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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不帶刀的人

 (一)

他沒有佩刀。
    他一走進來,就看到了傅紅雪!
    這裡本已有很多人,各式各樣的人,可是他這種人,卻本不該來的。
    因為他不配。


    × × ×

這裡是個很奇怪的地方。
    現在已是殘秋,但這地方還是溫暖如春。現在已是深夜,但這地方還是光亮如白晝。
    這裡有酒,卻不是酒樓。有賭,卻不是賭場。有隨時候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卻也不是妓院。
    這地方根本沒有名字,但卻是附近幾百里之內,最有名的地方。
    大廳中擺著十八張桌子。
    無論你選擇哪張桌子坐下來,都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酒菜──只有酒菜,你若還要享受別的,就得推門。
    大廳四面有十八扇門。
    無論你推哪扇門走進去,都絕不會後悔,也不會失望。
    大廳的後面,還有道很高的樓梯。
    沒有人知道樓上是什麼地方,也沒有人上樓走過。
    因為你根本不必上樓。
    無論你想要的是什麼,樓下都有。
    樓梯口,擺著張比較小的方桌,坐著個服裝很華麗、修飾很整潔的中年人。
    他好像總是一個人坐在那裡,一個人在玩著骨牌。很少有人看見他做過別的事,也很少有人看見他站起來過。
    他坐的椅子寬大而舒服。椅子旁,擺著兩根紅木枴杖。
    別的人來來去去,他從不注意,甚至很少抬起頭來看一眼。
    別的人無論做什麼事,好像都跟他全無關係。
    其實他卻正是這地方的主人。
    一個很奇怪的地方,通常都有個很奇怪的主人。

× × ×

傅紅雪的手裡握著刀。
    一柄形狀很奇特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正在吃飯,吃一口飯,配一口菜,吃得很慢。
    因為他只能用一隻手吃。
    他的左手握著刀,無論他在做什麼的時候,都從沒有放開過這柄刀。
    漆黑的刀,漆黑的衣服,漆黑的眸子。
    黑得發亮。
    所以他坐的地方雖然離大門很遠,但葉開走進來的時候,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手裡的刀。

× × ×

葉開是從不帶刀的。

(二)

秋已深,夜已深。
    長街上只有這門上懸著的一盞燈。
    門很窄,昏暗的燈光照著門前乾燥的土地,秋風捲起滿天黃沙。
    一朵殘菊在風沙中打著滾,既不知是從哪裡吹來的,也不知要被吹到哪裡去。
    世人豈非也都正如這瓣殘菊一樣,又有誰能預知自己的命運。所以人們又何必為它的命運傷感歎息?
    菊花若有知,也不會埋怨的,因為它已有過它自己的輝煌歲月,已受過人們的讚美和珍惜。
    這就已足夠。
    長街的一端,是無邊無際的荒原;長街的另一端,也是無邊無際的荒原。
    這盞燈,彷彿就是荒原中唯一的一粒明珠。
    天連著黃沙,黃沙連著天。
    人已在天邊。
    葉開彷彿正是從天邊來的。
    他沿著長街,慢慢地從黑暗中走過來,走到了有燈光的地方。
    他就在街心坐了下來,抬起了腳。
    腳上的靴子是硝皮製成的,通常本只有大漠上的牧人才穿這種靴子。
    這種靴子也正如大漠上的牧人一樣,經得起風霜,耐得起勞苦。
    但現在,靴子的底布已被磨穿了個大洞,他的腳底也被磨出血來。
    他看著自己的腳,搖著頭,彷彿覺得很不滿意──並不是對這雙靴子不滿,而是對自己的腳不滿。
    「像我這種人的腳,怎麼也和別人的腳一樣的會破呢?」
    他抓起一把黃沙,從靴子的破洞裡灌進去。
    「既然你這麼不中用,我就叫你再多受些折磨,多受些苦。」
    他站起身,讓沙子磨擦自己腳底的傷口。
    然後他就笑了。
    他的笑,就像這滿天黃沙中突然出現的一線陽光。
    燈在風中搖曳。
    一陣風吹過來,捲來了那朵殘菊。
    他一伸手,就抄住。
    菊瓣已殘落,只有最後幾瓣最頑強的,還戀棲在枯萎的花梗上。
    他拍了拍身上一套早已該送到垃圾箱裡去的衣裳,將這朵殘菊仔仔細細地插在衣襟上的一個破洞裡。
    看他的神情,就好像個已打扮整齊的花花公子,最後在自己一身價值千金的紫羅袍上,插上一朵最艷麗的紅花一樣。
    然後他對自己的一切就都已完全滿意。
    他又笑了。
    窄門是關著的。
    他昂起頭,挺起胸,大步走過去,推開了門。
    於是他就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和他的刀!

