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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攝魂大法

高牆,寒夜。
    高牆下的角門裡,忽然有一個人悄悄的走出來,非常英俊的一張臉,已被打腫了半邊,正是那風流成性的西門十三。
    他一走出這條巷子,就有輛發亮的黑漆馬車,急馳而來,驟然在他身旁停下。
    車門一開,他就跳了進去,車廂裡已有一杯酒在等著他。
    一杯溫得恰到好處的陳年女兒紅,一雙比女兒紅更醉人的姐妹花。
    姐姐看起來,就好像是妹妹的影子,妹妹雖嬌憨,姐姐更動人。
    一個少年人擁著貂裘,端著酒杯,懶洋洋的倚在姐姐懷裡,卻將妹妹推給了西門十三,笑道:「這小子今天挨了揍,你趕快好好的安慰安慰他。」
    妹妹已在輕吻著西門十三被打腫了的那半邊臉。
    馬車又急馳而去,馳向長安。
    寒風如刀,已是歲末,車廂裡卻溫暖如春天。
    西門十三一口氣喝下那杯酒,才看了那坐擁貂裘的少年一眼,道:「你知道我會來?」
    這少年人當然就是丁麟,只不過現在看來卻已不像是剛才那個人了。
    剛才那個丁麟,是個很斯文,很害羞的少年,現在這個丁麟,卻是個放蕩不羈的風流浪子。
    他用眼角瞟著西門十三,懶洋洋的微笑著,道:「我當然知道,那老王八蛋不叫你來等我的消息,還能叫誰來?」
    西門十三也笑了,道:「你既然很有種,剛才為什麼不敢當著他的面,叫他老王八蛋?為什麼要變成那種龜孫子的樣子?」
    丁麟淡淡道:「因為我怕你這龜孫子的臉被他打成爛柿子。」
    姐姐、妹妹都吃吃的笑了。
    她們的年紀都不大,可是看她們身材,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她們都已不算是孩子。
    西門十三又笑道:「不管怎麼說,你剛才揍韓貞那一拳,揍得真痛快。」
    丁麟道:「其實我不該揍他的。」
    西門十三道:「為什麼?」
    丁麟道:「因為他說的話,全都是那老王八蛋叫他說的,他只不過是個活傀儡而已。」
    他冷笑了一聲,又道:「那王八蛋其實是個老狐狸,卻偏偏要裝成老虎的樣子,只可惜他能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
    西門十三歎了口氣,道:「難怪老頭子說你厲害,他果然沒有看錯。」
    丁麟冷冷道:「這一代的年輕人,能在江湖中成名的,有哪個不厲害,真正厲害的,他只怕還沒有看見哩。」
    西門十三道:「江湖中難道還有像你這麼厲害的人?」
    丁麟道:「像我這樣的人,至少還有十來個,只有你們這些龜孫子,整天躲在老頭子的褲襠裡,外面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們連影子都摸不到。」
    他冷笑著,又道:「我看你們不是十三太保,是吃得太飽了,所以撐得頭暈腦脹,老頭子放個屁,你們都以為是香的。」
    西門十三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歎了口氣,苦笑道:「近來我們的確吃得太飽,日子也過得太舒服了,所以一出了事,就死了兩個。」
    丁麟道:「在你看來,那也算是件大事?」
    西門十三道:「雖然不大,也不太小,至少連老頭子都已準備為這件事出手了。」
    丁麟道:「哦?」
    西門十三道:「就因為他已準備出手,所以才找你到冷香園去探聽消息。」
    丁麟道:「你以為他真是為了對付墨白,才想到冷香園去的?」
