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天涯·明月·刀 > 最後一戰 >

最後一戰

(一)

昔在九江上,遙望九華峰。
    天河掛綠水,秀出九芙蓉。
    我欲一揮手,誰人可相從。
    君為東道主,於此臥雲松。
    ——李白

九華山在安徽青陽西南四十里,即漢時涇縣、陵陽二地。
    三國時孫吳分置臨城縣境,至隋廢,唐置青陽縣,以在青山之陽為名,屬池州府。青山在縣北五里,逾梅家嶺,與貴池接壤。
    九華山南望陵陽,西朝秋浦,北接五溪大通,東際雙峰龍口,昔名九子山。
    唐李白游九子山,見其山峰並時,如蓮開九朵,改之為九華山。
    書記上有記載:「舊名九子山,唐李白以九峰如蓮花削成,改之為九華山。」
    青陽縣志上也有記載:「山近縣西四十里,峰之得名者四十八,巖十四,洞五,嶺十一,泉十八,源二,其餘台石池澗溪潭之屬以奇勝名者不一。」
    「知行合一」的王陽明曾讀書於此山中,與李白書堂並名千古。
    詩仙李白改「九子山為九華山聯句」有序。
    「……太史公南遊,略而不書,事絕故老之口,復缺名賢之紀,雖靈仙往復而賦詠筆間,予乃削其舊號,加以九華之目,時訪逅江漢,憩於夏侯回之堂,開簷岸幘,坐眺松雪,因與二三子聯句,傳之將來。」
    他們的詩是這樣的:
    「妙右分二氣,靈山開九華。」——李白
    「層標遏遲日,半壁明朝霞。」——高霽
    「積雪曜陲壑,飛流歆陽崖。」——韋權輿
    「青熒玉樹色,縹渺羽人家。」——李白

× × ×

九華山不但是詩人吟詠之地,也是佛家的地藏王道場。
    《地藏十輪》經:「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盡藏。」取名地藏。
    《大乘佛經》上記載的是:「地藏受釋尊付囑,令救度六道眾生,決不成佛,常現身地獄中,以救眾生之苦難,世稱幽冥教主。」
    《地藏本願》經二卷,唐實義難陀譯,經中記載:「佛升忉利天為母說法,後召地藏大士永為幽冥教主,使世上有親者皆得報本薦親,鹹登極樂。」
    這本書多說地獄諸相及追薦功德,為佛門的孝經。
    經中又說地藏菩薩救渡眾生,不空誓,不成佛之弘願,故名「地藏本願」。

× × ×

所以「九華劍派」不但劍術精絕,同時也有詩人的浪漫和佛家的玄秘。
    武林中有七大劍派,九華山並不在其內,因為九華山門下的弟子本就極少,行蹤更少出現在江湖。
    多年前江湖中就已盛傳九華派已與幽冥教合敖,同時供奉的兩位祖師,一位是地藏王菩薩,另一位就是詩酒風流。高絕千古的李白。
    據說這位青蓮居士不但是詩仙,也是劍仙,九華的劍法,就是他一脈相傳。直到千百年後,江湖中又出現位奇俠李慕白,也是九華派的嫡系。
    這些傳說使得九華派在江湖人心目中變得更神秘。九華門下的弟子,行蹤也更詭秘,近年來幾乎已絕跡於江湖。
    但這些卻還都不是讓傅紅雪吃驚的原因,令他吃驚的,是如意大師這個人。