× × ×


    刀在手上。
    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葉開從他的刀,看到他的手,再從他的手,看到他的臉。
    蒼白的臉,漆黑的眸子。
    葉開目中又露出笑意,彷彿對自己看到的一切也都覺得很滿意。
    他大步走過來,走到傅紅雪對面,坐下。
    傅紅雪的筷子並沒有停,一口菜,一口飯,吃得很慢,卻沒有停下來看他一眼。
    葉開看著他,忽然笑道:「你從來不喝酒?」
    傅紅雪既沒有抬頭,也沒有停下來。
    他慢慢地將碗裡最後兩口飯吃完,才放下筷子,看著葉開。
    葉開的微笑就像是陽光。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卻連一絲笑容都沒有,又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不喝酒。」
    葉開笑道:「你不喝,請我喝兩杯怎麼樣?」
    傅紅雪道:「你要我請你喝酒?為什麼?」
    他說話很慢,彷彿每個字都經過考慮之後才說出,因為只要是從他嘴裡說出的話,他就一定完全負責。
    所以他從不願說錯一個字。
    葉開道:「為什麼?因為我覺得你很順眼。」
    他歎了口氣,又道:「這地方除了你之外,簡直連一個順眼的人都沒有。」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自己的手。
    他不願開口的時候,總是會有這種表情。
    葉開道:「你肯不肯?」
    傅紅雪還是看著自己的手。
    葉開道:「這是你最好的機會了,你若錯過,豈非很可惜?」
    傅紅雪終於搖搖頭,緩緩道:「不可惜。」
    葉開大笑,道:「你這人果然有趣,老實說,除了你之外,別人就算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喝他的一滴酒的。」
    他說話的聲音就好像將別人都當做聾子,別人想要不聽都很難。
    只要聽到他的話,想不生氣也很難。
    屋子裡已經有幾個人站起來,動作最快的,是個紫衣佩劍的少年。
    他的腰很細,肩很寬,佩劍上鑲著閃閃發光的寶石,劍穗也是紫紅色的,和他衣服的顏色正相配。
    他手裡端著杯酒,滿滿的一杯,一轉身,竟已竄到葉開面前。
    手裡一滿杯酒,居然連一滴都沒有濺出來。
    看來這人非但穿衣服很講究,練功夫的時候必定也很講究。
    只可惜葉開沒有看見,傅紅雪也沒有看見。
    紫衫少年臉上故意作出很瀟灑的微笑,因為他知道每個人都在看著他。
    他輕輕拍了拍葉開的肩,道:「我請你喝杯酒好不好?」
    葉開道:「不好。」
    紫衫少年道:「你要怎麼樣才肯喝?跪下來求你好不好?」
    葉開道:「好。」
    紫衫少年大笑,別的人也笑了。
    葉開也在笑,微笑著道:「只不過你就算跪下來,我還是不喝的。」
    紫衫少年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葉開道:「不清楚,我連你究竟是不是個人,都不太清楚。」
    紫衫少年的笑容凍結,手已握住了劍柄。
    「嗆」的一聲,劍已出鞘。
    但他手裡拿著的還是只有個劍柄。
    劍還留在鞘裡。
    他的劍剛拔出來,葉開突然伸手一彈,這柄精鋼長劍就斷了。
    從劍柄下一寸處折斷的;所以劍柄雖拔起,劍身卻又滑入劍鞘裡。
    紫衫少年看著手裡的劍柄,一張臉已慘白如紙。
    屋子裡也沒有人笑了,非但笑不出,連呼吸都已幾乎停頓,只剩下一種聲音。
    推骨牌的聲音。
    剛才發生的事,好像只有他一個人沒看見。
    傅紅雪雖然看見了,但臉上卻還是全無表情。
    葉開看著他,微笑道:「你看,我沒有騙你吧,別人想請我喝酒都困難得很。」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你沒有騙我。」
    葉開道:「你請不請呢?」
    傅紅雪慢慢地搖了搖頭,道:「我不請。」
    他站起來,轉過身,似已不願再討論這件事。但卻又回過頭來看了那紫衣少年一眼,緩緩道:「你應該用買衣服的錢,去買把好劍的;但最好還是從此不要佩劍,用劍來做裝飾,實在危險得很。」
    他說得很慢,很誠懇,這本是金石良言。
    但聽在這紫衣少年的耳朵裡,那種滋味卻是不太好受的。
    他看著傅紅雪,慘白的臉已發青。
    傅紅雪正在慢慢地往外走,走路比說話更慢,而且很奇特。
    他左腳先邁出一步後,右腿才慢慢地從地上跟著拖過去。
    「原來他是跛子。」
    葉開彷彿覺得很驚奇,也很惋惜。
    除此之外,他顯然並沒有別的意思。
    紫衫少年緊握著雙拳,又憤怒,又失望──他本來希望葉開將傅紅雪一把揪回來的。
    葉開的武功雖可怕,但這跛子卻不可怕。
    紫衫少年使了個眼色,本來和他同桌的人,已有兩個慢慢地站了起來,顯然是想追出去。
    就在這時,屋子裡忽然響起了個很奇怪的聲音:「你不願別人請你喝酒,願不願意請別人喝酒呢?」
    聲音低沉而柔和,但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說話的人,明明好像就在自己耳畔,卻又偏偏看不見。
    最後才終於有人發現,那服裝華麗、修飾整潔的中年人,已轉過頭來,正在看著葉開微笑。
    葉開也笑了,道:「別人請我是一回事,我請不請別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中年人微笑道:「不錯,那完全不同的。」
    葉開道:「所以我請,這屋子裡每個人我都請。」
    他說話的神情,就好像已將自己當做這地方的老闆似的。
    紫衫少年咬著牙,突然扭頭往外走。
    葉開緩緩道:「只不過我請人喝酒的時候,誰不喝都不行,不喝醉也不行。」
    紫衫少年胸膛起伏,突又回頭,道:「你知不知道請人喝酒要銀子的?」
    葉開笑道:「銀子?你看我身上像不像帶著銀子的人?」
    紫衫少年冷笑道:「你的確不像。」
    葉開悠然道:「幸好買酒並不一定要用銀子的,用豆子也行。」
    紫衫少年怔了怔,道:「豆子?什麼豆子?」
    葉開道:「就是這種豆子。」
    他手裡忽然多了個麻袋,手一抖,麻袋裡的豆子就溜了出來,就像是在用什麼魔法似的。
    他撒出的竟是金豆。
    紫衫少年看著滿地滾動的金豆,怔了很久,才抬起頭,勉強笑道:「我只有一樣事不懂。」
    葉開道:「你不懂的事,我一定懂。」
    紫衫少年道:「你不要別人請你喝酒,為什麼要請別人,那又有什麼不同?」
    葉開眨眨眼,走到他面前,悄悄地道:「若有條狗要請你去吃屎,你吃不吃?」
    紫衫少年變色道:「當然不吃。」
    葉開笑道:「我也不吃的,但我卻時常餵狗。」

