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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相見恨晚

「葉開死了!」
    「葉開怎麼會死?」
    「每個人都會死的,葉開也是人。」
    「但他卻是個很不容易死的人,據說他已可算是天下第一高手。」
    「天下第一高手也一樣會死的,以前那些天下第一高手豈非就全都死光了。」
    「……」
    「高手中永遠還有高手,一個人若是做了天下第一高手,死得也許反而比別人快些。」
    「但我卻還是想不出有誰能殺他。」
    「是兩個人殺了他的。」
    「哪兩個人?」
    「一個是呂迪。」
    「呂迪?是不是武當的『白衣劍客』呂迪?」
    「就是他。」
    「他的武功比葉開高?」
    「那倒不見得,葉開若不是已先傷在另一個人手下,這次絕不會死。」
    「有誰能傷得了他?這個人又是誰?」
    「是個女人,據說她本來是葉開最喜歡的女人。」
    「為什麼像葉開這麼聰明的人,也會上女人的當?」
    「因為英雄最難過美人關的。」
    「這個女人是誰?」
    「她姓丁,叫丁靈琳!」
    丁靈琳睡在床上,屋子裡很陰暗,被窩裡卻是溫暖的。她已睡了很久,但卻一直連動都沒有動。
    她覺得很疲倦,就像是剛走完一段又遠又難走的路,又像是剛做了一個非常可怕的噩夢。在夢中,她好像曾經用力刺了葉開一刀。
    那當然只不過是夢。她當然絕不會傷害葉開的,她寧可自己死,也不會傷害葉開。
    屋子裡有了腳步聲。
    「莫非是葉開?」
    丁靈琳真希望自己一張開眼,就能看到葉開,可惜她看見的卻是郭定。
    郭定的臉色看來也很疲倦,很憔悴,可是眼睛裡卻帶著歡喜欣慰之色:「你醒了……」
    丁靈琳不等他說完這兩句話,就已搶著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到這裡來的?葉開呢?」
    郭定道:「這裡是客棧,你中了玉簫的迷藥,我救你到這裡來的。」
    玉簫突然出現,當著葉開的面將她劫走,這些事丁靈琳當然還記得。以後又發生了什麼事?郭定是怎麼救她出來的?她就完全不清楚了。
    可是她也不關心。她關心的只有一個人:「葉開呢?葉開在不在這裡?」
    郭定搖搖頭:「他不在,我……我一直沒有見到過他。」
    他沒有說出真相,因為他生怕丁靈琳還受不了這種刺激。
    她若是知道自己一刀刺傷了葉開,會多麼悲傷痛苦,郭定連想都不敢想。
    丁靈琳的臉色沉了下去,道:「你一直沒有見到葉開?是不是因為你一直沒有去找他?」
    郭定只有承認。
    丁靈琳冷笑道:「你把我救到這裡,卻不去告訴他,你這是什麼意思?」
    郭定無法回答。他自己也不瞭解自己是什麼意思。
    他似乎是素不相識的人,但他卻陪著葉開,冒險去救出了她。
    為了怕玉簫找去,他才將她帶到這裡來,為了照顧她,他已在這陰暗的斗室中待了三天,也不知受了多少苦,多少委屈。
    一個神智已完全喪失的女人,並不是容易侍候的,何況他本就沒有侍候別人的經驗。
    這三天來,他幾乎連眼睛都沒有合起過,換來的卻是她的冷笑和懷疑。
    可是他寧願被懷疑,也不願說出真相,不願她再受刺激。
    丁靈琳還在瞪著他,冷冷道:「我在問你的話,你為什麼不開口?」
    郭定還是不開口。
    他不能開口,他心裡的話連一個字都不能說出來。
    丁靈琳的手在被窩中摸索──她身上還是穿著衣服的。
    所以她的臉色總算已稍微好看了些,卻又問道:「我已在這裡躺了多久?」
    郭定道:「好像已經快三天了。」
    丁靈琳幾乎跳了起來:「三天,我已在這裡躺了三天?你也一直都在這裡?」
    郭定點點頭。
    丁靈琳眼睛瞪得更大了:「這三天來,我難道一直都是睡著的?」
    郭定道:「是的。」
    他說的聲音很輕,因為他說的是謊話。
    這三天來,丁靈琳並不是一直睡著的,她做過很多事,很多令人意想不到,哭笑不得的事。