× × ×

如意大師著白袍,登芒鞋,赤足,摩頂,神情嚴肅,眸子有光,看來無疑是位修為極深的出家人,一位出家的女人。
    如意大師是個尼姑。
    她看來彷彿已近中年,身材適中,容貌端正,舉止規矩有禮,一張表情嚴肅的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別吸引人的地方,更沒有足以令人吃驚之處。
    無論任何人眼中看來,她只不過是個修為嚴謹的中年尼姑,和佛門中其他千千萬萬個謹守清規的尼姑並沒有什麼不同。
    可是在傅紅雪眼中看來,就完全不同了。
    她的容貌雖平凡端莊;但一雙玉手美如春蔥,柔若無骨。
    她赤足著芒鞋,不著鴉頭襪,露出一雙底平趾斂的如霜雪白玉足,更美得令人目眩。
    她的白布僧袍寬大柔軟,一塵不染,遮蓋著她絕大部分身體。
    沒有人會去幻想一個修為嚴謹的中年尼姑,在僧袍下的胴體是什麼樣子的。
    傅紅雪卻不能不想。
    ——欄杆上的潔白僧袍,浴池中的豐美胴體。
    ——黑暗中的呻吟呼吸,溫暖光滑的擁抱,還有那雙牽引他進入夢境的手。
    他竟不能不將眼前這個道貌岸然的出家人,和昨夜那個成熟而充滿渴望的女子聯想在一起。
    雖然他一直禁止自己去想,但卻偏偏不能不想。
    雖然他對一切事都已能不聞不問,無動於衷,可是這規矩嚴肅的中年尼姑,卻使得他的方寸大亂。
    他已感覺到自己的嘴唇發乾,心跳加速,幾乎無法控制。
    如意大師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端莊嚴肅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
    傅紅雪幾乎忍不住要衝過去,撕開她的僧衣,看看她是不是昨夜那個女人。
    可是他只有勉強忍耐住。
    他彷彿聽見她在問:「這位就是名滿天下的傅紅雪施主?」
    他彷彿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回答:「是的,我就是傅紅雪。」
    卓夫人看著他們,眼睛裡的表情狡黠而詭譎。
    ——她是不是已知道他們的事?
    她忽然笑道:「大師駐錫九華,想不到居然也知道傅大俠的名聲。」
    如意大師道:「貧僧雖然身在方外,對江湖中的事,卻並不十分生疏。」
    卓夫人又問道:「大師以前是不是見過他?」
    如意大師沉吟著,居然點了點頭,道:「彷彿見過一次,只是那時天色昏黑,並沒有看清楚。」
    卓夫人笑道:「大師雖然看不清他,他卻一定看清了大師的。」
    如意大師道:「哦?」
    卓夫人笑得更神秘,道:「因為這位傅大俠是夜眼,在黑暗中視物,也可以明察秋毫。」
    如意大師的臉上,彷彿起了種奇怪的變化。
    傅紅雪的心也在往下沉。
    昨夜在黑暗中,他並沒有看清她,只不過隱約看出了她的胴體的輪廓。
    他一直沒有想到這一點,現在才發現他的眼力不知不覺中已受到傷損。
    那一定是他在見到鐵櫃中那老人以後的事。
    難道那老人的眼睛裡,竟有種可以令人感覺變得遲鈍的魔力?
    他為什麼不讓傅紅雪看見黑暗中那個女人?
    她為什麼要在黑暗中等待?

× × ×

最後的兩位見證也被公子羽請了進來,傅紅雪竟沒有注意這兩人是誰。
    他的心又亂了。
    他不能忘記昨夜的事,也不能將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當作工具。
    陳老闆的哀慟,倪寶峰怨毒的眼神,忽然也變得令他無法忍受。
    還有那柄鮮紅的劍。
    這柄劍怎麼會到了公子羽手裡?
    劍在他手裡,燕南飛人呢?
    這兩人之間,究竟有什麼樣的神秘關係?公子羽為什麼直到現在還不肯露出真面目?

(二)