× × ×

傅紅雪走出門的時候,門外不知何時已多了兩盞燈。
    兩個白衣人手裡提著燈籠,筆直地站在街心。
    傅紅雪帶上門,慢慢地走下石階,走過去,才發現這兩個提燈籠的人身後,還有第三個人。
    燈籠在風中搖蕩,這三個人卻石像般站在那裡,動也不動。
    燈光照在他們身上,他們的頭髮衣褶間,已積滿了黃沙,在深夜中看來,更令人覺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傅紅雪根本沒有看他們。
    他走路的時候,目光總像是在遙望著遠方。
    是不是因為遠方有個他刻骨銘心、夢魂縈繞的人在等著他?
    可是他的眼睛為什麼又如此冷漠,縱然有情感流露,也絕不是溫情,而是痛苦、仇恨、悲愴?
    他慢慢地穿過街心,那石像般站在燈籠後的人,突然迎上來,道:「閣下請留步。」
    傅紅雪就站住。
    別人要他站住,他就站住,既不問這人是誰,也不問理由。
    這人的態度很有禮,但彎下腰去的時候,眼睛卻一直盯在他手中的刀上,身上的衣服也突然繃緊,顯然全身都已充滿了警戒之意。
    傅紅雪沒有動,手裡的刀也沒有動,甚至連目光都還是在遙視著遠方。
    遠方一片黑暗。
    過了很久,這白衣人神情才鬆弛了些。微笑著,問道:「恕在下冒昧請教,不知閣下是不是今天才到這裡的?」
    傅紅雪道:「是。」
    他的回答雖只是一個字,但還是考慮了很久之後才說出。
    白衣人道:「閣下從哪裡來?」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手裡的刀。
    白衣人等了很久,才勉強一笑,道:「閣下是否很快就要走呢?」
    傅紅雪道:「也許。」
    白衣人道:「也許不走了?」
    傅紅雪道:「也許。」
    白衣人道:「閣下暫時若不走,三老闆就想請閣下明夜移駕過去一敘。」
    傅紅雪道:「三老闆?」
    白衣人笑道:「在下說的,當然就是『萬馬堂』的三老闆。」
    這次他真的笑了。
    居然有人連三老闆是誰都不知道,在他看來,這的確是件很可笑的事。
    但在傅紅雪眼中看來,好像天下根本就沒有一件可笑的事。
    白衣人似也笑不出了,乾咳兩聲,道:「三老闆吩咐在下,務必要請閣下賞光,否則……」
    傅紅雪道:「否則怎樣?」
    白衣人勉強笑道:「否則在下回去也無法交代,就只有站在這裡不走了。」
    傅紅雪道:「就站在這裡?」
    白衣人道:「嗯。」
    傅紅雪道:「站到幾時?」
    白衣人道:「站到閣下肯答應為止。」
    傅紅雪道:「很好……」
    白衣人正在等著說下去的時候,誰知他竟已轉身走了。
    他左腳先邁出一步,然後右腿才慢慢地從地上跟著拖過去。
    他這條右腿似已完全僵硬麻木。
    白衣人臉色變了,全身衣服又已繃緊,但直到傅紅雪的身子已沒入黑暗中,他還是站在那裡,沒有動。
    一陣風沙迎面捲來,他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提燈籠的人忍不住悄聲問道:「就這樣放他走?」
    白衣人緊閉著嘴,沒有說話,卻有一絲鮮血,慢慢地自嘴角沁出,轉瞬間又被風吹乾了。

× × ×

傅紅雪沒有回頭。
    他只要一開始往前走,就永不回頭。
    風更大,暗巷中一排木板蓋的屋子,彷彿已被風吹得搖晃起來。
    他走過這排木板屋,在最後一間的門口停下。
    他腳步一停下,門就開了。
    門裡卻沒有人聲,也沒有燈光,比門外更黑暗。
    傅紅雪也沒有說什麼,就走了進去,回身關起了門,上起了栓。
    他似已完全習慣黑暗。
    黑暗中忽然有一雙手伸過來,握住了他的手。
    這是雙溫暖、光滑、柔細的手。
    傅紅雪就站著,讓這雙手握著他的手──沒有握刀的一隻手。
    然後黑暗中才響起一個人的聲音,耳語般低語道:「我已等了很久。」
    這是個溫柔、甜美、年輕的聲音。
    這是少女的聲音。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的確等了很久。」
    少女道:「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傅紅雪道:「今天,黃昏。」
    少女道:「你沒有直接到這裡來?」
    傅紅雪道:「我沒有。」
    少女道:「為什麼不直接來?」
    傅紅雪道:「現在我已來了。」
    少女柔聲道:「不錯,現在你已來了,只要你能來,我無論等多久都值得。」
    她究竟等了多久?
    她是誰?為什麼要在這裡等?
    沒有人知道,除了他們自己之外,世上絕沒有別的人知道。
    傅紅雪道:「你已全部準備好了?」
    少女道:「全都準備好了,無論你要什麼,只要說出來就行。」
    傅紅雪什麼都沒有說。
    少女的聲音更輕柔,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麼,我知道……」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找著了傅紅雪的衣紐。
    她的手輕巧而溫柔……
    傅紅雪忽然已完全赤裸。
    屋子裡沒有風,但他的肌膚卻如在風中一樣,已抽縮顫抖。
    少女的聲音如夢囈,輕輕道:「你一直是個孩子,現在,我要你成為真正的男人,因為有些事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她的嘴唇溫暖而潮濕,輕吻著傅紅雪的胸膛。
    她的手在索引著……
    傅紅雪倒下,倒在床上,可是他的刀並沒有鬆手。
    這柄刀似已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已永遠無法解脫。