    這些事只有郭定一個人知道,他永遠也不會再向別人提起。
    丁靈琳咬著嘴唇,遲疑了很久,終於還是忍不住說道:「你呢?」
    郭定道:「我?」
    丁靈琳道:「我睡著的時候你在於什麼?」
    郭定苦笑道:「我沒有幹什麼。」
    丁靈琳彷彿鬆了口氣,卻還是板著臉道:「我希望你說的不假,因為你若是在說謊,我遲早總會查出來的。」
    郭定只有聽著。
    丁靈琳道:「你救了我,我以後會報答你,但我若查出你在說謊,我就要你的命。」
    她竟似連看都懶得再看郭定一眼,冷冷道:「現在我只希望你出去,快點出去。」
    郭定也沒看著她。
    他心裡在問自己:「我究竟是在幹什麼?我為什麼要受這種侮辱委屈?」
    他走了出去,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看著他瘦削疲倦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丁靈琳反而不禁有些歉意。
    她並不討厭這個人,也並不是不知道這個人對她的感情。
    可是她只有裝作不知道,她絕不能讓這種感情再發展下去。
    因為她心裡只有一個人。
    葉開!
    她一定要趕快找到葉開。
    她第一個要找的地方,當然是鴻賓客棧。
    可是鴻賓客棧裡的人看見她,都好像看見了鬼,又厭惡,又恐懼。
    一個用刀刺傷了自己情人的女人,無論走到哪裡,都不會受歡迎的。
    「你們有沒有看到那位葉公子?」
    「沒有。」
    「你們也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
    「不知道──葉公子的事,我們完全不知道,你為什麼不到鏢局裡去打聽打聽?」
    於是丁靈琳就到了虎風鏢局。
    虎風鏢局的鏢頭們聽見「丁靈琳」這名字時,表情也和鴻賓客棧的夥計們差不多。
    「我們和葉大俠一向沒有來往,但若要打聽他的消息,不妨到八方鏢局去,那裡的總鏢頭『鐵膽震八方』戴高崗,聽說是葉大俠的生死之交。」
    丁靈琳心裡在奇怪,為什麼她一直沒有聽說葉開有這麼一個「生死之交」的朋友?她想再問,也沒法子再問,她實在也很看不慣這些鏢頭們的臉色。
    「不管怎麼樣,反正只要找到戴高崗,就可以問出葉開的下落了。」
    她心裡總算覺得踏實了些,因為她還不知道她已永遠沒法子再從戴高崗的嘴裡問一句話來。
    八方鏢局的院子裡,正有幾個夥計在洗刷著一輛黑漆大車。
    一個身材很高,臉色很沉重的中年人,背負著雙手,站在石階上看著,正是這裡的副總鏢頭,「鐵掌開碑」杜同。
    丁靈琳衝過去:「你就是戴高崗總鏢頭?」
    她說話雖然不太客氣,臉色雖然不太好看,但她畢竟還是很美的女孩子,而且很年輕。
    杜同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兩眼,勉強笑了笑,道:「姑娘貴姓,找他有什麼事?」
    「我姓丁,想找他打聽一個人。」
    聽到「丁」字,杜同的臉色已變了:「你姓丁?莫非是丁靈琳?」
    丁靈琳點點頭,道:「他在不在這裡?我想當面問他幾句話。」
    杜同沉著臉,看著她,突然冷笑,道:「你是不是想找葉開?」
    丁靈琳眼睛亮了道:「你也認得葉開?他在這裡?」
    杜同冷冷道:「不錯,他在這裡,他是跟戴總鏢頭一起回來的,就是坐這輛車回來的。」
    他臉上的表情顯然悲哀而憤怒,只可惜丁靈琳一點也沒有看出來。
    只要想到能再見葉開,別的事她已全都不在乎。
    「他們在哪裡?」
    杜同冷笑著轉過身:「你跟我來。」
    大廳裡陰森森的,就像是墳墓一樣,因為這大廳現在本就已變成了墳墓。
    丁靈琳一走進去,就看見了兩口棺材。
    兩口嶄新的棺材,還沒有釘上蓋。
    棺材裡有兩個人的屍體,沒有頭的屍體。
    杜同冷冷道:「他們是一起坐車出去的,也是一起坐車回來的,只不過,他們的人雖然回來了,頭卻沒有回來。」
    丁靈琳根本沒有聽清楚他說的話,她已認出了其中一具屍體上穿著的衣裳。
    ──生死之交!