    西門十三道:「難道不是?」
    丁麟道:「就算根本沒有墨白這個人,我保證他還是一樣要到冷香園去。」
    西門十三目光閃動,道:「就算他不找你,你也是一樣要去探聽南海娘子的行蹤?」
    丁麟道:「一點也不錯。」
    西門十三道:「你們是為了什麼呢?」
    丁麟道:「是為了另外一件事,那才是真正的大事。」
    西門十三的眼睛亮了,道:「南海娘子莫非也是為了這件事才來的?」
    丁麟歎了口氣,道:「你總算已變得聰明了些。」
    西門十三道:「這件事不但能令老頭子和你出手,而且還把已經失蹤了三十年的南海娘子驚動出來,看來倒真是件大事。」
    他的臉已因興奮而發紅,他顯然也是個不甘寂寞的少年。
    丁麟的眼睛也在發光,道:「除了你所知道的這些人外,據我所知,五天之內,至少還有六七個人要趕到冷香園去。」
    西門十三道:「六七個什麼樣的人?」
    丁麟道:「當然都是很有兩下子的人。」
    西門十三道:「他們也都知道老頭子這次已準備出手?」
    丁麟淡淡道:「這些人年紀雖然都不大,但卻未必會將你們的老頭子看在眼裡。」
    西門十三勉強笑了笑,道:「老頭子也並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丁麟道:「可是江湖中後起一代的高手,卻沒有幾個人看得起他的,正如他也看不起這些年輕人。」
    西門十三忍不住道:「不管怎麼樣,年輕人的經驗總是比較差些。」
    丁麟道:「經驗並不是決定勝負的最大關鍵。」
    西門十三道:「哦?」
    丁麟道:「據我所知,這次只要是敢到冷香園去的人,絕沒有一個人的武功在衛天鵬之下的,尢其是其中一個人……」
    西門十三道:「你?」
    丁麟笑了笑,道:「我本來當然也有野心的,但自從知道這個人要來後,我已準備在旁邊看看熱鬧就算了。」
    西門十三皺眉道:「連你也服他?」
    丁麟又歎了口氣,道:「我說過,我是個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西門十三顯得有點不服氣的樣子,道:「那個人究竟是誰子」
    丁麟慢慢的喝了口酒,悠然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小李飛刀?」
    西門十三聳然動容,幾乎連手裡的酒杯都拿不穩了。
    「小李飛刀!」
    這四個字本身就彷彿有種懾人的魔力。
    西門十三失聲道:「小李飛刀也要來?」
    丁麟又笑了笑,淡淡道:「小李飛刀若也要來,你們的老頭子和千面觀音只怕都已要躲到八千里外去了。」
    西門十三鬆了口氣,道:「我也知道小李探花已有多年不問江湖中的事,有人甚至說,他也跟昔日的名俠沈依那些人一樣,到了海外的仙山,笑傲雲霞,成了地上的散仙。」
    丁麟道:「我說的這個人雖不是小李飛刀,卻跟小李飛刀有極深的關係。」
    西門十三道:「什麼關係?」
    丁麟道:「他就是普天之下,唯一得到過小李飛刀真傳的人。」
    西門十三又不禁悚然動容,道:「但江湖中為什麼從來也沒有人聽說過小李飛刀有徒弟?」
    丁麟道:「因為他並沒有真正拜在小李探花門下,他和小李探花的關係,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西門十三道:「我們怎麼還不知道?」
    丁麟淡淡道:「這也許只因為你們都吃得太飽了。」
    西門十三苦笑,卻還是忍不住問道:「這個人叫什麼名字?」
    丁麟又緩緩的喝了口酒,才慢慢道:「他姓葉,叫葉開。」
    葉開!