× × ×

曙色照進高而小的窗戶。人在沉睡。刀在手上。
    一共只有兩間屋子,後面的一間是廚房。
    廚房中飄出飯香。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正用鍋鏟小心翼翼地將兩個荷包蛋從鍋裡鏟出來,放在碟子裡。
    她的身子已佝僂,皮膚已乾癟。
    她雙手已因操作勞苦,變得粗糙而醜陋。
    外面的屋子佈置得卻很舒服,很乾淨,床上的被褥是剛換過的。
    傅紅雪猶在沉睡。
    但等到這老太婆輕輕從廚房裡走出來的時候,他的眼睛已張開。
    眼睛裡全無睡意。
    兩間屋子裡,只有他們兩個人。
    昨夜那溫柔而多情的少女呢?難道她也已隨著黑夜消逝?
    難道她本就是黑夜的精靈?
    傅紅雪看著這老太婆走出來,臉上全無表情,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問。
    他為什麼不問?
    難道他已將昨夜的遭遇當作夢境?
    蛋是剛煎好的,還有新鮮的豆腐、萵筍,和用鹽水煮的花生。
    老太婆將托盤放在桌上,賠著笑,道:「早點是五分銀子,連房錢是四錢七分,一個月就算十兩銀子,在這地方已算便宜的了。」
    她臉上的皺紋太多,所以笑的時候,和不笑時也沒有什麼兩樣。
    傅紅雪將一錠銀子放在桌上,道:「我住三個月,這錠銀子五十兩。」
    老太婆道:「多出的二十兩......」
    傅紅雪道:「我死了後替我買口棺材。」
    老太婆笑了,道:「你若不死呢?」
    傅紅雪道:「就留著給你自己買棺材。」

× × ×

走出這條陋巷,就是長街。
    風已住。
    太陽照在街上,黃沙閃著金光。
    街上已經有人了,傅紅雪第一眼看見的,還是那白衣人。
    他還站在昨夜同樣的地方,甚至連姿勢都沒有改變過。
    雪白的衣服上已積滿了沙土,頭髮也已被染黃,可是他的臉,卻是蒼白的,蒼白得全無一絲血色。
    他在忍受。
    到處都有好奇的眼光在偷偷地看著他,這種眼光甚至比秋日的驕陽更灼人,更無法忍受。
    忍受雖是種痛苦,但有時也是種藝術。
    他很懂得這種藝術。
    懂得這種藝術的人,通常都能得到他們期望的收穫。
    傅紅雪已向他走過來,但目光卻還是凝視在遠方。
    遠方忽然揚起了漫天黃沙。
    密鼓般的蹄聲中,七匹快馬首尾相連,箭一般衝入了長街。
    馬上的騎士騎術精絕,衝到他面前時,突然自鞍上長身而起,斜扯風旗,反手抽刀,整個人掛在馬鞍上,向他揚刀行禮。
    這是騎士們最尊敬的禮節。
    從他們這種禮節中;已可看出這白衣人的身份絕不低。
    他本不必忍受這種事的,但卻寧可忍受。
    無論誰如此委屈自己,都必定有目的。
    他的目的是什麼?
    刀光閃過他全無表情的臉,七匹快馬轉瞬間已衝到長街盡頭。
    突然間,最後的一匹馬長嘶人立,馬上人韁繩一帶,馬已回頭,又箭一般沖了回來。
    人已站在馬鞍上,手裡高舉著一桿裹著白綾的黑鐵長槍。
    快馬衝過,長槍脫手飛出,筆直插入白衣人身旁的地上。
    槍上白綾立刻迎風展開,竟是一面三角大旗。
    旗上赫然有五個鮮紅的劈巢大字:
    「關東萬馬堂」!
    大旗迎風招展,恰巧替白衣人擋住了初升的陽光。
    再看那匹馬,已轉回頭,追上了他的同伴,絕塵而去。
    一人一馬,倏忽來去,只留了滿街黃沙,和一面大旗。
    旭日正照大旗上!
    街上幾十雙眼睛都已看得發直,連喝彩都忘了。
    突聽一個人放聲長笑,道:「關東萬馬堂!好一個關東萬馬堂!」