    ──據說葉開和戴高崗是生死之交,他們是一起出去的,現在又一起躺在棺材裡。
    丁靈琳只覺得整個屋子都在旋轉,鴻賓客棧的夥計和八方鏢局的鏢頭們,也都在圍著她旋轉,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種殘酷的冷笑。
    「他們早已知道葉開死了。」
    「葉開難道真的死了。」 
    丁靈琳想放聲大哭,卻不知自己叫出來沒有。
    陰森森的大廳,陰森森的燈光。
    丁靈琳醒來時,發現自己還是躺在剛才倒下去的地方。
    沒有人來扶她一把,也沒有人來安慰她一句。
    杜同還是背負著雙手,站在那裡,冷冷的看著她,臉上帶著種說不出的憎惡之意。 
    丁靈琳勉強著站起來,咬著牙道:「他……他是死在誰手上的?」
    杜同冷冷道:「你不知道。」
    丁靈琳道:「我怎麼會知道。」
    杜同道:「你應該知道的。」
    丁靈琳大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究竟是誰殺了他。」
    杜同也在咬著牙,從牙縫裡吐出了兩個字:「是你!」
    這兩個字就像是把鐵錘,打得丁靈琳連站都站不住了:「是我……」
    杜同冷冷道:「若不是你先一刀刺傷了他,他怎麼能敗在呂迪手下?戴總鏢頭若不是為了要帶他去治傷,又怎麼會跟他一起死在車上?」
    丁靈琳的心已碎裂,整個人都似碎裂。
    她又想起了噩夢的事,又想起玉簫盯著她時,那雙充滿了邪惡的眼睛。
    ──快用這把刀去殺了葉開……
    難道那不是夢?難道她竟真的做出了那種可怕的事?
    丁靈琳不信,死也不信。
    她衝過去,一把揪住了杜同的衣襟,嘶聲大呼:「你說謊。」
    杜同冷冷道:「我是不是在說謊,你自己心裡應該知道。」
    丁靈琳大叫:「我知道你在說謊,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杜同冷笑,突然出手,斜砍丁靈琳的肩。
    他想不到丁靈琳的武功竟遠比他想像中高出很多。
    他的鐵掌削出,丁靈琳已突然轉身,一個肘拳打在他肋骨上。
    他的人立刻被打得撞在牆上,疼得彎下了腰。
    丁靈琳卻已又衝了過去,一把將他揪了起來,嘶聲道:「你說,你是不是在說謊。」
    杜同蒼白的臉,冷汗滾滾而出,不停的喘息著,突又冷笑道:「好,你殺了我吧,你連葉開都能殺,還有什麼人不能殺,只不過你就算殺了我,我還是只有這幾句話。」
    丁靈琳突然鬆開了手,全身都在發抖,抖得就像是急風中的銅鈴。
    大廳四周,彷彿有千百對眼睛在看著他,每雙眼睛裡都充滿了憎恨和厭惡。
    「我本該殺了你;替戴總鏢頭和葉開報仇的,可是你這種女人,根本不值得我們殺你,你走吧……你走吧……你走吧……」
    「我殺了葉開……我竟真的做出了這種可怕的事。」
    丁靈琳掩著臉狂奔,奔出了鏢局,奔上了長街。
    街道似在旋轉,天地似乎在旋轉。
    她倒了下去,倒在街上。
    街上的泥濘也是冰冷的,泥濘裡還帶著冰碴子,可是她不在乎。
    街道上的人都在看著她,好像都已知道她是個殺人的女兇手。
    她也不在乎。她希望自己能變作泥濘,讓這些人在她身上踐踏,她希望自己能變作飛灰,讓這刺骨的冷風將她吹散,散人泥濘中。
    但這時卻有一隻手,將她拉了起來。一隻堅強穩定的手,一張充滿了悲傷和同情的臉。
    她一直沒有流淚,她已連哭都哭不出,看到了這張臉,她的眼淚才泉水般的進發。
    郭定扶起了她,她卻已哭倒在他懷裡。
    他讓她哭,他希望她的悲傷能發洩。
    等她哭夠了時,她才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陰暗的斗室裡。