    西門十三沉默著,眼睛裡閃閃發光,顯然已決定將這名字記在心裡。
    丁麟又道:「葉開雖然了不起,另外那些年輕人也同樣很可怕。」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是粉郎君,我是風郎君,你知不知道另外還有幾個郎君?」
    西門十三點點頭,道:「我知道有個木郎君,有個鐵郎君,好像還有個鬼郎君。」
    丁麟悠然道:「這次你說不定也會見到他們的,只不過等你見到他們時,也許就會後悔了。」
    西門十三道:「後悔?」
    丁麟眼睛裡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徐徐道:「因為無論誰見到這些人,都不會好受的,所以你還是永遠莫要見到他們的好。」
    夜,無雲無月。
    馬車已停在冷香園後一個草棚裡,這草寮竟像是為他們準備好在這裡的。
    那一雙可愛的孿生姐妹,都已蜷曲著身子,靠在角落裡睡著了。
    西門十三看著妹妹已完全成熟的胴體,忍不住歎了口氣,道:「今天晚上,我們難道就歇在這裡?」
    丁麟點了點頭,微笑道:「你若已憋不住,不妨把我當做瞎子。」
    西門十三也笑了,道:「我倒還沒有急成這樣子,只奇怪你今天怎麼會忽然變得如此安分的?」
    丁麟道:「今天晚上我有約會。」
    西門十三道:「有約會,跟什麼人有約會?」
    丁麟笑了笑,道:「當然是一個女人。」
    西門十三立刻急著問道:「她長得怎麼樣?」 
    丁麟笑得很神秘,道:「長得很美。」
    西門十三更急了,道:「難道你想一個人溜去,把我甩在這裡?」
    丁麟道:「你要去也行。」
    西門十三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重色輕友的人。」
    丁麟悠然道:「只不過,我們這一去,未必能活著回來的。」
    西門十三動容道:「你約的是誰?」
    丁麟道:「千面觀音,南海娘子。」
    西門十三怔住。
    丁麟用眼角瞟著他,道:「你還想不想去了?」
    西門十三的回答倒很乾脆:「不想。」
    他又忍不住問道:「你真的準備今天晚上就去?」
    丁麟道:「我也急著想看看這位顛倒眾生的南海娘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美人?」
    西門十三道:「那麼你現在還等什麼?」
    丁麟道:「等一個人。」
    西門十三道:「等誰?」
    這句「等誰」剛說出來,他就已聽見外面那車伕在彈指作響。
    丁麟的眼睛已發光,道:「來了。」
    西門十三推開車窗,就看見遠處黑暗中有個人身披蓑衣,頭戴笠帽,手裡提著根三丈長的竹竿,竹竿在地上一點,他的人已掠過五丈,輕飄飄的落在草棚外。
    丁麟忽然道:「你著他輕功如何?」
    西門十三苦笑道:「這裡的人看來果然都有兩下子。」
    這時那個人已解下了蓑衣,掛在柱子上,微笑著道:「我這倒並不是為了要炫耀輕功,只不過怕在雪地上留下足跡而已。」
    丁麟道:「想不到你做事還是這麼謹慎。」
    這人道:「我還想多活兩年。」
    他慢慢的走過來,又脫下了頭上的笠帽,西門十三這才看出他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狐皮袍子外,還套著件藍布罩袍,看來就像是個規規矩矩的生意人,只不過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裡,總是帶著極精明而狡猾的微笑。
    丁麟已微笑著道:「這位就是冷香園裡的楊大總管楊軒。」
    楊軒看了西門十三一眼,接著道:「這位想必就是衛八太爺門下的高足十三公子,幸會幸會。」
    西門十三吃驚的看著他,忍不住道:「你就是我六哥上次來見過的那個楊軒?」
    楊軒道:「是的。」
    西門十三苦笑道:「他居然說你只不過是個膽小的生意人,看來他的確吃得太飽了。」
    楊軒淡淡道:「我本來就是個膽小的生意人,他並沒有看錯。」
    丁麟道:「我卻看錯了。」
    楊軒道:「哦?」
    丁麟笑道:「我還以為你就是『飛狐』楊天哩。」
    楊軒皺了皺眉,西門十三也不禁動容。
