幾百斤重的鐵鏈子。
    飛天蜘蛛臉色發白,仰著臉,看著屋頂出神,也不知他在看什麼?
    慕容明珠剛喝下去的酒,就似已化為冷汗流出──十八年前的舊案,若是真的和他完全無關,他為什麼要如此恐懼?
    馬空群雖然還是不動聲色,還是端端正正、筆筆直直地坐在那裡,就彷彿還是完全置身事外。
    可是他的一雙手,卻已赫然按入了桌面,竟已嵌在桌面裡。
    「一醉解千愁,還是醉了的人好。」
    但樂樂山是真的醉了麼?
    葉開嘴角露出了微笑,他忽然發覺,唯一真正沒有改變的人,就是他自己。

× × ×

燭淚已殘,風從屏風外吹進來,吹得滿堂燭火不停的閃動,照得每個人的臉陣青陣白陣紅,看來就好像每個人心裡都不懷好意。
    過了很久,慕容明珠才勉強笑了笑,道:「我還有件事不懂。」
    雲在天道:「哦?」
    慕容明珠道:「他們已殺盡了神刀門的人,本該是你們找他們復仇才對,他們為什麼反而先找上門來了?」
    雲在天沉聲道:「神刀萬馬,本出一門,患難同當,恩仇相共。」
    慕容明珠道:「你的意思是說,他們和萬馬堂也有仇?」
    雲在天道:「而且必定是不解之仇!」
    慕容明珠道:「那麼他們又為何等到十八年後,才來找你們報仇?」
    雲在天目光似乎在眺望著遠方,緩緩道:「十八年前那次屠殺雖然將神刀門下斬盡殺絕,但他們自己的傷損也很重。」
    慕容明珠道:「你是說,那時他們已無力再來找你們?」
    雲在天冷冷道:「萬馬堂崛起關東,迄今已三十年,還沒有人敢輕犯萬馬堂中的一草一木。」
    慕容明珠道:「就算那時他們要休養生息,也不必要等十八年。」
    雲在天目光忽然刀一般盯在他臉上,一字字道:「那也許只因為他們本身已傷殘老弱,所以要等到下一代成長後,才敢來復仇。」
    慕容明珠聳然動容道:「閣下難道真的對我們有懷疑之意?」
    雲在天沉聲道:「十八年前的血債猶新,今日的新仇又生,萬馬堂上上下下數百弟兄,性命都已懸於這一戰,在下等是不是要分外小心?」
    慕容明珠亢聲道:「但我們只不過是昨夜才剛到這裡的......」
    葉開忽又笑了笑,道:「就因為我們是昨夜剛到的陌生人。所以嫌疑才最重。」
    慕容明珠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這件事也是昨夜才發生的。」
    慕容明珠道:「難道我們一到這裡,就已動手,難道就不可能是已來了七八天的你?」
    葉開緩緩道:「十八年的舊恨,本就連片刻都等不得,又何況七八天?」
    慕容明珠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喃喃道:「這道理不通,簡直不通。」
    葉開笑道:「通也好,不通也好,我們總該感激才是。」
    慕容明珠道:「感激?」
    葉開舉起金盃,微笑道:「若不是我們的嫌疑最重,今日又怎能嘗到萬馬堂窖藏多年的美酒!」
    樂樂山突又一拍桌子,大笑道:「好,說得好,一個人只要能凡事想開些,做人就愉快得多了......酒,酒呢?......」
    這次他總算摸著了酒杯,立刻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慕容明珠冷冷道:「這酒閣下居然還能喝得下去,倒也不容易。」
    樂樂山瞪眼道:「只要我沒做虧心事,管他將我當做殺雞的兇手也好,殺狗的兇手也好,都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這酒我為什麼喝不下去?......酒呢?還有酒沒有?」
    酒來的時候,他的人卻又已倒在桌上,一瞬間又鼾聲大作。
    花滿天用眼角瞅著他,像是恨不得一把將這人從座上揪起來,擲出門外去。
    對別的人,別的事,花滿天都很能忍耐,很沉得住氣。
    否則他又怎會在風沙中站上一夜?
    但只要一看見樂樂山,他火氣好像立刻就來了,冷漠的臉上也忍不住要露出憎惡之色。
    葉開覺得很有趣。
    無論什麼事,只要有一點點特別的地方,他都絕不會錯過的,而且一定會覺得很有趣。
    他在觀察別人的時候,馬空群也正在觀察著他,顯然也覺得他很有趣。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兩人目光突然相遇,就宛如刀鋒相接,兩個人的眼睛裡,都似已迸出了火花。
    馬空群勉強笑了笑,彷彿要說什麼。
    但這時慕容明珠突又冷笑道:「現在我總算完全明白了。」
    雲在天道:「明白了什麼?」
    慕容明珠道:「三老闆想必認為我們這五個人中,有一人是特地來尋仇報復的,今日將我們找到這裡來,為的就是要找出這人是誰!」
    馬空群淡淡道:「能找得出麼?」
    慕容明珠道:「找不出,這人臉上既沒有掛著招牌,若要他自己承認,只怕也困難得很!」
    馬空群微笑道:「既然找不出,在下又為何多此一舉?」
    葉開立刻也笑道:「多此一舉的事,三老闆想必是不會做的。」
    馬空群道:「還是葉兄明見。」
    慕容明珠搶著道:「今夜這一會,用意究竟何在?三老闆是否還有何吩咐?抑或真的只不過是請我們大吃大喝一頓的?」
    詞鋒咄咄逼人,這一呼百喏的貴公子,三杯酒下肚,就似已完全忘記了剛才的解劍之恥。
    富貴人家的子弟,豈非本就大多是胸無城府的人?
    但這一點葉開好像也覺得很有趣,好像也在慕容明珠身上,發現了一些特別之處。
    馬空群沉吟著,忽然長身而起,笑道:「今夜已夜深,回城路途遙遠,在下已為各位準備了客房,但請委屈一宵,有話明天再說也不遲。」
    葉開立刻打了個呵欠,道:「不錯,有話明天再說也不遲。」
    飛天蜘蛛笑道:「葉兄倒真是個很隨和的人,只可惜世上並不是人人都像葉兄這樣隨和的。」
    馬空群目光炯炯,道:「閣下呢?」
    飛天蜘蛛歎了口氣,苦笑道:「像我這樣的人,想不隨和也不行。」
    慕容明珠眼睛盯著桌上的八柄劍,道:「何況這裡至少總比鎮上的客棧舒服多了。」
    馬空群道:「傅公子......」
    傅紅雪淡淡道:「只要能容我這柄刀留下,我的人也可留下。」
    樂樂山忽然大聲道:「不行,我不能留下。」
    樂樂山道:「那小子若是半夜裡來,殺錯了人,一刀砍下我的腦袋來,我死得豈非冤枉?」
    花滿天變色道:「閣下是不是一定要走?」
    樂樂山醉眼乜斜,突又笑了笑,道:「但這裡明天若還有好酒可喝,我就算真的被人砍下了腦袋,也認命了。」