    燈光昏暗,郭定正坐在孤燈下,看著她。他也並沒有說什麼安慰她的話,可是他的目光已是種安慰。
    丁靈琳終於掙扎著,坐了起來,癡癡的看著那盞昏燈,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癡癡的說道:「我殺了他……是我殺了他。」
    郭定道:「不是你!」他的聲音溫柔而堅定:「這件事根本就不能怪你。」
    丁靈琳道:「這件事你知道。」
    郭定道:「是我和葉開救你出來的。」
    丁靈琳道:「我刺他那一刀時,你也在旁邊看著?」
    郭定道:「就因為我在旁邊看著,所以我才知道那根本不能怪你,因為,那時的你,已根本不是你自己。」
    丁靈琳垂著頭,看著自己的手。不管怎麼樣,刀總是在這雙手上,這是事實,她自己知道自己心裡的歉疚和痛苦,是永遠無法解脫的。無論什麼人,無論用什麼話安慰她都沒有用。
    郭定慢慢的接著又道:「你若想替葉開報仇,就不該再折磨你自己,我們應該去找的人是玉簫,是呂迪。」
    丁靈琳道:「我們?」
    郭定點點頭:「我們,我和你。」
    丁靈琳道:「但這件事卻完全跟你沒有關係。」
    郭定道:「怎麼會沒有關係,你是我的朋友,葉開也是我的朋友,你們的事就是我的事。」
    丁靈琳霍然抬起頭,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慢慢道:「你一直不肯將這件事告訴我,寧可忍受我的侮辱也不肯告訴我,為的只不過怕我傷心。」
    郭定道:「我……」
    丁靈琳不讓他開口,搶著又道:「現在你要去替葉開報仇,也只因為你知道我絕不是玉簫和呂迪的對手。」
    郭定也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因為他不敢接觸她的眼光。
    丁靈琳的眼睛裡已沒有淚:「你的意思,我已經完全明白,現在我希望你也明白我的意思。」
    郭定在聽著。
    丁靈琳道:「這是我的事,我不想要你管,玉簫和呂迪無論是多麼可怕的人,我都有法子對付他們,也用不著你擔心。」
    郭定忍不住問:「你有法子?」
    丁靈琳握緊了雙拳,道:「我是個女人,女人要對付男人,總會有法子的。」
    她的聲音也變得冷酷而堅定。她本是個天真而嬌美的女孩子,但現在似已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郭定的心在往下沉。
    他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他已感覺到丁靈琳一定會做出些很可怕的事。他想阻止,卻不知該怎麼樣阻止。
    丁靈琳站起來,慢慢的走到小窗前,看著窗外的夜色。
    夜色還不深。
    她忽然回過頭問:「你身上有沒有銀子?」
    郭定道:「有。」
    丁靈琳道:「有多少?」
    郭定道:「不少。」
    丁靈琳攏了攏頭髮,道:「現在時候還不太晚,我想上街去買點東西,吃頓飯,你陪我去好不好?」
    酒樓果然還沒有打烊,丁靈琳叫了七八樣菜,她吃得很慢,還喝了點酒。
    然後她就在長安城裡最熱鬧的一條街上閒逛著,買了些胭脂花粉,買了幾件色彩很鮮艷的衣服,還買了些價錢不貴,卻很好看的首飾。
    這些東西本就是女孩子們最喜歡的,尤其是像她這種年紀的女孩子。
    這些事本來就很正常。
    可是,在她這種情況下,居然還有心情做這些事,就很不正常了。
    她顯得很冷靜。
    只有一個已下了極大的決心的人,才會忽然變得這麼冷靜。
    她究竟下了什麼決心?