    「飛狐」楊天這名字他聽說過。
    事實上,江湖中沒有聽說這名字的人還很少,他不但是近十年來江湖中最出名的獨行盜,也是近十年來輕功練得最好的一個人。
    據說你就算用手銬、腳鐐鎖住了他,再把他全身都用牛筋綁得緊緊的,關在一間只有一個小氣窗的牢房裡,他還是一樣能逃得出去。
    像這麼樣一個人,居然肯到冷香園裡來做管事,當然絕不會沒有企圖。
    他所圖謀的,當然也絕不會是件很普通的事。
    西門十三忽然發覺這件事已變得越來越有趣,也同樣變得越來越可怕了。
    丁麟好像也知道自己太多嘴,立刻改變話題,道:「那位南海娘子已來了?」
    楊軒點點頭,道:「剛到。」
    丁麟道:「你看見了她?」
    楊軒搖搖頭,道:「我只看見她門下的一些家丁和丫頭。」
    丁麟道:「他們一共有多少人?」
    楊軒道:「三十七個。」
    丁麟道:「那個會吃刀的女人在不在?」
    楊軒又點點頭,道:「她叫鐵姑,在那些人裡面,好像也是個管事。」
    丁麟笑道:「莫忘記你也是個管事的,你們兩個豈非正是天生的一對?」
    楊軒板著臉,不開口。
    看來他並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
    丁麟乾咳了兩聲,只好又改口問道:「他們住在哪個院子裡?」
    楊軒道:「聽濤樓。」
    丁麟道:「現在距離子午時還有多少時候?」
    楊軒道:「已不到半個時辰,裡面有敲更的人,你一進去就可以聽見。」
    丁麟眼睛裡又發出光,道:「看來我再喝杯酒,就可以動身了。」
    楊軒看著他,過了很久,忽然道:「我們這次合夥,因為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丁麟笑道:「我們本來就是好夥伴。」
    楊軒淡淡道:「但我們卻不是朋友,這一點你最好記住。」
    他不讓丁麟再說話,就慢慢的轉過身,戴起笠帽,披上蓑衣,手裡的竹竿輕輕一點,人已在五丈外,然後就忽然看不見了。
    丁麟目送他身影消失,微笑著道:「好身手,果然不愧是『飛狐』。」
    西門十三忍不住問道:「他真的就是那個『飛狐』楊天?」
    丁麟道:「飛狐只有他這一個。」他忽然又歎了口氣,苦笑道:「也幸好只有他這麼一個。」
    脫下貂裘,裡面就是套緊身的夜行衣,是黑色的,黑得就像是這無邊無際的夜色一樣。
    丁麟已脫下了貂裘,卻沒有再喝他那最後的一杯酒。
    他的眼睛裡發光,臉上已看不見笑容,漆黑的夜行衣,緊緊裹在他瘦削而靈敏的身子上。
    忽然間,他像是又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現在他已不再是剛才那個放蕩不羈的風流浪子,已變得非常沉著,非常可怕。
    西門十三凝目看著他,眼睛裡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彷彿是羨慕,又彷彿是妒忌。
    丁麟道:「你最好就在這裡等著,一個時辰之內,我就會回來。」
    西門十三忽然笑了笑,道:「你若不回來呢?」
    丁麟也笑了笑,淡淡道:「那麼你就可以把她們兩個全都帶走,你豈非早已這麼想了……」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時,他的人已消失在黑暗裡。
    西門十三於是坐在那裡,連動都沒有動。
    他本來總以為他的武功絕不在別的年輕人之下,現在才知道自己想錯了。
    這一代的年輕人,遠比他想像中可怕得多。
    他抬起手,輕撫著自己被打腫了的臉,眼睛裡又露出種很痛苦的表情。
    姐姐本來好像已睡得很沉,這時卻忽然翻了個身,抱住了他的腿。
    西門十三還是沒有動。 
    姐姐不是他的,妹妹才是。
    。
    誰知道姐姐又忽然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咬得很重,當然很痛。
    但西門十三眼睛的痛苦之色卻忽然不見了。
    他忽然發現一個人若想勝過別人,並不一定要靠武功的。 
    於是他臉上又露出微笑,微笑著將丁麟沒有喝的那杯酒,一口氣喝了下去……
    聽濤樓聽的並不是海濤。