× × ×


    窄門上的燈籠已熄滅。
    一個人站在燈籠下,仰面而笑,笑聲震得燈籠上的積沙,雪一般紛飛落下,落在他臉上。
    他不在乎。
    無論對什麼事,葉開都不在乎。
    他身上穿的還是昨夜那套又髒又破又臭的衣服──無論他走到哪裡,哪裡立刻就會充滿一種彷彿混合著腐草、皮革,和死屍般的臭氣。
    可是他站在那裡,卻好像認為每個人都應該很欣賞他身上這種臭氣。
    他衣襟上的破洞中,還是插著朵花,但已不是昨夜的殘菊,而是朵珠花。
    也不知是從哪個女人髮鬢上摘下來的珠花。
    他從不摘枝上的鮮花,只摘少女發上的珠花。
    傅紅雪的目光忽然從遠方收回來,凝視著他。
    他卻已走到街心,走到那白衣人面前,腳步踉蹌,似已醉得彷彿要在水中捉月的太白詩仙,但一雙眼睛張開時,卻仍清醒得如同正彎弓射鵰的成吉思汗。
    所以他瞇著眼,看著這白衣人,道:「昨天晚上,你好像已在這裡。」
    白衣人道:「是。」
    葉開道:「今天你還在。」
    白衣人道:「是。」
    葉開道:「你在等什麼?」
    白衣人道:「等閣下。」
    葉開笑了,道:「等我?我又不是絕色佳人,你為什麼要等我?」
    白衣人道:「在三老闆眼中,世上所有的絕色佳人,也比不上一個閣下這樣的英雄。」
    葉開大笑,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原來是個英雄,但三老闆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白衣人道:「一個識英雄、重英雄的人。」
    葉開道:「好,我喜歡這種人,他在哪裡?我可以讓他請我喝杯酒。」
    他要別人請他喝酒,卻好像是已給了別人很大的面子。
    白衣人道:「在下正是奉了三老闆之命,前來請閣下今夜過去小酌的。」
    葉開道:「小酌我不去,要大喝才行。」
    白衣人道:「萬馬堂藏酒三千石,閣下盡可放懷痛飲。」
    葉開拊掌大笑道:「既然如此,你想不要我去也不行。」
    白衣人道:「多謝。」
    葉開道:「你既已請到了我,為什麼還不走?」
    白衣人道:「在下奉命來請的,一共有六位,現在只請到五位。」
    葉開道:「所以你還不能走?」
    白衣人道:「是。」
    葉開道:「你請不到的是誰?」
    他不等白衣人回答,突又大笑,道:「我知道是誰了,看來他非但不願請別人喝酒,也不願別人請他。」
    白衣人只有苦笑。
    葉開道:「你就算在這裡站三天三夜,我保證你還是打不動他的心,這世上能令他動心的事,也許根本連一樣也沒有。」
    白衣人只有歎氣。
    葉開道:「要打動他這種人,只有一種法子。」
    白衣人道:「請教。」
    葉開道:「你無論想要他到什麼地方去,請是一定請不動的,激他也沒用,但你只要有法子打動他,就算不請他,他也一樣會去,而且非去不可。」
    白衣人苦笑著道:「只可惜在下還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打動他。」
    葉開道:「你看我的。」
    他忽然轉身,大步向傅紅雪走了過去。
    傅紅雪好像本就在那裡等著。
    葉開走到他面前,走到很近,好像很神秘的樣子,低聲道:「你知不知道我究竟是什麼人?跟你有什麼關係?」
    傅紅雪道:「你是什麼人?怎麼會跟我有關係?」
    他蒼白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但握著刀的一隻手青筋卻已凸起。
    葉開笑了笑,道:「你若想知道,今天晚上到萬馬堂去,我告訴你。」
    他絕不讓傅紅雪再說一個字,掉頭就走,走得很快,就好像生怕傅紅雪會追上來似的。
    傅紅雪卻動也沒有動,只有垂下眼,看著手裡的刀,瞳孔似已漸漸收縮。
    葉開已走回白衣人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現在你已可以回去交差了,今天晚上,我保證他一定會坐在萬馬堂裡。」
    白衣人遲疑著,道:「他真的會去?」
    葉開道:「他就算不去,也是我的事了,你已經完全沒有責任。」
    白衣人展顏道:「多謝!」
    葉開道:「你不必謝我,應該謝你自己。」
    白衣人怔了怔,道:「謝我自己?」
    葉開笑道:「二十年前就已名動江湖的『一劍飛花』花滿天,既然能為了別人在這裡站一天一夜,我為什麼不能替他做點事呢?」
    白衣人看他,面上的表情很奇特,過了很久,才淡淡道:「閣下知道的事好像不少。」
    葉開笑道:「幸好也不太多。」
    白衣人也笑了,長身一揖,道:「今夜再見。」
    葉開道:「一定要見!」
    白衣人再一拜揖,緩緩轉身,拔起了地上的大旗,捲起了白綾,突然用槍梢在地上一點,人已凌空掠起。
    就在這時,橫巷中奔出一匹馬來。
    白衣人身子不偏不倚,恰巧落在馬鞍上。
    健馬一聲長嘶,已十丈外。
    葉開目送著他人馬遠去,忽然輕輕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這萬馬堂當真是藏龍臥虎,高手如雲……」
    他伸長手,仰天打了個呵欠,回頭再找傅紅雪時,傅紅雪已不見了。

(三)