    郭定心裡的那種想法更深了,但卻只有默默的跟著她走。什麼話都不能說。
    無論她已下定決心要做什麼事,她畢竟還沒有做出來。
    逛著逛著,忽然又逛到八方鏢局。
    丁靈琳將手裡的大包小包全都交給了郭定,從從容容的走進去。
    門口的鏢伙們,吃驚的看著她,居然沒有人來攔阻。
    因為他們都已發覺了這女孩子竟似忽然變了,變得太快,變得太可怕。
    一個剛才是那麼悲慘,那麼激動的女孩子,竟會忽然變得如此冷靜,這簡直是件無法思議的事。
    甚至連杜同看見她時,都覺得很吃驚:「你又來幹什麼?」
    丁靈琳道:「我想請你去轉告玉簫道人和呂迪,他們若想找上官小仙,若想得到那些秘笈和寶藏,就叫他們明天中午,在鴻賓客棧等我。」
    杜同道:「我……我怎麼能找著到他們。」
    丁靈琳道:「想法子去找,若是找不到,你就最好自己一頭撞死。」
    她的聲音也很平靜,嘴角甚至還帶著微笑。
    但這種微笑卻比什麼表情都可怕,杜同竟連一句話都不敢說了。
    丁靈琳已經從從容容的走出去,居然又找了個小麵館,吃了大半碗麵,又喝了一點酒。
    她微笑著道:「今天我的胃口很好。」
    看著她的微笑,郭定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這時夜已很深,他們踏著嚴冬淒涼而平靜的夜色,慢慢的回到了小客棧,回到那間陰暗的斗室。
    丁靈琳道:「我要睡覺了。」
    郭定默默的點了點頭,正準備出去。
    丁靈琳卻忽然笑了笑道:「你不必出去,這張床夠我們兩個人睡覺。」
    郭定怔住。
    丁靈琳卻已拉開了被褥:「你先睡進去,我喜歡睡在外面。」
    她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卻像是母親叫孩子上床睡覺一樣。
    郭定竟完全無法拒絕,只有直挺挺的睡下去,身子緊緊的貼著牆。
    丁靈琳也睡了下去,微笑著道:「今天晚上我也許會做噩夢的,你最好不要被我嚇得跳起來。」
    郭定點了點頭。
    除了點頭外,他連動都不敢動。
    丁靈琳忽然又輕輕的歎了口氣,喃喃道:「你知不知道,我從來也沒有跟別的男人睡在一張床上過,我本來以為這一輩子再也不會跟別的男人睡在一張床上了……」
    她的聲音越說越低,過了半晌,竟似已真的睡著。
    夜很靜。她的呼吸很輕,輕得就像是春風。
    郭定也倦丁,也想睡一會兒;可是他怎麼能睡得著?
    他的心從來也沒有像這樣亂過,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他應該想的事,也有很多他不該想的事。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跟丁靈琳睡在一張床上,也做夢都沒有想到,他跟一個女孩子睡在床上時,會像現在這種情況。
    他是個男人,血氣方剛的男人。他也有過女人,在這方面,他並不像外表看來那麼嚴肅。
    現在睡在他身旁的,正是他一生中總是夢想能得到的那種女人,自從第一眼看見她,他就對這個女人有了種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感情。
    可是現在他卻完全沒有那種心情,他心裡只有恐懼和悲傷。
    他已知道丁靈琳下定決心要去做的,是什麼事了。只有一個已決心要死的女人,才會有這麼可怕的改變。
    他也已下了決心,他絕不能讓丁靈琳死,只要能讓這個女人活著,他不惜去做任何事。
    夜更靜,冷風在窗外呼嘯,他忽然發覺丁靈琳身子已開始顫抖,不停的顫抖,不停的呻吟,不停的輕泣。
    星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她臉上,她臉上已流滿了淚。
    他的心也像是在被刀割著,幾乎已忍不住要翻過身去,緊緊的擁抱住她,告訴她生命中還有很多值得珍惜的事,無論什麼深痛的傷痕,都會慢慢的平復。
    可是他不敢這麼做,也不能這麼樣做。他只有陪她流淚,直到淚已將干的時候,他才朦朧的睡去。
    然後他的身子也突然顫抖,不停的顫抖。
    這時他若張開眼來,就會發現丁靈琳正在凝視著他,眼睛裡也充滿了悲傷,同情,憐惜和感激。
    一種永遠無法用言語來表達,也永遠無法報答的感激……
    郭定醒的時候,天已亮了。
    丁靈琳已換了一身昨夜剛買來的衣服,正坐在窗前梳妝。
    她的動作輕柔而優美,她的臉在窗外的日光下看來,顯得說不出的容光煥發。
    就連這陰暗的斗室,都似已因她這個人而變得有了生命,有了光彩。
    郭定已看得癡了。
    ──假如這就是他的家,假如這就是他的妻子,他一覺醒來,看見他的妻子在窗下梳妝。
    那麼世上還有什麼樣的幸福能比得上這種幸福?