    冷香園裡除了種著千株梅花外,還有幾百株蒼松,幾千竿修竹。
    聽濤樓外,竹浪如海。
    丁麟伏在竹林的黑暗處,打開了繫在腰上的一隻革囊,拿出了一隻噴筒。
    噴筒裡裝滿了一種黑色的原油;是他從康藏那邊的牧人處,用鹽換來的。
    他旋開了噴筒上的螺旋蓋子,有風吹過的時候,他就將筒中的原油,很仔細的噴出去,噴得很細密。 
    那霧一般的油珠,就隨著風吹出,灑在聽濤樓的屋簷上。
    然後他就藏起噴筒,又取出十餘粒比梧桐子略大些的彈丸,用食中兩指之力,彈了出去,也打在對面的屋簷上。
    突然間,只聽「蓬」的一聲,聽濤樓的屋簷,已變成一片火海,鮮紅的火苗,躥起三丈開外。
    遠處傳來更鼓,正是子時。
    更鼓聲被驚呼聲掩沒。
    「火!」
    數十條人影,驚呼著從聽濤樓裡躥了出來,如此猛烈的火勢,就連最鎮靜的人也難免驚惶失措。 
    也就在這一剎那間,丁麟已從樓後的一扇半開的窗子裡,輕煙般掠了進去。
    佈置得非常幽靜的小廳,靜悄無人。
    丁麟突然大呼:「火,失火了!」
    沒有人來,沒有聲音。
    丁麟已推開門躥出去,他並不知道南海娘子的練功處在哪裡,所以他的動作必須快。
    他還得碰碰運氣。
    他的運氣好像還不壞,第三扇門是從裡面閂起的,他抽刀挑起門閂,裡面是問佛堂。
    案上的銅爐裡,燃著龍香,一縷縷香煙繚繞,使得這幽靜的佛堂,更平添了幾分神秘。
    香案後黃幔低垂,彷彿也沒有人。
    但丁麟卻不信一間從裡面閂起門的屋子裡會沒有人。
    他毫不猶疑,就躥了過去,一把掀起了低垂的神幔。
    他怔住。
    神幔後竟有四個人。
    四個穿著紫緞長袍的人,一頭青絲高高挽起,臉上戴著個用檀木雕成的面具。
    四個人的穿著打扮竟完全一樣,全都動也不動的盤膝而坐,樓外閃動的火光,照著他們臉上猙獰呆板的面具,更顯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這四個人全都可能是南海娘子,但南海娘子卻只有一個。
    丁麟知道這種機會絕不會再有第二次了,他決定冒一冒險。
    他躥過去,揭開了第一人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張蒼白而美麗的臉,長長的睫毛,蓋在緊閉著的眼簾上。
    無論誰都看得出她絕不會超過二十歲,南海娘子絕不會這麼年輕。
    丁麟已揭起第二人的面具。
    這人青黲黲的胡茬子。
    南海娘子當然更不會是男人。
    第三個人看來雖然也很年輕,但眼角上卻已有了魚尾股的皺紋。
    第四個人是個滿面皺紋,連嘴都已癟了下去的老太婆。
    丁麟怔住。
    他並沒有看見他想到的那張臉,但這時他無法再停留下去。
    他一轉身,人已隨著這轉身之勢躍起,就在這時,他彷彿看見那臉上長著胡茬子的男人手動了動。
    他知道不對了,想閃避,但這人的出手竟快得令人無法思議。
    他剛看見這人的手一動,已覺得腰上一陣刺痛,就像是被尖針輕輕刺了一下。
    然後他就跌了下去。
    佛堂裡還是那麼幽雅,外面閃動的火光已滅了,銅爐中香煙繚繞,卻已換了種清淡的沉香木。
    丁麟張開眼,忽然發現自己身上已換了件女人穿的長裙。
    他大驚之下,伸手摸了摸頭髮,他的頭髮早已被挽成了一種當時女人最喜歡梳的楊妃墮馬髻,歪歪的髮髻上,還插了根鳳頭釵。
    「風郎君」丁麟從十六七歲的時候,就開始闖蕩江湖,不出三年,已博得很大的名聲。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不但輕功極高,而且非常機警,也非常沉得住氣。
    但現在他卻已忍不住要跳了起來。
    他沒有跳起來,因為他從腰部以下,已完全是軟的,連一點力氣都使不出。
    他整個人都軟了,心也沉了卞去。香案上一座三尺高的南海觀世音菩薩,手拈著普度眾生的楊柳枝,彷彿正在看著他微笑。
    從繚繞的香煙中看過去,她的笑容看來也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詭秘之意。 
    丁麟忽然發現這觀音菩薩的臉,竟和剛才那戴著面具的美麗少女完全一樣。
    難道那少女就是南海娘子?