火炬高燃,石台上亮如白晝。
    傅紅雪終於走上了石台,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比平時握得更緊。
    在他悲傷煩惱,痛苦無助時,只有這把刀,才能給他安定的力量。
    對他說來,這把刀遠比盲者的明杖更重要,他與刀之間,已經有了種奇異的感情。
    一種永遠沒有任何人能瞭解的感情,不但互相瞭解,而且互相信任。
    公子羽凝視著他,一字字緩緩道:「現在你已隨時可以拔刀。」
    現在他的劍已在手。
    無論誰都看得出,他還比傅紅雪更有信心。
    傅紅雪忽然道:「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公子羽眼睛裡露出譏誚之意,道:「我可以等,只不過無論再等多久,勝負也不會有所改變的。」
    傅紅雪沒有聽他說完這句話,忽然轉身走下石台,走到如意大師面前。
    如意大師抬頭看著他,顯得驚訝而疑惑。
    傅紅雪道:「大師來自何處?」
    如意大師道:「來自九華。」
    傅紅雪道:「王子來自何方?」
    如意大師道:「來自新羅。」
    傅紅雪道:「他捨棄尊榮,為的是什麼?」
    如意大師道:「捨身學佛。」
    傅紅雪道:「既然捨身學佛,為何誓不成佛?」
    如意大師道:「只因普渡眾生。」
    她神情已漸漸寧靜,神情也更莊嚴,別人卻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原來唐時高宗曾發兵助新羅平亂,新羅王子金喬覺捨曾榮,來華學佛,獨上九華駐錫修道,一生事跡與地藏顯現者無異,唐德宗貞元十一年金氏圓寂,臨終時形顯如地藏王菩薩本像,世傳以肉身得道,於峰頭建肉身殿塔。
    殿塔四面玲瓏,金碧璀璨,四隅有銅缸,多作硃砂翡翠色,中儲神燈聖油,可賜人清寧安靜,九華弟子多隨身而帶。
    傅紅雪又問道:「王子於今何在?」
    如意大師道:「仍在九華。」
    傅紅雪道:「王子普渡眾生,大師呢?」
    如意大師道:「貧尼亦有此願。」
    傅紅雪道:「既然如此,但望大師賜福,使我心清寧安靜。」
    如意大師雙掌合十,道:「是。」
    她果然從懷中取出個檀木小瓶,傾出幾滴聖油,在傅紅雪面頰和手背上輕輕摩擦,口中喃喃低誦佛號,又問道:「你有何願?」
    傅紅雪曼聲而吟:「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
    如意大師以掌心輕拍他的頭頂,道:「好,你去。」
    傅紅雪道:「是,我去。」
    他抬起頭,蒼白憔悴的臉上已發出了光。
    不是油的光。
    是一種安詳寧靜的寶光。
    他再次走上石台,走過卓夫人面前時,忽然道:「現在我已知道了。」
    卓夫人道:「知道什麼?」
    傅紅雪道:「知道是你。」
    卓夫人臉色驟然變了,道:「你還知道什麼?」
    傅紅雪道:「該知道的都已知道。」
    卓夫人道:「你……你怎會知道的?」
    傅紅雪道:「靜慮深密如秘藏。」
    他走上石台,面對公子羽,不但靜如磐石,竟似真的已如大地般不可撼動。
    公子羽握劍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傅紅雪看著他,忽然道:「你已敗過一次,何必再來求敗?」
    公子羽瞳孔收縮,忽然大喝,劍已出鞘,鮮紅的劍光,如閃電飛虹。
    只有眼力最利的人,才能看得出飛虹閃電中彷彿有淡淡的刀光一閃。
    「叮」的一響,所有動作突然凝結,大地間的萬事萬物,在這一瞬間似已全部停頓。
    傅紅雪的刀已入鞘。
    公子羽的劍就在他咽喉的方寸之間,卻沒有刺下去,他的整個人也似已突然凝結僵硬。
    然後他面上的青銅面具就慢慢地裂開,露出了他自己的臉。
    一張英俊清秀的臉,卻充滿了驚駭與恐懼。
    又是「叮」的一響,面具掉落在地上,劍也掉落在地上。
    這個人赫然竟是燕南飛。

× × ×

火光仍然閃動不息,大殿中卻死寂如墳墓。
    燕南飛終於開口,道:「你幾時知道的?」
    傅紅雪道:「不久。」
    燕南飛道:「你拔刀時就已知道是我?」
    傅紅雪道:「是的。」
    燕南飛道:「所以你已有了必勝的把握。」
    傅紅雪道:「因為我的心中已不亂不動。」
    燕南飛長長歎息,黯然道:「你當然應該有把握,因為我本就應該死在你手裡。」
    他拾起長劍,雙手捧過去,道:「請,請出手。」
    傅紅雪凝視著他,道:「現在你的心願已了?」
    燕南飛道:「是的。」
    傅紅雪淡淡道:「那麼你現在就已是個死人,又何必我再出手?」
    他轉過身,再也不看燕南飛一眼。
    他已不必再看。
    只聽身後一聲歎息,一滴鮮血濺過來,濺在他的腳下。
    他還是沒有回頭,蒼白的臉上卻露出種無可奈何的悲傷。
    他知道這結果。
    有些事的結果,本就是誰都無法改變的,有些人的命運也一樣。
    他自己的命運呢?