× × ×

每個人都站了起來,沒有人堅持要走。
    每個人都已感覺到,這一夜雖然不能平靜度過,但還是比走的好。
    一個人夤夜走在這荒原上,豈非任何事都可能發生的。
    只有公孫斷,卻還是大馬金刀坐在那裡,一大口、一大口的喝著酒......

風沙已輕了,日色卻更遙遠。
    萬籟無聲,只有草原上偶而隨風傳來一兩聲馬嘶,聽來卻有幾分像是異鄉孤鬼的夜啼。
    一盞天燈,孤零零的懸掛在天邊,也襯得這一片荒原更淒涼蕭索。
    邊城的夜月,異鄉的遊子,本就是同樣寂寞的。

× × ×

挑著燈在前面帶路的,是雲在天。
    傅紅雪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地跟在最後──有些人好像永遠都不願讓別人留在他背後。
    葉開卻故意放慢了腳步,走在他身旁,沉重的腳步走在砂石上,就彷彿是刀鋒在刮著骨頭一樣。
    葉開忽然笑道:「我實在想不到你居然也留下來。」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馬空群今夜請我們來,也許就是為了要看看,有沒有人不肯留下來。」
    傅紅雪道:「你不是馬空群。」
    葉開笑道:「我若是他,也會同樣做的,無論誰若想將別人滿門斬盡殺絕,只怕都不願再留在那人家裡的。」
    他想了想,又補充著道:「縱然肯留下來,也必定會有些和別人不同的舉動,甚至說不定還會做出些很特別的事。」
    傅紅雪道:「若是你,你也會做?」
    葉開笑了笑,忽然轉變話題,道:「你知不知道他心裡最懷疑的人是誰?」
    傅紅雪道:「是誰?」
    葉開道:「就是我跟你。」
    傅紅雪突然停下腳步,凝視著葉開,一字字道:「究竟是不是你?」
    葉開也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他,緩緩道:「這句話本是我想問你的,究竟是不是你?」
    兩人靜靜地站在夜色中,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忽然同時笑了。
    葉開笑道:「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
    傅紅雪道:「說不定也是最後一次!」