    但出手制住他的,卻是那臉上長著鬍碴子的男人,他本已認為這男人就是南海娘子改扮的。 
    但現在他卻已完全迷惑,甚至連想都不敢多想。
    他怕想多了會發瘋。
    幸好這時他就算要想,也沒法子再想下去了,佛堂的門,已慢慢的被推開。
    一個人慢慢的走了進來,臉上帶著種美麗而詭秘的微笑,就像神案上觀音菩薩的笑容一樣。
    丁麟看看觀音神像,再看看她,忽然歎了口氣,閉上眼睛……這少女的臉簡直就是這觀音菩薩的臉。
    他已不想再看,他怕看多了會發瘋。
    只可惜不看也一樣會發瘋的。
    這少女已走到他面前,忽然笑道:「你今天頭髮梳得好漂亮,是誰替你梳的?」
    丁麟忍不住張開眼,瞪著她,道:「我正想問你,這是誰替我梳的?」
    這少女彷彿很驚訝,道:「難道連你自己也不知道?」
    丁麟道:「我怎麼知道。」 
    這少女道:「你難道連一點都想不起來?」
    丁麟苦笑道:「我怎麼會想起來,我根本連一點知覺都沒有,而且你就算打破我的頭,我也猜不出你們為什麼要把我扮成個女人。」
    這少女彷彿更吃驚,道:「你說什麼?你說是我們把你扮成女人的?難道你已連你本來就是個女人都忘了?」
    丁麟忍不住叫了起來,道:「誰說我本來就是個女人的?」
    這少女吃驚的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突然看見個瘋子一樣。
    丁麟又忍不住道:「你若說我本來就是個女人,你一定瘋了。」
    這少女歎了口氣,道:「不是我瘋了,是你。」
    她忽然回頭叫道:「你們大家全來看呀,丁小妹怎麼會忽然變成這樣子了。」
    丁小妹!
    「風郎君」丁麟竟變成了丁小妹?
    丁麟想笑也笑不出,想哭也哭不出,只見門外已有四五個女人走了進來,其中有一個也正是剛才還戴著面具的中年美婦。
    原來她就是鐵姑,因為那少女正在招呼她。
    「鐵姑,你快來看看,丁小妹剛才還是好好的,現在怎麼忽然變成……變成這樣子?」 
    鐵姑也在看著丁麟,微笑著道:「她看來豈非還是好好的,而且頭髮梳得比平時都漂亮。」 
    這少女道:「可是……可是她居然不肯承認自己是個女人。」
    丁麟已經在盡量控制著自己,他知道現在非冷靜下來不可。
    但他卻還是忍不住要分辯:「我本來就不是個女人。」
    鐵姑看著他,忽然歎了口氣,道:「我瞭解你的心情,有時連我也希望自己不是個女人,在這個世界上,做女人的確太吃虧了。」
    丁麟歎了口氣道:「其實,我倒不反對做女人,只可惜我一生下來就是個男人,一直到剛才還是個男人。」
    他實在已盡了他最大的力量,來控制他自己。
    鐵姑的臉上卻露出了很驚訝的表情,忽然回頭問另幾個女人:「你們幾時認得丁小妹的?」 
    「也有兩三個月了。」
    「她是個男人?還是個女人?」 
    「當然是個女人。」
    所有的女人都在吃吃的笑:「丁小妹若是個男人,我們大家就全都是男人了。」
    丁麟已覺得自己的臉在發青,卻還是忍耐著,道:「只可惜我也不是丁小妹。」
    鐵姑帶著笑問道:「那麼你是誰呢?」
    丁麟道:「我也姓丁,叫丁麟。」
    鐵姑道:「我知道你.叫丁靈琳。」
    丁麟道:「不是丁靈琳,是丁麟。」
    鐵姑道:「不是丁麟,是丁靈琳,你怎麼會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那個長得跟觀音菩薩一樣的少女忽然笑了笑,道:「幸好她說話的聲音還沒有變,無論誰都聽得出那是女人的聲音。」
    丁麟冷笑道:「無論誰都應該聽得出我是男……」
    他的聲音突然停頓,冷汗突然從背脊上冒出來。
    他忽然發覺自己說話的聲音也變了,變得又尖又細,竟真的和女人一樣。 
    ──難道我真的已忽然變成了女人?
    他只覺一種說不出的恐懼之意,像尖針般刺入了他的後腦。
    他想試著運動一下他身上某部分肌肉,只可惜他從腰部以下,竟已完全
    麻木。
    他甚至想伸手去摸摸那部分,可是當著這麼多女人,他實在又沒有這種勇氣。
    鐵姑看著他,眼睛裡彷彿充滿了同情和憐憫,柔聲道:「最近你心情不好,又喝了很多酒,難免會忘記一些事的,何況,以前的事,你本就不願再想起。」
    丁麟只有聽著。
    鐵姑道:「但我們都可以提醒你,往事雖然悲傷,但若完全忘記了,對自己也不好。」
    丁麟只好歎了口氣,道:「好,你說吧,我在聽著。」
    鐵姑道:「你是丁靈琳,是個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你本來有個很好的情人,後來卻為一個人鬧翻了,所以你跑到海邊要自殺,幸好心姑救了你。」
    那微笑如觀音的少女原來叫心姑,她立刻接著道:「若不是我拉得快,那天你已跳下海去。」
    丁麟咬著牙,不開口。
    他忽然變得很怕聽見自己的聲音。
    鐵姑道:「你那情人姓葉,叫葉開,他……」
    葉開!