× × ×

第一個迎上來的是如意大師,微笑道:「施主勝了。」
    傅紅雪道:「大師真的如意?」
    如意大師沉默。
    傅紅雪道:「既然大師也未必如意,又怎知我是真的勝了?」
    如意大師輕輕歎了口氣,道:「不錯,是勝是負,是如意,是不如意,又有誰知道?」
    她雙手合十,低喃佛號,慢慢地走了出去。
    傅紅雪抬起頭時,大廳中忽然已只剩下卓夫人一個人。
    她正在看著他,等他轉過頭,才緩緩道:「我知道。」
    傅紅雪道:「你知道?」
    卓夫人道:「勝就是勝。勝者擁有一切,負者死,這卻是半點也假不得的。」
    她又歎了口氣,道:「現在燕南飛已死,你當然已……」
    傅紅雪打斷了她的話,道:「現在燕南飛已死,公子羽呢?」
    卓夫人道:「燕南飛就是公子羽。」
    傅紅雪道:「真的是?」
    卓夫人道:「難道不是?」
    傅紅雪通:「決不是。」
    卓夫人笑了,忽然伸手向背後一指,道:「你再看看那是什麼?」
    他的背後是石台,平整光滑的石台忽然裂開,一面巨大的銅鏡正緩緩自台下升起。
    傅紅雪道:「是銅鏡。」
    卓夫人道:「鏡中還有什麼?」
    鏡中還有人。傅紅雪正站在銅鏡前,他的人影就在銅鏡裡。
    卓夫人道:「現在你看見了什麼?」
    傅紅雪道:「看見了我自己。」
    卓夫人道:「那麼你就看見了公子羽,因為現在你就是公子羽。」

× × ×

傅紅雪沉默。
    她說他就是公子羽。
    他居然沉默。
    有時沉默雖然也是種無聲的抗議,但通常都不是的。
    卓夫人道:「你絕頂聰明,從如意大師替你擦油在手上,就猜出昨夜的女人不是她,是我。」
    傅紅雪依然沉默。
    卓夫人道:「所以現在你一定也能想得到,為什麼你就是公子羽。」
    傅紅雪忽然道:「現在我真的就是公子羽?」
    卓夫人道:「至少現在是的。」
    傅紅雪道:「要到什麼時候才不是?」
    卓夫人道:「直到江湖中又出現個比你更強的人,那時……」
    傅紅雪道:「那時我就會像今日之燕南飛。」
    卓夫人道:「不錯,那時你非但不是公子羽,也不再是傅紅雪。那時你就已是個死人。」
    她笑了笑,笑得嫵媚甜蜜:「可是我相信十年之內江湖中決不會再出現比你更強的人,所以現在這一切都已是你的,你可以盡情享受所有的聲名和財富,也可以盡情享受我。」
    傅紅雪的刀已握緊,道:「你永遠是公子羽的女人?」
    卓夫人道:「永遠是。」
    傅紅雪盯著她,手握得更緊,握著他的刀。
    他忽然拔刀。
    刀光一閃,銅鏡分裂,就像燕南飛臉上的青銅面具般裂成兩半。
    銅鏡倒下時,就露出了一個人。

(三)