    他的心又在刺痛。
    他不想再想下去,連想都不敢想。
    他知道這光輝燦爛,美麗的一刻,只不過是死亡的前奏。
    死亡的本身,有時本就也很美麗的。
    丁靈琳忽然道:「你醒了。」
    郭定點點頭,坐起來,勉強笑道:「我睡得一定跟死人一樣。」
    丁靈琳柔聲道:「你應該好好睡一覺,我知道你已有好幾天沒睡了。」
    郭定道:「現在是什麼時候。」
    丁靈琳道:「好像已經快到正午。」
    郭定的心沉了下去。
    正午。
    ──叫他們明天正午,在鴻賓客棧等我。
    正午本是一天中最光明的時候,但現在對他們說來,卻是死亡的時刻。
    丁靈琳忽然站起來,在他面前轉了個身,微笑著道:「你看我打扮得美不美?」
    她的確美。
    她看來從來也沒有像此刻這樣輝煌美麗,因為她從來也沒有這麼樣打扮過。
    她看來就像是一隻初次展開彩屏的孔雀。
    這也許只因她直到此刻,才真正變成一個成熟的女人。
    這種輝煌的美麗,卻使得郭定更痛苦。
    他忽然想起他母親死的時候,在入殮時,也正是她一生中打扮得最美麗的時候。
    他心裡在滴著血。
    丁靈琳凝視著他,又在問:「你為什麼不說話?你在想什麼?」
    郭定沒有回答這句話,只是癡癡的看著她,忽然問:「你要走?」
    丁靈琳道:「我……我只不過出去一趟。」
    郭定道:「去見玉簫和呂迪?」
    丁靈琳點了點頭,道:「你知道,我遲早總是非要見他們一次不可的。」
    郭定道:「我也遲早總是要見他們一次不可的。」
    丁靈琳道:「你要陪我去?」
    郭定道:「你不肯?」
    丁靈琳嫣然道:「我為什麼不肯,有你陪我去最好。」
    郭定又怔住。
    他本來想不到丁靈琳會讓他去的──「這是我的事,我不要你管。」
    他想不到她今天居然會改變主意。
    丁靈琳微笑道:「你若要去,就得趕快起來,先洗個臉,臉水我已替你打好了。」
    屋角果然放著一盆水。
    郭定跳下床,眼睛裡因興奮而發出了光,只覺得全身都充滿了力量。
    他知道玉簫和呂迪都是極可怕的對手。
    可是他不在乎。
    這一戰是勝是負,他都不在乎。
    唯一重要的事,現在丁靈琳已不是一個人去死了,他忽然覺得這一戰並不是沒有希望的,他全身都充滿了信心和力量。
    他彎下腰,用雙手捧起了一掬水。
    冰冷的水,就像是刀鋒一樣,卻使得他更清醒,更振奮。
    丁靈琳已走過去,走到他身後,柔聲道:「你也不必太著急,反正他們一定會等的。」
    郭定笑道:「不錯,叫他們多等等也好,我……」
    這句話他沒有說完,他忽然發覺一樣東西撞在他後腰的穴道上。
    他立刻倒了下去。
    只聽丁靈琳輕輕道:「我不能不這麼做,不能讓你去為我死,你一定要原諒我。」
    郭定雖然聽得見她的話,卻不能動,也不能開口。
    丁靈琳已扶起了他,扶到床上,讓他躺下,站在床頭看著他。
    她的眼睛裡,又充滿了憐憫、感激和悲傷:「你對我的心意,我已完全知道,你是個怎麼樣的人,我也完全明白,只可惜……只可惜我們相見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