    聽見這名字,丁麟只覺得自己腦子裡「轟」的一響。
    忽然間,他什麼都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已落人一個最惡毒,最詭譎,也最巧妙的圈套裡。
    圈套本是為葉開而準備的,他卻糊里糊塗的掉了進來。
    鐵姑在說什麼,他已完全聽不見,他正在拚命集中思想。
    他一定要想個法子從這個圈套裡脫身出來,但他也知道這絕不是件容易事。
    非常不容易。 
    時間彷彿已過了很久,鐵姑的話卻還沒有停。
    原來她已將這些話反反覆覆的說了很多次,好像在強迫丁麟接受這件事。
    「你那情人姓葉,叫葉開,他本來是昔年『神刀堂』的堂主的兒子,後來過繼給葉家的。」
    「你的父親叫丁乘風,你的姑姑丁白雲,本是葉家的仇人,但後來這件仇恨卻被葉開化解開了,你們的情感,反而因此而更加深厚。你本來已非他不嫁,他本來也已非你不娶,但這時卻忽然出現了個叫上官小仙的女人。這女人據說是昔年威震天下的『金錢幫主』上官金虹和當時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兒所生的女兒。林仙兒雖然美麗如仙子,卻專門引誘男人下地獄。她生的女兒,也跟她一樣惡毒,你跟葉開,就是被她拆散的。」
    「這件事你當然不會忘記,也絕不能忘記。」
    丁麟聽著她說了一遍,又說一遍,忽然發現自己的思想非但已完全無法集中,而且似已感到被她剛剛說的話左右了。
    忽然間,他竟已對這個叫上官小仙的女人,生出種說不出的痛恨之意。
    他幾乎已快要承認自己就是丁靈琳,承認自己本來就是個女人。
    爐中的香煙一陣陣飄過來,隨著他的呼吸,滲入他的腦子裡。
    他竟似已將完全失去判斷是非的能力。
    鐵姑看著他,臉上已露出一種詭秘而得意的微笑,慢慢的又接著道:「你叫丁靈琳,是個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你……」
    丁麟突然用盡所有的力氣咬了咬嘴唇,劇痛使得他突然清醒。
    他立刻大吼道:「不要再說了,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鐵姑微笑道:「你真的已明白。」
    丁麟道:「我一定長得很像丁靈琳,所以你們想利用我來害葉開。」
    鐵姑道:「你本來就是丁靈琳。」
    丁麟冷笑道:「其實你用不著這麼樣做,你們要我做的事,我也可答應。」
    鐵姑道:「哦。」
    丁麟道:「但你們也得答應我幾件事。」
    鐵姑道:「你說。」
    丁麟道:「我要你先告訴我,你們究竟是恰巧發現我像丁靈琳,才定下這個圈套的,還是早已算準了我要來?」
    鐵姑忽然不開口了。
    丁麟道:「然後你們至少還得解開我的穴道,讓我見見南海娘子,這件事成功之後,我至少還得要佔一份。」
    鐵姑忽又笑了笑,道:「南海娘子本來就一直都在這裡,你難道看不見。」
    丁麟動容道:「她在哪裡?」
    只聽一個優雅而神秘的聲音緩緩道:「就在這裡。」
    這聲音赫然竟是神案上那觀音神像發出來的。
    丁麟霍然回頭,看了這神秘的雕像一眼,目光再也無法移開。
    從縹緲氤氳的煙霧中看過去,他忽然發現這雕像竟已換了一張臉。
    本來帶著微笑的臉,現在竟已變成冷漠嚴厲,眉宇間竟似還帶著怒意。
    這個沒有生命的雕像,忽然間竟似已變得有了生命:「我就是你想見的人,所以你現在就應該看著我,我說的話,每個字你都不可不信。」
    煙霧繚繞,這聲音竟真是她發出來的。
    丁麟只覺得全身都已凍冷,竟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心裡雖然不想再看,但目光卻偏偏無法從這神秘而妖異的雕像上移開。
    「你就是丁靈琳,葉開本來是你的情人,你的丈夫,但上官小仙卻從你身邊搶走了他。」