一個老人。
    銅鏡後是間精雅的屋子,角落裡有張華麗的短榻。
    這老人就斜臥在榻上。
    他已是個很老很老的人,可是他的一雙眼睛卻像是已受過天地間諸魔群鬼的祝福,仍然保持著年輕。
    這雙眼睛,就是傅紅雪在鐵櫃裡看到過的那雙眼睛。
    這雙眼睛此刻正在看著他。
    傅紅雪的刀已入鞘,刀鋒似已在眼裡,盯著他道:「世上只有一個人知道真正的公子羽是誰。」
    老人道:「誰知道?」
    傅紅雪道:「你。」
    老人道:「為什麼我知道?」
    傅紅雪道:「因為你才是真正的公子羽。」
    老人笑了。
    笑並不是否認,至少他這種笑決不是。
    傅紅雪道:「公子羽所擁有的名聲權力和財富,決不是容易得來的。」
    世上本沒有不勞而獲的事,尤其是名聲、財富和權力。
    傅紅雪道:「一個人對自己已經擁有的東西,一定很捨不得失去。」
    任何人都如此。
    傅紅雪道:「只可惜你已老了,體力已衰退,你要想保持你所擁有的一切,只有找一個人代替你。」
    公子羽默認。
    傅紅雪道:「你要找的,當然是最強的人,所以你找上了燕南飛!」
    公子羽微笑道:「他的確很強,而且還年輕。」
    傅紅雪道:「所以他經不起你的誘惑,做了你的替身。」
    公子羽道:「他本來一直做得很好。」
    傅紅雪道:「只可惜他敗了,在鳳凰集,敗在我的刀下。」
    公子羽道:「對他說來,實在很可惜。」
    傅紅雪道:「對你呢?」
    公子羽道:「對我一樣。」
    傅紅雪道:「一樣?」
    公子羽道:「既然已經有更強的人可以代替他,我為什麼還要找他?」
    傅紅雪冷笑。
    公子羽道:「可是我答應他,只要他能在這一年中擊敗你,他還是可以擁有一切!」
    他再強調:「我是要他擊敗你,並不是要他殺了你。」
    傅紅雪道:「因為你要的是最強的人。」
    公子羽道:「是的。」
    傅紅雪道:「他認為我的刀法中,最可怕的一點就是拔刀。」
    公子羽道:「所以他苦練拔劍。只可惜一年後他還是沒有把握能勝你。」
    傅紅雪道:「所以他更想得到大悲賦和孔雀翎。」
    公子羽道:「所以他錯了。」
    傅紅雪道:「這也是他的錯?」
    公子羽道:「是!」
    傅紅雪道:「為什麼?」
    公子羽道:「因為他不知道這兩樣東西早已在我手裡。」
    傅紅雪閉上了嘴。
    公子羽道:「他也不知道,這兩樣東西根本沒有傳說中那樣可怕,他縱然能得到,還是未必能有取勝把握。」
    傳說中的一切,永遠都比真實的更美好。
    傅紅雪明白這道理。
    公子羽道:「我早已看出你比他強,因為你有種奇怪的韌力。」
    他解釋道:「你能忍受別人無法忍受的痛苦,也能承受別人無法承受的打擊。」
    傅紅雪道:「所以這一戰你本就希望我勝。」
    公子羽道:「所以我才會要卓子陪你。我不想你在決戰時太緊張。」
    傅紅雪又閉上了嘴。
    現在他終於已明瞭一切。
    所有不可解釋的事,在這一瞬間忽然都已變得很簡單。
    公子羽凝視著他道:「所以你現在已是公子羽。」
    傅紅雪道:「我不是。」
    公子羽道:「不是?」
    傅紅雪道:「我只不過是公子羽的替身而已。」
    公子羽道:「可是你已擁有一切!」
    傅紅雪道:「沒有人能真的擁有這一切,這一切永遠是你的。」
    公子羽道:「所以……」
    傅紅雪道:「所以我現在還是傅紅雪。」
    公子羽的瞳孔突然收縮,道:「這一切你都不願接受?」
    傅紅雪道:「是的。」

× × ×

瞳孔收縮,手又收緊。
    握刀的手。
    過了很久,公子羽忽然笑道:「你看得出我已是個老人。」
    傅紅雪承認。
    公子羽道:「今年你已有三十五六?」
    傅紅雪道:「三十七。」
    公子羽道:「你知道我有多大年紀?」
    傅紅雪道:「六十?」
    公子羽又笑了。
    一種很奇怪的笑,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和哀傷。
    傅紅雪道:「你不到六十?」
    公子羽道:「今年我也三十七。」
    傅紅雪吃驚地看著他,看著他臉上的皺紋和蒼蒼白髮。
    他不能相信。
    可是他知道,一個人的衰老,有時並非因為歲月的消磨。
    有很多事都可以令人老。
    相思能令人老,憂愁痛苦也可以。
    公子羽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因為什麼老的?」
    傅紅雪知道。
    一個人的慾望若是太多,太大,就一定會老得很快。
    慾望本就是人類最大的痛苦。
    他知道,但是他並沒有說出來——既然已知道,又何必再說出來。
    公子羽也沒有再解釋。
    他知道傅紅雪一定已明白他的意思。
    「就因為我想得太多,所以我老;就因為我老,所以我比你強。」
    他說得很婉轉:「你若不是公子羽,你也就不再是傅紅雪。」
    傅紅雪道:「我就是個死人?」
    公子羽道:「是的。」