× × ×

花滿天忽然出現在黑暗中,眼睛裡發著光,看著他們,微笑道:「兩位為什麼如此發笑?」
    葉開道:「為了一樣並不好笑的事。」
    傅紅雪道:「一點也不好笑。」

× × ×

公孫斷還在一大口、一大口的喝著酒。
    馬空群看著他喝,過了很久,才歎息了一聲,道:「我知道你是想喝得大醉,但喝醉了並不能解決任何事。」
    公孫斷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大聲道:「不醉又如何?還不是一樣要受別人的鳥氣!」
    馬空群道:「那不是受氣,那是忍耐,無論誰有時都必須忍耐些的。」
    公孫斷的手掌又握緊,杯中酒又慢慢溢出,他盯著又已被他捏扁了的金盃,冷笑道:「忍耐:三十年來我跟你出生入死,身經大小一百七十戰,流的血已足夠淹得死人,但你卻叫我忍耐──卻叫我受一個小跛子的鳥氣。」
    馬空群神色還是很平靜,歎息著道:「我知道你受的委屈,我也......」
    公孫斷突然大聲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不必說了,我也明白你的意思,
    現在你已有了身家,有了兒女,做事已不能像以前那樣魯莽。」
    他又一拍桌子,冷笑著道:「我只不過是萬馬堂中的一個小夥計,就算為三老闆受些氣,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馬空群凝視著他,目中並沒有激惱之色,卻帶著些傷感。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誰是老闆?誰是夥計?這天下本是我們並肩打出來的,就算親生的骨肉也沒有我們親密。這地方所有的一切,你都有一半,你無論要什麼,隨時都可拿走──就算你要我的女兒,我也可以立刻給你。」
    他話聲雖平淡,但其中所蘊藏的那種情感,卻足以令鐵石人流淚,公孫斷垂下頭,熱淚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幸好這時花滿天和雲在天已回來了。
    在他們面前,萬馬堂主的態度更沉靜,沉聲道:「他們是不是全都留了下來?」雲在天道:「是。」
    馬空群目中的傷感之色也已消失,變得冷靜而尖銳,沉吟著道:「樂樂山、慕容明珠和那飛賊留下來,我都不意外。」
    雲在天道:「你認為他們三個人沒有嫌疑?」馬空群道:「只是嫌疑輕些。」
    花滿天道:「那倒未必。」
    馬空群道:「未必?」
    花滿天道:「慕容明珠並不是個簡單的人,他那種樣子是裝出來的,以他的身份,受了那麼多鳥氣之後,絕不可能還有臉指手劃腳、胡說八道。」
    馬空群點了點頭,道:「我也看出他此行必有圖謀,但目的卻絕不在萬馬堂。」
    花滿天道:「樂樂山呢?這假名士無論走到哪裡,都喜歡以前輩自居,為什麼要不遠千里,辛辛苦苦地趕到這邊荒地來?」
    馬空群道:「也許他是在逃避仇家的追蹤。」
    花滿天冷笑道:「武當派人多勢眾,一向只有別人躲著他們,他們幾時躲過別人?」
    馬空群忽又歎息了一聲,道:「二十三年前,武當山下的那一劍之辱,你至今還未忘卻?」
    花滿天臉色變了變,道:「我忘不了。」
    馬空群道:「但傷你的武當劍客回雲子,豈非已死在你劍下?」
    花滿天恨恨地道:「只可惜武當門下還沒有死盡死絕。」
    馬空群凝視著他,歎道:「你頭腦冷靜,目光敏銳,遇事之機變更無人能及,只可惜心胸太窄了些,將來只怕就要吃虧在這一點上。」
    花滿天垂下頭,不說話了,但胸膛起伏,顯見得心情還是很不平靜。
    雲在天立刻改變話題,道:「這五人之中,看起來雖然是傅紅雪的嫌疑最重,但正如葉開所說,他若真的是......尋仇來的,又何必帶刀來萬馬堂?」
    馬空群目中帶著深思之色,道:「葉開呢?」
    雲在天沉吟著,道:「此人武功彷彿極高,城府更是深不可測,若真的是他......倒是個很可怕的對手。」
    公孫斷突又冷笑,道:「你們算來算去,算出來是誰沒有?」
    雲在天道:「沒有。」
    公孫斷道:「既然算不出,為何不將這五人全都做了,豈非落得個乾淨!」
    馬空群道:「若是殺錯了呢?」
    公孫斷道:「殺錯了,還可以再殺!」
    馬空群道:「殺到何時為止?」
    公孫斷握緊雙拳,額上青筋一根根暴起。
    突聽一個孩子的聲音在外面呼喚道:「四叔,我睡不著,你來講故事給我聽好不好?」
    公孫斷歎了口氣,就好像忽然變了個人,全身肌肉都已鬆弛,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了出來。
    馬空群看著他巨大的背影,那眼色也像是在看著他所疼愛的孩子一樣。
    這時外面傳來更鼓,已是二更。
    馬空群緩緩道:「按理說,他們既然留宿在這裡,就不會有什麼舉動,但我們卻還是不可大意的。」
    雲在天道:「是。」
    他接著又道:「我傳話下去,將夜間輪值的弟兄增為八班,從現在開始,每半個時辰交錯巡邏三次,只要看見可疑的人,就立刻鳴鑼示警!」
    馬空群點了點頭,忽然顯得很疲倦,站起來走到門外,望著已被黑暗籠罩的大草原,意興似更蕭索。
    雲在天跟著走出來,歎息著道:「但願這一夜平靜無事,能讓你好好休息一夜──明天要應付的事只怕還要艱苦得多。」
    馬空群拍了拍他的肩,仰面長歎,道:「經過這一戰之後,我們應該都好好的休息休息了......」