碧天,黃沙。
    黃沙連著天,天連著黃沙。
    遠遠望過去,一面白色的大旗正在風沙中飛捲。
    大旗似已遠在天邊。
    萬馬堂似也遠在天邊!
    無邊無際的荒原,路是馬蹄踏出來的,漫長、筆直,筆直通向那面大旗。
    旗下就是萬馬堂。
    傅紅雪站在荒原中,站在馬道旁,看著這面大旗,已不知道看了多久。
    現在,他才慢慢地轉過身。
    漫天的黃沙中,突然出現了一點紅影,流星般飛了過來。
    一匹胭脂馬,一個紅衣人。
    傅紅雪剛走出三步,已聽到身後的馬蹄聲。
    他沒有回頭,又走了幾步,人馬已衝過他身旁。
    馬上的紅衣人卻回過頭來,一雙剪水雙瞳,只盯了他手中的刀一眼,一雙纖纖玉手已勒住了韁繩。
    好俊的馬,好美的人。
    傅紅雪卻似乎沒有看見,他不願看的時候,什麼都看不見。
    馬上的人明眸卻在盯著他的臉。忽然道:「你就是那個人?連花場主都請不動你。」
    她的人美,聲音更美。
    傅紅雪沒有聽見。
    馬上人的柳眉揚起,大聲道:「你聽著,今天晚上,你若敢不去,你就是混帳王八蛋,我就殺了你拿去餵狗。」
    她手裡的馬鞭,突然毒蛇般向傅紅雪臉上狠狠地抽了過去。
    傅紅雪還是沒有看見。
    鞭梢一卷,突然變輕了,「吧」的,只不過在他臉上抽出了個淡淡的紅印。
    傅紅雪還是好像全無感覺,但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卻又凸起。
    只聽馬上人吃吃笑道:「原來你這人是個木頭人。」
    銀鈴般的笑聲遠去,一人一馬已遠在黃沙裡,轉眼間又只剩下一點紅影。
    傅紅雪這才抬起手,撫著臉上的鞭痕,身子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全身都抖個不停,只有握刀的一隻手,卻仍然穩定如磐石!

× × ×

葉開還在打著呵欠。
    若有人注意,他今天至少已打過三四十次呵欠了。
    可是他偏偏不去睡覺。
    他東逛西逛,左瞧右看,好像無論對什麼事都很有興趣。
    就是對睡覺沒有興趣。
    現在,他剛從一家雜貨店裡走出來,正準備走到對面的小麵館去。
    他喜歡跟各式各樣的人聊天,他覺得這地方每家店的老闆好像都有點奇怪。
    其實,奇怪的人也許只不過是他自己。
    他走路也不快,卻又和傅紅雪不同。
    傅紅雪雖是個殘廢,走得雖慢,但走路時身子卻挺得筆直,就像是一桿槍。
    他走路卻是懶洋洋的,好像全身的骨頭都脫了節,你只要用小指頭一點,他就會倒下去。
    他穿過街心時,突然有一匹快馬,箭一般衝入了長街。
    一匹火紅的胭脂馬。
    馬上人艷如桃花──一種有刺的桃花。
    人馬還沒有衝到葉開前面,她已揚起了馬鞭,喝道:「你不要命了嗎?快避開!」
    葉開懶洋洋地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連一點閃避的意思都沒有。
    她只有勒住韁繩,但手裡的馬鞭卻已狠狠地抽了下去。
    這次她比對付傅紅雪時更不客氣。
    但葉開的手一抬,鞭梢就已在他手上。
    他的手就好像有某種神奇的魔法一樣,隨時都可能做出一些你絕對想不到的事。
    紅衣女的臉上已紅得彷彿染上了胭脂。
    葉開只不過用三根手指夾住了鞭梢,但隨便她怎麼用力,也休想將鞭梢抽回來。
    她又驚又急,怒道:「你……你想幹什麼?」
    葉開用眼角瞟著她,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道:「我只想告訴你幾件事。」
    紅衣女咬著嘴唇,道:「我不想聽。」
    葉開淡淡道:「不聽也行,只不過,一個大姑娘若從馬上跌下來,那一定不會很好看的。」
    紅衣女只覺得突然有一股力量從馬鞭上傳過來,只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從馬上跌下去,忍不住大聲道:「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葉開笑了,道:「你不應該這麼凶的。不凶的時候,你本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但一凶起來,就變成個人人討厭的母老虎了。」
    紅衣女忍著怒氣,道:「還有沒有?」
    葉開道:「還有,無論胭脂馬也好,母老虎也好,踢死人都要賠命的。」
    紅衣女臉又氣白了,恨恨道:「現在你總可以放手了吧?」
    葉開忽又一笑,道:「還有一件事。」
    紅衣女道:「什麼事?」
    葉開笑道:「像我這樣的男人,遇見你這樣的女人,若連你的名字都不問,就放你走了,豈非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你。」
    紅衣女冷笑道:「我為什麼要把名字告訴你?」
    葉開道:「因為你不願從馬上跌下來。」
    紅衣女的臉似已氣黃了,眼珠子一轉,突然說道:「好,我告訴你,我姓李,叫姑姑,現在你總該鬆手了吧?」
    葉開微笑著鬆開手,道:「李姑姑,這名字倒……」
    他忽然想通了,但這時人馬已從他身旁箭一般的衝過去。
    只聽紅衣女在馬上大笑道:「現在你該明白了吧,我就是你這孫子王八蛋的姑奶奶。」
    她還是怕葉開追上來,衝出去十來丈,身子突然凌空躍起,燕子般一掠,飛入了路旁一道窄門裡。
    好像她只要一進了這窄門,就沒有任何人敢來欺負她了。