× × ×

傅紅雪坐了下來,坐在短榻對面的低几上。
    他很疲倦。
    經過了剛才那一戰,只要是個人,就會覺得很疲倦。
    可是他心裡卻很振奮。
    他知道必將有一戰,這一戰必將比剛才那一戰更凶險。
    公子羽道:「你還可以再考慮考慮。」
    傅紅雪道:「我不必。」
    公子羽在歎息,道:「你一定知道我很不願讓你死。」
    傅紅雪知道。
    要再找他這樣一個替身,決不是件容易事。
    公子羽道:「可惜我已沒有選擇的餘地。」
    傅紅雪道:「我也沒有。」
    公子羽道:「你什麼都沒有。」
    傅紅雪不能否認。
    公子羽道:「你沒有財富,沒有權力,沒有朋友,沒有親人。」
    傅紅雪道:「我只有一條命。」
    公子雪道:「你還有一樣。」
    傅紅雪道:「還有什麼?」
    公子羽道:「聲名。」
    他又在笑:「你若拒絕了我,我不但要你的命,還要毀了你的聲名。我很有法子!」
    傅紅雪道:「你好像什麼都有。」
    公子羽也不否認。
    傅紅雪道:「你有財富,有權力,手下的高手如雲。」
    公子羽道:「我要殺你,也許並不需要他們。」
    傅紅雪道:「你什麼都有,只少了一樣。」
    公子羽道:「哦?」
    傅紅雪道:「你已沒有生趣。」
    公子羽在笑。
    傅紅雪道:「就算公子羽的聲名能永遠長存,你也已是個死人。」
    公子羽的手也握緊。
    傅紅雪道:「沒有生趣,就沒有鬥志。所以你若與我交手,必敗無疑。」
    公子羽還在笑,笑容卻已僵硬。
    傅紅雪道:「你若敢站起來與我一戰,若能勝我,我就將這一生賣給你,也無怨言。」 
    他冷笑,接著道:「可是你不敢,」
    他盯著公子羽。
    他的手裡有刀,眼睛有刀,話裡也有刀。
    公子羽果然沒有站起來。
    ——是因為他真的站不起來?還是因為卓夫人的手?
    她的手已按住了他的肩。

× × ×

傅紅雪已轉過身,慢慢地走出去。
    公子羽看著他走出去。
    他走路的姿態,還是那麼奇特,那麼笨拙,可是別人看著的時候,眼中卻只有崇敬。
    無論誰看著他時都一樣。
    他的手一直緊握著刀柄,卻沒有拔出來。
    ——我不殺你,只因為你已是個死人。
    一個人的心若死了,就算他的軀殼還存在也沒有用的。
    他知道她為什麼按住公子羽,因為她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
    她永遠是公子羽的女人。
    在她心中,真正的公子羽只有一個,永遠沒有別人能代替。
    不管他是老了也好,是死了也好,都永遠沒有別人能代替。
    所以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這一點他是否能明白?要到幾時才明白?春蠶的絲為什麼一定要等到死時才能吐盡?

(四)

夕陽西下。
    傅紅雪站在夕陽下,站在孔雀山莊的廢墟前。暮色淒迷,滿目瘡痍。
    他抽出一封素箋,擺在他朋友們的墳墓前。
    雪白的紙,死黑的字。
    這是公子羽的訃聞。傳遍天下的訃聞,無疑也震動了天下。
    塵歸於塵,土歸於土,人總是要死的。
    他長長吐出口氣,抬頭望天。
    暮色已漸深,黑暗已將臨。
    他心裡忽然覺得說不出的平靜,因為他知道黑暗來臨的時候,明月就將升起。