× × ×

一陣風吹過,天燈忽然熄滅,只剩下半輪冷月高懸。
    雲在天仰首而望,目光充滿了憂鬱和恐懼。
    萬馬堂豈非也如這天燈一樣,雖然掛得很高,照得很遠,但又有誰知道他會在什麼時候突然熄滅?

夜更深,月色朦朧,萬籟無聲。
    在這邊城外的荒漠中,淒涼的月夜裡,又有幾人能入睡?
    葉開睜大了眼睛,看著窗外的夜色。
    他沒有笑。
    他那永遠掛在嘴角的微笑,只要在無人時,就會消失不見。
    他也沒有睡。
    萬馬堂雖無聲,但他的思潮,卻似千軍萬馬般奔騰起伏,只可惜誰也不知道他在想著什麼。
    他輕撫著自己的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間,就像是沙石般粗糙堅硬,掌心也已磨出了硬塊。
    那是多年握刀留下的痕跡。
    但他的刀呢?

× × ×

他從不帶刀。
    是不是因為他的刀已藏在心裡?
   

傅紅雪手裡還是緊緊握著他的刀。
    他也沒有睡。甚至連靴子都沒有脫下來。
    淒涼的月色,罩著他蒼白冷硬的臉,照著他手裡漆黑的刀鞘。
    這柄刀他有沒有拔出來過?

三更,四更......
    突然間,靜夜中傳出一陣急遽的鳴鑼聲。
    萬馬堂後,立刻箭一般竄出四條人影,掠向西邊的馬場。
    風中彷彿帶著種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葉開屋子裡的燈首先亮了起來,又過了半晌,他才大步奔出。
    慕容明珠和飛天蜘蛛也同時推開了門。
    樂大先生的門還是關著的,門裡不時有他的鼾聲傳出。
    傅紅雪的門卻連一點聲音也沒有。
    慕容明珠道:「剛才是不是有人在鳴鑼示警?」
    葉開點點頭。
    慕容明珠道:「你知不知道是什麼事?」
    葉開搖搖頭。
    就在這時,兩條人影箭一般竄過來,一個人手裡劍光如飛花,另一人的身形輕靈如飛鶴。

× × ×

花滿天目光掠過門外站著的三個人,身形不停,撲向樂樂山門外,頓住。他也已聽到門裡的鼾聲。
    雲在天身形凌空一翻,落在傅紅雪門外,伸手一推,門竟開了。
    傅紅雪赫然就站在門口,手裡緊握著刀,一雙眼睛亮得怕人。
    雲在天竟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鐵青著臉道:「各位剛才都沒有離開過這裡?」
    沒有人回答。
    這問題根本就不必提出來問。
    花滿天沉聲道:「有誰聽見了什麼動靜?」
    也沒有。
    慕容明珠皺了皺眉,像是想說什麼,還未說出口,就已彎下腰嘔吐起來。
    風中的血腥氣已傳到這裡。
    然後,萬馬悲嘶,連天畔的冷月都似也為之失色!
    天皇皇,地皇皇。
    眼流血,月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