× × ×

窄門裡十八張桌子都是空著的。
    只有那神秘的主人,還坐在樓梯口的小桌上,玩著骨牌。
    現在是白天,白天這地方從不招呼任何客人。
    這地方的主人做的生意也許並不高尚,但規矩卻不少。
    你要到這裡來,就得守他的規矩。
    他兩鬢已斑白,臉上每一條皺紋中,都不知隱藏著多少歡樂,多少痛苦,多少秘密,但一雙手卻仍柔細如少女。
    他穿著很華麗,華麗得甚至已接近奢侈。
    桌上有金樽,杯中的酒是琥珀色的,光澤柔潤如寶石。
    他正在將骨牌一張張慢慢地擺在桌上,擺成了個八卦。
    紅衣女一衝進來,腳步就放輕了,輕輕走過去,道:「大叔你好。」
    一進了這屋子,這又野又刁蠻的少女,好像立刻就變得溫柔規矩起來。
    主人並沒有轉頭看她,只微笑著點了點頭,道:「坐。」
    紅衣女在他對面坐下,彷彿還想說什麼,但他卻擺了擺手,道:「等一等。」
    她居然很聽話,就靜靜地坐在那裡等。
    主人看著桌上用骨牌擺成的八卦,清、瘦削、飽經風霜的臉上,神情彷彿很沉重,過了很久,才仰面長長歎息了一聲,意興更蕭索。
    紅衣女忍不住問道:「你真的能從這些骨牌上,看出很多事?」
    主人道:「嗯。」
    紅衣女眨著眼,道:」今天你看出了什麼?」
    主人端起金盃,淺淺啜了一口,肅然道:「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紅衣女道:「若知道了呢?」
    主人緩緩說道:「天機難測,知道了,反而會有災禍。」
    紅衣女道:「知道有災禍,豈非就可以想法子去避免?」
    主人慢慢地搖了搖頭,神情更沉重,長歎道:「有些災禍是避不開的,絕對避不開的……」
    紅衣女看著桌上的骨牌,發了半天呆,喃喃道:「我怎麼什麼都看不出來?」
    主人黯然道:「就因為你看不出來,所以你才比我快樂。」
    紅衣女又呆了半晌,才展顏笑道:「這些事我都不管,我只問你,你今天晚上,到不到我們家去?」
    主人皺眉道:「今天晚上?」
    紅衣女道:「爹爹說,今天晚上他請了幾位很特別的客人,所以想請大叔你也一起去;再過一會兒,就有車子來接了。」
    主人沉吟著,道:「我還是不去的好。」
    紅衣女撅起嘴道:「其實爹爹也知道你絕不會去的,但還是要叫我來跑這一趟,害得我還受了一個小鬼的欺負,差點被活活氣死。」
    只聽一人笑道:「小鬼並沒有欺負姑奶奶,是姑奶奶先要踢死小鬼的。」
    紅衣女怔住。
    葉開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正懶洋洋地倚在門口,看著她笑。
    紅衣女變色道:「你憑什麼到這裡來?」
    葉開悠然道:「不應該到這裡來的人,卻不是我,是你。」
    紅衣女跺了跺腳,轉身道:「大叔,你還不把這人趕出去,你聽他說的是什麼話。」
    主人淡淡一笑,道:「天快黑了,你還是快回去吧,免得你爹爹著急。」
    紅衣女又怔了怔,狠狠一跺腳,從葉開旁邊衝出了門。
    她走得太急,差點被門檻絆倒。
    葉開笑道:「姑奶奶走好,自己若跌死了,是沒有人賠命的。」
    紅衣女衝出去,「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忽又把門拉開一線,道:「多謝你這乖孩子關心,姑奶奶是跌不死的。」
    這句話沒說完,門又「砰」的關起,只聽門外一聲呼喝,就有馬蹄聲響起,在門口停了停,一瞬間又消失在街頭。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著喃喃道:「好一匹胭脂馬,好一個母老虎。」
    主人忽又笑道:「你只說對了一半。」
    葉開道:「哪一半?」
    主人道:「附近的人,替她們一人一馬都取了個外號,人叫胭脂虎,馬叫胭脂奴。」
    葉開笑了。
    主人接著道:「她也就是今夜東道主人的獨生女兒。」
    葉開失聲道:「她就是萬馬堂三老闆的女兒?」
    主人點點頭,微笑道:「所以你今天晚上最好小心些,莫要被這胭脂虎咬斷了腿。」
    葉開又笑了,他忽然發現這人並不像外表看來那麼神秘孤獨,所以又問:「三老闆究竟姓什麼?」
    這人道:「馬,馬芳鈴。」
    葉開笑道:「馬芳鈴,他怎麼會取這樣一個女人的名字?」
    主人道:「父親名字是馬空群,女兒是馬芳鈴。」
    他一雙洞悉人生的眼睛,正看著葉開,微笑著又道:「閣下真正要問的,定然不是父親,而是女兒;在下既聞絃歌,怎會聽不出閣下的雅意。」
    葉開大笑,道:「但願今夜的主人,也有此間主人的同樣風采,葉開也就算不虛此行了。」
    主人道:「葉開?」
    葉開道:「木葉之葉,開門之開……也就是開心的開。」
    主人笑道:「這才是人如其名。」
    葉開道:「主人呢?」
    主人沉吟著,道:「在下蕭別離。」
    葉開說道:「木葉蕭蕭之蕭?別緒之別?離愁之離?」
    蕭別離道:「閣下是否覺得這名字有些不祥?」
    葉開道:「不祥未必,只不過……未免要令人興起幾分惆悵而已。」
    蕭別離淡淡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人生本難免別離,將來閣下想必要離此而去,在下又何嘗不如此;所以,若是仔細一想,這名字也普通得很。」
    葉開大笑,道:「但自古以來,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閣下既然取了個如此引人憂思的名字,就當浮一大白。」
    蕭別離也大笑,道:「不錯,當浮一大白。」
    他一飲而盡,持杯沉吟,忽然又道:「其實人生之中,最令人銷魂的事,也並非是別離,而是相聚。」
    葉開道:「相聚?」
    蕭別離道:「若不相聚,哪有別離?」
    葉開咀嚼良久,不禁歎息,喃喃道:「不錯,若無相聚,哪來的別離?……若無相聚,又怎麼會有別離?……」他反反覆覆低詠著這兩句話,似已有些癡了。
    蕭別離道:「所以閣下也錯了,也當浮一大白才是。」
    葉開走過去,舉杯飲盡,忽又展顏而笑,道:「若沒有剛才的錯,又怎會有現在這杯酒呢?所以有時錯也是好的。」突然間,車轔馬嘶,停在門外。
    蕭別離長長歎息,道:「剛說別離,看來就已到了別離時刻,萬馬堂的車子已來接客了。」
    葉開笑道:「但若無別離,又怎會有相聚?……」
    他放下酒杯,頭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蕭別離看著他走出去,喃喃道:「若無別離,又怎有相聚?只可惜有時一旦別離,就再難相聚了……」