    「現在他們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廝守在一起,你卻只剩下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丁麟看著她,臉上竟不由自主露出一種痛苦而悲傷的表情。
    「我知道你恨她,這種仇恨就是任何人都忘不了的,所以你一定要報復。」
    丁麟臉上果然又露出怨毒仇恨之色,喃喃道:「我一定要報復……我一定要報復……」
    「現在葉開很快就要帶著那可恨的女人到這裡來了,你正好有機會。」
    丁麟在聽著,發亮的眼睛已變得迷惘而空洞,但臉上的怨毒之色卻更強烈。
    「葉開絕對想不到你會在這裡,所以你的忽然出現,他一定會覺得很吃驚。」
    「但他卻絕不會對你有警戒之意,所以你就可乘機將那惡毒的女人從他身邊搶走帶到這裡來,毀了她那張美麗的臉,叫她以後永遠也沒法子再勾引別的男人。」
    「我的意思現在你已明白了麼。」
    丁麟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已明白了。」
    「你是不是肯照我的話去做?」
    丁麟道:「是。」
    「只要是我說的話,你全都相信?」
    丁麟道:「是。」
    「好,你現在就站起來,你的穴道已解開了,你已經可以站起來。」。
    丁麟果然慢慢的站了起來。他早已完全麻木軟癱的兩條腿,現在竟似已突然有了力量。
    「好,你身上有把刀,現在我要你用這把刀去替我殺一個人。」
    丁麟道:「殺什麼人?」
    「楊軒!」
    丁麟慢慢的轉過身,慢慢的從心姑和鐵姑面前走了出去。他的目光直視前方,手裡緊握著懷中的刀,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用這把刀去殺楊軒。」
    門房裡雖然生了火,卻還是很寒冷。楊軒靜靜的坐在火盆旁,看來已顯得有些焦急不安。他在等丁麟的消息。丁麟竟直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就在這時,一個人慢慢的推開了門,慢慢的走了進來。一個很美的女人,滿頭烏黑的青絲,挽著個時新的墮馬髻,髮髻上還插著根鳳頭釵。 
    楊軒站起來,微笑道:「姑娘有什麼吩咐?」
    他顯然已將這女人作為南海娘子的門下,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這女人卻一直在盯著他,眼睛裡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楊軒忍不住又抬頭看了她一眼,忽然發現她很像一個人。
    這女人的眼睛仍然是在盯著他,一字字道:「你就是楊軒?」
    楊軒點點頭,忽然失聲驚叫道:「你是丁麟?」
    丁麟道:「我不是丁麟,是丁靈琳。」
    楊軒吃驚的看著他,道:「你……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
    丁麟道:「我本來就是這樣子,我本來就是個女人。」
    楊軒的臉色也變了,道:「你莫非瘋了?」
    丁麟道:「我沒有瘋,瘋的是你,所以我要殺了你。」
    他忽然從懷中抽出柄短刀,一刀刺人楊軒的胸膛。楊軒做夢也想不到他會突然下這種毒手,根本就沒有提防,也來不及閃避。鮮血花雨般的從他胸膛上飛濺出來,一點點灑在丁麟衣服上。
    丁麟的臉上卻全無表情,冷冷的看著楊軒倒下去,然後慢慢的轉過身。
    門外冷霧淒迷。夜更深了。
    他慢慢的走人霧裡,黑暗中忽然又傳來那優美而神秘的聲音:「你做得很好,可是你已經太累了,已累得連眼睛都張不開。」
    丁麟道:「我的確太累了!」
    他的眼睛果然慢慢的閉起。 
    「這裡就是張很舒服的床,現在你已可睡下去,等到葉開和那惡毒的女人來到時,我們會叫醒你的。」
    地上積著很厚的冰雪,但丁麟卻已躺了下去,就像是真的躺在一張很舒服的床上,忽然間就已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