    (四)

一輛八馬並馳的黑漆大車,就停在門外。
    黑漆如鏡,一個人肅立待客,卻是一身白衣如雪。
    車上斜插著一面白絞三角旗:「關東萬馬堂」!
    葉開剛走過去,白衣人已長揖笑道:「閣下是第一位來的,請上車。」
    這人年紀比花滿天要小些,但也有四十歲左右,圓圓的臉,面白微鬚,不笑時已令人覺得很可親。
    葉開看著他,道:「你認得我?」
    白衣人道:「還未識荊。」
    葉開道:「既不認得,怎知我是萬馬堂的客人?」
    白衣人笑道:「閣下來此僅一夕,但閣下的豪華,卻已傳遍邊城,何況,若非閣下這樣的英雄,襟上又怎會有世間第一美女的珠花呢?」
    葉開道:「你認得這朵珠花?」
    白衣人道:「這朵珠花本是在下送的。」
    他不讓葉開說話,忽又歎息一聲,苦笑道:「只可惜在下雖然自命多情,卻還是未曾博得美人的一笑。」
    葉開卻笑了,拍著他的肩,笑道:「我以前也被人恭維過,但被人恭維得如此開心的,這倒還真是平生第一次。」

× × ×

車廂中舒服而乾淨,至少可以坐八個人。
    現在來的卻只有葉開一個人。
    他見著花滿天時,已覺得萬馬堂中臥虎藏龍,見到這白衣人,更覺得萬馬堂不但知人,而且善用。
    縱然是公侯將相之家的迎賓使者,也未必能有他這樣的如珠妙語,善體人意。
    無論誰能令這種人為他奔走效忠,他都一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葉開忽然想快點去看看,那位三老闆究竟是個怎麼樣的角色,所以忍不住問道:「還有別的人呢?」
    白衣人道:「據說有一位客人,是由閣下代請而來的。」
    葉開道:「你用不著擔心,這人一定會去的,而且一定是用自己的方法去。我問的是另外四位。」
    白衣人沉吟著,道:「現在他們本已該來了。」
    葉開道:「但現在他們還沒有來。」
    白衣人忽又一笑,道:「所以我們也不必再等,該去的人,總是會去的。」

× × ×

夜色漸臨。荒原上顯得更蒼涼,更遼闊。
    萬馬堂的旗幟已隱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白衣人坐在葉開對面,微笑著。他的笑容彷彿永遠不會疲倦。
    馬蹄聲如奔雷,衝破了無邊寂靜。
    葉開忽然歎了口氣,道:「今夜若只有我一個人去,只怕就回不來了。」
    白衣人彷彿聽得很刺耳,卻還是勉強笑道:「此話怎講?」
    葉開道:「聽說萬馬堂有窖藏的美酒三千石,若只有我一個人去喝,豈非要被醉死?」
    白衣人笑了,道:「這點閣下只管放心,萬馬堂裡也不乏酒中的豪客,就連在下也能陪閣下喝幾杯的。」
    葉開道:「萬馬堂中若是高手如雲,我更非死不可了。」
    白衣人的笑容彷彿又有些僵硬,道:「酒鬼是有的,哪有什麼高手?」
    葉開淡淡地說道:「我說的本是酒中的高手,那麼多人若是輪流來敬我的酒,我不醉死才是怪事。」
    白衣人展顏道:「三老闆此番相請,為的只不過是想一睹閣下風采,縱然令人勸酒,也只不過是意思意思而已,哪有灌醉閣下之理。」
    葉開道:「但我還是有點怕。」
    白衣人道:「怕什麼?」
    葉開笑了笑,道:「怕的是你們不來灌我。」
    白衣人也笑了。
    就在這時,荒原中忽然傳來一陣奇異的歌聲。
    歌聲淒惻,如泣如訴,又像是某種神秘的經文咒語!但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
    「天皇皇,地皇皇。
    眼流血,月無光。
    一入萬馬堂,
    刀斷刃,人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